如果有机会的话,苔丝一年接受十二场有酬金的演讲。照每场一千二百美元计算,一年加起来总共一万四千多。这就算是她的退休基金了。出版了十二本书之后,她依然对柳树林编织协会非常满意,不过,她也知道,等她到了六七十岁,她也不可能继续写了。就算她还能写,又能写些什么呢?柳树林编织协会去特雷霍特?柳树林编织协会去参观国际空间站?不行的。
即使她的主流读者,比如女士读书会什么的,还在读她的书(她们很可能会读),也不行。绝对不行。
从这一点来看,她其实算得上是只过得舒适惬意的小松鼠,靠着写书赚来的钱活得有滋有味,同时还未雨绸缪,把冬天要吃的橡树果子准备好。最近十年来,每年她都会往自己的货币市场基金里投上一万两千到一万六千美元。由于股市的涨跌起伏,收益并没有她期望的那么高,不过,她安慰自己,只要她不断往里面存钱,她就不太会有什么大问题。她就是一台小小的、可以不断地把钱往里头填塞的发动机。
每年,她起码要免费搞上三个活动来宽慰良心。其实,用诚实的劳动换取诚实的报酬本不应该让她烦心的,但有时候她还是心烦。可能是因为写书、签名这类的活儿与她从小到大所理解的工作概念不吻合吧。
对于演讲,除了至少一千二百美元的酬金之外,她还有另外一个要求:她必须能够开车抵达她的演讲地点,而且,在往返的路上,最多只能过一夜。这就意味着,向南,她很少去路程远过里士满的地方,往西;她很少超出克里夫兰。在汽车旅馆住上一夜虽然累人,但还是可以接受的;住上两夜,会让她整整一周都打不起精神。
况且,她的猫,弗雷泽,讨厌只身守家。
每回,她到家的时候,他都把这一心情表露得明明白白,上楼时,他就在她两脚之间蹭来蹭去;坐在她膝盖上时,他就胡乱地搔爪子。虽然隔壁邻居佩西·麦克兰喂他倒是挺有一套的,但是,苔丝不在家,他就吃得很少。
倒不是她害怕坐飞机,也不是她不好意思让邀请她演讲的机构支付旅行费用,因为她住汽车旅馆(一向都不错,但也称不上雅致)的费用就是他们来支付的。她就是讨厌坐飞机:熙熙攘攘的人群,让人有失尊严的全身扫描,过去免费的东西现在都要收费,航班晚点……还有就是,飞机不在你的掌控之中。这一点是最要命的。
一旦你通过了无休无止的安检,被允许登机,你其实就等于把自己最值钱的财产——你的性命——交到了陌生人手中。
当然,她开车出行时,同样也会面临这种风险:某个醉汉可能开车失控,越过路中间的界线,与你迎面相撞(他们能活下来;醉鬼好像总能活下来),要了你的性命。不过,即便如此,自己开车时,她会有一种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的错觉。而且,她喜欢开车。开车让人平静。她有很多好的想法都是在静静地匀速开车时想到的。
“我敢说,你上辈子肯定是个长途货运卡车司机。”佩西·麦克兰有一回这么对她说。
苔丝不相信上辈子或者下辈子,她认为,只有看得见的,才是实实在在的——不过,她倒挺希望前世或者来生,自己不是个古灵精怪、面带腼腆微笑、靠写书谋生的弱女子,而是一个大块头,头上戴顶大帽子,遮住他被太阳晒黑的前额和浅灰色的面颊,坐在一辆引擎盖上贴着斗牛狗图案的车上,在横跨全国的公路上飞驰。
那样的话,她就不需要在公开露面前精心搭配服饰,只要穿褪色的牛仔裤和两侧扣带子的靴子就行了。她喜欢写作,也不介意公共演讲,不过,她真正钟爱的还是开车。
在奇科皮露过面之后,这个想法让她觉得滑稽……不过,还没滑稽到让她发笑的程度。不,根本就不是那种滑稽。
布朗芭格斯读书会的邀请完全符合她的要求。奇科皮,距离斯托克村不足六十英里,演讲在白天举行,而且三B读书会将支付她一千五百美元的演讲酬劳。当然,他们还负责其他相关开销,不过,这部分的费用很少,因为连住宿都不用。邀请函发自一位名叫拉莫娜·罗威尔的女土,她解释说,她虽然是奇科皮公共图书馆的首席管理员,但是,她是以三B读书会会长的身份发出这封邀请的,该机构每月举办一次午餐演讲,提倡大家自带午餐,活动备受欢迎。珍妮,伊万诺维奇原本是排在十月十二日的,但是她家里突然有事,所以被迫取消了,具体是婚礼还是葬礼,拉莫娜·罗威尔也记不清了。
“我知道时间有些仓促,”拉莫娜·罗威尔女士在信的最后一段里写道,语气稍稍有点怂恿的味道。
“但是根据维基百科上的信息,你就住在毗邻的康涅狄格州,另外,我们奇科皮这儿的读者都是柳树林编织协会的忠实粉丝。如果您能来参加,我们将不胜感激,同时给您前面提到的演讲酬金。”
苔丝怀疑,感激持续的时间最多也就一两天,而且,十月份她已经安排了一场演讲,不过,I-84号公路和I-90号公路顺路,而奇科皮距离I-90号公路很近,来去都很方便,弗雷泽估计都意识不到她出门。
在信中,拉莫娜·罗威尔留了她的电子邮箱地址,苔丝随即就给她回了信,确认了日期和酬金。她还特意指明,按照惯例,签名时间最多一个小时。
“我有只猫,如果我不在家里亲自喂他晚饭,他会欺负我的。”她写道。她还询问了一些进一步的细节,虽然,她对这些基本上已经烂熟于心,毕竟她从三十岁起就开始做这个了。不过,像拉莫娜·罗威尔这类组织型的人还是希望你能问她,要是你不问,她们就会焦虑,担心那天请来的作家会不会不戴胸罩,醉醺醺地出现在演讲现场。
其实,就这类紧急邀约来说,酬劳给两千美金还差不多,苔丝的脑子里划过了这个念头,但还是打消了。这等于坐地起价了。她也怀疑,就是把编织协会题材的所有书(竟有十二本之多)加在一起,其销量也抵不过斯蒂芬妮,普拉姆探险丛书当中的一本。不管乐不乐意——其实,苔丝对此并不太在意——她只是拉莫娜·罗威尔的备选项。要价过高的话,她肯定不干。
所以,一千五百美元已经很公道了。不过,当她躺在涵洞里面,肿胀的嘴巴和鼻子流出鲜血的时候,又觉得一千五百美元一点儿都不公道。可是,难道两千美元就公道了吗?或者,两百万美元?你能否给疼痛、强奸、恐怖明码标价,这是编织协会的女士们从来没有考虑过的问题。她们所谓解决了的犯罪问题,实际上只不过是对犯罪的看法而已。不过,当苔丝被迫思考这个问题时,她认为答案是不能。在她看来,好像只有一样东西才可以构成对此类罪恶的惩罚。汤姆和弗雷泽都赞成。
见了面,苔丝发现拉莫娜·罗威尔原来是个肩头宽、奶子大、乐呵呵的六十来岁的妇女,面颊红红的,剪着个海军发型,握手强劲有力。她站在图书馆外头、专为演讲嘉宾预留的泊车场中间等候苔丝。出人意料的是,一见面,她说的不是早上好(当时是上午十点四十五分),也没有对她的耳坠说几句恭维话(这副钻石耳坠是她专门为在外用餐和类似这样的场合准备的奢侈品),而是问了一个男性常问的问题:苔丝,你走的是84号公路吗?当听到苔丝说走的就是84号公路时,罗威尔女士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真高兴你安然无恙地到这儿了。我认为,84号是全美最差的一条公路。回去的时候,可以换个更好的线路。要是互联网上的信息没错,你就住在斯托克村。”
苔丝证实自己就住在斯托克村,不过她也不确定自己希不希望陌生人——即使是讨人喜欢的图书管理员——知道自己住在哪儿。但抱怨也没什么用,如今一切都在互联网上。
“我可以帮你少走十英里的路程,”
罗威尔女士说,“你有全球定位系统吗?比起写在标牌上的方向指示,那家伙用起来更方便。是个好玩意儿。”
苔丝确实在车上装了一个全球定位系统,所以,她说,要是返程能少走十英里路,确实挺好的。
“宁可从罗宾汉的牛棚里走直路,也比绕着它走要好。”罗威尔女士边说边在她背上轻轻地拍了拍,“我说得没错吧?”
“绝对正确。”苔丝附和道。她的命运就那么简单地被决定了。她一向是个痴迷于走捷径的人。
此类活动通常有四幕戏,苔丝在3B读书会每月举办的集会上露面的情况,正好符合这个标准模板。与这个标准模式唯一不同的地方是,拉莫娜·罗威尔的嘉宾介绍简明扼要到了精炼的程度。她没有把令人扫兴的一堆资料卡片拿到讲台上,因为她认为无需再赘述苔丝在内布拉斯加州某农场度过的童年时光,也懒得就以柳树林编织协会为主角的书发表一大通褒奖评论。
(这样也好,因为那些书很少有人评论,即使有人评论,也常常提到马普尔小姐的名字,而且有时候并不太友好)。罗威尔女士只说,这些书籍特别受欢迎(一个情有可原的夸张说法),还说苔丝在接到临时通知时表现得极其大度,愿意奉献时间(鉴于一千五百美元的酬劳,这根本谈不上是奉献)来演讲。接着,在四百来号人的掌声中,她把讲台让了出来。观众们热情高涨,图书馆的报告厅虽然不大,但也还算宽敞。她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那种不把帽子戴好决不出席公众活动的女士。
不过,嘉宾介绍更像是序幕。正式的第一幕是十一点钟的接待活动,级别更高的会员可以与苔丝面谈,边聊边吃点奶酪、饼干,喝点劣质咖啡(晚上的活动一般喝用塑料杯盛的劣质葡萄酒)。她们当中,有些要她签名;更多的人请她合影,通常是用手机拍。她们问她从哪里获得这些灵感,她通常胡扯些礼貌且幽默的话语来应答。有几个人间她,你是如何搞到经纪人的,她们眼睛里的火花表明她们就是为了提这个问题才特地多花了二十美金。苔丝说,你就不停地给他们写信,直到有人愿意看你的作品。实情并非完全如此——说到经纪人的问题,一般都不会有百分之百的实情——不过,差也差不了多少。
第二幕是演讲本身,持续四十五分钟左右,主要讲一些轶事(都不是特别私人化)以及她是如何创作小说的。讲述的过程中,最好要提到目前正在创作的书的题目,起码要提三次。那年秋天,正在创作的书刚好就是《柳树林编织协会去探索洞穴》(她向那些还不知道的人解释这个题目是什么意思)。
第三幕是提问环节。这期间,有人间她是从哪里获得灵感的(幽默含糊的回答),她是不是从现实生活(比如“我的阿姨”)中提取人物形象的,如何找经纪人包装自己的作品。今天,有人间了她从哪里买的发圈(当她回答杰西潘尼时,引来一阵莫名其妙的掌声)。
最后一幕是签名时间。她尽职尽责地满足他们的要求,题写生日快乐祝词和纪念日快乐祝愿,献给吉恩,我全部作品的粉丝,还有献给莉亚——盼望今夏在托克萨维湖畔与你再会!(一个稍微有点奇怪的要求,因为她从来没有去过那里,但很可能要求签名的人自己去过)。
等苔丝给所有的书都签好了名,并和最后几个恋恋不舍的人合完影之后,拉莫娜·罗威尔带苔丝来到自己的办公室,喝了杯真正的咖啡。罗威尔女士自己喝的是黑咖啡,对于这一点,苔丝一点也不惊讶。
她的女东道主一看就是那种喝黑咖啡的类型。办公室里头,唯一让人惊奇的东西就是墙上那张带镜框和签名的照片。照片上的人看着很眼熟,过了一会儿,苔丝终于想起来了。
“这是理查德·韦德马克?”
罗威尔女土略显尴尬地笑了笑。
“他是我最喜欢的演员。我还是少女时,就对他有好感。后来,我有机会请他给我签了名,那时候距离他逝世还有十年。不过,即使在那个时候,他也很苍老。这可是他的亲笔签名啊,不是盖的印章。这是给你的。”
那一刻,苔丝还以为罗威尔女士说的是那张带签名的照片。接着,她才看到罗威尔女士手里的信封。信封带有开窗,露出了里面的支票。
“谢谢你。”苔丝边说,边接过信封。
“没必要感谢。你该得的。”
苔丝没再推辞。
“现在,我给你指指那条近路吧。”
苔丝神情专注地把身子往前倾了倾。
在编织协会系列的一本书中,多林·马奎斯说过,人的一生当中,最好的两样东西就是刚出炉的羊角面包和回家的捷径。苔丝正在用自己的亲身实践证实自己在小说里倡导的理念。
“你能在你的全球定位系统中输入交叉路口吗?”
“能,汤姆很能干。”
罗威尔小姐笑了笑。
“那么请输入斯塔格公路和美国47号公路。斯塔格公路现在很少有人走——自从那个该死的84号公路建成以来,它几乎被遗忘了——不过沿途的风景很好。你要在这条路上开大约十六英里。修修补补的柏油路,但不太颠簸,至少我上次走那条路的时候还好,而且,上一次还是在路况最差的春天,所以,现在应该没什么问题。至少以我的经验来看是这样。”
“我也是。”苔丝说道。
“等你上了47号公路,就会看到一个标牌指向I-84号公路,不过,你只需要在收费公路上走大约十二英里,正是风景好的那一段。而且你会节约很多时间,免去无数烦恼。”
“这一点也很棒。”苔丝说道,然后两个人在微笑着的理查德·韦德马克的注视之下哈哈地笑了起来。这时,那家废弃不用、挂着“滴答滴答”作响的标牌的商店,正在九十分钟的车程之外等着苔丝,像一条蛇在自己的洞里等待着猎物。当然,还有那个涵洞。
苔丝不仅有一个全球定位系统,她还额外花钱买了个量身定制的。她喜欢玩具。
她把交叉路口输入系统之后(她在输入的时候,拉莫娜·罗威尔身子斜进车窗里头,像个男人一样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玩意儿反应了一会儿或者两会儿,然后说道:“苔丝,我在规划你的路线。”
“哇哦,还会叫名字啊!”罗威尔说道,然后笑笑,就是人们看到了某种可爱而又怪异的东西时的那种微笑。
苔丝笑了笑,虽然她心里想,让全球定位系统叫你的名字没什么奇怪的,和在办公室墙上挂一张已故男演员的照片没多大区别。
“非常感谢你所做的一切,拉莫娜。非常专业。”
“在三B,我们每个人都尽力做到最好。好了,你上路吧。多谢。”
“好,准备上路。”苔丝应和着,“不用谢我,我乐在其中。”这话倒是真的,她确实喜欢这样的场合。她的退休基金当然也喜欢这种意外的来钱方式。
“一路平安。”罗威尔说,苔丝向她跷跷拇指,表示感谢。
车子启动时,全球定位系统说话了:“你好,苔丝。我想旅途开始了。”
“没错,”她说,“难道不加一句旅途愉快吗?”
不像科幻电影里的计算机,汤姆的配置比较简单,不能和人进行交谈,尽管苔丝有时候会帮他,模仿他和自己进行对话。
汤姆告诉她在前方四百码处右拐,然后在第一个拐弯处左拐。汤姆显示屏上的地图能显示出绿色箭头和街道名称,从某个高高在上、旋转的高科技金属球上接收信息。
她很快就在奇科皮郊外了,不过,汤姆在I-84号公路拐弯的地方没有提醒她,于是,苔丝把车开进了乡村。十月的乡村,一片火红,烟雾弥漫,四处是燃烧的树叶的味道。在有条叫做乡村老道的路上开了约摸十英里之后,就在她纳闷是不是她的全球定位系统出差错的时候,汤姆又大声说话了。
“前方一英里,右拐。”
的确,不一会儿,她便看到了绿色的斯塔格公路标牌,上面满是猎枪射击留下的弹孔,字迹几乎无法辨认。不过,汤姆肯定不需要标牌;用社会学家的话说(在尚未发现自己写老太太侦探小说的才华之前,苔丝是社会学专业出身的)他是由他者指引的。
你要在这条路上开十六英里左右,拉莫娜·罗威尔说过。不过,苔丝只开了十二英里。她拐过一个弯道,发现左前方有一幢废弃失修的建筑(一个褪色的标牌上写着ESSO几个字母),接着,就看到几大块木片散落在道路上,不过已经为时已晚。木片上有很多生锈的钉子冒出来。
她颠簸着,越过路上的坑洼(这些木头很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坑才从不知哪个乡下佬马马虎虎摞起来的货车上掉了下来),然后,把车侧向松软的路肩,试图绕过七零八落的木片。她知道自己很可能绕不过去,不然,怎么会听到自己哦一哦地叫呢?接着就听见汽车底盘因为碰到飞溅的木片发出喀一砰啪的响声,然后,她牢靠结实的越野车开始上上下下颠簸,最后慢慢偏到了左侧,像匹瘸了腿的马一样。她拼命想把车开进那个废弃不用、杂草丛生的店铺院子里,这样,车就不会被碰巧拐弯的车撞上。虽然斯塔格公路上车不多,但多少也有一些,有时候可能是两三辆大卡车。
“该死的拉莫娜。”她骂道。其实,她知道这并不是那位图书管理员的过错;理查德,韦德马克之粉丝协会奇科皮分会的头头(可能是唯一的会员)只是想试着帮她,但是,由于苔丝不知道那位把嵌满钉子的木片掉在公路上然后扬长而去的人姓甚名谁,所以也只能怪罪于拉莫娜了。
“需要我帮你重新规划一下路线吗,苔丝?”汤姆问道,吓了她一跳。
她把全球定位系统关了,发动机也熄了火。这会儿,她哪儿都不想去。这里非常寂静,她能听到鸟叫,还有一种富有磁性的滴滴答答的声音,像只老式的上发条的钟,除此之外,再没别的声音了。值得庆幸的一点是,越野车好像只偏向了左前方,而不是整个车身往左偏。这就意味着可能只有一个轮胎坏了。如果情况属实,她就不需要拖车来拖,只要一点点援助就可以了。
下了车,苔丝看了看左前方的轮胎,发现一片碎裂木片上的钉子刺穿了轮胎。
苔丝抱怨了一声,然后从座椅之间的储物盒里拿出了手机。看现在这个样子,能在天黑前赶到家就已经算是万幸了,弗雷泽只好将就一下,吃放在厨房的一碗干粮。
拉莫娜·罗威尔的捷径到此结束……平心而论,苔丝觉得就是在州际公路上,她也可能遇到同样的事。实际上,在很多高速路上,她已经避免了不少可能损坏车辆的讨厌事情,不仅仅是在I-84号公路上。
恐怖故事和悬疑小说的情节经常都是惊人得相似,她打开手机时,心里还在想,在故事里,手机肯定用不成。现在,故事里的情节成真了,因为,在她打开诺基亚手机时,屏幕上赫然写着无信号这几个字。
当然,要是她能用手机,这个故事就太简单了。
随后,她听到有车朝这边开了过来,转过身时,她看到一辆老旧的白色面包车,从那个差点儿要了她命的公路拐弯处绕了过来。车身一侧是卡通骷髅击打一个像是用杯形蛋糕做成的鼓具。骷髅上方,是用湿淋淋的恐怖电影笔迹写的这样几个字:僵尸面包师。看到这个时,苔丝觉得很好笑,全然忘了朝司机挥手。当她想起来时,那辆僵尸面包师的司机正忙着避让马路上的杂物,根本没留意到她。那一刻,她觉得这车肯定会侧翻到旁边的沟里。可它竟然稳住了——勉勉强强地——重新爬上了路面。接着,面包车顺着下一个拐弯一溜烟就不见了,只剩下一团蓝色废气和一股热油的气味。
“该死的僵尸面包师!”苔丝大声喊了起来,然后,就开始放声大笑。有时候,你也就只能这样了。
苔丝把手机别到裤带上,然后走过去开始捡拾那些杂物。她捡得很慢,但是很细心。由于靠得近,苔丝发现所有木片(用油漆漆成白色,看起来好像是谁家翻修时拆下来的)上都有钉子,又大又难看。她慢慢地捡着,因为她不想划破自己的手,而且,她也希望当下一辆车从这里经过时,还可以看到她在做善事。最后,除了一些不碍事的杂碎物之外,她差不多把所有带钉子的木片都捡完了,扔到了路边的沟里,可是,直到这时还是没有别的车辆打这儿经过。她想,也许僵尸面包师们把附近的人都吃光了,此刻他们正要赶回厨房把剩下的东西放进一向受欢迎的人肉馅饼里。
她走回那问废弃商店长满杂草的停车场,有点伤感地看看自己倾斜的车。价值三万美金,四轮驱动,独立圆盘刹车,会说话的汤姆……可是又能怎么样呢?只消一块带钉子的木片就能让你束手无策。
不过它们肯定都有钉子,她心想,在悬疑小说——或者恐怖电影里面——这些带钉子的木片不是因为粗心大意造成的;而是一个阴谋。更确切地说,是一个陷阱。
“想象力太丰富了吧,苔丝·吉恩。”
她引用了母亲的话,自言自语道……有点讽刺意味的是,恰恰是她的想象力让她得以维持生计,还让她有能力买下了那栋位于戴屯纳海滩的房子,在那里,她的母亲度过了生命中的最后六年时光。
在无声无息的寂静之中,她又开始意识到那个细微的滴答滴答声了。废弃不用的旧店铺风格古老,这种建筑现在已经基本上见不到了:它有个门廊。虽然左边的角落已经倒塌,一两处的扶手也已经断裂,但是,它是名副其实的门廊,而且它之所以在这破败的景象中显得很迷人,也许恰恰是因为它的破败吧。苔丝认为,对一般的店铺而言,门廊早巳过时不用,因为它们要你在那里坐上一段时间,聊聊棒球或者天气,而不仅仅是付了钱,匆匆忙忙地拿了信用卡就顺着这条路往别的地方去。
一个锡制标牌从门廊顶上斜挂下来。它比ESSO标牌还要黯淡。她走近了几步,把一只手搭到前额,想看看上面写了什么:你喜欢它,它就喜欢你。这是什么东西的标语来着?就在她快要找到答案时,思绪被引擎声打断了。转身时,她心想僵尸面包师还是回来了。不过,来的并不是那辆白色面包车,而是一辆老式福特F-150轻卡,车身和前灯四周的蓝色油漆刷得很蹩脚,还有涂着霸道防锈胶。一个穿着工作服、戴着卡车司机帽的男人坐在车里,正看着沟里七零八落的碎木片。
“喂?”苔丝喊道,“先生,打搅一下?”
他转过头来,看到她站在荒凉的停车场上,便举起一只手,做了个敬礼姿势,然后把车开到了她的越野车旁边,熄掉引擎。引擎发出的痛苦声音让苔丝觉得,熄火就像给它实施了安乐死一样。
“嘿,你好,”他说,“是你把路上那些垃圾捡掉了?”
“是的,所有的都捡掉了,除了刺穿我的前轮胎的那个。还有——”还有我的手机在这里也使不上,她差点儿就补充道,但终究没说。
“——就这样。”她有点笨嘴拙舌地说道。
“如果你有备用轮胎,我来给你换吧。”
他边说边从卡车里面下来,“有备用的吗?”
她没有立即回答。刚才她搞错了,并不能用高大来形容这家伙,他简直就是个巨人,身高应该有两米。他不光个子高,腹肌发达,大腿也很粗壮,身板宽得像道门。她知道盯着人看不礼貌(她母亲教给她的又一个关于这个世道的事实),但是,想不看却很难。拉莫娜·罗威尔算得上人高马大,可是,和这个家伙比起来,她就像个跳芭蕾的苗条少女。
“我知道,我知道,”他说,听上去很开心的样子。
“你肯定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开心绿巨人,是吗?”只是他并不绿,而是被太阳晒成的深棕色。他的眼睛也是棕色的。就连他的帽子也是棕色的,尽管有好几个地方颜色褪得发白,就像被漂白过一样。
“对不起,”她说,“我刚刚在想,我觉得你不是驾着你那辆卡车过来,而是穿着它过来的。”
他把手叉在腰上,对着天空嘘了口气。
“以前从没人这样说过,不过,你的话似乎也不错。要是我中了彩票,我会给自己买辆悍马。”
“哦,我可给你买不起那种车,不过,要是你把我的轮胎换了,我倒乐意付你五十美元。”
“你在开玩笑吧?我会免费帮你换。你把废木片捡掉,已经帮了我大忙了。”
“刚才有个家伙开着辆滑稽的卡车从这里经过,不过,他倒是绕开了。”
巨人本来已经在往坏掉的前轮胎那边走了,可现在他转过身来,蹙了蹙眉头。
“有人从这儿路过,但是没有帮你的忙?”
“我想他没看到我吧。”
“他也没停下为后面的人捡掉那些垃圾,是吗?”
“是的,他没有。”
“只管走自己的路?”
“是的。”这些问题不知为何让苔丝有些不舒服。之后,那巨人笑了起来,苔丝心想刚才自己可能想多了。
“备用轮胎是在货厢底下吧?”
“嗯,应该在那儿。你只要——”
“我知道的,以前换过轮胎。”
在他双手深深地插在口袋里、慢慢绕到她越野车后面的时候,苔丝发现他的车门没有关好,而且顶灯也亮着。她认为那辆F-15的电池也许跟它支持的车身一样破,便拉开车门(门轴吱嘎一声,差不多和刹车声音一样响亮),再嘭地关紧。就在这开门关门的瞬间,她透过驾驶室的后窗,看见车斗里散落着好些木片,木片漆成白色,上面嵌着钉子。
刹那间,苔丝突然有种魂不附体的感觉。那个滴滴答答的标牌,你喜欢它,它就喜欢你,此刻听起来不像是老式的发条钟,而是一颗定时炸弹。
她努力告诉自己,废木片算不了什么,那东西只存在于那种恶心、血腥的书或电影里面。不过,这么想并没有让她放松下来。她面临着两种选择:要么继续努力佯装,否则后果会不堪设想;要么立马逃命,跑到马路对面的树林里。
还没拿定主意,她就闻到一股浓烈的男人汗味。她转过身子,看见他高高地耸立在那儿,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
“还是不换轮胎了,”他开心地说道,“我操你怎么样?行吗?”
听到这句话,苔丝选择逃跑,不过只是在脑子里面这么想。她紧贴着他的卡车站着,抬头望着他,他高大的身体遮住了太阳,把她包在自己的影子里。她在想,一两个小时以前,还有四百来号人——大多数是戴帽子的女士——在一间不大但还算宽敞的报告厅里为她鼓掌。而且,从这儿往南的某个地方,弗雷泽还在等着她。
她突然意识到,也许,她再也见不着自己的猫了。
“不要杀我。”她用非常细小的声音低声下气地说道。
“你这个骚货,”他说。标牌靠着门廊屋檐,还在滴答滴答地响着。
“你这个烦人的婊子。来操吧。”
他把右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手很大,粉红色的手指上带个戒指,戒指上嵌着块红石头。看起来像红宝石,不过,这石头实在太大,不可能是真的。苔丝想,可能就是块玻璃。标牌还在响着。你喜欢它,它就喜欢你。接着,那只手变成了拳头,迅速朝她挥了过来,越来越大,终于,一切都消失了。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低沉的金属哐当声。她想,是她的头撞到了轻卡驾驶室的一侧。这一刻,苔丝的脑子里只闪过一个念头:僵尸面包师。过了一会儿,她的眼前就黑了。
在一间又大又暗的房间里,她醒了过来。房间里散发着潮湿的木头、古老的咖啡和史前腌菜的气味。一台陈旧的桨叶扇从天花板上歪歪斜斜地垂下,正对着她的头顶。房间看起来像是希区柯克的电影《列车上的陌生人》里面破烂的旋转木马。苔丝躺在地板上,从腰部往下,身体都是裸着的,他在强奸她。相对于重量,强奸似乎还是次要的:他现在压在她身上,压得她几乎无法呼吸。这一定是在做梦吧。可她鼻子肿胀,后脑勺起了个大包,碎木片戳到了她的屁股。要是做梦的话,你是不会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的,也不会感到实际的疼痛;一般来说,真正的疼痛还没开始,你就会醒来了。这不是梦,是真的。他在强奸她。他已经把她带进了这家店铺里面,正在强奸她,同时,金黄色的尘粒在午后的斜阳里懒洋洋地旋转着。
有些地方,人们在听音乐,在网上购物,在午睡,在打电话;这里,在这个屋子里,一个女人正遭强奸,而这个女人就是她。
他已经扯掉了她的内裤;她能看到内裤塞在他工装裤的上口袋里。这让她想起在大学时代一次电影回顾展上所看过的电影《拯救》。那时候,她对看电影还是比较胆大激进的。把她们的裤子脱掉,在强奸那个胖胖的城里姑娘之前,其中的一个乡巴佬就是这么说的。当你躺在重达三百磅的人肉下面,强奸犯的鸡巴像个没上油的铰链,在你身体里来回抽动的时候,脑子里浮现的种种想法真是滑稽啊。
“求求你,”她说,“求求你,停下来吧。”
“还早着呢。”他说道,随即,拳头再次挥来,填满了她的整个视野。被打的那边脸火辣辣地疼,头中央传来“咔嚓”
一声,顿时,她就昏过去了。
苔丝再次醒过来的时候,他正在她的周围跳着舞,手从一边摆到另一边,还用五音不全的嗓音唱着《红糖情缘》。太阳正在落山,那家废弃不用的店铺里两扇朝西的窗户——玻璃虽然很脏,但完好无损——被夕阳染成了红色。他的影子紧随其后,也在跳舞,在地板和墙上忽上忽下地跳跃着。靴子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音简直能要了人的命。
她能看到自己的裤子被皱巴巴地塞在柜台下面,收款机之前肯定就在那儿放着(也许紧挨着一只盛煮鸡蛋的罐子和一只盛腌猪蹄的罐子)。她能闻到发霉的味道。
哦,上帝,她觉得很疼。她的脸、胸口,还有下肢的大部分地方都在疼,就像被撕裂了一样。
装死吧。这是你唯一活命的机会。
她闭上眼。歌声停止了,她闻到了男人的汗味,越来越近。此刻,这味道更加刺鼻了。
因为他一直在运动,她心想。她忘了装死,想要大喊。可她还没有喊出来,就被他的大手扼住了喉咙,然后,他就开始掐她的脖子。她心想:这下完了。我完了。
这些想法倒是令她镇定,甚至内心充满了轻松感。起码,再也没有痛苦了,再也不会醒来看到这个巨人在夕阳中跳舞了。
她晕了过去。
苔丝第三次恢复知觉时,世界已经变成了黑色和银色,她就在里面飘浮着。
这就是死的感觉吧。
接着她感到了身下的手——他的大手——以及喉咙四周像被铁丝网圈住一般的疼痛。他没有把她掐死,可她脖子上还留着他的手印,像戴了根项圈,手掌在前面,手指在两侧和后颈上。
已是夜里了。月亮升了起来。满月。
他抱着她,穿过那家废弃店铺的停车场。
他抱着她走过他的轻卡。她没有看到自己的越野车。越野车不见了。
你在哪里,汤姆?他在马路边上停下。她能闻到他的汗味,感到他的胸部在上下起伏。她能感到夜里的空气在她的光腿上凉飕飕的。她能听到身后标牌的滴滴答答声,你喜欢它,它就喜欢你。
他认为我死了?他不可能认为我死了。
我还在流血。
或者,她真的死了?很难判断。她软塌塌地躺在他怀里,感觉像恐怖电影里的小姑娘,在其他所有人都丧命之后,被杰森,或者迈克,或者弗雷德,或者不管叫什么名字的人抱着。她被抱到树林深处的躲藏之地,在那里,她将被扣到天花板上面的一个钩子上。在那些电影里,天花板上总是有链子和钩子的。
他又开始走动。她能听到他走在斯塔格柏油路上的声音:咯噔—咯嘭—咯噔。
然后,她又听到“吱吱吱”划地的噪音和砰砰的脚步声。他在用脚踢着那些被她小心谨慎地清理好、扔在这里的木片。这时,再也听不到滴滴答答的标牌响声了,不过,还能听到流水声。不大,不是滚滚的激流,只是潺潺的细流声。他跪了下来,发出轻轻的嘟哝声。
现在他铁定要杀我了。至少,我不用再听他那难听得要死的歌声了。这一点还不错,拉莫娜·罗威尔可能会这么说。
“嘿,姑娘。”他友好地说道。
她没有回应他,不过,她能看到他朝她弯下身来,盯着她半睁半闭的眼睛在看。
她费了很大力气,保持眼睛不动,要是他看到她的眼睛动的话,哪怕一点点,或者一滴泪珠……
“嘿。”他用手拍打着她的面颊。她顺势把头滚到了一边。
“嘿!”这一回,他直接抽她的脸,打在另一侧上。苔丝顺势又把头朝反方向滚回去。
他捏她的奶头,不过,他没费周折去脱她的衬衫和胸罩,他捏得也不那么厉害。
她还是软塌塌地躺着。
“对不起,我刚才叫你骚货。”他说道,依然很友好。
“你操起来挺过瘾。我喜欢年纪大一点的。”
苔丝意识到,他也许真的以为她死了。
要是这样就太好了,不过,也许她真的是死了。刹那间,她非常渴望活下去。
他又把她抱起来,汗味儿顿时让她受不了。他的胡须在她面颊上搔得有些痒,但她不能躲。他还吻了吻她的嘴角。
“对不起,我有点粗暴。”
接着,他又把她抱起来。流水声越来越大。月光被黑暗遮住。有一股气味——不,一股臭味——正在腐烂的树叶的臭味。
他把她放到了四五英寸深的水中。水很凉,她差点儿叫出来。他用手推她的脚;她就顺势把膝盖弯了起来,就像没骨头一样,她心想,必须保持这种没有骨头的状态。
膝盖没弯多少就撞到了一块表面有波纹的金属。
“该死。”他说道。接着,又开始推她。
苔丝依旧保持着软塌塌的状态,即使有东西——一根树枝——在她后背中央划了一道伤口,她也一动不动。她的膝盖一直顶着上面的波纹。她的屁股抵着一块软绵绵的东西,腐烂的植物臭味越来越浓。
她真想咳嗽几声,让味道散一散。她能感觉到一层潮湿的树叶在她背上堆积起来,像只被水浸透的小枕头。
要是他发现我没死,我就跟他搏斗。
我就踢他踢他踢他——不过,什么也没发生。有好长时间,她不敢把眼睛稍微睁大一点,或者动一动。
她想象着他蹲在那儿,在朝将要把她塞进去的管子里面看,头侧向一边,弯成个问号,他在等她动弹。
踢打这个巨人有什么用呢?他会用一只手抓住她的两只脚,把她拽出来,重新掐她。只是这一回,不掐死她他是不会罢手了。
她躺在腐烂的树叶和缓慢的流水中,半睁半闭的眼睛朝上,什么也不看,一心想着装死。她进入了一种不是全然没有意识的神游状态。就这样,她躺了一段时间,感觉上很长,可实际上可能并不长。当她听到机动车声音的时候——他的卡车,就是他的卡车——苔丝心想:那声音肯定是我想象出来的。或者是在梦里。他肯定还在这儿。
不过,那辆机动车没有规律的“砰砰”
声先是很大,然后,沿着斯塔格公路逐渐消失了。
这是个鬼花招。
即使不是,她也不能一整夜待在这里。
她抬起头(喉咙上的伤口让她疼得皱眉),朝水管口那里看的时候,见到的只是一轮无遮无隐的明月。苔丝朝那个方向蠕动身子,然后停下了。
这是个鬼花招。我才不管你听到什么,他还在这儿。
这一回,这个想法更强烈了。发现涵洞入口处什么都没有愈加坚定了她的想法。
在悬疑小说里面,这就是大高潮来临之前故意让你放轻松的时刻。在《拯救》里面,是从湖里冒出一只白手。在《等到天黑》里面,阿兰·阿金猛跳出来扑向奥黛丽·赫本。她不喜欢看悬疑小说和恐怖电影,但在被强奸、甚至差点被谋杀后,她以前看过的所有恐怖电影的镜头一下子都浮现在了眼前,看上去真真切切,就像正在发生一样。
他可能还在等。比如,他让自己的同伙把他的车子开走,然后耐心地蹲在涵洞口外面等着。
“把内裤脱掉。”她喃喃道,说完立马捂住了嘴。要是他听到的话怎么办?五分钟过去了。可能是五分钟吧。水凉飕飕的,她开始打颤。很快,她的牙齿开始“咯吱咯吱”地响了。如果他在那儿,会听到的。
他开车走了。你听到他开车走了。
可能走了。也可能没走。
也许,她不一定要怎么进来,怎么出去。
这是个涵洞,一直在路下面延伸,因为她能够感觉到水在她身子下面流淌,这说明它没被堵上。她可以爬过这一段,看看那家废弃店铺的停车场,以确保他的旧卡车不在那儿。可要是他有同伙,她还是不安全。不过,理智告诉她,他没有同伙,不然,同伙肯定也要上她。再说,巨人一般都是单独行事的。
要是他走了呢?下一步怎么办?她不知道。经历了这些之后,她已经无法想象她的生活了,不过,也许她不必想象。也许,她一心想着回家,回到弗雷泽身边,喂他一顿大餐。她能清晰地看到猫食盒子,就放在厨房存放食品的架子上。
她翻过身来,用胳膊肘撑着,想要爬出涵洞。这时,她看到了涵洞里的其他东西——尸体。其中一具尸体比骷髅好不了多少(伸出皮包骨头的双手,好像在乞求一般),不过它的头上还有不少头发,这足以让苔丝断定,那是一具女尸。另一具尸体,要不是有鼓凸的眼睛和向外突出的牙齿,就可能会被当成变形得不像样子的衣服模型。这具尸体没有刚才那具时间长,不过也已经被动物啃食过了,即使在黑暗中,苔丝也能看到这个死亡女人的牙齿。
一只甲壳虫,从这个像衣服模型的死人的头发里面慢悠悠地、吃力地爬出来,顺着她的鼻梁滚了下去。
苔丝嘶哑地喊叫着,从涵洞里面退了出来,然后迅速站起身来。她的衣服湿透了,紧贴着上身,从腰往下,身子是裸着的。
虽然她没晕过去(起码,她自己认为没有晕过去),但有一阵子,她的意识有点破碎不全。回想起这个时刻,她总会把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当成是偶尔被聚光灯照亮的漆黑舞台。时不时地,一个遍体鳞伤的女人会走到聚光灯下。然后,她又消失了,重新回到黑暗之中。
她到了店铺里面,那个又大又空的大厅曾被隔成一个过道,后面放着个食品冷藏柜(也许吧),还有个啤酒冷柜(肯定)。房间里充满了旧咖啡和腌菜的味道。
他要么忘记了她的裤子,要么打算回头再来取——也许是在他捡好嵌着钉子的废木头的时候吧。她从柜台下面摸索着拽出了衣服。衣服下面是她的鞋子和手机——已经被摔得粉碎了。没错,他迟早会回来的。
她的发圈不见了。她记得(模模糊糊地,像是一个人记得童年时代的某些事那样),今天早些时候,有人间她发圈是在哪里买的,当她说出杰西潘尼时,传来了一阵莫名其妙的掌声。她想起他唱《红糖情缘》的声音——那个令人心惊肉跳、单调的孩子气的声音——接着,她又晕过去了。
月色中,她在店铺后面走着,用一块破地毯裹着肩膀,不过,她已经记不清是在什么地方弄到这东西的了。毯子脏兮兮的,但是暖和,她把自己裹得紧紧的。后来,她意识到,她实际上是在绕着店铺兜圈子,这可能是第二圈、第三圈、甚至第四圈了。
她还意识到,她在寻找自己的越野车,可每次在店铺后面都没看见它,然后就以为自己忘记看了,于是就一圈一圈地兜起来。
她记不得,是因为头部遭到重击,身体遭到强奸,还差点被掐死,整个人还没从恐怖中缓过神来。她觉得,自己的头部可能在流血——除非你醒来时看见了天使,她们跟你这么说,否则,你怎么可能知道呢?现在,风比下午的时候大了些,标牌“滴滴答答”的声音也变响了一些。你喜欢它,它就喜欢你。
“七喜,”她说道,嗓音虽然嘶哑,但是还能发出声来。
“是七喜的广告词。你喜欢它,它就喜欢你。”边说边哼了起来。她有一副唱歌的好嗓子,现在虽然喉咙被掐得不舒服,却让她的嗓音多了一种沙哑但迷人的感觉,宛如听见伯妮,泰勒在月色中歌唱。
“七喜味道不错……就像抽烟一样!”她意识到唱得不太对劲,但即使唱的没错,也应该趁着这悦耳的沙哑嗓音唱点别的歌,而不是这个傻逼广告词;要是你被强奸了,扔在涵洞里,与两个腐烂的尸体放在一块儿等死,是应该唱个好点的歌儿。
我要唱伯妮·泰勒的成名曲。我要唱《心痛的感觉》这首歌。我肯定记得歌词,肯定记得……
不过,旋即,她又昏了过去。
她坐在一块石头上,眼睛快要哭裂了。
那条破毯子还裹在她的肩头。她下体疼痛,火烧火燎。嘴里的酸味儿提醒她,她呕吐过,只是记不起来了。她唯一记得的就是——我被强奸了,我被强奸了,我被强奸了!“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她说道。
他要杀我,他差点儿把我杀了!是的,是的。此刻,虽然她还活着,但这一点并没有让她感到宽慰。她朝左边看看,看到五六十码之外的那家店铺。
他还杀了其他人!她们在涵洞里!臭虫在她们身上爬,可她们不在乎!“是的,是的。”她用伯妮·泰勒式的沙哑嗓音说道,然后再次昏了过去。
现在,她沿着斯塔格公路的中央走着,边走边唱着《心痛的感觉》,就在此时,她听到身后传来越来越近的马达声。她急忙转过身,差点摔倒,她看到刚刚爬过的小山坡的山顶被车前灯照亮了。是他。是那个巨人。肯定是他回来了,发现她的衣服不见了,便勘查了涵洞,发现她不在里面,所以过来找她。
苔丝急忙躲进沟里,一条腿跪在地上,慌乱间,毯子掉了,她踉踉跄跄地倒在树丛里。一根树枝把她的面颊划出血来。她听到自己在惊恐地哭泣。她趴在地上,头发挡着脸。车爬过小山坡时,整个马路都被照亮了。借着光亮,她清楚地看见掉在地上的那块毯子,心想,巨人肯定也能看到。他会停下车,走出来。她想试着逃跑,可他会逮住她。她想惊叫,可没人能听到。
在类似这样的故事里,人们从来都听不见呼救声。他会杀了她,不过,在杀她之前,可能还要强奸几次。
那车——是辆小汽车,不是载货轻卡——开走了,没有放慢速度。从车里传来震耳欲聋的歌声:“宝一宝宝一宝贝,你只是什一什什么还没看见。”她望着车尾灯闪烁着从视野中消失。她觉得自己又要昏过去了,就赶紧用手拍打自己的脸颊。
“不!”她用伯妮·泰勒的调子号叫道,“不!”
她清醒了一点,想就这么窝在树丛里,不过那么做可不明智。现在离天亮还早着呢,可能离子夜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月亮低低的,悬在天空。不能再待在这里,不能再迷迷糊糊。她得想一想。
苔丝从沟里把那块破毯子捡起来,裹在肩头,然后摸摸耳朵,想看看耳坠还在不在,结果发现,她仅有的几件奢侈品之一——钻石耳坠不见了。她又放声大哭起来,不过,这次哭得时间不长,哭完之后,她才真正感到回过神来。
赶快想办法,苔丝·吉恩!是的,她要试试。不过,她在思考的同时,还要走路。只是,不要再唱了。她变调的声音现在听起来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好像经过强奸,这个巨人创造出了一个新女人。她可不想做个新女人。她喜欢原来的她。
她就这么走着。在月光下走,影子也在她身边的马路上走。什么路?斯塔格公路。按照汤姆的说法,她冲进巨人的陷阱时,离斯塔格公路和47号公路交叉口还有不到四英里的路。这个距离不算糟;每天,她起码走三英里的路来保持体形,碰上雨天或者雪天,就骑健身车。当然,作为新苔丝,这是她第一回走路。不过走路也有好的一面:她的身体开始发热,上半身干了,幸好她穿着平底鞋。本来她想穿那双中跟鞋的,幸亏没穿,不然现在就惨了。漫步并不是在什么情况下都是件有趣的事,不,不——想正事!然而,她还没开始想,前面的路就又亮了。苔丝又一次冲进树丛中,这一回,毯子没掉下来。是另外一辆汽车,谢天谢地,不是他的卡车,车也没有减速。
可能还是他。也许他挨了辆车。可能他开回了他的窝,又换了辆车。他想,她看到是辆小车,就会从她藏身的地方出来。
她会朝我挥手,让我停车,然后我就逮住她了。
没错,没错,恐怖电影里就是这样的。
她又有点要昏过去的感觉,于是又打了自己的脸。等回到家,把弗雷泽喂饱,她就能躺在自己的床上(门都锁好,灯要全开着),想睡多久就睡多久。可现在不能。
不能不能不能。现在她必须不停地走才行,车一来,就得躲。只要做好这两件事,她肯定能走到47号公路,那里也许有家商店。
真正的商店,运气好的话,还会有个付费电话……总该有点好运吧。她没带包,包丢在她的越野车上(车在哪儿也不知道),不过,她记得她的电话卡号;是她家的电话号码再加上9712。记起来要多容易有多容易。
这时,她看到马路边上的一个标牌了。
借着月光,她发现上面写着:朋友,您现在正在通往科尔威奇镇!“你喜欢科尔威奇,它就喜欢你。”
她喃喃道。
她知道这个镇子,当地人把它叫做“考利切”。它实际上算得上是个小城市,属于新英格兰,早在纺织厂兴盛的年代就一直富甲一方,不知什么原因,到了自由贸易年代,当美国的裤子和夹克衫放到亚洲或者中美洲生产时(可能是目不识丁的童工生产的),这座小镇就慢慢衰落了。她现在身处郊外,不过,她肯定能走到有电话的地方。
然后,干什么呢?然后她会……她会……
“叫辆豪华轿车。”她说。这个想法像日出一样照亮了她。是的,这就是她要做的。如果这里是科尔威奇,那么,她居住的康涅狄格小镇离这里就只有三十英里,也许还不到。想去布拉德利国际机场,或者哈特福特,或者纽约的时候,她都会叫车(能避免的时候,她不愿意在城市里开车),服务站就在旁边的伍德菲尔德小镇上。
皇家豪华轿车提供二十四小时服务。还有更好的服务就是,他们会把她的信用卡备案。
苔丝感觉好多了,开始加快步伐。然后,看到有车子的前灯照亮公路时,她再一次匆忙躲进树丛里蹲下来,有如被追赶的猎物一样惊恐万状。这确实是辆卡车,她开始发抖。甚至当她看到过来的是辆轻型白色丰田卡车,根本不是巨人的福特卡车的时候,她还在发抖。车开走了,她努力强迫自己回到公路上,可她做不到。她又哭了起来,泪水在冰凉的脸上暖暖的。她觉得她又要失去理智和意识了,但她不能任由这种情况发生,否则她可能真的回不了家了。
她开始逼着自己幻想,回到家后如何感谢送她回来的司机,并在信用卡表格上加上小费。她想象着自己把信箱向上倾斜了一下,从邮箱背后的钩子上面拿出了备用钥匙,还听到弗雷泽在焦急地“喵喵”
叫着。
想到弗雷泽,倒是挺管用的。她从树丛里吃力地爬了出来,继续往前走,并时刻保持警惕,一看到有车灯,就立即躲回去藏起来,一秒钟都不耽搁。因为他就很可能在附近的某个地方。她意识到,从现在起,她要一直提防着他,除非警察逮住他,把他送进监狱。但是,要想做到这一点,她就得向警察报案,刚想到这里,她的脑子里就出现了《纽约邮报》上一行格外醒目的黑色大标题:“柳树林”作家演讲后惨遭强暴像《纽约邮报》那样的街头小报,无疑会登出一张她十年前的照片,那个时候,刚好她出版编织协会系列的第一本。那时,她二十来岁,长长的金发,瀑布一样从肩头泻下,还有双她喜欢穿短裙来展示的美腿。还有——在晚上——穿那种高跟的露跟鞋,有些男人把它们称为“操我鞋”。
报纸不会提及,她现在老了十岁,体重增加了二十镑,遭到强暴时,她穿着稳重端庄的职业装;这些细节与街头小报偏爱讲述的故事不大吻合。报道的内容对她还算尊重,不过,她年轻时候的照片可能会让人觉得,她被强奸绝对是自找的。
那是真的吗,或许,只是因为遭受了屈辱和严重摧残而想象出来的最坏的情景?或者,即使她设法走出了这条害人不浅的公路,走出了这个倒霉的麻省,回到位于斯托克村的家里,可能她内心还是有点想要继续躲在树丛中?她不清楚。她想,真正的答案大概是在两者之间吧。她能确定的是,她会得到全国范围的广泛关注,但这种关注如果是关于新书出版的,那么哪个作家都会高兴,可是,如果是关于作家被强奸、抢劫,甚至差点被抛尸,那谁都不会喜欢。她能想象到,下次演讲时,可能有人在提问阶段问她:“你是不是在某些方面引诱了他强奸你呢?”
太荒唐了,就是照目前的状态,她也知道那很荒唐……不过她清楚,如果真发生那样的事,会有人举手问她:“你打算把这个经历写出来吗?”
她会说什么呢?她能说什么呢?什么也不说,苔丝心想,我会用双手捂着耳朵,从台上跑开。
但是,不。
不不不。
实际情况是,她压根就不会露面。因为她知道,他可能会在那里出现,在后排冲她笑,她还怎么能再读下去、演讲、签名呢?他会戴着那顶上面有些白斑、怪兮兮的棕色帽子,冲着她笑,也许她的耳坠还在他的口袋里,也许他正在抚摸她的耳坠呢。
报警这个想法使她皮肤上又有了发烧的感觉,而且,她能感到脸上因为羞耻一搐一搐的,虽然现在她独自一个人走在黑暗之中。也许她不像苏,格拉芙顿和珍妮,伊万诺维奇那么有名,不过,严格说来,她也算个公众人物。她可能会在CNN上露面。全世界都会知道,一个疯狂的、咧嘴大笑的巨人强奸了她,甚至他把她的内裤当成纪念品这个事情也会爆料。CNN不会报道这个部分,但是《全国包打听》或者《内部观察》不会有任何顾虑的。
内部知情人士透露,他们在受到指控的强奸犯的抽屉里面找到了该作家的一条内裤:维多利亚的秘密牌蓝色低腰蕾丝内裤。
“我不能报警,”她说,“我不会报警。”
但是在你之前已经有受害者了,在你后面还会有其他人——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太累了,无法考虑她可能肩负的道德责任。她以后会关注那一点,如果上帝让她活命的话……看来上帝会的。不过,不是在这条人迹罕至的路上,她的强奸犯也许就在某辆来往的车里。
她的强奸犯。他现在成了她的强奸犯了。
经过科尔威奇标牌后一英里左右,苔丝开始听到低低的、富有节奏的哒哒声,好像是从她脚下的马路上传来的。她的第一个念头是,H.G.威尔斯的变异莫洛克人,他们喜欢把机械放到地球的深处,但是,又过了五分钟,声音变得越来越清晰了。
声音来自空中,不是来自地面,而且是她熟悉的声音:低音吉他。接着,乐队的其他人开始围绕着这个声音聚拢。她看到了地平线上的灯光,不是车的前灯,而是电弧钠灯的白色光芒,还有霓虹灯的红色光亮。乐队在演奏《野马萨莉》,她能听见笑声。曲子优美,令人沉醉,中间夹杂着聚会终了人皆散的欢呼声。乐曲声让她想要再哭上几回。
这栋路边的房子是个又大又旧又嘈杂的夜总会,附带一个巨大的停车场,看起来,所有车位都被停满了。这个地方叫做斯塔格人酒馆。她站在停车场照明灯刺眼的灯光下,皱着眉头。为什么有这么多的汽车?然后,她想到今天是周五。显然,要是你来自科尔威奇,或者周边的某个小镇,斯塔格人酒馆是个欢度周五良宵的好地方。
他们有电话,不过,人太多了。他们能看到她带淤伤的脸和歪斜的鼻子。他们肯定会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而她现在也没心情编故事向他们解释。至少,现在没有。
在外面打付费电话也不行,因为她可以看到那边也有人。很多人。现在,要是你想抽烟的话,你就非得到外面去。而且……
他可能在那里。他不是之前在她四周跳来跳去,一边跳,还一边用五音不全的、声嘶力竭的嗓子唱着滚石推出的某首歌吗?苔丝觉得,也许那个场景是在梦里——或者是在幻觉中见过——不过,她并不这样认为。有没有这种可能,等把她的车藏起来之后,他正好来到斯塔格人酒馆,清清嗓子,准备参加聚会打发今宵?乐队开始演奏,酷似克兰普乐队的一首老歌:《你的屄能否让狗操》。不能,苔丝心想,不过今天狗无疑操了我的厌。
老苔丝不会认同这样的笑话,不过新苔丝觉得,这真是他妈的滑稽。她吼了吼,发出沙哑的笑声,又继续走路,她转向马路的另一边,这样,停车场的灯就基本上照不到了。
就在这时,她看到一辆白色货车倒到了装货月台上。斯塔格人酒馆这一侧没有弧形钠灯,不过,借着月光,她足以看清击打杯形蛋糕鼓的那个骷髅了。难怪货车没有停下来捡那些碎木片。僵尸面包师装货迟到了,那不好,因为在周五夜里,斯塔格人酒馆蹦蹦跳跳,吵吵闹闹,狂欢一片。
“你的厌能让狗操吗?”苔丝问道,同时,她把脏兮兮的破毯子裹得更紧了一点。这毯子虽不是什么貂皮披肩,但是,在十月凉飕飕的夜里,有它总比没有好。
苔丝走到斯塔格公路与47号公路的交叉口时,看到一样好东西:一个加油和方便的地方,两个洗手问之间的墙上,挂着两个付费电话。
她先上了女厕所,小便的时候,她必须得用一只手捂住嘴巴才能不让自己哭喊出来;她的下面很疼,就像有人在那地方点了一小包火柴一样。她从厕所站起来的时候,眼泪又不住地顺着面颊滚下来。小便池里的水呈淡淡的粉红色。她拿了一摞手纸,轻轻地擦了擦脸,接着,她冲了厕所。
本来,她可以再拿一沓纸叠好放进内裤的,但是,现在,没办法了,因为巨人已经把她的内裤当成纪念品了。
“混蛋。”她说道。
她顿了顿,手放在门把上,望着在洗手盆上方沾满水珠的金属镜子里满脸淤伤、眼睛睁得老大的那个女人。然后,她就出去了。
她发现,即使记得自己的电话卡号码,在当前这个年代,付费电话用起来也很困难。她试过第一个电话,但那个电话坏了:她能听到接线员的声音,但接线员却听不到她的声音,于是便挂断了。另一个电话歪歪斜斜地挂在墙上——看上去不像能用的样子——却竟然能用。虽然一直有噪音,但是至少她和接线员可以交流了。苔丝没有笔和纸。她包里倒是有,不过,包没了。
“难道你就不能帮我连一下吗?”她间接线员。
“不行,女士。用信用卡的话,必须自己拨号。”接线员说话的口吻像是在对一个傻孩子解释某件显而易见的事。这倒没让苔丝动气;她也觉得自己有点像是个傻孩子。接着,她看到这堵墙奇脏无比,于是让接线员把号码给她,接线员报号码的时候,她就用手指把号码写在了墙上。
她还没开始拨电话,就听见一辆卡车驶进停车场。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接着,当两个说说笑笑、穿着中学生夹克衫的男孩下车,快速走进这家商店的时候,她才松了口气。这时候,她很庆幸车停在了那里,要是再开得近一点,她肯定尖叫起来了。
她觉得有些头晕,便把头倚在墙上靠了片刻,喘了口气。她闭上眼睛,看到巨人高高地俯视着她,双手放在工装裤的口袋里。然后,她睁开了眼睛,拨了写在墙上的电话号码。
她本来以为会听到自助语音服务,或某个心不在焉的人告诉她他们没车,他们当然没有啦,现在是周五晚上,女士,你是天生就白痴呢,还是越长越笨了呢?但让她没想到的是,电话刚响了两声,就有人接了,是个听上去比较专业的女士,自称是安德里娅。她听苔丝说完话后,说他们会马上派辆车过来,司机叫马努尔。是的,她知道苔丝从哪里打出电话的,因为他们经常派车到斯塔格人酒馆。
“好的,不过我现在不在那个地方,”
苔丝说,“我在离那里半英里的交叉路口——”
“好的,女士,我知道的,”安德里娅说,“你在加油站。有时候我们也去那里。人们经常走到那儿打电话,如果喝得有点高的话。车可能四十五分钟左右能到,或许一个小时吧。”
“没关系。”苔丝说着,眼泪又落了下来。这回是感激的泪水,虽然她告诉自己不要松懈,因为在这种故事里头,女主人公的希望最后落空的事太多了。
“没关系的。我就在付费电话附近。我会留意看着车的。”
接下来,她会问我是否有点喝高了,因为我可能听起来像是喝多的样子。
不过安德里娅只问她,准备用现金还是用信用卡支付。
“用美国运通卡。我的相关信息应该在你们的电脑里。”
“是的,女士,电脑里有您的信息。感谢您致电皇家轿车,我们会让每个客户都享受到皇家礼遇。”苔丝还没有来得及说一声不客气,安德里娅就挂掉了电话。
她正在挂电话,这时,一个男人——他,是他——绕过商店的角落,径直朝她跑过来。这回没机会高声尖叫;她吓得瘫倒了。
来人不是他,而是一个十来岁的男孩。
他经过时看都没看她一眼,朝左一闪就进了男厕所。门砰的一声关上了。过了一会,她就听到年轻人急吼吼地排空膀胱、像马叫一样的声音。
苔丝沿着房子的一侧走着,然后绕过房子的背面。在那儿,她站在一个散发着臭味的垃圾箱旁边(不,她心想,我不是站着,我是潜伏着),等着年轻人小便后离开。他走了之后,她便返回到付费电话那里观望马路。尽管浑身都有伤,但现在最难挨的是咕咕作响的肚子。她错过了晚餐,因为遭到了强奸,还差点被谋杀,根本顾不上吃饭。现在,这种路边便利店里卖的任何一种零食,她都想吃,哪怕是那种劣质的花生酱饼干,虽然花生酱的颜色黄得离谱,但饥肠辘辘的时候,这也算得上美味了。然而她身无分文。即使有,她也不会去买。她清楚,在像“极速加油”
这样的路边便利店里,灯光是什么样的,那些明亮的、没有灯芯的荧光灯能让身体健康的人看上去都像是得了绝症一样,更不用说她了。柜台后面的店员会打量她满是淤伤的面颊和前额、断了鼻梁的鼻子和浮肿的嘴唇,而他也许什么也不会说,不过苔丝会看到他瞪得大大的眼睛。也许还能看到嘴唇在轻微扭动,想笑又不敢笑。
因为,面对着这样的情况,人们会觉得一个挨打的女人有些好笑。尤其是在周五晚上。女士,谁在你身上动作了?你到底干了什么事才遭到这个报应?有人把加班的时间都花在你身上了,难道你没照办?那令她想起她在哪个地方听过的一个古老的笑话:为什么每年在美国有三十万个女人挨揍?因为他们不愿……日……倾听。
“没关系,”她嘟囔道,“一到家,我就有吃的了。也许,我会来点金枪鱼色拉。”
听起来不错,不过她相信吃金枪鱼色拉——或者,糟糕的路边便利店的花生酱饼干——的日子已经结束了。开来一辆轿车带她驶出这个梦魇的想法本身就是一个不理性的幻觉。
在她左边,苔丝能听到小汽车在I-84号公路上奔驰而过的声音——如果不是因为得知一条回家的捷径而高兴过头的话,她原本会走那条路的。那边,在那条收费公路上,从来没有遭到过强奸或者被塞在涵洞里的人们正在开往不同的地方。苔丝心想,他们欢快的旅行之声是她听过的最孤独的声音了。
轿车来了。是一辆林肯城市。方向盘后面的男人从车子里出来,朝四处张望。
苔丝从便利店的一个角落近距离地观察他。
他穿着一套黑色西服。个头不大,戴副眼镜,看起来不像是个强奸犯……不过,肯定不是所有的巨人都是强奸犯,也不是所有的强奸犯都是巨人。但是,她必须信任他。
如果她要回家喂弗雷泽,就别无选择。于是,她把那件脏兮兮的临时披肩丢在电话旁,然后慢慢地朝轿车走去。在房子一侧的阴影里待过一段时间之后,透过小店窗户的灯光就显得格外刺眼,什么都看不清,不过她清楚自己的脸看起来是个什么样子。
他会问我出了什么事,然后会问我是否要去医院。
但是马努尔(他也许看到过更糟糕的情形,这不是没有可能)只是为她扶住车门,说道:“欢迎乘坐皇家轿车,女士。”
他说话带着柔和的、与他的橄榄色皮肤和黑眼睛匹配的西班牙口音。
“我将会受到皇室般的礼遇。”苔丝说道。她努力想笑一笑,结果把她浮肿的嘴唇弄得生疼。
“是的,女士。”然后,他就没再说什么了。谢天谢地,马努尔,他也许看到过更糟糕的情形——也许是在他出生的地方,也许就在这辆车的后座上。谁知道轿车司机会有什么秘密呢?光这个问题就能写成一本书了。当然,不是她写的那种书……但是谁知道在这件事过后她会写什么样的书呢?或者,她是否还会再写任何东西?今夜的历险也许会让她暂时停笔;也许永远。到底会怎样,谁也不知道。
她钻进车后座,挪动的时候像个到了骨质疏松晚期的老太。等她坐定、他关好门之后,她就紧紧地抓着车门把手,密切注视着车外的情况,想确定坐在方向盘后面的人就是马努尔,而不是那个穿着工装裤的巨人。要是在《斯塔格公路恐怖故事(2)》中,上车的肯定是那个巨人了:在片子结束前,再让观众紧张一把。有点讽刺意味的是,紧张有利于人体的血液循环。
不过,事实是,上车的确实是马努尔。
当然是他。她松了口气。
“我得到的地址是斯托克村普利姆罗斯巷19号。对吗?”
突然之间,她有点记不清了;她把电话卡号码输进付费电话的时候,想都没想,但说到自己的地址,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放松,她心想,一切都结束了。这不是恐怖电影,这是你的生活。你经历了一场恐怖遭遇,但是一切都结束了。因此,你要放松。
“对,马努尔,没错,就是这个地址。”
“你想中途在什么地方逗留,还是直接回家?”他这么问,很可能是因为他刚才看到了她受伤的情况。
真是运气好,她最近一直在吃口服避孕药——运气好,加上或许是乐观主义吧,三年来她没有做过一夜情之类的事情,除非你把今夜算上去——但是今天运气一直不好,对于这么一点点好运气,她真是心怀感激之情。她相信马努尔肯定能在沿途的某个地方找到一家药店,轿车司机在这方面几乎无所不通,可她觉得自己不可能走进药店去买紧急避孕药。再说,钱也是个问题。
“不用了,直接回家吧。”
很快,他们就上了I-84号公路,因为是周五夜里,交通繁忙。斯塔格公路和那家废弃的店铺已经甩在身后。前面就是她家了,家里的每扇门都带有安全装置和锁。
这很好。
一切都和她之前想象的一样:安全到家,在信用卡单上加上小费,沿着两边种满鲜花的小径走到门口(她请马努尔稍停片刻,用车的前灯为她照一照,直到她进屋),当她把信箱侧向一边摸索备用钥匙,把它从钩子上取下时,传来了弗雷泽“喵喵”
的叫声。接着,她就进屋,弗雷泽在她的脚边扭扭缠缠,希望苔丝能抱起它,抚摸抚摸,然后给它喂食。这些苔丝都照做了,不过,在此之前,她做的第一件事是把前门锁好,然后设置好防盗警报,这是几个月以来她第一次用这个。当她看到袖珍键盘上方小小的绿色视窗闪耀时,才终于开始感到自己有点儿真正回过神了。她看了看厨房里的时钟,惊讶地发现现在才十一点一刻。
就在弗雷泽吃大餐的时候,她检查了通向后院和厢房天井的两扇门,确信都上了锁。然后是窗户。如果什么地方没关好,警报器的指令盒子会发出提醒的,不过,她还是不放心,非要自己亲自确认一遍。
当确信一切妥当之后,她走到前门过道的柜子那里,取下放在顶层架子上的一只盒子,盒子搁在那里太久了,上面积了一层灰。
五年前,在康涅狄格北部和麻省南部,人室盗窃和抢劫一度十分猖獗,案犯大都是瘾君子。居民们得到警告要特别当心,并“采取适当的预防措施”。苔丝对持手枪的好处和弊端没有强烈的感受,对陌生男人夜间破门而人也没感到特别的忧虑,不过,手枪似乎算是一种正当的防卫措施,而且她也想了解一些关于左轮手枪的知识,好为她的下一本书做准备,所以当时正是买枪的好时机。
她来到网上好评率第一的哈特福特枪支专卖店,柜台服务员推荐了一把史密斯&韦森点38,他管它叫柠檬挤压机。她买了一把,主要是因为她喜欢那名字。店员还告诉她在斯托克郊外有一个不错的射击场地。四十八小时的等待时间一过,苔丝就去了那个射击场。短短一个星期之内,她就开了大约四百发。一开始,砰地把子弹射出去时她感到非常兴奋,但是很快,她就感到乏味了。从那以后,枪就一直放在柜子里,枪盒里除了枪,还有五十发子弹以及持枪许可证。
她给枪上了子弹,感觉好了些——更加安全了。她把枪放在厨房台面上,然后查看了录音电话留言。有一个留言,是邻居佩西·麦克兰的。
“今晚我看到你家没灯,所以我猜你决定在奇科皮过夜了。或许你到波士顿去了?对了,我用了信箱后面的钥匙,还喂了弗雷泽。哦,我把你的信放在过道桌上了。全是广告,对不起。如果你回来了,明天在我上班前给我打个电话。只是想知道你安然无恙到家了。”
“嘿,弗雷泽,”苔丝说道,弓腰去抚摸他。
“看来,你今晚吃了双份。多精明啊你——”
突然,她眼前一黑,差点倒下去,多亏她抓住了厨房的桌子,要不然会整个人趴在地上。她惊叫了一声,声音听起来非常虚弱。弗雷泽警觉地竖起耳朵,眯着眼,朝她看看,似乎断定她倒不下来(起码不会倒在它身上)后,就接着享用自己的第二顿晚餐了。
苔丝慢慢直起身来,为了安全起见还是抓着桌子不放,然后打开了冰箱。没有金枪鱼色拉,倒是有带草莓果酱的乡村奶酪。她狼吞虎咽地吃着,用勺子刮着塑料盒,直到把最后一口奶酪都吃掉。奶酪在她受伤的喉咙里感觉凉凉的,非常柔滑。不过,她不确定自己能否吃肉。哪怕是罐子里的金枪鱼。
她对着瓶子喝了些苹果汁,打了个嗝,然后便拖着步子走到楼下的浴室。她随身带着手枪,手指放在扳机护罩外面,按照人家教她的那样。
浴室洗脸盆上方的架子上,有一个椭圆形的放大镜,那是她在新墨西哥的哥哥送给她的圣诞礼物。镜子上方用镀金笔迹写着漂亮的我这几个字。过去的苔丝对着它修修眉毛,快速打好粉底,以便化妆打扮。
如今的苔丝对着它检查眼睛。不用想,眼睛肯定布满血丝,但是瞳孔看起来还是一样大。她关掉浴室的灯,数到二十,然后再打开,看着自己的瞳孔收缩。看起来应该没问题。这就说明,可能颅腔没有破裂。
也许是脑震荡,轻微脑震荡,但是——好像我会知道似的。我从康涅狄格大学拿到文学学士学位,还有老太太侦探的高级学位,这些老太太侦探用每本书至少四分之一的篇幅来介绍我的侦探秘笈,这些秘笈都是我从互联网上抄来的,再做一定的改编,这样才不至于被告剽窃。我可能会在夜里晕过去,或者死于脑溢血。下次,佩西进来喂猫的时候会发现我。你需要看医生了,苔丝·吉恩。你必须去看医生。
她知道,如果去看医生,她的不幸就会传开。医生们保证为病人保密,这是他们的职业道德要求之一。一个女人,不管她是律师、清洁工,还是房产经纪人,都很可能让医生发誓保密。苔丝自己也有可能做到,甚至是很有可能。不过,看看法拉,弗赛特的例子吧:某个医院员工不慎泄露了消息,通俗小报就有了渲染素材。苔丝本人就听过关于一名男性小说家精神错乱的谣言,多年来他成了人们改编故事的素材。一个多月前,苔丝自己的经纪人就曾在午餐时把这些谣言中最刺激的部分告诉了苔丝……苔丝居然听下去了。
我何止是听了,苔丝一边望着镜子中被放大的、挨过揍的自己,一边想,我立马就把听到的传播给别人了。
即使医生和医院的工作人员对她在公开演讲之后回家的途中遭到暴打、强奸和抢劫的遭遇守口如瓶,候诊室里看到她的其他病人会怎么样?对于他们当中的某些人,她不仅仅是另外一个脸上有淤伤、挨了打的女人;她还是斯托克村的小说家。
他们可能会相互议论:你知道这个人吗,一两年前,她写的老太太侦探故事被拍成了电影,在人生时光频道播放的,我的天,你怎么连她都不知道。
毕竟,她的鼻子没破。很难相信居然有东西遭到如此伤害却没有断。但是确实如此。她的鼻子肿了(肯定的,可怜的鼻子),而且很疼,不过她还能呼吸,楼上有些维柯丁,今晚可以用它来止疼。但是,她眼睛青肿,面颊肿胀有淤伤,脖子上也有一圈淤伤。这一点最糟糕,因为脖子有淤伤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被人掐过。她的背上、腿上和臀部还有一些肿块、淤伤、划痕。但是,身上的衣服和长筒袜会遮住这些最严重的伤痕。
好啊。我是个诗人,我竟然还不知道。
“脖子上的伤……我可以穿件高领毛衣……”
绝对可以。十月份正是穿高领毛衣的时候。
至于佩西,她可以说夜里她从楼梯上摔下来了,撞破了脸。说——“我听到楼下有响动,要下楼去查看,结果被弗雷泽给绊倒了。”
弗雷泽听到自己的名字,在浴室门边喵喵地叫了起来。
“我可以说我的脸撞在了在最下面的拐弯脚柱上。我甚至可以……”
甚至可以在柱子上弄出一点被撞的痕迹。可以用那把放在厨房抽屉里的捶肉锤子。没什么难的,只要轻轻砸一两下,弄掉一点油漆就行了。这样的花招糊弄不了医生(或者像多林·马奎斯这样敏锐的老太太侦探,她是编织协会的老前辈了),但是这个把戏肯定能骗过佩西,结婚二十多年来,她丈夫从没在她身上动过一次手指头。
“倒不是这件事有什么值得羞耻的,”
她看着镜子中这个鼻子歪斜、嘴唇浮肿的女人喃喃自语道,“不是那样。”可是暴露给公众会使她蒙羞。人们会知道她曾被人扒光了衣服。一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受害者。
不过那些女人怎么办,苔丝·吉恩?涵洞里的那些女人?她得为她们做些什么,不过不是今夜。
今夜她累了,疼痛、恐惧到了灵魂的最深处。
在内心深处(在她恐惧的灵魂中),她对那个造成眼下这一切的男人的怒火又重新燃起。那个使她处于目前这个境地的男人。她看看放在脸盆旁边的左轮手枪,心想要是他就在面前,她会毫不犹豫地朝他开枪的。这让苔丝对自己有点茫然不解,但是也让她觉得自己更加坚强。
她用捶肉的锤子砸着拐弯脚柱,那会儿她已经疲惫不堪,就觉得自己像是别的女人头脑里的梦幻一般。她看了看砸痕,觉得看上去有点假,于是又在砸痕周围轻轻地击打了几下。当她觉得它看起来有点像脸部撞击上去留下的痕迹时,她才缓缓地上楼,顺着过道往里走,手里拿着枪。
有一会儿,她站在卧室门外犹豫不决,卧室房门半敞着。要是他在里面怎么办?要是他拿着她的包,他就会知道她的住址。而防盗警报是等到她回来之后才设置的。
他也许就把他的老式F-150车停在附近。他也许强行把厨房门锁撬开了。这并不难,只需要一把凿子就够了。
要是他在里面,我应该能闻到他的气味。那种男人的汗味。我会干掉他。我不会说“躺在地板上别动”,或者“举起手来,我要拔打911”,我不会说恐怖电影中经常出现的这种狗屁废话。我会毫不犹豫地干掉他。不过,你知道我在干掉他之前会说什么呢?“你喜欢它,它就喜欢你。”她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道。是的。的确如此。他不会明白,可是她懂。
她发觉她竟然有点儿希望他在自己的房间了。那可能意味着这个全新的自己有点疯狂,可是这又怎么样呢?如果事情果真如此,倒也值得。开枪打死他会让她在公众面前不那么难堪。朝好处想吧!也许这还能让她的书热卖!我倒想要看看,当他意识到我要毙了他时,他眼里流露出来的恐惧。那也许倒能使这件事有个好点的结局。
她的手在黑暗中四处摸索,费了很长时间才找到卧室里的电灯开关,自然,她本以为在摸索的时候,手指头会被人抓住。
她慢慢地脱掉衣服,当她拉开裤子、看到阴毛上千结的血污时,痛苦地抽泣了一声。
她把淋浴的水开得很热,热到自己能够承受的极限,希望用水好好洗洗。干净的热水。她要把他的气味从身上洗掉,还有那个破毯子的霉味。之后,她坐在了马桶上。这回小便不像原先那么疼了,但是当她努力尝试着把歪鼻子扳直时,一阵疼痛穿过头颅,让她哭了出来。唉,那又怎么样呢?妮尔·格温,那位伊丽莎白时期的著名女演员就曾有个歪鼻子。苔丝相信自己在什么地方读到过这故事。
苔丝穿上法兰绒睡衣,慢慢地挪到了床上。她躺在床上,所有的灯都开着,“柠檬挤压机”点38手枪就放在床头柜上,她心想,自己肯定睡不着,她那被激发的想象力会把街上传来的每一声响动都变成巨人靠近的脚步声。不过,过了一会,弗雷泽跳了上来,蜷着身子卧在她身边,喉咙地发生呼噜呼噜的声音。那让她感觉好多了。
我到家了,她心想,我到家了,我到家了,我到家了。
她醒来的时候,早晨六点钟的阳光穿过窗户流进了屋子。有些事情她必须要办,有些决定她必须做出,但是此时此刻,活着就够了,而且是躺在自己的床上,不是被塞在涵洞里。
这回小便几乎正常了,没血。她又到浴室里冲澡,再一次把水开得很热,热到自己可以承受的极限,她闭上眼睛,任由热水击打着自己抽痛的脸。等到把浑身都冲完之后,她一边把香波弄到头发上,慢慢地有节奏地洗头,一边用手指按摩头颅,跳过那些被他揍过的疼痛部位。起初,她背上那道深深的划痕有些刺痛,不过刺痛一过,她便感到了轻松。她几乎想不起心理小说中出现的冲淋场面了。
洗澡往往是她思路最活跃的时候,一种类似于子宫的环境,现在她需要努力、好好地想想了。
我不想看赫德斯托姆医生,我也不需要看赫德斯托姆医生。就这么定了,不过,过一阵子,两三周后,等我的脸看起来多少正常点了,我会去做一下性病方面的检查……
“别忘了做艾滋病检查。”她说道。
这个想法让她做了个鬼脸,结果弄疼了嘴巴。这是个可怕的念头。不过,检查还是得做。为了自己心安。不过,这些都没有解决今天早晨最重要的一个问题。针对自己的遭遇,她报不报警是她自个儿的事,但是对涵洞里的女人们来说,就不是这样了。她们比她失去的还要多。巨人要是继续袭击其他的女人怎么办?肯定还会有人遭殃,这一点她丝毫也不怀疑。也许不是一个月后,或者不是一年后,但是肯定会有。
关掉了淋浴器后,苔丝意识到也许下一次遇害的还是她,如果他回头检查涵洞发现她不见了,而且还发现她的衣服也不见了。
如果他翻了她的包,他肯定翻了,他就能知道她的地址。
“还有我的钻石耳坠,”她说,“操他妈的狗杂种偷了我的耳坠。”
即使他没再去那家店铺和涵洞,可那些女人现在都属于她了。她要对她们负责,她不能因为害怕自己的照片出现在《内部观察》的封面上就回避这个责任。
在康涅狄格州郊外一个和煦而宁静的早晨,这个答案简单得有点滑稽:给警察打个匿名电话。有着十年写作经验的职业小说家居然没有立刻想到这个办法,真是有点不像话了。她可以把地址报给警察——那家位于斯塔格公路废弃不用的“你喜欢它,它就喜欢你”的店铺——她还要描述巨人的体貌特征。锁定像他那样的人会有多困难?或者锁定一辆蓝色的、车前灯四周有霸道防锈胶的福特F-150载货轻卡会有多难?要多容易有多容易。
不过她在吹干头发的时候,目光却落在她的点38式手枪上,她心想,太容易了,因为……
“这么做我会得到什么呢?”她问弗雷泽,它坐在门口,闪着亮晶晶的绿眼睛,望着她。
“问题是这么做我会得到什么呢?”
一个半小时后,苔丝站在厨房里。她那只盛麦片的碗还浸泡在洗碗池里。她的第二杯咖啡在台子上,已经有点凉了。她正在打电话。
“噢,我的天哪!”佩西惊叫道,“我马上就过来。”
“不,不,我没事,佩西。那样你上班会迟到的。”
“周六上午严格来说是可上可不上的,你得去看看医生,要是脑震荡了或其他一些毛病怎么办?”
“我没有脑震荡,只是摔得鼻青脸肿。去看医生我会很难堪的,因为我是因为喝高了,才摔成这样的,起码多喝了三杯。我整夜所干的唯一明智的事情就是叫了辆轿车送我回家。”
“你肯定你的鼻子没破?”
“肯定。”嗯……基本上可以肯定。
“弗雷泽还好吧?”
苔丝一下子笑了起来,是发自内心的大笑。
“我半醒半醉,半夜下楼,因为烟雾探测器在吱吱地响,结果绊到了猫,我差点摔死,可你却在关心猫。好啊。”
“亲爱的,不——”
“和你开玩笑呢。”苔丝说,“上班去吧,不要担心我了。我只是不想让你在看到我的时候尖叫起来。我身上有几个很漂亮的淤伤。要是我有前夫的话,你可能会以为是他干的。”
“没人敢在你身上动手,”佩西说,“你很厉害的,姑娘。”
“那是,”苔丝说,“我可不会受人欺负。”
“你的声音有点沙哑。”
“我有点感冒了。”
“噢……如果你今晚需要什么……鸡汤……镇痛片……约翰尼·德普的DVD光盘……”
“要是我需要,会打你电话的。去上班吧。那些淘六号安·泰勒的时髦女士们还等着你呢。”
“去你的,你个坏东西。”佩西说完,笑着挂了电话。
苔丝把咖啡端到厨房的桌子上。枪在那里放着,紧挨着糖碗:这情景虽不完全是达利画中会出现的场景,但倒也他妈的够接近了。待她放声大哭的时候,这一意象变成了两个。是她记起了自己以前愉快的嗓音才导致她放声大哭的。以后,她不得不一直活在刚才那个谎言里。
“你这个狗日的!”她大喊道,“操你妈的混蛋!我恨你!”
在不到七个小时的时间内她洗了两次澡,可还是觉得身上肮脏不堪。她已经洗过下身了,但是依旧认为他还在那里,他的……
“他的精液。”
她猛地站起来,眼角的余光瞥着她受惊的猫,它正沿着前厅在跑。她的咖啡和奶酪已经浓缩成坚硬的一块东西。等她确定自己做好了一切,她便收起手枪,上楼又去冲了个澡。
等她洗完澡、用舒适的睡袍把自己裹好之后,她便躺在床上考虑自己究竟该到哪里去打那个匿名报警电话。人多的地方最好。带有停车场的地方,这样,打完之后她就可以挂起电话,立即走人。斯托克村购物中心倒是个合适的地方。还有个问题,就是该给哪个机构打电话。科尔维奇,那地方是不是有点不专业?也许州警署更好些。而且她该把自己要说的话写下来……
这样电话打起来更快……她也不会忘掉什么内容……
苔丝躺在床上,一柱阳光罩着她,进入了梦乡。
电话从很远的地方响起来,在某个毗邻的宇宙里,然后停了。苔丝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悦耳的不带个人色彩的录音,以“你已经接通……”开头。接下来的录音是来电者的留言。一个女人。等到苔丝好不容易使自己回到清醒状态时,打电话的人已经掐断了电话。
她看看床头柜上的闹钟,发现时间是十点差一刻。她已经又睡了两个小时。她惊了一下:也许她真有脑震荡或者骨折吧。
接着她就放轻松下来。昨天晚上她运动量不少。许多运动极其不快,但是运动就是运动。睡个回头觉很正常。今天下午她可能还要睡个午觉呢(当然还要再冲一个澡),但是她要先办一件事。一个她必须履行的责任。
她穿了条长长的粗花呢裙子和一件高领毛衣,毛衣有点大,都快把下巴包住了。
这样对苔丝来说正好。她在脖子上的淤伤处涂了遮瑕膏,但是没有完全遮住,那副最大的太阳镜也无法完全遮住发青的眼睛(肿胀的嘴唇更是完全无药可救)。不过涂点遮瑕膏还是有点用的,而且这么做让她更有安全感。
在楼下,她按了一下电话机上的播放键,心想那个电话可能是拉莫娜·罗威尔打过来的,例行公事的事后致电吧:我们对活动很满意,希望你也能满意,反馈很好,请下次再来(可能性不大),等等诸如此类的话。可是电话不是拉莫娜打的。留言来自一个自称是蓓思·尼尔的女人。她说她是从斯塔格人酒馆打过来的。
“我们不提倡酒后驾车,为了配合此项倡议,我们会在酒馆打烊之后免费给那些把车泊在我们停车场的人打电话。”蓓思·尼尔说道,“您的福特越野车,康涅狄格州驾驶牌照775NSD,在今晚五点之前要取回。五点之后,车将会被拖至卓越汽车修理部,科尔维奇北部的约翰·希金斯路1500号。费用自理。女士,请注意我们没有您的车钥匙。您一定是自己随身带走了。”
说到这里,蓓思,尼尔顿了一下。
“我们还有您的其他物品,因此请您到办公室来。请注意,我需要看看您的身份证件。谢谢您,祝您愉快。”
苔丝坐在沙发上,笑了。没有听到这位尼尔女士的留言之前,她还打算要把越野车开到购物中心去呢,竟然忘了自己没了包,没了钥匙,也没了那辆该死的车。
什么都没了,她竟然还打算走到车道上,拉开车门,爬进去——她往后靠着垫子,一边喊着,一边用拳头打着自己的大腿。在房间的另一端,弗雷泽趴在安乐椅下面,看着她,就好像她疯了一样。我们全疯了,还是再来杯茶吧,她这么想着,笑得比原来更厉害了。
待她最后停下来不笑的时候(更像是笑得筋疲力尽了),她又把留言录音放了一遍。这一回她注意的倒是那个叫尼尔的女人说他们还有她的其他物品这句话。她的包?也许甚至还有她的钻石耳坠?可是哪有这么好的事?难道不是吗?乘坐皇家轿车租赁公司的黑色轿车到斯塔格人酒馆也许有点儿太招摇了,于是她叫了辆出租车。调度员说他们很乐意把她载到他称之为“斯塔格人”的地方,车费是五十美金。
“抱歉向您收取这么多费用,”他说,“不过司机得空车开回。”
“你怎么知道的?”苔丝问道,一脸困惑。
“车留在那儿了,是吧?经常有这样的事情,尤其是在周末。不过,有时候晚上K歌之后也有人叫车。您叫的车将在十五分钟之内到达。”
苔丝吃了个水果挞(咽的时候有点疼,不过她没吃早饭,已经饥肠辘辘),然后站在客厅的窗户旁边,一边注视着外面,一边在掌心里来回摆弄备用的那把车钥匙。
她决定改变计划。放弃斯托克村购物中心。
等她取回车(以及其他任何蓓思,尼尔代为保管的物品),她就会开到半英里外的“极速加油”加油站去,然后从那里打电话给警察。
这个计划看起来再合适不过了。
当苔丝乘坐的出租车拐到斯塔格公路上的时候,她的脉搏跳动开始加快了。当他们来到斯塔格人酒馆的时候,她觉得她的脉搏快要每分钟一百三十次了。那位出租车司机一定是在后视镜里看到了什么……或者正是她脉搏加快跳动的明显迹象才促使他提出了这个问题:“您没事吧,女士?”
“我没事,”她说,“只是本来我今天上午不打算回到这儿来。”
“很少有人这么做。”出租车司机说道,他正啜着根牙签,牙签从嘴巴的一侧慢慢地移到另一侧。
“我猜,他们拿着你的钥匙?丢在酒吧招待那里了?”
“哦,那倒没有,”她轻快地答道,“但是他们还有我的其他物品——那位打电话的女士不愿意跟我说具体是什么物品,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天哪,我听上去怎么像是我书里的某位老太太侦探。
出租车司机把牙签滚回到原来那一边,什么也没说。
“你在这儿等我出来,我会再额外付你十美元,”苔丝边说边朝路边的房子点点头,“我想看看我的车能不能发动。”
“没问题。”出租车司机说。
要是我因为他在里面等着我而大叫,马上把车开过去,行吗?不过她不会那么说的,虽然也没什么不可以。出租车司机胖墩墩的,约摸五十岁,不停地喘着气。他根本不是巨人的对手,如果这是一个圈套的话……在恐怖电影里,这肯定是个圈套。
被引诱回来了,苔丝忧郁地想着,被巨人女朋友的一个电话引诱回来了,那个女朋友简直和他一样疯狂。
愚蠢、偏执的想法。不过,从路边到斯塔格人酒馆门口这段路似乎很长,踏在硬实的路面上,她的脚步声显得格外响亮:喀啷一喀嗒一喀啷。停车场昨晚还是一片车的海洋,现在已经空空落落,只有四辆汽车,她的福特越野车便在其中。她的车在停车场最后面——他肯定不想被人注意到是他把车停在了这里——她还看到了左前方的汽车轮胎。她的越野车与其他三辆车格格不入,看上去很不般配,不过在其他方面,越野车看起来还算不错。他已经给她换了轮胎。无疑,他换过了。不然,他怎么能把车开过来?离开他的……
他的游乐园,他的修罗场。他把福特越野车开到这里,停好,又走回废弃的商店,驾着他的F-150离开。还好我没有早点过来;他会发现我迷迷糊糊地在这里晃荡,那样我也不会活到今天了。
她扭头看了看。若是放在如今她总忍不住去想的那些电影中的一部,她肯定会看到出租车正加速离开(让我自生自灭),但它还在那里。她向司机挥挥手,司机也举手回礼。她是安全的。她的车在这里,而巨人不在。巨人在他自己的家(他的兽穴)中,很可能因为前一晚的劳累正呼呼大睡呢。
门上挂了个歇业的牌子。苔丝敲了敲门,无人回应。她转动了门把。门打开时,恐怖电影的情节又回到了她的脑中。在那些愚蠢的情节中,门把总是能转动的,女主人公(用颤抖的语调)叫道:“里面有人吗?”所有人都知道她不该进去,可她偏偏执意上前。
苔丝又回头看了一眼出租车,看到它还在那里。她提醒自己,包里还放着一把装了子弹的手枪,然后走了进去。
她走进一间门廊,门廊有停车场一侧的建筑物那么长。门廊的墙上装饰的都是宣传剧照:穿着皮装的乐队,穿着牛仔服的乐队,穿着迷你裙的清一色由姑娘组成的乐队。一个备用的吧台越过大衣架子向外伸出;没有凳子,只有一个栏杆,你在等人的时候,或者因为里面的吧台人太满,就可以在那里喝上一杯。在分成等级的酒瓶上方,一块红色标牌在闪闪发光:百威。
你喜欢百威,百威就喜欢你,苔丝心想。
她摘下墨镜,这样才不会撞到东西。
她穿过门廊,朝主房间里面张望着。房间宽敞无比,散发着啤酒味儿。有个迪斯科舞厅,现在漆黑幽静。木地板使她想起了和女伴们度过了很多暑假的那个溜冰场。
乐器还在乐台上放着,让人想起僵尸面包师会在今夜回来再来摇滚一把。
“有人吗?”她的声音在回荡。
“我在这儿。”从她身后传来一声轻柔的回答。
如果那是男人的声音,苔丝就会高声尖叫了。她努力让自己镇静,但还是迅速转过身来,转得太快,她有点踉跄。站在衣帽间里的这个女人——瘦得皮包骨头,不到一米六——惊讶地眨巴着眼睛,往后退了一步。
“哇,别紧张。”
“你吓了我一大跳。”苔丝说道。
“我看得出确实吓了你一大跳。”女人精致的小脸蛋被一团倒梳的黑发包围着,头发上插着一枝铅笔。她有一双动人的蓝眼睛,但显得和她不太般配。一位毕加索笔下的姑娘啊,苔丝心想。
“我刚才在办公室里。你是那位越野车女士还是那位本田车女士?”
“越野车。”
“带证件了?”
“带了,两样,不过只有一样上面有照片。我的护照。其他东西都在我的包里。我的另一个包。我想那个包应该在你这儿吧。”
“不,对不起。也许你把包塞到座椅下面了,或者其他什么地方?我们只在储物箱里看了看,当然如果汽车锁着的话,我们就不可能那么做了。车没有上锁,你的电话号码就在保险卡上。不过你可能知道这些。也许你会在家里找到包。”尼尔说这话时的声音暗示着她觉得这不可能。
“一个带照片的身份证件就可以了,只要照片看起来像你就行。”
尼尔把苔丝带到衣帽问后面的一扇门边,然后沿着一条逼仄的、弯弯曲曲的过道走着。过道把主房间围成一圈,墙上挂满了乐队的照片。在一处,他们从一团氯气的烟雾中穿过,氯气刺激着苔丝的眼睛和喉咙。
过道的尽头是一扇门,上面标着办公室员工专用。过道外面的房间宽敞舒适,洒满了早晨的阳光。一个用镜框装裱的巴拉克·奥巴马的照片挂在墙上,照片上面是个特大的贴纸,上面写着是的,我们能的口号。苔丝看不到自己的出租车了——这个建筑挡住了视线——但她能看到出租车的影子。
那就好。就待在那里等着拿你的十美金。如果我出不来,你也不要进来。只管报警。
尼尔走到角落的桌子旁边,坐下来。
“让我看看你的身份证件。”
苔丝打开包,在点38手枪边上摸索着,拿出了护照和作家协会的证件。尼尔随意瞟了一下护照上的照片,不过当她看到作协证时,眼睛变大了。
“你是柳树林女士!”
苔丝笑了笑。这一笑把她的嘴唇弄疼了。
“正是。”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不清晰,就像得了重感冒一样。
“我奶奶很喜欢你的书!”
“很多老奶奶都喜欢,”苔丝说道,“等到老奶奶们的下一代——那些不靠固定工资过活的人——也爱看这些书的时候,我要在法国给自己买座城堡。”
有时候她这么说会把别人逗乐,但尼尔小姐没笑。
“我希望不是在这里弄的。”
尼尔没有讲得很清楚,也没这个必要。苔丝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尼尔小姐也知道苔丝知道。
苔丝本想把她给佩西讲过的故事重述一遍——嘀嘀叫的烟雾探测器,自己绊到了猫,撞在了拐弯脚柱上——不过,她没讲。这个女人看上去一本正经,很可能不常进斯塔格人酒馆,但是,很明显,对于晚上或者客人喝醉时这里会发生什么事情,她从来没有存过幻想。毕竟,她是个周六上午一大早到这里来打客气电话的人。她可能听说过类似的故事,那些故事以半夜绊倒、浴室滑倒等等为主。
“不是在这儿弄的,”苔丝说,“别担心。”
“也不是在停车场里?如果你是在那里碰到麻烦的,我就得让伦波尔先生和保安人员谈谈了。伦波尔先生是这里的老板,安保人员应该在繁忙的夜晚定期检查摄像监控器的。”
“我离开这儿以后才发生的。”
若是现在报警,我必须匿名,如果我有意报警的话。因为我在撒谎,她会记住的。
如果她有意报警的话?她当然有意了。
对吧?“我很抱歉。”尼尔顿了顿,好像在和自己辩论。接着她说,“我不想冒犯你,但你真的不像会来这种地方的人。看样子发生了对你不利的事情,要是这事儿被报道了……哦,我奶奶会非常失望的。”
苔丝表示赞同。因为她会把理由编得让人信服(毕竟,她就是靠这个谋生的),所以,她表示赞同。
“坏男友要比蛇牙还要锋利。我想《圣经》上是那么说的。或者也许是菲尔医生说的。不管怎么说吧,我已经和他分手了。”
“许多女人都这么说,然后就没行动了。而那些男人,干过一次就会——”
“就会有下一次。是的,我很清楚,我太愚蠢了,之前真是看走眼了。如果这里保管的不是我的包,那是什么?”
尼尔小姐转了过去(阳光掠过她的脸颊,刹那间凸显出那双非同寻常的蓝眼睛),打开一个文档柜子,拿出苔丝的全球定位系统。看到自己的老旅伴,苔丝很高兴。
虽然这并没有使事情完全好起来,但毕竟是朝正确的方向迈进了一步。
“一般,我们是不从顾客的车里拿任何东西的,之所以拿它是为了找到你的地址和电话号码,然后就把车锁上了。不过我不想把这个东西留在车里,小偷很可能砸坏车窗玻璃把它拿走,这东西就放在你的仪表板上。”
“谢谢你。”苔丝感到泪水从戴着墨镜的眼睛里涌出,但是她努力止住了。
“考虑得很周到。”
蓓思·尼尔笑了,这一笑使得她那原本冷冰冰的严肃面孔瞬间光芒四射。
“别客气。要是你的男友滚回来,求你再给他一次机会的话,想想我奶奶和其他忠实的读者,吉恩,告诉他没门。”她若有所思地说,“不过跟他说的时候,门要上链子。因为坏男友确实比蛇牙还要锋利。”
“这建议不错。不好意思,我得走了。我之前不太确定能不能把我的车开走,所以我告诉出租车司机等我的。”
本来这样就完了,可尼尔突然问苔丝是否介意为她奶奶签个名。苔丝说,当然不介意,虽然发生了这些事,但她还是很开心地看着尼尔找到一张纸,用尺子把页眉处的斯塔格人酒馆的商标撕下来,然后递给苔丝。
“就写‘给玛丽,一名真诚的书迷’。可以吗?”
没问题。就在她写日期的时候,她想到了一个主意。
“当我和我的男友……你知道的,在拉拉扯扯的时候,一个男人帮了我。要不是他,我也许会被打得更惨。”
是的!甚至被他强奸!“我想感谢他,可我不知道他的姓名。”
“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帮到你。我只是坐办公室的客服。”
“可你是本地人,对吗?”
“是的……”
“我在沿路的小店里见过他。”
“那个叫‘极速加油’的店?”
“应该是。我和男友在那发生了争吵。起因是关于那辆车。我不想开,可我也不想让他开。我们沿着公路走的时候……踉踉跄跄走的时候……踉踉跄跄沿着斯塔格公路走的时候……一直在为此争吵不休。”
尼尔笑笑,就像听到以前听过很多次的笑话时的那种表情。
“不管怎么说,这家伙过来的时候开的是辆蓝色的旧轻,车前灯四周涂了防锈胶。”
“霸道防锈胶?”
“我想是吧。”其实她很清楚,就是霸道防锈胶。
“不管怎么说,我记得他下车的时候,我还在想,他不是驾着卡车过来的,而是穿着它来的。”
她把签好名的那张纸递还给她的时候,看到蓓思,尼尔正咧着嘴在笑。
“哦,我的天,我可能知道你说的是谁。”
“真的?”
“他是不是块头很大,或者说是不是块头大得像巨人一样?”
“像巨人一样。”苔丝说。她感到一种别样的喜悦,这喜悦好像不是在她头脑里,而是在她胸口,就像她感到某个离奇情节的诸多线索开始汇合、拉紧,像是拉紧精心编织的手提袋口时。每次发生这种情况,她都是既感到惊奇,又不惊奇。从没有一种满足感能与之相比。
“你有没有碰巧看到他小拇指上的戒指?镶着红石头?”
“是的!像是红宝石!只是太大了,不像真的。而且还戴着顶棕色帽子——”
尼尔点点头。
“帽子上面还有白色斑点。这顶破帽子他带了十年了。你说的那个人就是‘大司机’。我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不过他是本地人,要么是科尔威奇,要么是奈斯特弗尔斯。我在周边见过他——超市、五金店、沃尔玛什么的,类似的地方。而且一旦你见过他,你就不会忘记。他的真名叫阿尔·什么的,一个波兰姓,你知道,那种很难发音的。斯特莱科维奇,斯坦科维奇,类似这样的某个名字。我打赌我能在电话簿里找到他,因为他和他兄弟拥有一家货运公司。老鹰货运,好像是叫这个名字。要么就是雄鹰货运。总之,里面有个鸟的名字。我帮你查查?”
“不用啦,谢谢,”苔丝高兴地说,“你已经帮了我大忙啦,我的出租车司机还在等我呢。”
“那好。别忘啦,离你那个男友远点。离斯塔格人酒馆远点。不过,千万别跟别人说我跟你说过这话,要是你说了,我饶不了你。”
“放心,要是我说了,”苔丝笑着说,“我就不配活着。”走到门口,她转过身。
“再帮个小忙?”
“只要我能帮得上。”
“要是你在镇上见到那个阿尔什么的,别跟他说你和我聊过。”她笑得更加灿烂。
虽然这么做让嘴唇很疼,不过她还是笑了。
“我要给他来点惊喜。给他一个小礼物或者什么的。”
“没问题。”
苔丝顿了顿。
“我喜欢你的眼睛。”
尼尔耸了耸肩,笑了。
“谢谢。我的眼睛和其他部位不太相称,是吗?以前,我总觉得我的眼睛很怪,不过现在……”
“现在好了,”苔丝说,“你的其他部位已经和眼睛融为一体了。”
“我想是这样的。但是有时候,你知道吗?顺其自然就好。就像爱上了坏脾气的男人。”
关于那一点,似乎没什么要说的了。
她确信越野车能发动起来之后,便给了出租车司机二十美元的小费,而不是之前说的十美元。他有点动情地谢过她之后,便开车朝I-84公路驶去。苔丝把汤姆重新插上,给它通了电,然后也往I-84公路方向驶去。
“你好,苔丝,”汤姆说,“我想旅途开始了。”
“不,只是回家,汤姆乖乖。”她说道,边说边把车开出泊车点,她很清楚她正在开的这辆车上的一个轮胎是那个差点儿要了她命的男人安装的。阿尔·什么的。
一个开卡车的流氓。
“路上要停一下。”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苔丝,不过,你应当小心才是。”
要是她在家里的话,她可能会模仿弗雷泽说这样的话。从孩提时代起,她就喜欢捏着嗓子,自己跟自己对话,虽然在八岁或九岁的时候,她就不这么干了,除非是为了制造戏剧效果。
“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她说,不过这话不太真实。
前面就是美国47号公路的交叉口了,那家“极速加油”店就在那里。她打了信号灯,向里面拐,然后停下,越野车的车头正好在两个付费电话的中间,她看到电话中间积满灰尘的墙上写着皇家轿车的电话,字迹歪歪扭扭的。她的后背突然冷飕飕的,她用双臂抱住自己,并用力抱紧。
接着她下了车,朝还能用的那个付费电话走过去。
使用说明的牌子已经面目全非了,也许是某个醉鬼用车钥匙刮坏的,不过有一行字依然醒目:拨打911电话免费,只要拿起话筒,键入电话号码。非常简单。
她按了下9,然后愣了一下,按了1,接着又愣了一下。她在脑海里想象出一只彩罐,一个神情镇定的妇女在用木棍敲击它。很快,罐子里面的一切咣啷啷地洒出来:她的朋友和同行们都知道她遭强奸了。
佩西。麦克兰知道了那个在黑暗中绊倒在弗雷泽身上的故事全是因为羞耻而编造的谎言……而且还知道苔丝对她的信任有限,连事情的真相都不愿告诉她。但确实,那些都不重要。她想,她可以面对公众的质询,尤其是,如果质询可以使蓓思·尼尔称为大司机的那个男人不再奸污、杀害别的女人。苔丝意识到,她可能会被人们当成女英雄,这在昨夜简直是件连想都不敢想的事,那时候小便都能疼得让她喊出来,而且脑子里总想着巨人衣服口袋里放着她内裤的情景。
只是……
“这么做我会得到什么呢?”她又问道。她说得很轻,边说边看看她在墙上写下的电话号码。
“这么做我会得到什么呢?”
旋即,她想到:我有枪,而且我知道怎么使。
她挂起电话,返回自己的车里。她看看汤姆的屏幕,上面正显示斯塔格公路和47路的交叉口。
“这事我需要再考虑考虑。”
她说道。
“要考虑什么呢?”汤姆问,“如果你杀了他,然后被抓住,你就要坐牢。不管你有没有被奸污。”
“那正是我要考虑的事。”说着,她便拐上了47号公路,这条路会把她带到I-84号公路。
坐在越野车方向盘后面感觉真好。舒适惬意。一切回到常态。汤姆一直很安静,直到她经过上面写着前方2英里斯托克村9号出口的标牌时,才说道:“你确定那是个意外?”
“什么?”苔丝惊得跳了起来。她听到汤姆的话从她自己嘴里说出来了,声音更加低沉,就像她模仿汤姆说话时的声音,但是这听起来不像她的想法。
“你是说那个畜生是在无意之中强奸了我?”
“不,”汤姆答道,“我是说,要是那天的事情由你决定,你会按照你来时的路回去。这条路。I-84。但是某人出了个更妙的点子,是吗?某人知道一条捷径。”
“是的,”她认同道,“拉莫娜·罗威尔出的点子。”她细想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那太牵强附会了,我的朋友。”
对此,汤姆没做任何反应。
离开“极速加油”店的时候,她计划要上网,看看自己能否锁定一家货运公司,在科尔威奇或周边某个镇上经营的货运公司。一家用鸟名来命名的公司,可能是老鹰或者雄鹰。处于这种情况下,柳树林的女士们肯定会这样做的;她们喜欢电脑,还总是像十几岁的孩子一样互发短信。撇开其他方面的因素不谈,单单看看她这种业余侦查能力在现实生活中是否管用,也挺有趣。
车朝离她家一英里半的I-84号公路出口匝道开的时候,她决定先调查一下拉莫娜·罗威尔。谁知道呢,她也许会发现,除了主持3B读书会,拉莫娜还是奇科皮强奸预防协会的主席。这貌似合情合理。若是那样,罗威尔则显然不仅是个女同性恋,而且还是个具有男性特征的女同性恋,那类妇女一般都喜欢强奸犯。
“许多纵火犯都属于他们当地的志愿者消防部门。”当她拐到她家街道的时候,汤姆说道。
“那意味着什么呢?”苔丝问。
“那意味着,你不应该根据他们所供职的机构就排除他们犯罪的可能。编织协会的女士们永远不会那么干。可是不管怎么说,还是先查查她再说吧。”汤姆用一种出乎她意料、“你是我的客人”的口吻在说话。这有点让人心烦。
“托马斯,多谢你的许可。”她说道。
可是,等她到了办公室打开电脑之后,她盯着苹果机的欢迎屏幕足足愣了五分钟,心里纳闷,自己是不是真的在考虑找到巨人,用枪把他干掉,或者那个想法只是幻觉——像她这样靠编故事谋生的人容易产生的那种幻觉。在目前的情况下,它是一个复仇的幻觉。她也不看那种类型的电影,尽管她知道有那种电影;人无法回避他所在的文化氛围,除非他是彻底的隐士,而苔丝根本就不是。在那些复仇的电影里面,像查尔斯,布龙松和思尔韦斯特,史泰龙他们这样肌肉发达得让人羡慕的家伙,用不着麻烦警察,就可以孤身独胆,逮住坏蛋。她记得,就连朱迪·福斯特,耶鲁大学的著名毕业生,也拍过这类电影。苔丝不大记得片名了。《勇敢的女人》,也许吧?总之,和这个名字差不多的一个。
电脑屏幕上变成了今日之词的屏保。
今日之词是“鸬鹚”,这词碰巧是个鸟儿。
“当你用鸬鹚货运公司发货的时候,你会觉得你在飞翔。”苔丝用那低沉的、模仿汤姆的声音说道。然后,她轻击一个键,屏保就消失了。她上线了,但是没用任何搜索引擎,起码一开始没用。她登录了YouTube,输入“理查德,韦德马克”
几个字,压根儿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于什么。
总之,她毫无意识。
也许我想搞明白,这家伙是否真的值得崇拜,她心里想,拉莫娜肯定觉得值得。
屏幕上出现了许多视频片段。点击量最高的是一段六分钟的视频,名为“他很坏,真的很坏”。浏览量已经有几十万了。
视频里包含三部电影中的镜头,不过,令她震惊的还是第一部。黑白的,看起来比较低廉的那种……不过,确实是那类电影里面的一部。就连片名也能证明这一点:《死亡之吻》。
苔丝把整个视频都看完了,接着又回头再看一遍《死亡之吻》的片段。韦德马克扮演了一个咯咯大笑的流氓,在威胁一名坐在轮椅里的老太。他想从老太口中间出:“你那个告密的儿子在哪儿?”当老太不愿告诉他的时候,他说:“你知道,我会怎么处理告密者吗?我会把子弹打在他们肚子上,这样他们就可以在地上多滚一会儿,好好反省。”
不过,他没有朝老太腹部开枪,而是用一根电线把她绑到轮椅上,推到楼下。
苔丝从YouTube退出,她找到了她想找的东西。虽然他在随后的许多电影里面的戏份越来越多,经常扮演男主角,但是,最有名的还是《死亡之吻》中扮演的那个咯咯大笑、精神错乱的汤姆·乌多。
“有意思啊,”苔丝说道。
“什么意思?”弗雷泽从窗台那儿问道,它正在那儿晒太阳。
“我的意思是,拉莫娜很可能是在看过他所扮演的具有英雄气概的法官或者勇敢无畏的战舰指挥,或者类似的角色之后,爱上他的。”
“一定是,”弗雷泽赞同道,“因为,要是你关于她的性倾向的判断是正确的话,她很可能不崇拜把轮椅里的老太杀死的男人。”
无疑,果真是那样。想得好,弗雷泽。
猫用满腹狐疑的眼光打量着苔丝,然后说道:“不过,你在那一点上未必正确。”
“即使我错了,”苔丝说道,“也没有人支持精神错乱的坏蛋。”
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这话真蠢。
如果人们不支持精神错乱者,他们就不会拍这么多这种类型的电影了。不过,出于礼节,弗雷泽没有因为她的话而笑话她。
“你最好别笑,”苔丝说,“如果你实在憋不住,只要记住是谁喂饱你的就行了。”
她把拉莫娜·罗威尔用谷歌搜索了一下,发现有四万四千个词条,然后加上奇科皮,发现有一千二百个词条(尽管其中的大多数可能没什么价值)。第一个相关词条源自奇科皮的《每周提示》,与苔丝本人有关:图书馆馆长拉莫娜·罗威尔宣布周五“柳树林。”
“到我出场了,明星一般地引人注目,”
苔丝喃喃道,“祝贺苔丝·吉恩。现在让我们看看拉莫娜。”可是当苔丝把屏幕往下拉的时候,只看到了自己的照片。是她的裸肩宣传照片,业余助理例行公事地传上去的。她皱皱鼻子,又回到谷歌的搜索结果,不太确定自己为什么还要再看拉莫娜,只知道自己想看。当她终于找到一张这位图书管理员的照片时,她看到了自己潜意识也许已经怀疑过的东西。
这是《每周提示》八月三号登载的报道。
3B公布秋季演讲日程安排,标题是这么写的。标题下面,拉莫娜·罗威尔站在图书馆的台阶上,微笑着,眼睛因为阳光而眯了起来。一张很糟糕的照片,一看就是没有摄影天赋的业余爱好者拍摄的;就罗威尔而言,衣服选得不当。那件为男人裁剪的轻便上装使她看上去胸部宽阔,就像一位专业橄榄球阻截队员。鞋子是丑陋的棕色平底鞋。过于紧身的灰色裤子展示了她“浑圆粗壮的大腿”。
“他妈的狗屁,弗雷泽,”她说,“看看这个。”弗雷泽既没过来看,也没有接她的话——当她太不安而装不出他的声音的时候,他怎么能说话呢?把你见到的搞搞清楚,她告诫自己,你已经经历过一次可怕的惊吓了,苔丝。
吉恩,也许是医生办公室里的绝症诊断之外,一个女人能经历的最大惊吓了,因此要搞搞清楚。
她闭上眼睛,努力回忆坐在那辆旧福特轻卡里的男人形象。他一开始看上去多么友好啊。你肯定没想到,你会在这里遇到开心绿巨人,是吗?可他不是绿的,他是黑黝黝的、身材巨大而又笨重的男人,他不是坐在轻卡里面开车,而是穿着轻卡。
拉莫娜·罗威尔,不是大司机,但肯定是大图书管理员。她年纪太大,不能是他姐姐。而且,即使她现在是个女同性恋,她未必以前一直就是,因为两人的模样非常相像。
除非我大错特错,眼前的照片正是我的强奸犯的母亲。
她走进厨房,喝了杯水,可是水没法让她镇静下来。那个只剩一半龙舌兰酒的旧瓶子一直存放在橱柜的角落里,不知道多少年了。她把它拿出来,本来想拿酒杯,后来就直接对着瓶子抿了起来。虽然酒辣得她嘴巴和嗓子疼,但还挺管用。她不由得多喝了几口——不是抿,而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然后,她把瓶子放回原处。
她不想喝醉,因为她今天必须保持清醒。
愤怒——她成年以来最大的、最真实的愤怒——已经像高烧一样侵入了她的全身,然而这个高烧跟她以前所了解的高烧不同。它像奇怪的血清一样在周身循环,先是身体的右侧发冷,然后是心脏所在的左侧发热。但头脑依旧清醒。实际上,喝了龙舌兰酒之后,她的头脑更清醒了。
她绕着厨房快速地来回踱了好几个圈子,头向下,一只手按摩着喉咙四周的淤伤。
她没意识到,自己正在绕着厨房转,正如刚从大司机为她准备的坟墓涵洞里爬出来之后在那废弃的店铺四周来回兜圈子一样。
她真认为是拉莫娜,罗威尔把她像某种牺牲品一样,送到她那精神错乱的儿子手中的?可能吗?不可能。仅仅根据一张差劲的照片和自己的记忆,她就能断定他们两人是母子?可我的记忆很好。尤其擅长记人的脸。
她想,就算是这样,但有可能每个人都是这样。对吧?是的,而且这个想法太疯狂了,你得承认它确实很疯狂。
她承认,的确是这样,不过,她在纪实类犯罪节目里(她确实看了)曾见过更疯狂的事。旧金山的女房东弄死上了年岁的房客,把他们埋到后院,就是为了图谋他们的养老金。某个飞行员谋杀妻子,然后把尸体冷冻起来,这样他就能在车库后面把她肢解了。那个把自己孩子浸泡在汽油里然后把他们烧掉的男人,就是为了保证妻子拿不到法院判给她的孩子的监护权。
把受害者送到自己儿子那里这种做法看上去令人震惊,也不太可能……但并不是完全不可能……人心的邪恶有时候是没有底线的。
“哦,好家伙,”她听到自己用一种掺杂着沮丧和愤怒的声音在说话,“哦,好家伙,哦,好家伙,哦,好家伙。”
得查清。要是你能做到的话,一定要查清。
她走回到电脑旁。她的手颤抖得厉害,敲了三次才把科尔威奇货运公司这几个宇输入到谷歌的搜索栏里。终于弄成了,点击“搜索”之后,在条目的最上方出现了红鹰货运。她点击词条进入了红鹰的网站,网页上有个蹩脚的动画卡车,车身上画着一只红鹰,还有个古里古怪、坐在方向盘后面笑嘻嘻的男人。屏幕上,卡车从右往左开过,一闪一闪的,然后又开回来,从左往右,一闪一闪的。无休无止的往复。
公司的口号显示在动画卡车的上方,闪烁着红色、白色和蓝色:微笑伴随服务!除了欢迎页面,导航条上还有四到五种选择,包括电话号码、资费标准和客户评价。苔丝跳过这些,点击了最后一项:看看我们舰队最新加入的成员!当这张照片出现的时候,拼图的最后一张就拼好了。
这张照片比站在图书馆台阶上的拉莫娜·罗威尔的那张好看多了。照片里,奸污苔丝的家伙坐在锃亮的皮特牌平卡车方向盘的后面,车门上用花哨字体写着麻省科尔威奇红鹰货运。他没戴上面有白色斑点的棕色帽子,因为没戴帽子而露出的棕色平头使他看起来更像他母亲了,简直像得出奇。他那开心的、“你可以信任我的笑容”正是苔丝昨天下午见过的那种。他说,还是不换轮胎了,我操你怎么样?行吗?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一直面带这种笑容。
瞅着照片,她体内愤怒的血清循环得更快了。她的太阳穴里有砰砰的撞击声,不过,不是头疼;几乎是痛快。
他手上正带着那枚红玻璃戒指。
照片下面写着这样的说明文字:照片中所见到的、坐在公司最新购置的二零零八年皮特比尔特389型货车方向盘后面的人是阿尔·斯特雷尔克,红鹰货运公司董事长。这辆大货车现在可以服务全国,我们的客户是全国最棒的!嘿!阿尔看起来难道不像个自豪的爸爸?她听到他在喊她骚货,一个爱发牢骚的骚货,然后把手攥成拳头。她感到指甲正掐进自己的手掌,然后把手掌握得更紧了,疼,但是痛快。
自豪的爸爸。她的眼睛不停地返回到这几个宇上。自豪的爸爸。怒火扩散得越来越快,在她的体内循环,就像是她在自己的厨房里走来走去一样。也像是昨晚她绕着那家店铺转圈子一样,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宛如女演员一会在聚光灯下,一会在黑暗里。
你要付出代价,阿尔。而且不是警察,收拾你的人是我。
接下来还有拉莫娜,罗威尔。那位自豪爸爸的自豪妈妈。虽然苔丝还不能肯定她是他的母亲。一方面是因为,她不愿相信一个女人竟然会纵容如此恐怖的事发生在另一个女人身上,可是这一点也能解释。
奇科皮离科尔威奇不太远,每次去科尔威奇,拉莫娜都会抄近道,走斯塔格公路。
“去看她儿子,”苔丝边说边点点头,“去看这个拥有新款皮特牌平头卡车的自豪爸爸。就我的判断,给他拍那张照片的很可能就是她。”她有什么理由不向那天的演讲人推荐她喜欢走的线路呢?可是她为什么不说,“我一直走那条路去看我儿子”呢?那样说难道不是更自然吗?“也许她不愿对陌生人谈起姓斯特雷尔克的那段生活。”苔丝说道。有可能是这样,不过再想想路上散落的嵌着钉子的木片。是陷阱。罗威尔打发她走那条路,而陷阱事先已经埋好。因为她已经打过电话给他了?打电话告诉他说,我送个水嫩水嫩的女人给你,别错过了?可这并不意味着这件事与她有干系……或者说,不能证明她存心预谋。自豪爸爸可以跟踪她的演讲嘉宾,那又有什么难的?“根本不难。”弗雷泽跳到她的文件柜上说。接着他开始舔自己的爪子。
“而且如果他看到一张他喜欢的照片……一个姿色还不错的人……我认为他知道母亲会打发她路过……”她停住了,“不,那样不合情理。如果没有从妈妈那里得到信息,他怎么知道我不是开车到波士顿的家呢?或者飞回位于纽约的家呢?”
“你去谷歌上搜搜他,”弗雷泽说,“也许他搜过你。就像她那样。如今一切都在互联网上,你自己这么说过的。”
那倒是合情合理,哪怕只有一点点逻辑。
她认为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搞个水落石出,那就是给罗威尔小姐来个贸然造访。
当她看到苔丝的时候,盯着她的眼睛看。
如果看到柳树林作家返回……到拉莫娜家,而不是她的图书馆……她的眼神里流露出来的只有惊讶、好奇,那是一回事。但是如果眼神里还流露出恐惧,那种被你为什么在这儿、你不是应该在斯塔格公路上的一个涵洞里吗这种想法激发出来的恐惧的话,那么……
“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弗雷泽。不是吗?”
弗雷泽用他狡黠的绿眼睛打量着她,依旧舔着自己的爪子。那爪子看起来并不会伤人,但是里面藏着利爪。苔丝见过,偶尔还摸摸它们。
她搞清了我居住的地方;我倒要看看我能否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苔丝回到电脑旁,这一次她搜索的是3B的网站。她很有把握找到——如今人人都有网站——也确实找到了。网站上贴出了有关会员、书评和非正式的会议记录。
苔丝点击了非正式记录,开始翻页搜寻。
没花多长时间就发现六月十号的会议是在拉莫娜·罗威尔位于布鲁斯特的家里召开的。苔丝从来没去过那个城市,但是知道它的方位,昨天,她就曾经过一个绿色岔道标牌,那标牌就指向布鲁斯特。奇科皮以南两到三个出口就是。
接下来,她就到布鲁斯特市镇税务记录里搜索,往下翻,直到找到拉莫娜的名字。
拉莫娜去年缴过九百一十三美元零六每分的财产税;物业地址位于制鞋带巷75号。
“亲爱的,终于找到你了。”苔丝喃喃自语道。
“你要考虑一下怎么应对这件事,”
弗雷泽说,“还要考虑一下你打算走多远。”
“假如我没错的话,”苔丝说,“或许我会走得很远。”
她开始关电脑,可随后就想到了还有一件事要查一查,虽然她知道结果也许会一无所获。于是她上了《每周提示》的网页,点击了讣告栏目。上面有个地方可以输入你想查询的人的姓名,苔丝键入了斯特雷尔克。根据一九九九年的讣告,该男子猝死于家中,年仅四十八岁。幸存者有妻子拉莫娜,还有两个儿子:阿尔维恩(二十三岁)和莱斯特(十七岁)。作为一个专写悬疑故事的作家,即使是只写那种被称为“温馨故事”的毫无血腥味的悬疑故事的作家,猝死也是很蹊跷的。她搜索了《每周提示》的总数据库,没有发现更多内容。
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手指头骚动不安地敲击着椅子的扶手,工作时为一个词、一个短语或者一种描写事物的方式而绞尽脑汁时,她就是这副样子。旋即,她便开始寻找麻省西部和南部的报纸清单,找到了斯普林菲尔德的《共和党人》报纸。当她键人拉莫娜·罗威尔的丈夫的名字时,出现的标题既直截了当又切中要害:奇科皮商人自杀身亡。
斯特雷尔克是在车库里被发现的,吊在一根梁上。没有留言,也没有提及拉莫娜,但是邻居说,斯特雷尔克先生之前已经因为“大儿子卷进某种不幸”而精神错乱了。
“阿尔卷进了什么样的不幸让你如此难受呢?”苔丝对着电脑屏幕问道,“是否与某个女孩有关呢?谋杀,也许?性侵犯?如果你上吊就是为了这个原因,那么你就是懦夫爸爸了。”
“也许罗斯科的死与他人有关,”弗雷泽说,“拉莫娜可能参与其中。像她那样体格巨大又强壮的女人,你知道的。你当然知道了;你见过她。”
每当她自言自语的时候,声音听起来都不像是她发出来的。她望着弗雷泽,吃了一惊。弗雷泽回头望着她,绿眼睛像是在:问谁,我?苔丝想做的是,把手枪放在包里,直接开车到制鞋带巷去。但是她应该做的却是,停止扮演侦探角色,打电话报警。由他们去处理。这是过去的苔丝会做的事,可她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女人了。那个女人现在好像是个远房亲戚,是那种在圣诞节你寄去贺卡、然后全年其他时间都被你遗忘的那种远房亲戚。
因为她无法决定——而且,因为她浑身受伤——于是她上了楼,回到床上。睡了四个小时之后,她起来,几乎浑身僵硬,无法行走。她服了两片超强泰诺,等到药效来了、自己的状况好了些,就开车去音像店。她把手枪放在包里,随身带着。她觉得,从现在起,单独开车的时候就要一直把枪随身带着。
她正好在音像店关门之前赶到,要了一部由朱迪·福斯特主演、片名叫做《勇敢的女人》的电影。店员(长着绿头发,一只耳朵上别着安全别针,看起来也就十八岁的样子)憨厚地笑了,告诉她,这部电影叫《勇敢的人》。雷特罗·朋克先生告诉她,再出五十美分,她还可以得到一大袋微波炉爆米花。苔丝本来要拒绝,旋即又考虑了一下。
“妈的,为什么不呢?”
她反问起雷特罗·庞克先生,“人只活一次,不是吗?”
他惊讶地朝她看看,然后笑了笑,认同她的看法。
到家之后,她把爆米花加热了一下,把碟片塞好,然后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把枕头放在后背当垫子。弗雷泽跟她做伴,看起了朱迪,福斯特追赶那些杀了她男朋友的歹徒。一路上,福斯特遇到形形色色的其他朋克,一一用手枪解决。《勇敢的人》恰恰就是典型的那种电影,可是苔丝还是喜欢。她觉得这部电影很有内涵。她还觉得,这些年来她错失了一些好东西:就像《勇敢的人》这样虽然低俗、但是让人觉得过瘾的电影。电影一结束,她便转向弗雷泽,说道:“我希望理查德·韦德马克遇到朱迪·福斯特,而不是坐在轮椅上的那位老太,难道你不希望这样吗?”
弗雷泽完全赞同。
那天夜里,苔丝躺在床上,十月的风着魔似的在屋子四周狂吹,弗雷泽在她身边蜷起身子,鼻子挨着尾巴,苔丝在心里与自己达成协定:如果明天醒来感觉和现在一样,她就去找拉莫娜·罗威尔,也许在见过拉莫娜之后——这要取决于制鞋带巷的事态如何发展——她会去拜访阿尔,“大司机”,斯特雷尔克。更有可能,她醒来时,神志恢复了清醒,会报警。而且不是匿名报警;她会面对现实,坦然接受一切。要想在遭到强奸四十小时以及洗过无数次澡之后证明自己被强奸也许很难,但是遍布她全身的性侵痕迹可以证明一切。
还有那些在涵洞里的女尸:她是她们的代言人,不管喜欢还是不喜欢。
明天所有这些复仇的想法对我来说都将显得愚蠢。这些想法就像是生病友高烧的病人产生的幻觉一样。
可是当她在星期天醒来时,还是完全处于新苔丝的思维状态。她看着床头柜上的手枪,心想,我要用枪。我要亲自了结这事,鉴于我所经历的磨难,我应该亲自了结这事。
“不过首先我得确定,而且我不想被逮到。”她对弗雷泽说,他现在已经站起来了,伸着懒腰,准备度过又一个“劳神费力”的日子。
苔丝冲了个澡,穿好衣服,然后拿了一叠黄色便笺纸来到阳台。她朝自己的后草坪凝视了差不多有十五分钟,偶尔呷一口已经慢慢变凉的咖啡。最后她在便笺的第一页顶头写下了不要被逮着这几个字,冷静思考之后,便开始做笔记。如同写书的时候她每天的工作状态一样,一开始慢,但是一会儿工夫速度就上来了。
到十点钟的时候,她已经饥肠辘辘了。
她为自己做了一顿丰盛的早中饭,而且吃得精光。然后把DVD带回到音像店,问他们是否有《死亡之吻》这部片子。他们说没有,于是,她准备看看其他影片。搜寻了十分钟之后,她确定要另一部片子,片名是《左边最后一幢屋子》。她把片子拿回家全神贯注地看起来。片子里,几个男人强奸了一名少女之后,离开现场,任由她死去。这情景太像她所遭遇的情况了,苔丝禁不住放声大哭,哭声很大,引得弗雷泽从房间里跑过来。但是她还是坚持看了下去,总算有了回报,片子的结局不错:少女的父母杀死了强奸犯。
她把碟片放回到她丢在大厅桌子上的盒子里。碟片明天她要还,如果她明天还活着的话。她打算活下来,但是一切都不确定;人生充满了无数迂回的曲折。苔丝自己早就发现了这个道理。
还有时间要消磨——白天的时光似乎过得很慢——她又在上网了,想查一查阿尔,斯特雷尔克在其父自杀前到底卷入了什么样的不幸。不过,她一无所获。可能是那位邻居信口雌黄、胡言一派(邻居们这样做太稀松平常了),不过苔丝想到了另外一种情况:斯特雷尔克还未成年时,不幸可能就已经发生。要是那样,当事人的姓名是不会透露给媒体的,而且法院的记录(如果这个案子曾经到过法院)也是封存起来的。
“不过,有可能他变得更坏了。”她对弗雷泽说道。
“那些家伙确实会变得更坏。”弗雷泽附和道。(这倒罕见:汤姆总是个随和的人。而弗雷泽却倾向于做魔鬼代言人的角色。)“那么,几年之后,别的事情发生了,而且是更糟糕的事情。然后,妈妈帮助他掩盖真相——”
“别忘了他还有个弟弟,”弗雷泽说,“莱斯特。也许他与那事儿也有干系。”
“别用这么多角色,快把我搞糊涂了,弗雷泽。我所知道的就是,该死的大司机阿尔强暴了我,而她母亲也许是个帮凶。对我来说,知道这些就够了。”
“也许拉莫娜是他姨妈呢。”弗雷泽猜想道。
“哦,闭嘴吧。”苔丝说道,弗雷泽便默不作声了。
下午四点钟的时候,她躺了下来,心里不曾期望睡个一分半秒,不过她正在疗伤的身体倒有自己的日程安排。几乎一刻工夫没到,她就睡着了,听到床头闹钟嗒一嗒一嗒地响个不停时,她醒来了,庆幸自己定好了闹钟。外面,一阵阵十月的劲风把树叶从树枝上扯下,吹得它们飘过后院,五颜六色的,在满地乱窜乱跳。阳光变得很奇怪,成了很淡很淡的金色,这似乎成了新英格兰晚秋午后独有的特征了。
她的鼻子好多了,不过喉咙还是有些红肿。她一瘸一拐地到了浴室,进入冲淋房,在里面待到浴室里雾气腾腾,如同歇洛克·福尔摩斯小说里描写的英国码头那般。淋浴有些效果。要是再吃一两片泰诺,效果会更好。
吹干头发后,她在镜子上擦出一块能照人的地方,然后盯着镜子里的那个女人看,她的眼中充满愤怒却不失理性。镜子保持清晰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是足以让苔丝意识到,无论后果如何,她真的决意这么干了。
她穿上黑色高领毛衣和带大翻盖口袋的黑色带褶裤子,把头发盘在后面扎成圆发髻,然后使劲朝头上压上一顶又大又黑的鸭舌帽。圆发髻弄得帽子后面鼓出一块,但至少,可能看到她的人不会说,我没看清她的脸,不过她有一头漂亮的金发,用发圈扎着。你知道的,就是那种你可以在杰西潘尼店里买到的那种发圈。
她走到地下室,打劳动节以来,那里就一直存放着她的帆布小艇。她从小艇上面的架子上取下那卷黄色的船绳。她用剪树篱的剪子剪下四英尺长的绳子,绕在自己的小臂上,然后把剩下的整卷绳子放进裤子口袋里。又上楼回到厨房,把瑞士军刀也放进那个裤袋里——左边的那个。右边的口袋用来放“柠檬挤压机”点38手枪……还有另外一件东西是她从靠近炉子的抽屉里取出来的。然后她用勺子给弗雷泽舀了双份的猫粮,不过,在让他吃之前,她先抱抱他,吻吻他的头顶。老猫把耳朵伸平(与其说是厌恶,也许不如说是惊讶;通常,她不是个喜欢亲吻的情人呀),等她刚把他放下来,弗雷泽便赶忙朝饭食碟子走去。
“把这当成最后一次吧。”苔丝对弗雷泽说,“要是我回不来的话,佩西会来看你的,不过可能会是两三天后。”她微笑着说,然后又补充道,“我爱你,你个邋遢的老伙计。”
“知道,知道。”弗雷泽说道,然后就忙着吃他的东西了。
苔丝再一次检查了她的不要被逮住的备忘录,一边检查,一边在脑子里盘点自备的器具,并温习自己到达制鞋带巷后需要实施的具体步骤。她认为必须牢记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事情不会按她预想的方式发生。拉莫娜也许不在家。或者她在家,但是和她的强奸犯一谋杀犯儿子在一起,他们两个在客厅里舒舒服服地待着,正在观看电影里让人情绪高涨的情节呢。《电锯惊魂》,也许吧。那位弟弟——毫无疑问在科尔威奇唤作小司机——可能也在那里。说不定,拉莫娜今晚会举办一场特百惠聚会或者读书会呢。重要的是不要被意想不到的事态迷惑住。如果无法巧妙应对的话,苔丝认为她真的很有可能要和自己在斯托克村的房子永别了。
她把不要被逮住的备忘录在火炉上烧了,用拨火棍把灰烬打散,然后穿上皮夹克,戴上一副单薄的皮手套。皮夹克的里子里面有只深口袋。苔丝把一只切肉刀塞到里面,纯粹是图个好运,她告诫自己不要忘了那里还有把刀。她可不想做一场意外的乳房切除手术。
就在准备出门之前,她又把防盗警报器设置好。
风旋即包围了她,吹打着皮夹克衣领和宽松裤的裤腿。树叶在小龙卷风中盘旋起来。在康涅狄格郊外她那品位高雅的一小块土地的上空,天空并不那么漆黑,乌云从月亮表面匆匆掠过。苔丝心想这样的夜色对于恐怖电影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她钻进越野车,关好门。一片树叶旋转着坠落在挡风玻璃上,然后被刮走了。
“我疯了,”她实事求是地说道。
“在那个涵洞里,我的理智丢了,消失了,或者是我在那家店周围走的时候弄丢了。只能这么解释了。”
她发动了车子。汤姆的灯亮了,说道:“你好,苔丝。我想旅途开始了。”
“是的,我的朋友。”苔丝身子前倾,把制鞋带巷75号的地址输了进去。
她已经在谷歌地图上查过拉莫娜的街坊邻里了,等她到达那里的时候,情况看起来和网上的一模一样。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布鲁斯特是新英格兰的一座小镇,制鞋带巷位于郊区,那里的房子彼此相隔很远。苔丝以每小时二十英里的速度,慢悠悠地驶过75号,确定灯还亮着,车道上只有一辆车——一辆几乎喊着此车属于图书管理员的新款斯巴车。没有任何皮特平头卡车或者别的大型铰链式运货卡车的迹象。也没有老旧的福特轻卡。
街道在一个拐弯处到头了。苔丝上了拐弯处,往开回,拐进罗威尔的车道,没有给自己丝毫犹豫的机会。她把灯和发动机都熄掉之后,长长地、深深地吁了口气。
“安全归来,苔丝。”汤姆说话了,“安全归来的话,我会把你带到你要去的下一站。”
“我会尽力。”她抓起黄色便笺纸(目前上面什么也没写)便下了车。朝拉莫娜·罗威尔的大门走的时候,她把便笺抱在胸前。
她在月光中的影子——也许那是老苔丝所剩下的一切了——在她身旁随行。
罗威尔的前门两侧用玻璃条块砌出斜面。玻璃条块厚厚的,使人所见到的东西变形,不过苔丝依旧可以分辨出漂亮的墙纸和铺着打过蜡的地板的过道。有张茶几,上面放着两三本杂志,或许是产品目录。
过道尽头是个宽敞的房间。从那儿传来电视声。她听到歌声,因此拉莫娜可能没在看《电锯惊魂》。事实上——要是苔丝判断正确、而且歌名叫《攀登每一座山峰》——那么,拉莫娜就是在看《音乐之声》了。
苔丝按了门铃。里面传来一连串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迪克西》的开头曲调——对于新英格兰来说是首奇怪的乐曲,不过,要是苔丝判断正确的话,拉莫娜·罗威尔本来就是个怪女人。
苔丝听到大脚走路的梆梆声,就侧过身来,这样从斜面玻璃透过来的光亮就只能照到她脸部的一点点地方。她把放在胸部的空白便笺纸往下放了放,用一只戴手套的手假装做些书写的动作。她把肩头往下弯垂了一些,看上去像一个正在做某种调查的女人。现在是周日晚上,她感到疲惫不堪,只想了解一下这个女人喜欢的牙膏品牌,然后就可以回家了。
别担心啦,拉莫娜,你会开门的,人人都可以看得出来我对别人是不会造成伤害的,我是那种非常害羞的女人。
从眼角余光里她瞥到一张变形的鱼脸游进了斜面玻璃的视线里。接着,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拉莫娜·罗威尔才开了门。
“谁啊?我能帮你——”
苔丝转过身去。从敞开的门里透出的光亮落在她的脸上。她看到罗威尔脸上惊愕的表情,这向苔丝表明了她需要了解的一切。
“你?你在这儿——干什么?”
苔丝从右前口袋里掏出“柠檬挤压机”
点38手枪。行驶在离开斯托克村的车道上时,她想象过枪可能会在那里卡住,不过结果还算顺利。
“从门边往后退。要是你想关门,我就毙了你。”
“你不会的,”罗威尔说道。她没有后退,但也没关门。
“你疯了?”
“进去。”
罗威尔穿着件宽大的蓝色家居服,看到她的衣服前襟猛然翘起时,苔丝立即举起枪。
“要是你叫喊,我就开枪。最好相信我,婊子,我可不是开玩笑。”
罗威尔硕大的胸部瘪了下去。她的嘴唇往牙齿后面抽拉,眼睛在眼眶里不停地左右移动。此刻她看起来不像图书管理员,也不和颜悦色、令人愉快了。对苔丝来说,她倒像只在洞外被逮到的老鼠。
“要是你开枪,所有街坊邻里就会听到。”
苔丝不信这话,但是也不争辩。
“这与你无关,因为你的命要没了。进去。要是老实回答我的问题,你还会活到明早。”
罗威尔往后退了,苔丝从敞开的门道进来,把枪在面前直直地举着。一关上门——她用脚关上的——罗威尔便原地不动了。她站在那张上面放着几份产品目录的小茶几旁边。
“不许抓东西,不许扔东西。”苔丝说道,从那个女人嘴角的扭动她看出抓东西、扔东西的念头确实在拉莫娜的脑子里出现过。
“我能像读一本书一样看透你。我在这儿还会有什么别的原因吗?继续往后退。一直退到客厅。”
“你疯了。”拉莫娜说道,不过她重新开始往后退了。她穿着鞋。即使身上穿着家居服,她还是穿着又大又丑的鞋子。
男式系鞋带的款式。
“我不明白你究竟在这里干什么,不过——”
“去你妈的,别骗人了。你开门的时候一切都写在你脸上了。一切的一切。你以为我死了,对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就我们俩,所以你还是坦白交代吧!”
现在她们在客厅了。墙上挂着些感伤的油画——小丑、大眼睛的无家可归者——还有许多架子和桌子,上面杂乱地堆放着乱七八糟的东西:雪花玻璃球、巨怪娃娃、喜姆人、爱心熊、糖果屋什么的。虽然罗威尔是个图书管理员,可是却看不到什么书。对着电视机的是只前面放着厚坐垫的乐之宝沙发。椅子旁边放着只电视托盘。
托盘上面是个装奶酪零食的袋子、一大瓶健怡可乐、遥控器和《电视收视指南》。
电视机上面是幅裱有镜框的拉莫娜和另外一个女人的照片,她们彼此双臂搂着,面颊紧贴在一起。看起来照片好像是在一个游乐园或者乡下集市上拍摄的。照片前面是只玻璃糖果碟子,碟子星星点点地闪烁着光芒。
“你干这事多久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为了你那杀人强奸犯儿子,你干了多久了?”
罗威尔的眼睛亮了一下,但是重又开始抵赖……这就让苔丝为难了。当初来这儿的时候,杀死拉莫娜·罗威尔似乎不仅仅是个选择,而是最有可能发生的结局。
苔丝一直相信她会这么干的,也相信放在自己宽松裤左前袋子里面的船绳会用不着。
可是现在她发现自己无法继续往前走,除非眼前这个女人坦白自己是同共谋。因为她看到苔丝站在门口,虽然带着淤伤,但是伤势都不严重的时候,她脸上所写的东西还不够。
远远不够。
“这勾当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当时多大?十五岁吗?他声明过他只是‘闹着玩’的吗?许多人初犯的时候都这么说。”
“我不知道你要到底在说什么。你到图书馆,做了一场完全可以接受的报告——并不算精彩,显然,你来演讲纯粹是为了挣钱,不过你的报告至少填补了我们日历上的空白期——可接下来,你就站在我的门口,用枪指着我,发出各种各样疯狂的——”
“没用的,拉莫娜。我看过他在红鹰货运网站上的照片了。戒指和其他所有的一切。他强奸了我,还试图杀死我。他以为他已经把我杀了。是你把我送到他的虎口的!”
震惊、愠怒和罪恶,几种感情痛苦地交织在一起,罗威尔的嘴巴往下坠开。
“错了!你这个蠢厌,你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边说边往前冲。
苔丝举枪。
“不,别那样。不许动。”
罗威尔停住了,但是苔丝认为她停不了多久。她正在振作精神准备搏斗或者逃跑。因为她知道,要是她试图往屋子里面跑,而苔丝还是跟着她的话,那可能就是一场搏斗了。
特拉普一家又在唱歌了。鉴于苔丝目前的处境——她自找的——所有愉快的合唱歌曲都让人觉得极为恼怒。苔丝右手拿枪对准罗威尔,左手捡起了电视遥控器,把电视调到静音,又把遥控器放下,然后站着一动也不动。电视机顶端有两样东西,但是,刚开始她只看到了拉莫娜和她女朋友的照片;现在,她终于看清那只糖果碟子。
此刻她才明白,闪闪发亮的根本不是碟子边缘的玻璃切面,而是碟子里面的某样东西。她的钻石耳坠就在碟子里面。她的钻石耳坠。
罗威尔从架子上抓起汉塞尔与格雷特的糖果屋,朝苔丝砸了过去。苔丝躲过了,糖果屋飞过她的头顶,砸在她身后的墙上。
她往后退了退,绊到了跪垫,四肢伸开倒了下来。枪也从手中飞了出去。
她们两人都去争枪,罗威尔双膝着地,用自己的肩头挡住苔丝的胳膊和肩,像个橄榄球阻截队员在拼命擒抱枢纽前卫。她抓到了手枪,然后把它握紧。苔丝把手伸到自己的皮夹克里,握住她的备用武器切肉刀的把手,意识到她可能没有反击的机会了。罗威尔的身体太硕大了……而且母性十足。是的,确实就是这样。她多年来一直保护着自己的流氓儿子,现在还一心想要保护他。苔丝本该在门关上的那一刻就朝她开枪的。
可是,我不能啊。她心想,甚至就在此刻,确认了事实真相仍然给她带来些许安慰。她站起身来,手依旧放在皮夹克里,直面拉莫娜·罗威尔。
“你是个狗屎作家,也是个狗屎客座报告人。”罗威尔说道。她笑着,话说得越来越快。声音里透着拍卖人节奏轻快的鼻音。
“你是他下手的绝妙对象,他当时打算对某个人下手,我知道那些信号。于是,我就把你送过去了,真灵验,他操了你。我不知道你到这里来的目的,不过,现在这就是你的下场。”
她扣动扳机,没有枪响,只有空枪的咔嚓声。苔丝买枪时已经学到了教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要把子弹装进枪膛里,以避免因不小心扣动扳机而发生意外。
罗威尔的脸上掠过一种近乎喜剧般的惊讶表情。这种表情使她看起来年轻了一些。她低下头看看手枪,就在她往下看的那当儿,苔丝从皮夹克里的口袋中抽出切肉刀,颤巍巍地向前奔去,使劲把刀捅进了罗威尔的肚子里。
这女人发出一阵刺耳的“嗷嗷”声,她想尖叫,但却叫不出来。手枪掉在了地上,拉莫娜踉踉跄跄地往后退,靠在了墙上,低头看着切肉刀的刀柄。一只像连枷一样不停挥舞的手臂碰到了一列喜姆人像。人像从架子上砰砰地掉下,在地板上摔得狼藉一片。她再次发出“嗷嗷”的叫声。她家居服的前襟尚未浸染上血污,不过鲜血开始从衣服里啪嗒啪嗒地往下滴,落在拉莫娜,罗威尔的鞋子上。她把手放到刀柄上,试图把它拔出来,接着又发出“嗷一嗷”
的叫声。
她抬头看看苔丝,不太相信发生的一切。苔丝也看着她。她现在记起了在她十岁生日那天发生的某件事。她父亲给了她一副弹弓,她便出去寻找可以用弹弓射击的目标。在离她家五六个街区的某个地方,她看到了一条耳朵残缺不全的流浪狗,泡在垃圾桶里。她在弹弓上装了粒小石子,朝它射去,只想把狗吓跑,但是石子打中了狗的屁股。那狗发出痛苦的“哎克一哎克一哎克”的叫声之后,跑开了,不过还没跑开的时候,狗责备地朝苔丝看看,那副表情苔丝永远也忘不了。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她绝对不会再这么做,而且,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用弹弓打过任何生灵。
她懂得屠杀是生活的一部分——对于拍死蚊子,她没有丝毫良心上的谴责;每当看到老鼠,她也会放下捕鼠夹子——不过,那时候她还相信,自己今后再也不能那样毫不自责或者毫无悔意地去伤害生灵了。
在制鞋带巷那所房子的客厅里,她却没有任何自责和后悔。也许因为,这一切都是正当防卫。或许根本就不是。
“拉莫娜,”她说,“现在我感到自己和理查德,韦德马克有某种联系了。这就是我们给坏人的下场,亲爱的。”
罗威尔站在自己流出的一摊血里,她身上的家居服盛开出了血色罂粟花。她脸色惨白。黑眼睛巨大无比,幽幽地闪着惊愕的光。舌头已经露出,慢慢地盖过下嘴唇。
“现在你可以四下里滚一阵子了,想一想自己做过的事——怎么样?”
罗威尔开始滑动。鞋子在血滩里发出嘎披嘎啦的声响。她摸索着寻找另外一只架子,把它从墙上拉了下来。一排爱心熊宝贝向前倾去,全都自杀了。
虽然苔丝没有感到丝毫的自责和后悔,但她还是发现,自己话虽说得大,终究还是不能像汤姆·乌多那样;她不想看着罗威尔痛苦或者延长她的痛苦。她躬下身来捡起点38手枪。从宽松裤子的右前口袋里,拿出从火炉旁边厨房抽屉里带来的那个东西。那是只火炉专用手套。它能非常有效地盖住左轮手枪的单声枪响,只要枪的口径不是太大。她是在写《柳树林编织协会进行神秘巡游》这本书时学到这个知识的。
“你不懂。”罗威尔低沉地说,“你不能这么干。这是个错误。把我送到……医院去。”
“是你自己的错。”苔丝把火炉手套盖在右手的左轮手枪上面,“谁让你在弄清了你儿子是什么人之后不把他阉割了。”
说着她把火炉手套抵着罗威尔的太阳穴,稍微把她的头转向一侧,然后扣动扳机。
传来一声低低的、很重的“噗”的声音,像是个身体硕大的人在清嗓门。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她之前没有在谷歌上搜到阿尔·斯特雷尔克的家庭住址;她本想从罗威尔那里要的。但是,正如她自己之前想的,类似这样的事情从来不会按照计划发生。此刻她要做的就是保持头脑清醒,把任务进行到底。
罗威尔的办公室在楼上,位于一间原先打算做客卧用的房间里。这里的爱心熊和喜姆人更多。还有六张带镜框的照片,不过没有一张是她儿子的,或者是她过世的、不凡的罗斯科·斯特雷尔克的照片;这些都是曾经给3B做过报告的作家签过名的照片。这房间令苔丝想起斯塔格人酒馆贴有乐队照片的门厅。
她没有让我在我的照片上签名,苔丝心想,当然不会,她为什么要记住我这样一个狗屎作家呢?对她来说,我基本上就是一个填补空缺的会说话的蠢蛋。更不要说是她儿子绞肉机里的肉了。我来得正是时候,这对他们来说是多么幸运啊。
在罗威尔的办公桌上,有一台苹果电脑,和苔丝的那台差不多。屏幕黑乎乎的,但是电脑上亮着的灯告诉她,电脑处于待机状态。她用戴手套的指尖按了个键,屏幕就重新亮起来了,她便盯着罗威尔的电脑屏幕看。不需要烦人的密码,多好。
苔丝点了地址簿图标,把屏幕往下翻到R字母栏,找到了红鹰货运。地址是科尔威奇市镇路运输广场7号。接着,她又翻到了S字母栏,找到了巨人和他的弟弟莱斯特。大司机和小司机。他们都住在市镇路上,离他们的公司很近,公司一定是从他们的父亲那里继承过来的:阿尔维恩住在23号,莱斯特住在101号。
要是有个三兄弟,她心想,他们就成为三个卡车小司机了。一个住在茅草屋里,一个住在木屋里,一个住在砖头屋里。可惜啊,只有两位。
她又下了楼,从玻璃碟子里拿起她的耳坠,放进大衣口袋,边放边看看靠墙坐着的死女人,目光里没有丝毫的怜悯。没必要担心留下蛛丝马迹的证据;苔丝自信自己什么都没留下,哪怕是一根头发丝。
她把火炉手套——此时里面炸了个洞——放回到自己的口袋里。那把刀是全美百货商店出售的普通刀具。说不定,它还与拉莫娜自己的那套刀具吻合呢。到目前为止她干净利落,不过艰难的部分也许还在后面。她离开屋子,上了车,驱车离开。
十五分钟后,她把车开进一间废弃不用的带状商场的停车地带,这带状商场很长,长得她有足够时间把科尔威奇市镇路23号这些信息输进她的全球定位系统里面。
有了汤姆的导航,苔丝发现自己刚过九点就接近目的地了。月亮依旧低低地挂在天空。风比原先刮的更猛了。
市镇路从47号公路分叉出来,不过距离斯塔格人酒馆起码还有七英里远,而距离科尔威奇的镇中心就更远了。运输广场位于两条道路的交汇口上。根据标牌指示,三家卡车货运公司和一家搬家公司就设在此地。这些公司所在的几幢大楼有点像组装房屋,样子丑陋不堪。最小的那栋属于红鹰货运公司。在这周日的夜里,整幢大楼黑咕隆咚的。大楼外面是几英亩的停车场地,四周用栅栏围着,高强度的弧形灯把它照得亮亮的。仓库那块停满了出租车和拉货的车辆。至少其中一辆平头车的车身一侧印有红鹰货运字样。不过苔丝觉得这辆车不是网站照片上出现的那辆。
紧挨仓库地带的是一个卡车加油站。
输油管——超过十二根——被同样高强度的弧形灯照亮。明亮洁白的灯光从主楼的右侧向外流溢,左侧则漆黑一片。还有幢建筑,呈U形,就在后面。一排汽车和卡车就停在那儿。路边的标牌是个巨大的电子屏幕,上面满是鲜红的字体。
里奇镇公路卡车加油站“你们驾驶,我们加油”
汽油每加仑2.99美元柴油每加仑2.69美元最新彩票此处随时可买饭店周日夜里关闭停业周日夜里恕不供应淋浴商店和汽车旅馆“时刻营业”
“时刻欢迎”
在标牌底端,字拼写得不成样子,内容却充满激情:支持我们的军队!在阿富汗赢得胜利货车穿梭往来,给车加油,也给司机自己加油(即使这些饭店现在没营业,苔丝也能猜的出营业的时候,菜单上肯定有炸鸡排、肉块、面包布丁之类的食物)。
这地方在周一到周五忙碌得像个蜂巢,但一到周日晚上就成了坟场,因为这一带一无所有,就连像斯塔格人酒馆这样的路边房子都没有。
只有一辆车泊在油管旁边,车朝外面对着马路,油管喷嘴伸在车的汽油阀口里。
这是辆老式福特F-150轻卡,前灯四周涂有霸道防锈胶。在刺眼的灯光下无法分辨清楚颜色,不过苔丝也不必分辨。她已经近距离地看过那辆卡车了,知道它的颜色。
车里面空无一人。
“你好像没觉得惊讶嘛,苔丝。”就在她把车慢慢停在路肩、眯眼朝商店打量的时候,汤姆说道。尽管外面的光线刺眼,她还是可以看到有两三个人在那里,而且她也可以看清其中一个人就是大司机。他是不是块头很大,或者说是不是块头大得像巨人一样?蓓思·尼尔曾经问过她。
“我一点也不惊讶,”她说,“他就住在附近。他要加油还能到别的地方去吗?”
“也许他在准备出行呢。”
“周日晚上这么迟了还出行?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他在家里看《音乐之声》,把所有啤酒喝光了才到这里来买酒的。顺便把油箱加满。”
“不过,你可能猜得不对。你把车开到商店后面,等他离开的时候,紧跟其后,这样不是更好吗?”
但是,苔丝不想那么做。卡车加油站的正面都是玻璃。如果她把车开进来,他可能向外张望时正好看见她。即使油管高墩上的灯光明亮耀眼,他要看清她的脸庞有点困难,但是他可以辨认出她的车子。
公路上有许多福特越野车,可是在周五那晚之后,阿尔,斯特雷尔克必须要对黑色福特越野车格外留神了。再说了,还有她的车牌,周五的时候,他很有可能注意到了她的康涅狄格州的车牌。
还有其他事。更为重要的事。她发动了车子,移动了一下车的位置,把加油站置入后视镜的视野范围之内。
“我不想在他后面,”她说,“我想在他前面。我想等着他。”
“要是他结婚了怎么办,苔丝?”汤姆问,“要是他老婆在等他怎么办?”
这个想法让她吃了一惊。接着她就笑了,倒不是仅仅因为他戴的那颗戒指太大了,不可能是红宝石的。
“像他这样的家伙没有老婆,”她说,“至少不是待在身边的那种。在阿尔的生活中只有一个女人,而她已经死了。”
与制鞋带巷不一样的是,市镇路的四周没有任何郊区特征;跟特拉维斯,特里特一样,它是个地地道道的乡下。月亮正在升起,月色下,这里的一座座房子成了闪烁着电灯光芒的岛屿。
“苔丝,你快到目的地了。”汤姆用他真实的声音说道。
她爬上一个缓坡,看到左侧有只信箱,上面写着斯特雷尔克,23号。车道漫长,弯道处有些隆起,用沥青铺的,像黑冰一样平坦。苔丝毫不犹豫地拐进车道,不过,刚拐进去,她就有些担心了。她费了很大劲才没让自己踩刹车、往后退。因为,要是她开进去的话,她就别无选择了。她就像是一只困在瓶子里的虫子。即使他没有结婚,但如果有其他人在屋子里怎么办呢?比如,莱斯特?要是大司机买的啤酒和快餐并不是为一个人买,而是给两个人买的,怎么办?苔丝熄掉车前灯,借着月色,继续往前。
在她目前的精神状态下,车道好像在永无尽头地向前延伸。可是,开了可能还不到八分之一英里的路,她就看到斯特雷尔克屋里的灯光了。屋子坐落在山顶,外表整洁,比小村舍要大,但比农舍要小。
屋子虽不是用砖头砌成的,但也不是用茅草搭建的寒舍。要是在三只小猪和大坏狼的故事里,苔丝想,这房子应该是木头的。
停在屋子左侧的是辆长长的拖车,拖车侧面写着红鹰货运几个字。泊在车道尽头、车库前面的,是网站上的那辆车。在月光下,平头卡车看起来像个鬼魂。快靠近它的时候,苔丝放慢车速,旋即,一道白色的耀眼光芒照来,照亮了草坪和车道那光芒刺得她双眼难睁。那是活动感应灯,如果斯特雷尔克回家时,灯还亮着,他在车道那头就能看见。或许,他在市镇公路离家不远的时候就能看见。
她猛踩刹车,感觉就像十几岁时梦见自己在学校里身上一丝不挂一样。她听到一个女人在呻吟。她心想是自己,可听起来和感觉起来都不像是她。
“这不好,苔丝。”
“闭嘴,汤姆。”
“他随时都会回来,而你却不知道那个玩意儿上面的定时器定的是多长时间。你干掉他母亲的时候就不太顺利,而他可比他母亲的块头大多了。”
“我说了闭嘴!”
她努力想要思考,不过,那道炫目的光亮使她很难思考问题。泊在那里的平头车的影子和她左侧的拖车,好像在朝她伸出锋利的黑手指——想象中吓人的鬼怪的手指头。该死的路灯!当然,像他那样的人,肯定会有路灯的。她现在必须离开,就在他的草坪上掉个头,然后把车尽快开回到公路上,可是,如果这么做,她可能会碰上他。她知道很可能会这样。
赶快想,苔丝,赶快想!哦,天哪!让事情更糟的是,有条狗开始狂吠了。这屋子里养着条狗。她想象着一条满嘴尖牙的比特犬。
“如果你打算待在这儿,你就得隐蔽起来,”汤姆说道……不,那声音听起来可不像她的。或者不完全像她的。也许,那声音属于她最深层的自我,眼下这个幸存者。那个杀人犯——也是她。一个人会拥有多少个隐藏在内心深处的自我呢?她觉得可能有无数个。
她朝后视镜里瞥了一下,咬咬至今还肿胀的下唇。还没看到驶近的车的前灯。
不过,因为皎洁的月光和那个圣灵般的路灯光芒混杂在一起,她还能够分辨得出车灯吗?“那个灯是定时的,”汤姆说,“不过在灯熄灭之前,我会采取行动的,苔丝。如果灯熄灭之后你把车开走的话,它还会亮起来。”
她把越野车拉成四轮状态,开始绕着平头车猛冲,然后停下。草坪的那一侧,草长得高高的。在那没心没肺的路灯下面,他肯定能看到她留下的车辙。即使灯光熄灭了,等他驱车过来的时候,灯还会再亮,到那时候他就会看到车辙。
屋内,狗依然在叫:呀咳!呀咳!呀咳呀咳呀咳!“把车开过草坪,停在拖车后面。”
汤姆说道。
“可是,车辙!车辙!”
“你得把车藏在什么地方。”汤姆回答道。他的口气虽然客气,却很坚定。
“至少那一侧的草修整过了。你知道,大多数人不是那么善于观察的。多林·马奎斯一直那么说。”
“斯特雷尔克可不是编织协会的女土,他是个狗日的疯子。”
不过因为真的别无选择——既然她到这儿来了,就别无选择了——苔丝只好把车开到草坪上,穿过亮得如同夏日正午的路灯光亮,转向停在那里的银色长箱子。
这么开车的时候,她把屁股略微抬高,离开了座位,好像这么做了,她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越野车经过草坪时留下的车辙弄得不那么明显。
“即使他回来的时候灯还亮着,他可能也不会怀疑,”汤姆说道,“我打赌鹿一直把灯弄亮。也许他甚至还有那种灯,好把鹿从他的蔬菜园里吓跑。”
这话有道理(听起来又像是她特别设定的汤姆的声音了),但是没让她宽慰多少。
呀咳!呀咳!呀咳呀咳呀咳!狂吠声听起来就像是狗在那里拉钢铡儿。
银色拖车背后的地面坑坑洼洼,而且还光秃秃的——其他货运箱子肯定隔三差五地堆在这儿——不过倒是相当稳固。她把越野车朝长箱子的阴影里尽可能开得深些,旋即熄掉引擎。她出了很多汗,浑身发出一股除臭剂都遮盖不了的味道。
她下了车,关车门的时候,路灯熄灭了。有一会儿,她倒是迷信起来,认为是自己把路灯熄掉的,然后又意识到,那个吓人的鬼东西只是正好到了熄灭的时间。
她斜靠着越野车暖烘烘的盖子,深深地吸气,然后像个马拉松长跑运动员一样,在最后四分之一英里的路段把气呼出来。也许搞清楚路灯亮多长时间很容易,但是那个时候她没心思管这个问题。她太害怕了,感觉它似乎亮了几个小时。
苔丝把自己调整好之后,便开始盘算起来。手枪和抗热手套。都在,而且顶用。
她认为抗热手套未必能够盖住另一声枪响,因为里面有个洞;她得靠小山顶上的屋子与世隔离这个地理优势了。把刀留在拉莫娜的肚子里没有问题;如果她到了得用切肉刀对付巨人的地步,那么她的处境肯定凶多吉少了。
枪里面只剩下四颗子弹了,你不要忘记这一点,尽管朝他射。为什么不多带些子弹呢,苔丝·吉恩?你认为你筹划好了,可我觉得你干得不太好。
“闭嘴,”她喃喃道,“不管你是汤姆、弗雷泽还是其他什么人,都给我闭嘴!”
责怪的声音停止了,当声音真的停止的那刻,苔丝忽然意识到,真实的世界也已经沉寂。路灯熄灭时,狗也停止了狂吠。
此刻唯一的声音就是风,唯一的光亮就是月。
因为路灯可怕的炫目光亮不见了,长箱子倒是提供了很好的庇护,不过她还是不能留在这儿。要是她打算完成来这里的使命,那就不能留在这儿。苔丝绕着屋后疾跑,生怕弄亮另一盏感应灯,可又别无选择。没其他灯了,可是月亮躲到了一团云层后面,她绊到了地窖的斜平顶,快要跪倒的时候,头又差点儿撞到手推车上。
有一刻,她躺在那里,寻思自己变成了什么样的人。她是作家协会的会员,不久前,开枪打中了一个女人的头。在捅了她的肚子之后。我已经完全背离常规了。接着,她又想到他叫她骚货,后来便再也不顾及自己是恪守常规还是失控了。不管怎么说,那是个愚蠢的说法,而且还有种族分子的嫌疑。
斯特雷尔克屋后果真有座花园,不过不大,显然不值得用感应灯来保护,防止鹿来糟蹋。花园里什么都没了,除了几个南瓜,而且很多都已经腐烂了。她跨过一排瓜藤,绕过屋子远处的角落,平头车就在那里。月亮又出来了,把原先的铬黄色变成了幻想小说里剑刃的银白色。
苔丝走到平头车后面,接着沿着车左侧往前走,然后在高及下颌的前轮旁边跪下。她从口袋里掏出“柠檬挤压机”手枪。
他不可能把车开到车库里,因为平头车拦在路上。即使它没有挡道,车库里也大概满是单身汉才有的七七八八的东西:五花八门的工具、渔具、野营设备、卡车零件和促销装的苏打盒子等等。
那只是猜测。猜测是危险的。多林会为此怪罪你的。
当然,她会。没有人比苔丝更了解编织协会的女士们,可是那些喜欢吃甜食的宝贝儿们很少冒险。假如你真的冒险,就会被迫做许多猜测。
苔丝看看手表,惊讶地发现现在才九点三十五分,而她却觉得好像已经过去了四年。也许五年吧。她刚开始以为听到了越来越近的引擎声,接着确定没有。她希望风没有吹得如此猛烈,但是一只手是希望,另一只手是狗屎,就看哪只手先抓满了。
编织协会的女士们从来没有人道出这个说法——多林·马奎斯和她的朋友们对事情把握得更加深入透彻,比如开始得最快,结束得也最快——不过这倒是真话。
也许他的确去旅行了,不管是不是周日夜里。也许太阳出来的时候,她还会待在这里。风在不停地吹,铲刮着她疯了般地想要登上的这个小山顶,寒气钻进她已经发疼的骨头里。
不,他才是个疯子。还记得他是如何跳舞的吗?他的影子在背后的墙上舞蹈?还记得他如何唱歌吗?还记得他号啕的嗓音吗?你等着他。苔丝·吉恩。你等到地狱结冰吧。你已经无法回头了。
实际上,她就害怕那一点。
他会把车开进来,满怀希望地正好开到她躲藏的平头车背后。他会把轻卡灯熄掉。乘他眼睛还没能适应——这一回可不是风。连车的前灯还没照亮车道的弯道,她就分辨出那种调试不好的引擎发出的嘭嘭声了。苔丝单腿跪着,使劲把帽檐往下压,这样风就不会把帽子吹掉。她还得靠近一点,那就意味着她要把时间算得很精准。如果她在草丛中朝他开枪,很有可能会射偏,即使离得很近。
射击教练曾告诉她,只能在十英尺或者不到十英尺的范围内,她才可以信赖“柠檬挤压机”手枪的性能。他曾建议她买把性能更加可靠的手枪,不过她一直没买。要距离靠得足够近才有把握打死他并不是所有要考虑的问题。她还要搞清楚,卡车里面的人就是斯特雷尔克,而不是他的弟弟或者他的某个朋友。
我没有行动计划。
不过现在再计划已经太迟了,因为来的是那辆卡车。路灯亮了,她看到那顶上面有漂白斑点的棕色帽子了。她还看到他,像她一样,对着刺眼的灯光眯着眼,她知道他这会儿什么也看不见。现在正是下手的时候,否则就没机会了。
我就是那个勇敢的女人。
没有筹划,甚至考虑都没考虑,她就绕着平头车的背后开始走了,没有跑,只是大步流星镇定地走着。风在她四周猛刮,拍打着她宽大的裤子。她打开客座的车门,看到他一只手上戴着嵌有红宝石的戒指,另一只手抓着一只纸袋,里面有只正方形的盒子。啤酒,可能是十二听一扎的。他朝她转过身来,恐怖的事情便发生了:她分成了两半。勇敢的女人见到了强奸她、窒息她、把她扔到涵洞的禽兽;苔丝见到了一张稍微宽大的脸庞以及嘴角和眼角四周的皱纹,那些皱纹周五下午还没有。不过就在她记起这些特征的那刻,“柠檬挤压机”手枪在她手里叭叭响了两下。第一颗子弹打断了斯特雷尔克的喉咙,正巧就在颌下。第二颗子弹在他右眼眉毛的上方炸开了一个黑洞,还击碎了驾驶室的边窗。
他向后倒下,倚着车门,一直抓着纸袋上端的那只手垂了下去。他的整个身体狰狞地扭动了一下,戴着戒指的那只手“啪”
的一声,摔在方向盘的正中,摁响了喇叭。
屋里,狗又开始狂吠了。
“不,就是他!”她手里拿着枪,站在敞开的门边,朝车里凝视。
“肯定是他!”
她绕着轻卡的前端奔跑,失去了平衡,一条腿跪倒在地,然后站起来,用力拉开驾驶室的侧门。斯特雷尔克倒在外面,头撞在他那平坦的柏油车道上。帽子坠落了。
右眼睛被恰好打穿右眼上方头颅的子弹斜着拽出来,向上朝月亮瞪着。左眼盯着苔丝。
可这张脸并不是苔丝周五下午见过的那张。
他是不是块头很大,或者说是不是块头大得像巨人一样?蓓思·尼尔曾经问过。
像巨人一样,苔丝曾回答道,不过他……可没这个人这么高大。强奸她的人大概有两米,当他从卡车(就是这辆卡车,这一点她丝毫也不怀疑)下来的时候她是这么认为的。身子壮,大腿粗,而且宽得像道门。可是这个人起码有两米一。她为了搜寻巨人而来,结果却杀死了另外一个巨怪。
“哦,我的上帝,”苔丝话一出口,风便把话刮走了。
“哦,我亲爱的上帝,我究竟干了些什么?”
“你杀了我,苔丝,”地上的人说道。
考虑到他头上和喉咙里的洞,那个人的话说得当然有道理。
“你按照自己的意愿杀了大司机。”
她浑身的肌肉全然没了力气。她跪倒在他旁边。头顶上,月光从风声怒号的天宇照射下来。
“戒指,”她喃喃道,“帽子,卡车。”
“他出去寻找袭击目标的时候,总戴着戒指和帽子,”大司机说,“而且他还开轻卡。他出去寻找袭击目标的时候,我就待在公路上,坐在红鹰平头车里,要是有人看到他——尤其是他坐下的时候——人家会以为看到的是我。”
“他为什么要那么干?”苔丝问这个死人,“你是他的哥哥。”
“因为他疯了。”大司机耐心地说。
“而且还因为以前这样做频频得手,”
多林,马奎斯说道,“在他们更小的时候,以及在莱斯特与警察有麻烦的时候。问题是,罗斯科·斯特雷尔克自杀是因为第一次麻烦,还是因为拉莫娜让大哥阿尔为此承担责任。或者,也许因为罗斯科会把事情说出去,拉莫娜便杀了他。但她把事情弄成像是自杀的样子。究竟是哪一种情况,阿尔?”
不过关于这个话题,阿尔却沉默了。
死亡的沉默。
“我会告诉你我所认为的事情的来龙去脉。”多林在月色下说道,“我认为拉莫娜知道,如果你弟弟被警察审讯,哪怕是被一个半吊子警察审讯,他就可能会坦白交代出一些比在校车上揩女生油或者朝停在当地情人车道上的汽车里瞥几眼要严重得多的事情。我认为她找你谈过话,希望说服你承担责任,而且她还说服她丈夫一声不吭。或者吓唬他,要他保持缄默,那倒更有可能。要么是因为警察从来就没要求那位姑娘主动指认,要么是因为她不愿指控,他们才得逞的。”
阿尔一言不发。
苔丝心想,我跪在这儿,用想象的声音在对话。我疯了。
但是她知道,自己正在努力保持镇定。
要做到这点的唯一办法就是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她想,她以多林的口吻讲述的故事要么是事实,要么接近事实。这故事基于猜测和过分大胆的推理,不过倒也有道理,与拉莫娜在最后时刻所讲的吻合。
你这蠢货,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而且:你不懂。这是个错误。
这是个错误,是的。今夜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错误的。
不,不是每一件事。她熟悉内情。她知道。
“你知道吗?”苔丝问这个被她枪杀的男人。她伸出手来抓斯特雷尔克的胳膊,然后抽开。衣袖下面还是暖暖的,就好像他还活着。
“你知道吗?”
他没回答。
“让我试试。”多林说道。然后就用她那最友好、“你会告诉我一切”的长辈的声音,那种在书上总是灵验有效的声音,问道,“司机先生,你知道多少情况?”
“我有时候有所怀疑,”他说,“大多数情况下我没想过这事。我有生意要打理。”
“你问过你妈妈吗?”
“我也许问过。”他说道。苔丝觉得他那怪兮兮的右眼躲躲闪闪的。不过在这狂风怒嚎的月夜,谁又能说得准呢?“姑娘们失踪的时候?你是那时候问的吗?”
对于这个问题,大司机没有应答,也许是因为多林已经开始发出像弗雷泽一样的声音了。当然也像汤姆。
“可是从来都没有证据,是吗?”这一回问话的倒是苔丝自己了。她不确定他是否会对她的声音做出回应,不过他倒是搭腔了。
“是的,没有一丝证据。”
“那你就不想要证据了,是吗?”
这一回,没有应答。苔丝站起来,身子不稳,走到带漂白斑点的帽子那里,帽子已经被风吹过了车道,落在草坪上。就在她捡起帽子的那一刻,路灯又熄了。屋内,狗停止了吠叫。这让她想起了歇洛克·福尔摩斯。站在狂风劲吹的月色下,苔丝听见自己从喉管内发出从没听过的最为悲恸的轻笑声。她摘下自己的帽子,把它塞进夹克衫口袋里,然后戴上他的那顶。对她来说这帽子太大了,于是她又摘了,花了好长时间调节帽子后面的带子。她重又回到被她枪杀的男人身边,她觉得这个人也并不是无辜的……但是即使有罪,也还不至于要被枪毙。
她轻轻地拍打着棕色帽子的边沿,问道:“这是你在公路上时戴的那顶帽子吗?”
虽然她知道不是这一顶。
“是的。”斯特雷尔克说道。
“你也不戴戒指,是吗,亲爱的?”
“是的。对客户来说戴戒指太俗气了,不像是做生意的样子。要是卡车加油站那里——有人喝得太高或者醉得不省人事——看到了戒指,以为是真的,怎么办呢?没有人会冒险从背后袭击我,因为我体格太强壮,身材太高大——起码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但是今夜,有人朝我开枪了。我觉得自己不该被人枪杀。为了枚假戒指不该杀我,为了也许是我弟弟干过的坏事也不该杀我。”
“那么你和你弟弟从来没有同时为这家公司开过车,是吗?亲爱的?”
“没有。他在路上的时候,我就在办公室打理。我在路上的时候,他……好了,我想你知道我在外面的时候,他在干什么。”
“你早就该说出来了!”苔丝冲着他高声尖叫,“哪怕你只是怀疑,也早该说出来!”
“他害怕,”多林用友好的口吻说道,“难道不是吗,亲爱的?”
“是的,”阿尔说,“我害怕。”
“害怕你弟弟?”苔丝问道。
“不是怕他,”阿尔·斯特雷尔克说,“是怕她。”
回到车上,苔丝发动了车子,汤姆说道:“苔丝,你没法弄明白的。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的确如此,不过,它忽视了就在眼前的事实:像电影里的复仇者一样,在追寻强奸她的罪犯的过程中,她其实已经把自己送往了地狱。
她举起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然后又放下。不能,现在不能。她还有义务要帮助涵洞里的那些妇女,还有其他可能会加入到她们行列中的妇女,如果莱斯特,斯特雷尔克逃脱的话。在经历了刚才的风波之后,她绝不能让他逃脱。
她还有一站要逗留,但不是在她的越野车里。
市镇公路101号路上的汽车道并不长,也没有铺过。只是一对车辙,杂草挨车辙长得很近,她驱车朝小屋驶去的时候,两边的杂草刚好刮到这辆蓝色F-150轻型卡车的两侧。这栋房子周围的一切都是乱糟糟的,就像《德州电锯杀人狂》里的画面一样。有时候,生活与艺术多么相似啊。
而且,艺术越粗犷,模仿就越像。
苔丝不想偷偷摸摸地进行——如果莱斯特,斯特雷尔克对他哥哥卡车的声音了如指掌,如同他熟悉哥哥的声音一样,何必还要熄掉前灯呢?她还戴着那顶有漂白斑点的棕色帽子,大司机不在公路上的时候就戴着它。那个带有假红宝石的戒指相对于她的手指来说太大了,于是,她把戒指放进裤子的左前口袋里。小司机在外出“打猎”时,穿衣打扮和开车的样子,都在模仿他哥哥,他肯定体会不到自己的最后一位受害者以同样的方式干掉他时的那种滑稽,但是苔丝却能。
她把车泊在后门旁边,然后把引擎熄火,下了车,一手拿着枪。门没上锁。她步入一个工棚,那里散发着啤酒和变质饭食的馊味。一只六十瓦的灯泡吊在一根脏兮兮的绳子上,从天花板上悬下。正前方是四个塑料垃圾桶,里面的东西正流溢出来,是那种三十二加仑、可以在沃尔玛买到的桶。桶后面,挨着工棚墙壁,摞着一堆书,书堆的左侧是另一扇门,前面有一个台阶。台阶通往厨房。这门上,有个老式门闩,不是门把。门支在没有上油的铰链上,她一压门闩,门便嘎嘎嘎地响了起来,她把门推开。一小时以前,这样的嘎嘎声会吓得她纹丝不动。可现在,这声音丝毫也算不上什么。她有正经事要做。她走了进去,里面一股油腻的炸肉的味道,还可以听到电视里传出来的笑声。是某个情景剧,《宋飞正传》,她心想。
“你来干什么?”莱斯特·斯特雷尔克从里面喊道,“要是你来是为了拿酒的话,我可只有一罐半了。我一会喝完就要上床睡觉了。”她循着他的声音走去。
“要是你早说,我可以给你留下——”
她来到屋里。他看到了她。苔丝手里拿着枪,头上戴着莱斯特强奸她时戴过的帽子,她没有想过他看到自己最后一个受害者重新露面可能会做出什么反应。即使想过,也不可能预见到她此刻见到的这个人的极端行为。他的嘴向下张开,接着,整张脸都僵住了。他手里拿着的啤酒罐从手中掉下来,落到大腿上,啤酒沫喷溅到他唯一的一件衣服上面,那是一条发黄的乔基牌三角短裤。
他就像看见了鬼,她心想,她边朝他走,边举起枪。很好。
客厅里面是单身汉那种一片狼藉的样子,也没有什么雪花玻璃球和人像之类的东西。摆设和他母亲屋子里的一模一样:乐之宝沙发,电视托盘(里面放的是一听没打开的蓝带啤酒,一袋多力多滋薯片,而不是怡健可乐和奶酪),同样的《电视收视指南》,上面印着西蒙·考威尔的照片。
“你已经死了。”他低语道。
“没有。”苔丝回答道。她用“柠檬挤压机”手枪抵着他的头。他想抓住她的手腕,但是力量不够,而且也太晚了。
“你去死吧。”
她扣动扳机。血从他的耳朵里冒出来,头啪地侧到了一边。电视上,乔治·科斯坦扎说:“我在池子里,我在池子里。”观众大笑。
差不多已是子夜时分,风吹得更猛了。
劲风刮来的时候,莱斯特·斯特雷尔克的屋子在摇晃,每次苔丝都会想到那头用树枝建造自己屋子的小猪。
住在这间屋子里的小猪从来没有担心过自己的狗屁屋子被吹走。可他不是头小猪,苔丝心想,他是只大坏狼。
她坐在厨房里,在满是污垢的蓝马牌便笺簿上写着什么,便笺簿是她在斯特雷尔克楼上的卧室里发现的。二楼有四个房间,卧室是唯一一个里面没塞满诸如铁床架和小艇发动机之类杂物的房间,小艇发动机看起来好像是从五层楼屋顶抛下来的。
因为仔细检查那一摞摞无用的、一钱不值的、毫无意义的东西可能要花上几周、甚至几个月的时间,苔丝便把所有的注意力转到了斯特雷尔克的卧室,在里面仔细搜寻。她在壁橱架子最里面的手提包里找到了她想找的东西。手提包被一堆过期的《国家地理》杂志盖着,但还是被她找到了。
手提袋里装着一团女人内裤。苔丝自己的内裤就放在最上面。苔丝把内裤放到口袋,然后,像小偷一样,把那圈黄色的系艇绳缆丢进了手提包里。在强奸犯装战利品的包里发现绳子,没有人会感到惊讶的。而且,她也用不着绳子了。
“托托,”独行侠说道,“我们在这儿的任务已经完成。”
电视还开着,节目从《宋飞正传》到《欢乐一家亲》,又从《欢乐一家亲》变成了本地新闻,与此同时,苔丝在写一封书信体的忏悔书。她写到第五页的时候,电视新闻播完了,接着是一个没完没了的全无敌清肠剂的广告。达尼·维爱纳说道,“有些美国人每两三天才大便一次,而且因为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多年,他们便认为这是正常情况!称职的医生会告诉你这不正常!”
信的抬头是致有关机构,前四页用一个段落写成。在她脑子里,这封信像是在呐喊尖叫。手写得有点酸了,在厨房抽屉里找到的圆珠笔马上快写不出来了,不过,谢天谢地,也快写好了。她终于在第五页纸的顶端开始写下新的一段。
我不会为我的所作所为寻找任何借口。
我也不会说,我干这事是因为心智不够成熟健全。我愤怒,所以才犯错。就那么简单。
如果是一般情况——我的意思是,事态不像现在这么严重的情况——我也许还会说,“这个失误情有可原,他们两个看上去几乎一模一样,快成双胞胎了。”但现在的情况并不是一般情况。
我坐在这里,一边在这些纸页上写字,一边听着他的电视声和风声,我想到了偿还赎罪——倒不是因为我希望获得宽恕,而是因为我觉得做了错事却不想着做些好事来弥补,这种做法是不对的。我想到了去非洲,和那些艾滋病患者一道工作。我考虑过到新奥尔良去,在无家可归者的帐篷或者粮库里做志愿者工作。我考虑过到海湾去清理鸟儿身上的油污。我还想把我为退休存好的约一百万美金捐给某个公益团体,以呼吁人们终止对女性实施暴力。
在康涅狄格州肯定有这样的团体,或许还不止一个。
可接着我想到了来自编织协会的多林·马奎斯,想到了她在每本书里都说的一句话……
她说谋杀者总是无视一些显而易见的东西。亲爱的,你们可以利用这一点来破案。
甚至就在苔丝写到赎罪的那一刻,她意识到自己的赎罪已不可能。因为多林绝对正确。
苔丝戴了顶帽子,以便不留下头发让人做DNA分析。她还戴了手套,这手套她一直没有摘下来过,即使在驾驶着阿尔·斯特雷尔克的轻卡时,也没摘掉。把这份忏悔书在莱斯特的厨房里烧掉,把车开到他哥哥的房子(砖头房子,不是木条房子)那里,钻进自己的越野车,返回康涅狄格,还不算太迟。她可以回家了,弗雷泽正等着她。乍一看,她显得思路明晰,警察要花上好几天才会找到她,但是他们终究会找到她的。因为,虽然她对法医学上的细枝末节全神贯注,但是对那个显而易见的大山却视而不见,完全像编织协会出版的书里写的杀手一样“顾小失大”。
那个显而易见的大山有个名字:蓓思·尼尔。一个长着瓜子脸的漂亮女人,生着一双不协调的毕加索的眼睛,还有一团乌发。她已经认出了苔丝,甚至还有她的签名,不过那还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将是她脸上的淤伤,还有苔丝问过她阿尔·斯特雷尔克的相关情况,描述过他的卡车,当尼尔提到戒指的时候,她还描述过那枚戒指。像颗红宝石。
尼尔会在电视上看到这个故事,或者在报纸上读到这个故事——一家三口死了,她怎么能看不到?——而她会到警察那里报告。警察会来到苔丝家。他们会理所当然地检查康涅狄格州的枪支注册记录,发现苔丝拥有一把点38式的名叫柠檬挤压机的史密斯&维森左轮手枪。他们会要求她拿出手枪,开枪检验,与在三个受害者家里发现的子弹进行比较。她还有什么能说的呢?她会用铁青的眼睛看着他们,然后说(声音依旧沙哑,因为莱斯特·斯特雷尔克掐她的脖子导致)她精神失常?甚至在涵洞里死去的那些女人被发现之后,她还会继续坚持这个说法吗?苔丝重新拿起笔,又开始写了。
她在每本书里都有这样一句话:谋杀者总是无视显而易见的东西。多林还有一次从多萝西·塞耶斯的书中撕下一页,给一名谋杀者留下一把子弹上膛的枪,命令他体面地离去。我也有把枪。我哥哥迈克是我唯一幸存的亲戚。他住在新墨西哥的陶斯。他可以继承我的产业。这取决于我罪行的法律后果。要是他继承了,我希望发现这封信的机构把信拿给他看看,向他传递我的愿望,那就是把大部分钱捐给某个专门帮助受到性侵犯的妇女的慈善组织。
我对不起大司机——阿尔·斯特雷尔克。他不是强奸我的人。多林认为他也没有强奸、谋杀其他妇女。
多林?不,是她。多林不是真名。不过苔丝太困了,没有办法回过头来改这个名字。而且,她快写完了。
对于拉莫娜和另一个人渣,我不做任何道歉,他们死了更好。
当然,我死了也更好。
她停顿了一下,时间长得足以回头检查写好的信,看看她是否遗忘了什么。好像没有,于是她就签署了自己的名字——她的最后一次签名。写到最后一个字母时,笔没水了,她把它扔到一边去。
“莱斯特,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她问道。
唯有风声。狂风吹得正猛,使得到处是榫头的小屋呻吟起来,喷进一阵阵寒气。
她回到客厅,把帽子戴在他头上,戒指套在他手指上,物归原主。电视上面有个带镜框的照片。照片里,莱斯特和他母亲一起站着,互相搂着腰。他们在笑。就是个孩子和他妈妈。她朝照片看了会儿,然后就离开了。
她觉得她应该回到那个废弃不用的店铺去,事情是在那里发生的,也该在那里结束。她可以在长满杂草的地方坐一会儿,听风把那陈旧的标牌(你喜欢它,它就喜欢你)弄得“滴滴答答”地响,想想人们在生命的最后一瞬间会想到的事情。就她而言,可能就是弗雷泽了。她想,佩西会把他带走的,那样就好了。猫是幸存者。
它们可不管谁喂它们,只要把碗盛满就好。
这时刻,到达店铺费不了多少时间,可店铺似乎还是太遥远。她很累。她决定到阿尔·斯特雷尔克的老卡车里去,就在那里了结自己。但是,她不想把血喷溅在辛辛苦苦写好的忏悔信上,鉴于信上已经包含了所有的流血细节,因此——她便把便笺纸拿到了客厅,电视机还开着(一个样子像罪犯的年轻人正在兜售机器人擦地板机),然后把纸扔在了斯特雷尔克的大腿上。
“给我抓着,莱斯特。”
她说道。
“没问题。”他回答道。她注意到,他的肩膀上有一点脑浆已经有点干了。
苔丝走了出来,走进风嗖嗖的黑暗之中,慢慢地爬上车,在轻卡方向盘后面趴着。
驾驶室的门关上的时候,门铰链发出的尖叫声竟然有点耳熟。不过,没什么奇怪的。
难道她没在店铺里听到过这声音?不,听过的。她本来是想帮他忙的,因为他要给她帮忙——帮她换轮胎,那样,她就可以回家喂猫了。
“我不想他的电池耗尽。”
她说道,然后笑了起来。
她把点38式手枪对着自己的太阳穴,然后又犹豫了。那样子开上一枪不见得有效。她想用自己的钱来帮助那些受到伤害的女人,而不是一个治疗毫无意识地躺在病床上的植物人。
朝嘴巴里面开枪,那样更有效。没错。
抵着舌头,枪管有些滑滑的,她能感到瞄准器的节点正掘进嘴巴的顶部。
我已经度过美好的一生了——不管怎么说,非常美好的一生——虽然我在生命的尽头犯下了可怕的错误,如果在这之后,还有什么事情发生的话,也许就怪不得我了。
啊,可是,夜风非常甜美。夜风裹挟而来的淡淡香气,也非常甜美。离世而去真是耻辱,可还有什么选择呢?是告别人世的时候了。
苔丝闭上眼睛,收紧放在扳机上的手指头,就在这时,汤姆说话了。他竟然说话了,奇怪了,因为汤姆在她的越野车里,而越野车在另一个斯特雷尔克兄弟的屋子旁边,距离这儿差不多有一英里的距离。
而且,她听到的声音,根本就不像她平时模仿汤姆的那种。也不像她自己的声音。
冷冰冰的。而她——她的枪在嘴里。她无法开口说话。
“她从来就不是个好侦探,是吗?”
她把枪从嘴里抽了出来。
“谁?多林吗?”
她惊呆了。
“还能有谁呢,苔丝·吉恩?她怎么会是个好侦探呢?她来自过去的你。难道不是吗?”
苔丝觉得那倒是真的。
“多林认为,大司机没有强奸和杀害那些女人。那难道不是你写的吗?”
“我,”苔丝说,“我肯定。我刚才累了,就是那样。而且惊呆了,我想。”
“而且还有负罪感。”
“是的,有负罪感。”
“你觉得有负罪感的人能做出好的推断吗?”
恐怕做不出。
“你想告诉我什么呢?”
“你只是解开了部分谜团。在你还没能解开全部谜团之前——你,而不是那个满嘴陈词滥调的老太太侦探——不可否认,不幸的事情发生了。”
“不幸?你这么认为吗?”从老远的地方,苔丝听到自己在笑。不知在什么地方,风使松垮垮的檐沟顶撞到屋檐,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听起来像是那间废弃不用的店铺里七喜标牌的声音。
“乘你还没朝自己开枪,”这个新的、陌生的汤姆说道(他听起来越来越像个女人),“你为什么不自己想想呢?不过,不是在这里。”
“那么,在哪里?”
汤姆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也用不着回答。他的意思是说,“把那个该死的忏悔书随手带走吧。”
苔丝下了车,重新回到莱斯特·斯特雷尔克的屋子里。她站在死人的厨房里,思忖着。她在用汤姆的声音说话(听起来一直像她本人的声音),并通过这种方式思考,多林的声音听上去有点疲惫,好像进行了一次远足。
“阿尔的房门钥匙和汽车钥匙在一起,”汤姆说,“不过有狗。你不要忘了狗。”
是的,还有狗,那会比较糟糕。苔丝走到莱斯特的冰箱边。稍稍翻了一遍,在最下面的架子上找到一个汉堡包。她用一期《亨利叔叔》杂志把汉堡包裹了两层,然后返回到客厅。她从斯特雷尔克的大腿上抽走了忏悔书,小心翼翼地,清楚地意识到伤害她的那个身体器官——导致今夜三个人被杀的那个身体器官——正好躺在纸页下面。
“小偷,杀人犯,”小司机用嗡嗡的、死气沉沉的声音说,“不赖嘛,小姐。”
“闭嘴,莱斯特。”她说完便离开了。
趁你还没朝自己开枪,你为什么不自己想想呢?她驾驶着老轻卡沿着通往阿尔·斯特雷尔克家的道路往回开的时候,努力尝试着那么做。她开始考虑汤姆了,即使没有跟她一起在卡车里,比起多林·马奎斯来说(在她状态最好的时候),汤姆依然算是个更为出色的侦探。
“我就长话短说吧,”汤姆说,“要是你认为阿尔·斯特雷尔克没有参与谋杀——我指的是参与其中的一大部分——那么,你就疯了。”
“肯定的,我疯了,”她答道,“我知道我杀错人了,可我却努力说服自己,我没杀错,不就是因为我疯了吗?”
“那是犯罪后的自说白话,没有逻辑,”
汤姆说道,听起来他非常得意。
“他根本不是天真无邪的羔羊,而是十恶不赦的坏蛋。清醒清醒吧,苔丝·吉恩。他们不仅仅是兄弟,还是合伙人。”
“生意上的合伙人。”
“兄弟从来就不仅仅是生意上的合伙人。情况总是比那还要复杂。尤其是在有拉莫娜那样一个母亲的时候。”
苔丝出现在阿尔·斯特雷尔克那铺得平平整整的汽车道上了。苔丝觉得汤姆可能说得对。有件事她明白:多林和她编织协会的朋友们从来没有见过像拉莫娜·罗威尔那样的女人。
路灯还亮着。狗突然叫了起来:呀咔—呀咔,呀咔呀咔呀咔。苔丝等待路灯熄灭,等待狗安静下来。
“汤姆,我没有办法搞清楚事情的真相。”
“如果不看看的话,你也不能确定搞不搞得清楚。”
“即使他知道,他也不是强奸我的那个人。”
汤姆沉默了一会儿。她以为他已经放弃了,然后接着他又说话了,“假如一个人做了坏事,另一个人知道了但是没有阻止,那么他同样有罪。”
“从法律的角度来说?”
“没错,我是这么认为的。要是说仅有莱斯特在寻觅、强奸和谋杀女人,我可不相信。如果大司机知道,可他什么都不说,就凭那一点,他也该杀。事实上,我要说,开枪打死他,算是太便宜了他。用热火棍子刺穿他,才更公道。”
苔丝疲惫地摇摇头,摸着座椅上的手枪。只剩下一颗子弹了。如果非得把这颗子弹用到狗身上,她就得再找一把枪了,除非她打算上吊,或者用其他什么法子自行了断。不过,像斯特雷尔克兄弟这样的家伙通常都有枪。这一点倒蛮好,拉莫娜会可能会这么说。
“如果他知道,那他的确该死。可是,如果他不知道呢。他的母亲肯定知道,耳坠就是我所需要的全部证据。可这里没有任何证据。”
“真的吗?”汤姆的声音很低,苔丝几乎听不清楚。
“去看看吧。”
她步履沉重地爬上台阶的时候,狗没叫,不过,她可以想象得出狗站在门内,低着头、露出牙齿的样子。
“古博尔?”妈的,反正对于乡下的狗来说,这名字和任何其他名字一样好听。
“我叫苔丝。我有汉堡给你吃。我还有把上了膛的枪。现在我要开门了。如果是我,我会选肉。好了?算是个交易吧?”
狗还是没叫。也许只有路灯才能让它叫。或者一位漂亮的女盗贼。苔丝先试了一把钥匙,然后另外一把。没用。那两把钥匙可能是货运公司办公室的。第三把,在锁眼里转了一下,趁身上还有勇气的时候,她把门打开了。她一直在想象一条牛头狗,或者罗特韦尔犬,或者是长着红眼睛、下巴流口水的斗牛狗。然而,她见到的却是一条杰克罗素猎犬,正充满希望地朝她看,还不住地甩打着尾巴。
苔丝把手枪放到夹克衫的口袋里,摸摸狗的头。
“乖乖,”她说,“本来还以为我会怕你呢。”
“没必要怕。”古博尔说,“嘿,阿尔在那里?”
“别问,”她说,“要吃汉堡吗?我警告你,枪可不长眼睛。”
“给我吧,乖乖。”古博尔说。
苔丝喂了他一块汉堡,然后进来,关上门,开灯。为什么不呢?毕竟,这里只有她和古博尔。
阿尔·斯特雷尔克的房间收拾得比他弟弟的要整洁。地板和墙上都很干净,书架上还有几本书。墙上也有几个小人像和一幅带镜框的拉莫娜的大照片。苔丝觉得那照片似乎能说明什么,但那几乎算不上是什么证据。不能说明任何问题。要是有一张理查德·韦德马克扮演著名的汤姆·乌多的剧照,情况也许就不同了。
“你在笑什么呢?”古博尔问,“要分享一下吗?”
“事实上,不。”苔丝说,“该从哪里开始找呢?”
“我不知道,”古博尔说,“我只是一条狗。再来点可口的牛肉怎么样?”
苔丝又喂了他些肉。古博尔用后腿站起来,转了两圈。苔丝心想她是不是有点发疯了。
“汤姆?有话要说吗?”
“你在另外一个斯特雷尔克兄弟的家里找到了内裤,对吗?”
“是的,而且我拿到了。内裤被撕碎了……哪怕没被撕碎,我也再不想穿了……可它们是我的。”
“除了一些内衣之外,你还发现了别的什么吗?”
“别的东西,你是指什么?”
并不需要汤姆来回答这个问题。问题不在于她发现了什么,而是她没有发现什么:没有包,没有钥匙。莱塞特,斯特雷尔克可能已经把钥匙扔到树林里了。要是苔丝本人也会那么干的。不过,包是另外一回事。那个包是凯特·丝蓓品牌的,很贵,里面缝着一条丝绸带子,上面写着她的名字。要是包——包里的东西——不在莱斯的屋里头,而且,他也没有把包和钥匙一同扔到树林里面,那它会在哪儿呢?“肯定在这里”,汤姆说,“我们找找看吧。”
“要吃肉!”古博尔叫道,然后又转了一个圈。
她该从哪儿开始呢?“嘿,”汤姆说,“男人一般都把秘密藏在两个地方:书房或者卧室。多林也许不知道这一点,可你知道啊。这屋子没有书房。”
她走进阿尔·斯特雷尔克的卧室(古博尔跟在后面),在那儿,她发现一张特别长的双人床,整齐得像是在部队里一样。
苔丝朝床下看看。什么都没有。她开始转向柜子,停下,然后再转回到那张床。她掀起床垫。看。过了五秒钟——也许是十秒钟——她冷冰冰地、没精打采地说了几个字。
“大丰收。”
床垫下面的盒子里有三个女士手提包。
中间的那个是奶油色的手包,苔丝无论在哪里都能认得出来。她把包拉开。里面什么也没有,除了一些纸巾和一支眉笔,笔的上半端藏着一把小巧玲珑的睫毛梳。她寻找上面有她名字的丝绸带子,可是已经不见了。丝绸带子被人小心翼翼地拆掉了,不过,在精致的意大利皮革上,她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划口,缝线在那里被拆开了。
“是你的吗?”汤姆问道。
“你知道是我的。”
“这支眉笔呢?”
“全美各大商店都在卖这种东西。”
“是你的吗?”
“是的,是我的。”
“你确信?”
“我……”苔丝咽了口唾液。她感觉到了某种情绪,但是不能肯定到底是什么。
轻松?恐怖?“我想我确信。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他们两个都参与其中了?”
汤姆一言不发。他不需要说什么。多林也许不知道,不过苔丝认为她自己知道。
因为拉莫娜把他们俩都毁了。那是心理医生会说的话。莱斯特是个强奸犯;阿尔是个恋物癖,心理上间接地参与强奸。也许他还参与过杀害涵洞里的一两个女人。但是事实究竟如何,她永远无法确认。
“可能要到天亮才能把整个屋子搜一遍,”汤姆说,“不过你可以仔细搜一下这个房间的其他地方,苔丝·吉恩。他有可能把包里的所有东西都毁了——剪碎了信用卡,然后把它们扔到科尔威奇河里,这是我的猜测——不过你得确定,因为任何上面有你名字的东西都会把警察引到你的家门口。从柜子开始搜。”
在柜子里,苔丝没有找到信用卡或者其他任何属于自己的物品,然而,她确实找到了一样东西。在最上面的架子上。她从刚才站过的椅子上下来,仔细看着这个东西,越看越郁闷:一只肚子里塞得满满的鸭子,也许是哪个孩子钟爱的玩具。鸭子的一只眼睛已经不见了,人工合成的鸭毛已经纠缠成块。很多地方的毛都已经掉了,似乎鸭子被人宠爱得半死不活似的。
在褪色的黄色鸭喙上是个褐红色的斑点。
“那是我认为的东西吧?”汤姆问。
“哦,汤姆,我想是的。”
“你在涵洞里见到的尸体……其中会不会有一个是孩子的?”
没有,里面哪个尸体也没有那么小。
不过,也许涵洞并不是唯一一个藏尸地点。
“把它放回到架子上,交给警察来查。你需要确定他电脑里面没有关于你的情况,然后你需要从这鬼地方离开。”
有个又冷又湿的东西碰触着苔丝的手。
她差点儿叫出来。是古博尔,眼睛亮亮的,抬头看着她。
“再来点肉!”古博尔说道,于是苔丝又给了他一些。
“要是斯特雷尔克有电脑的话,”苔丝说,“电脑肯定有密码。他的电脑可能不会开着任我进去。”
“那就把它带走,你回家的时候,把它扔到河里去。让它和鱼们一起睡觉去。”
但是屋子里没有电脑。
在门口,苔丝把剩下的汉堡包全喂给了古博尔。他可能会把所有的汉堡呕吐在地毯上,不过那样也不会惹恼大司机。
汤姆说:“满意了吧,苔丝·吉恩?你没杀害无辜之人,你满意了吧?”
她觉得她应该是满意了,因为她好像不想再自杀了。
“蓓思·尼尔怎么办,汤姆?她怎么办?”
汤姆没有回答……而且也不必回答。因为,毕竟,他就是她。
难道不是吗?关于那一点苔丝不能完全肯定。只要她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这重要吗?至于说明天,那是另外一天。
佳丽·奥哈拉说得对,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警察必须知道涵洞里有尸体。因为,在某些地方,还有朋友和亲戚一直在担心她们的下落。还因为……
“因为这只鸭子说,可能会有更多受害者。”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翌日早晨七点半,睡了不到三个小时断断续续、梦魇不断的觉之后,苔丝打开了她的电脑。但不是为了写东西。写作成了离她思想最为遥远的事了。
蓓思·尼尔是单身一人?苔丝认为是。
那天在尼尔的办公室,苔丝没有看见她手上的结婚戒指,就算苔丝可能没注意到,但是办公室里也没有她家人的照片。她记得唯一见过的照片是带有镜框的巴拉克·奥巴马的照片……而他已经结过婚了。因此,对,蓓思·尼尔可能离婚了或者是单身一人。
不论哪种情况,电脑搜索根本没有什么作用。苔丝觉得她不妨到斯塔格人酒馆去找她……可她又确实不想回到那个鬼地方。
永远不想。
“你为什么要自寻烦恼?”弗雷泽从窗沿那里说道,“起码先查一下科尔威奇的电话簿。你身上是什么味道?是那条狗的?”
“是的,是古博尔的。”
“叛徒。”弗雷泽鄙夷不屑地说道。
她搜索出十二条包含“尼尔”的条目。
其中一个是E.尼尔。E代表伊丽莎白?有个办法能搞清楚。
她毫不犹豫地拨了那个号码。她在出汗,心跳也加快了。
电话响起来了,一声。两声。
很可能不是她。可能是伊迪丝·尼尔。
或者埃德温娜·尼尔。甚至是埃尔韦拉·尼尔。
三声。
如果是蓓思·尼尔的电话,她可能不在。
她可能在卡茨基尔度假呢。
四声。
——或者与某个僵尸面包师鬼混在一起,那又怎么样呢?可能是首席吉他手。
他们可能在交媾之后一起冲澡,还唱着《你的屄能否让狗操》。
电话接通了,苔丝立即在耳朵里辨认出了那个声音。
“你好,我是蓓思,但是我现在不能来接电话。一会儿会有嘀的一声,你知道听到这个声音该干什么。祝你度过愉快的一天。”
我这一天过得非常糟糕,唉,昨晚简直糟——传来了嘀的一声。苔丝还没意识到自己想要说话,就听到自己说开了。
“你好,尼尔小姐。我是苔丝·吉恩——还记得那位柳树林女士?我们在斯塔格人酒馆见过面。你替我保管了我的GPS,我还为你的奶奶签过名。你当时看到了我的惨状,可我对你撒了谎。不是男朋友弄的,尼尔小姐。”苔丝开始语速加快,担心自己话还没说完,电话留言磁带就用完了……但是她发现自己非常想把话说完。
“我被强奸了,很糟糕,不过后来我想自己把事情摆平……我……关于那事,我必须要和你谈谈,因为——”
电话线上咔嚓一声,然后,蓓思,尼尔本人的声音就传到苔丝的耳朵里了。
“重新开始吧,”她说,“不过慢点说。我刚醒,现在还迷迷糊糊的。”
在科尔威奇镇的公园里,她们碰了头,吃了午饭。她们坐在靠近乐队站台的长凳上。苔丝觉得自己不饿,不过蓓思·尼尔还是强塞给她一块三明治,苔丝竟然不知不觉地开始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这使她想起了古博尔在吞食莱斯特·斯特雷尔克的汉堡包的情形。
“从头开始吧,”蓓思说道。她镇定自若,苔丝心想,简直镇定得异乎寻常。
“从头开始,把一切都告诉我。”
苔丝从收到邀请函开始。蓓思·尼尔很少说话,只是偶尔插上一个“哦”或者“好”,让苔丝知道她还在听。讲述这个故事是件费口舌的活儿。幸运的是,蓓思早就备好了两听布朗博士奶油苏打。苔丝拿了一听,急不可待地喝起来。
讲完故事,已经是下午一点多钟了。
来吃午饭的几个人都走了。还有两个女人推着婴儿车在里面走着,不过离她们很远。
“让我理清一点,”蓓思·尼尔说,“你要杀死自己,然后某个幻影般的声音却叫你回到阿尔·斯特雷尔克的家。”
“是的,”苔丝答道,“在那里,我发现了我的包。还有上面有血迹的鸭子。”
“你的内裤是在弟弟的屋子里发现的。”
“小司机家,是的。内裤现在就在我的越野车里。还有包。你想看吗?”
“不想。枪呢?”
“枪也在车里。里面只剩下一颗子弹了。”她好奇地看看尼尔,心想:这个长着毕加索眼睛的姑娘。
“难道你不怕我?你是有可能对我不利的证人。不管怎么说,是我现在唯一能想得到的一个。”
“我们现在在公园,苔丝。而且,我家里的电话上还有你的供词。”
苔丝眨着眼。她竟然没想到这一点。
“即使你用某种方式成功地把我杀了,那边的两位年轻母亲也没有注意到——”
“我不是来杀人的。在这里或者别的地方。”
“那就好。因为,即使你搞定了我以及电话里的录音,迟早会有人找到周六上午把你带到斯塔格人酒馆的那个出租车司机。等到警察找到你,他们会发现你脸上的伤痕。”
“是的,”苔丝说,“确实如此。接下来怎么办呢?”
“我觉得明智一点的话,你最好避一避,先把你脸上的伤养好。”
“我已经想好怎么说了。”苔丝说,接着给蓓思讲了她给佩西虚构的那个故事。
“很好。”
“尼尔小姐……蓓思……你相信我吗?”
“哦,我信,”她说,有点心不在焉。
“嘿,听着。你在听吗?”
苔丝点点头。
“我们两个女人在公园闲聊,倒也不错。但是过了今天,我们就再不会见面了,对吧?”
“只要你是这么想的。”苔丝说,她脑袋里有种像是牙医给打了一针奴佛卡因麻醉之后的那种感觉。
“我就是这么想的。你需要编好另一个故事,以防警察跟送你回家的司机谈话——”
“马努尔。他的名字叫马努尔。”
“——要么跟周六上午送你到斯塔格人酒馆的出租车司机谈话。我认为没有人会把你和斯特雷尔克一家的事情联系起来,只要现场没有任何可能暴露你的身份的线索,不过一旦故事出现纰漏,这将会是不小的新闻,谁也不能保证不会调查到你身上。”她身子往前倾了倾,轻轻地在苔丝的左胸部拍了一下。
“我希望你确保事情不会搞到我的头上,因为这与我无关。”
是的。与她没有任何关系,她绝对不该遭到调查。
“你会跟警察讲什么故事呢,嗯?我是说不会提到我,但是却令人信服的故事。说吧,你是作家嘛!”
苔丝足足想了一分钟。蓓思给时间让她想。
“我会说拉莫娜·罗威尔告诉了我有关斯塔格公路捷径的事情——这是真的——还会说当我驱车路过的时候,我看到了斯塔格人酒馆。我会说,我又往前开了一段,然后停下来吃晚饭,然后又决定回头喝上几杯,听听乐队的表演。”
“不错。乐队叫——”
“我知道乐队的名字。”苔丝说。也许,奴佛卡因麻醉药的药效正在消失。
“我会说我遇到了一帮家伙,喝得不少,断定我自己喝高了不能开车。你不在这个故事里头,因为你不上夜班。我还可以说——”
“好了,这么说就行了。你很擅长这个。只是不要太过了。”
“不会的,”苔丝说,“这故事我可能根本没机会讲。一旦他们得知了斯特雷尔克一家人及那些受害者的情况,他们会寻找杀手的,而这个杀手和像我这样的娇小的女作家很难扯上关系。”
蓓斯·尼尔笑了。
“娇小的女作家,我的天。你就是个坏婊子。”接着她看到苔丝脸上出现了受到惊吓的表情。
“怎么啦?你怎么啦?”
“他们一定能把涵洞里的女人和斯特雷尔克一家联系在一起吧,对吗?起码联系到莱斯特身上?”
“在强奸你之前,他戴套子了吗?”
“没有。我的天,没有。我到家的时候,他的精液还在我的大腿上。里面也有。”
她发颤了。
“那就说明他跟别人也没有戴。反正有很多证据。他们会把证据汇集起来。只要那些坏家伙真的销毁了与你相关的东西,你就不会有事。担心那些你无法控制的事情没意义,不是吗?”
“是的。”
“至于你……你不会回家在浴室割腕吧?或者用掉最后一颗子弹?”
“不会的。”苔丝想到当她坐在卡车里把“柠檬挤压机”手枪放在嘴里的时候,夜晚的空气闻起来多么甜美。
“不会的。我还好。”
“那么现在是你离开的时候了。我在这里再稍微坐会儿。”
苔丝起身离开长凳,然后又坐了下来。
“还有些事我需要知道。你为什么要为一个你不太认识的女人这么做?一个你只见过一面的女人?”
“如果我说,因为我奶奶喜欢你的书,如果你为了一个三重谋杀罪去坐牢,她会非常失望的,你会相信吗?”
“一点也不信。”苔丝说道。
蓓思一言不发,沉默了一会。她捡起布朗博士的罐子,然后又把它放回到地上。
“许多女人遭到过强奸,难道不是吗?我的意思是,在这方面你并不是独一无二的,对不对?”
是的,苔丝知道在这方面她并非独一无二,但是知道这一点并不会丝毫减轻她的伤痛和屈辱。也不会缓解她的焦虑,尤其是她在等马上要进行的艾滋病测试结果的时候。
蓓思笑了,但笑得很苦涩。
“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全世界很多女人正在遭遇强奸。还有小女孩们。有些遭到奸杀,还有些侥幸活了下来。在这些幸存者中,你认为有多少人会报警?”
苔丝摇摇头。
“我也不知道,”蓓思接着说,“不过据全国犯罪伤害调查的报道,因为我在谷歌网上搜索过,有百分之六十的强奸案没有报警。每五起案件中就有三起没报警。我认为这个比例也许低了,但是谁又能说的准呢?”
“谁强奸了你?”苔丝问道。
“我的继父。我十二岁那年。他一边强奸我一边把黄油刀举到我面前。我默不作声——我害怕——但是当他射精的时候,刀滑落了。可能不是故意的,可是谁能讲得清?”
蓓思用左手把左眼的下眼睑拉下,把右手弯成杯状放在左眼下方,玻璃眼睛正好滚到右手掌上。空洞洞的眼眶有些发红,向上斜着,好像怔怔地向外凝视着这个世界。
“那种疼痛是……嘿,真是没法形容那样的疼痛啊,真的没法形容。对我来说,好像世界末日来临了。还有血。很多血。母亲带我去看医生。她说,我要告诉医生我穿着长筒袜跑着,滑倒在厨房的油地毡上,因为她刚刚打过蜡。她说,医生一定会单独和我谈话,她全靠我了。‘我知道他对你干了件天杀的事’,她说,‘可要是人们知道真相的话,他们会怪罪我的。求求你,孩子,为了我,行行好,别说,我保证从此再也不会有坏事发生在你身上了。’于是,我就照做了。”
“后来又发生过那样的事吗?”
“又发生了三次或四次吧。可我总是保持缄默,因为我只剩下一只眼睛了。听着。我们说完了,还是没说完?”
苔丝挪过身子去拥抱她,但是蓓思向后缩了缩——像吸血鬼看到十字架一样,苔丝心想。
“别那样。”蓓思说。
“可是——”
“我知道,我知道,多谢,团结,永远的姐妹情,等等等等。我不喜欢被人拥抱,仅此而已。我们说完了,还是没说完?”
“说完了。”
“那你就走吧。在回家的路上,把你的手枪扔到河里去。你烧掉那份供词了吗?”
“烧了。相信我。”
蓓思点点头。
“我会把你留在我家电话上的留言抹掉的。”
苔丝走远了。她向后回望了一次。蓓思·尼尔还坐在长凳上。她已经把眼睛重新装进去了。
坐在越野车里,苔丝忽然意识到,她应该把最近的几次旅程从全球定位系统里面删除掉。她按下了电源键,屏幕立刻亮了。
汤姆说话了:“你好,苔丝。我想旅途开始了。”
完成了删除工作之后,苔丝就把全球定位系统关掉了。不是旅途,真的不是;她只不过是要回家。她心想,她相信自己可以独自找到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