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中叮一声响,青晨不受控制地、牛氓似的一垂眸,往他下三路瞟。
那目的太过于明显。
楚愈痕眉心骤然拧出一道痕。
他抬手,没用什么力地捏着她两方脸颊,把人的视线往上抬,语气比任何时候都具有压迫感:“你往哪儿看?城里人都这么开放吗?”
青晨刷子似的睫毛动了动,脸在他的手心里迅速发热发烫,僵硬地摇摇头,被迫嘟着的嘴,说话也不利索:“没,什么也没看,没看。”
楚愈痕弄不清她的脑回路,深深剜她一眼,放开手,却发现就刚刚这会儿,她那脸上便留下了自己的指印……不禁无语。
碰都碰不得,娇成这样,怎么活到现在的?
“问你,手怎么回事?”那里不是他弄的,而且痕迹更重。
“哦,这个呀……”青晨象征性低头看一眼,在他眼皮子底下镇定道,“刚刚,不小心撞到了。”
旧痕未消又添新痕,可真不让人省心。
楚愈痕的目光带着责怪,从兜里掏出支去骑车时在小药店买的软膏,轻轻扔在她怀里。
青晨下意识接住,愣了愣,把膏药放进小包包里收好。
回程温度很高,路两旁的枝叶也不似来时那般充满生机,青晨更是一路沉默着,想了很多事。
想着刚才陈峰说的那些话……八九岁的年龄,父亲突然瘫痪,楚愈痕带着年幼的弟弟背辣椒卖,被堵,被欺负甚至被侮辱。
虽然施暴者也付出了惨痛代价,担听起来就好生气。
想着他因为家里交不起六十块的学费而没书读的那半个学期……
想着生活一团糟,他从小肩上就扛着不属于那个年龄该扛的重担,所以才会长成这样一个锋锐冷酷无坚不摧的性格,像凶兽一般充满戾气,强势得坚不可摧。
青晨从没一刻像现在这样庆幸,庆幸他长成了这样。
也从没哪一刻像现在这么希望,希望他能多考点分,挣脱牢笼与束缚,去更广阔的天地遨游飞翔。
如果他胸怀理想,她希望他能走出去……
可他家里别说奖状,就连跟高中有关的书本都没有,足以见得这人的学习态度有多不端正。
况且他那么忙,哪里还有时间有心思学习,要真像野牛说那样只考个200来分,就真埋没了……
楚愈痕并不知道她在后面天马行空地想些什么,只是觉得安静得不像本人。
青晨这一沉默,一直默到家里,直到归置好从街上买回来的东西。
直到……楚愈痕要去帮邱静送东西,她才有点反应。
邱静家在哪儿她不知道,也没跟着去,但他走后她悄悄猫了眼,发现邱静专门给楚愈痕买的那件T恤不在了。
吃下午饭的时候,她拐弯抹角提了嘴:“人姑娘给你买那件T恤是不是落在路上了,下午我收东西的时候,没看到。”
楚愈痕撩眼皮瞅她一眼,轻描淡写说:“没落。”
那就是被他放在沙场那间小办公室里了。
也对,小青梅送的东西,肯定是要私藏起来的。
这回一直到吃完饭,再到天黑,青晨又没说话,心里越发地堵。
快到睡觉的时候,房门被敲响,她走过去开门,发现是楚愈痕,怔了一下。
他应该才洗过头,干净利落的黑发尚未干透,门开后就这么居高临下看着她,眸光如被夜色染上了层若隐若现的黑,朦朦胧胧,不真切。
“手疼?”片刻,他冷不丁问一句。
她今天时好时坏,时阴时晴的,最后这半天,直接沉默。赶街回来那一路是为什么,晚饭过后又是为什么?
楚愈痕只好归根于,她手疼。
青晨都快忘了这茬,被这么一问,攸地清醒过来。
自己的皮肤确实一碰就红,但并没夸张到需要擦药的程度。
然而,她却还跟在街上被他抓红手时一样,抬眸看看他,又缓缓垂下,说:“嗯,挺疼。”
楚愈痕眸中的神色极其复杂。
金枝玉叶,一碰就红,一红就喊疼,一问就承认。
娇气得让人发不起脾气。
“涂药了吗?”他问。
多大点事,涂什么药啊。
青晨直勾勾对上他好不容易柔下来的眼神,摇摇头:“忘了。”
他清清凉凉斜她一眼,转身,从柜子里翻到几根棉签,又走过来,“药呢?”
她眨眨眼,从床边小包包里掏出药膏,递给他。
楚愈痕接过,拧开,挤了点在棉签上,说:“手。”
她再眨眨眼,心跳漏了半拍,片刻才抬起手。
被他捏红的手腕早就不红了,只剩打人的尺骨茎突上还有点痕迹。
药膏涂上去的时候,清清凉凉的,像拂过心尖上的柔风,软得一塌糊涂。
空气里静得落针可闻,青晨明目张胆地顺理成章地望着眼前正专心给自己涂药的人,望着他从冷酷野性中流露出的一星半点不真实的温柔。
怕惊扰此刻时光,她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
“你这手不像是磕的,怎么弄的?”
突然的冷声质问,将青晨从另一个世界立刻拉回到现实。
“是磕的。”她面不改色说,“磕石桌上了。”
楚愈痕正眼审视她,欲从那汪纯洁无瑕的眼眸里分辨出点什么。
片刻,他默不作声把用过的棉签丢在垃圾桶里,瞥见搁置在瘸脚桌上的蚊帐,问:“怎么不挂起来?”
就是那顶老板娘说不仅可以防蚊子,还私密,在里面做什么都可以的蚊帐。
“大了点。”青晨如实说。
“要多大的床?”
至少得一米八的,但她没说,只道:“这样挺好,不用换。”
他没再多言,转身出去了。
药是涂在手上的,青晨却感觉那股莫名而来的淤积之气通顺了不少。
她跟着走过去,靠在门框上,问已经走到折叠沙发前的人:“痕叔,你们这里有佛寺吗?”
楚愈痕弯腰打开沙发卡扣,把椅背摁下去,才说:“怎么,你要出家?”
“……不是,你就说有没有嘛。”
“没有。”
“道观呢?”
楚愈痕把沙发抖平,从挡头拿床单铺上,极不情愿回话:“没有。”
青晨倒也不恼,继续问:“那,有什么可以烧香的庙吗?”
楚愈痕彻底回过头来:“有山王庙,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得源于半小时前青晨看见的群消息。
再过两天就可以查成绩了,群里都在吐槽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有的烧香,有的拜佛,有的甚至已经住进寺庙代发修行了。只为求个好分数。
青晨自是不信鬼神,可对楚愈痕只考200分的成绩来说,信一下还是可以的。
她笑嘻嘻说:“明天我们去拜拜。”
那边声音一沉:“不去。”
“你得去。”
“凭什么?”
“凭可以保佑你多考点分。虽然可能拜得有点晚了,但心诚则灵嘛。”
楚愈痕意味深长扫她一眼:“你多操心操心你自己。”
怕打击他自信心,青晨都没说自己平时的模考分数都能超过本一线,而且考完试后,预估分数也跟几次模考差不多。
“你就去嘛,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不去。”
他说不去,但耐不住青大小姐软磨硬泡。
第二天青晨问楚奶奶要了些香,拿上几个桃子,又抓了些昨天楚愈痕买的零食,古生生把人拽走了。
去山王庙要先经过那座小石拱桥,然后再沿着山脚往里走个十来分钟就到了。
破破烂烂的一间小庙,只有一个石头雕像,也不知道雕的是哪方神圣,脖子上还拴着段退了颜色的红绸。
青晨有样学样,在石像前摆上桃子和零食,点上香,拜了拜。
楚愈痕全程没说话,双手抄兜站在一旁作壁上观。
大小姐又是供水果,又是烧香的,也不知道哪儿学来的词,嘴里一阵碎碎念,听不清内容但有模有样。
临了,她还让他跟着一起念。楚愈痕当然不可能过去。
“来都来了,你配合许个愿嘛,小叔叔。”
她哼哼唧唧,甚至还撒起娇来了。
楚愈痕平静地盯着那张明媚娇艳的脸,良久,抬起手,把她防晒衣的帽子翻起来,轻轻往她头上一扣,遮住了那双星星一样的眼和半张媚脸。
“……”
青晨掀开连衣帽,难以置信他会玩这种恶作剧:“楚冬生,你做什么?许愿,快许愿,时间过了就不灵了。”
楚愈痕笑了下:“楚冬生……谁给你的胆子?”
“你先拉我帽子的。”青晨占理,所以不怕他凉嗖嗖的眼神。
奶凶奶凶的,磨人精。
受不住耳边聒噪,楚愈痕没什么兴致地走到山王庙前,停顿须臾,说:“岁岁平安。”
岁岁平安……
晨曦的露都还没干透,树叶被风一吹,扬下几滴清水,鸟鸣山更幽。
青晨微微一怔,忙给他加上句:“金榜题名!”
洗衣机和部分材料是那天下午被送来的,但高考出分在即,青晨无心关注。
那一夜,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焦虑得根本没法合眼,夜深人静,便打开了楚愈痕的微信界面。
对话框里只有她给他转过一千一百块钱,而他没收自动退回来的记录。
他的微信名是姓名的拼音——chuyuhen。
头像则是门前这颗银杏树和小石拱桥,拍摄角度绝佳,时间应该是晚秋,因为树上地上瓦片上甚至是桥上,都是金灿灿的银杏叶,美得像童话镇里的景象。
青晨点进他的朋友圈,对方只显示近一个月,有且只有一条动态,是五月份发的一张毕业照,没有配文案。
点开照片,青晨一眼就看见了他。
人站在最后一排的最中间,两边都有男生挽着他肩膀,周围人笑得神采飞扬青春活力。
他单手抄兜,即便没有任何表情,也拽得清新脱俗。
学校里的楚愈痕,跟在家里给人的感觉很不一样。
在学校,他有青春朝气意气风发的一面。
而在家里,狼少年没了“少年”,只剩下“狼”。
她相信他即便不上学也能在别的领域发光发热。
但她还是希望,他能继续上学,不为别的,就为那抹几乎快要消失殆尽的意气风发……
思绪乱飞,天快亮时青晨才堪堪入睡,再有意识是被手机轰炸声吵醒的。
青晨缓了缓,猛地一惊,赶忙拿手机打开微信,班级群基友群各路消息炸开了锅。
有人已经查到分了!
五百多六百多分四百多的不等,几家欢喜几家愁。
基友群里艾特她,问情况。
青晨回了个稍后查到告诉你们,就急匆匆起了床。
楚愈痕不在家,她刚洗漱完就看见野牛晃晃悠悠过来,问:“分查了吗?”
“还没,”清晨说,“手机网进不去。你的呢?”
他笑一声:“我的网也不行,不过我那分数没啥悬念,查不查都无所谓。”
“我小叔呢?你知道他查没?”青晨心底莫名一阵慌。
“他那分也没什么悬念,查不查都无所谓。”
“……”
青晨在心底大喊一声完蛋,200分可能注定了。
“他办公室有电脑,他人也在沙场,你去不去?”
“去。”
青晨的准考证号已经烂熟于心,所以骑上自行车就直接过去了。
野牛骑摩托车从后面很快追上来,放慢速度等她,两人一道进入沙场大门。
光头强这回比之前那次客气很多,看见她来,笑呵呵说:“是不是来查分数?有好几台电脑,你随便用。”
末了又感慨起来:”还是你们这些学生蛋子可爱,为这么点事也能跑得满头大汗,青春真美好啊……”
野牛说强子初中毕业就没读了,现在非常后悔。
青晨跟他道过谢,自顾自去了楚愈痕的办公室。
门开着,人不在。
“你先开电脑,我去找他。”青晨对野牛说完,便又出去了。
又是先前喊“冬生”的地方,烂了几台机器,只有他一个人在维修。
这次楚愈痕没在顶上,而是钻去了底下,整个人平躺在地上,下面潦草地垫着块纸壳,俊脸与黑漆漆的柴油箱只隔着二十来厘米的距离。
青晨蹲下去,勾头看见他在专注地拧螺丝。
又没穿上衣,汗水沾满两鬓,也也沾满了全身。
楚愈痕分了抹眼神给她,沉声说:“别在这儿,去办公室待着。”
特定的环境下,感觉他又野又凶……又累。
青晨没动,见他左右找东西,给他递扳手进去,心里难过得无法言说。
该怎么才能让他走出这深山啊……
“小叔叔,要实在不行,你去北京做维修吧,这行还是挺吃香的。”她抱着膝盖,脸贴着腿,没精打采地说。
楚愈痕看一眼蔫啦吧唧的人:“怎么?觉得我考不起二专了?”
“你看上去一点也不着急自己的分数。”
楚愈痕两手吊住围栏,轻松从机器底部钻出来,没所谓笑笑:“二专都上不了,有什么好查的。”
“……”
这时,强子走过来,补刀道:“怕什么,读不了大学,你小叔还能扛沙扛水泥。工地搬砖最喜欢他这种又年轻,身板又扎实的人。”
“!!!”
青晨欲哭无泪。
楚愈痕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一秒,给了吓人的强子一肘子。
“准考证给我。”青晨已经放弃,认命道,“分还是要查的。”
那人还是一副没当回事的样子:“在电脑下面那个抽屉里,你先查着,我试试机器。”
就这态度,青晨彻底不抱希望了。
她走进那间小办公室时,野牛跟范进中了举似的,笑得像朵烂柿花:“大侄女儿,你猜我多少分!”
“多少?”
她勾头去看,登时额角一抽。
野牛说:“260!足足比我预想的多了60分!超常发挥。”
您老可真是牛,数学5分,对了一道选择题。
青晨蹭蹭鼻尖,没打击他的积极性:“恭喜。”
“同喜同喜。”
“……”
同喜个鬼,她退出页面,输入自己的准考证号,尽管心里一直有数,可按确定键时,手还是明显抖了几下。
加载的小圈圈转了十来秒,跳出分数的一霎,野牛:“卧槽,560!青晨你560!!!”
嗯,比预估分多了三分,那时候估的是557。
作为艺术生,这个文化分已经够可以了,也比她想去的那所顶尖音乐学院往年的录取分数线高出很多。倒是值得庆祝。
青晨用手机拍下分数的照片,发在许久都没活跃过的家庭群里。
最后,她打开电脑下的那个抽屉,拿出楚愈痕的准考证。
准考证上的少年是个寸头,漫不经心的眼神里夹杂着难以掩藏的锋锐,帅得跟言情小说里抽烟喝酒打架早恋的美强惨似的……
青晨退出自己的分数页面,懒心无常输入楚愈痕的考号。
可能查分的人太多,导致系统在这个节骨眼上卡住了!
青晨尝试了三四次都没能进去,久到野牛都坐不住出去跟人吹牛去了。久到,楚愈痕检查完机器又冲了个澡换上干净衣裳走进办公室,才堪堪卡进网站。
加载的小圈圈转得有点久,转得青晨一颗心拧成了麻花,最后才姗姗来迟地弹出结果。
看见结果的瞬间,青晨整个人都麻了。
这是个有别于他们普通考生的页面,是青晨只在传闻中听过,却从没见过的那种页面!
她再次确认一遍考生名字,是叫楚愈痕没错。
又对了遍考号,确实跟准考证上的一模一样,也没错。
青晨彻底愣住,张嘴又闭嘴,最后又张嘴,有样学样拗口地吐出个:“卧槽!小叔叔……”
楚愈痕被这声牙牙学语似的、有歧义的骂声弄得挑起半边眉。
他走过去,从她背后躬下身,一手搭在左边桌面上,一手从她手里拿过鼠标,滑动两下,漫不经心暼一眼自己的分数页面。
青晨几乎被他围在了怀里,身上刚洗过澡的沐浴露清香不由分说地钻进她的口鼻,迅速阔散到四肢百骸。
呼吸猛地一滞,青晨侧头望着近在咫尺的他。
楚愈痕也侧头望着她,眼神异常深邃,嘴角噙着抹不常见的玩味,轻声问:“你想操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