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南部小镇,酷暑炎炎。
青晨刚下车,就被扑面而来的热气喷得一阵眩晕。
司机张洪打开遮阳伞为她撑上,说:“大小姐,接你的人应该很快就到。按辈分,这人你要喊小叔叔。”
青晨垂着眸,没说话。
一个小时前那边打电话来说,昨日暴雨,进山的公路被泥石流冲断,让他们先等一下,接车的人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见女孩儿没什么心情,张洪安慰道:“青总说让你安心在这边玩,过些时日他亲自来接你回家。”
过些时日是指三个月后,青晨更沮丧。
司机又宽慰道:“你不是刚高考完吗,就当度假好了。”
“哪能一样。”青晨感到无比惋惜。
她原本计划的度假地是去巴西看足球明星,没想到却被强行送来了这里。
都说南方是避暑胜地,可云溪镇却是个例外。
荒山野岭,悬崖峭壁,贫瘠,落后,燥热。
即便有遮阳伞,火辣的太阳仍晒得人头顶发麻,青晨下车还不到两分钟,地表温度就隔着鞋底烫得她脚板生疼。燥热的空气如火浪般铺在她洁白如玉的肌肤上,很快便起了细细的一层热痱子。
她紧蹙着眉头,重新钻进车里,说:“洪叔,您说句实话,我爸的公司是不是破产了?而且债主用我来威胁他,不然很难解释我会被送来这里。”
张洪如实道:“青总的产业遍布国内外,破产不至于,只是银行账户暂时被冻结,等调查清楚后公司会继续运营。届时可能会伤些元气,但绝不会破产。至于是不是有人拿你来威胁青总,是的。”
还真有,青晨十分震惊,又听他说:“事情非常复杂,涉及方方面面,现在不便说。总之,青总已经提前跟楚家沟通过,也都打点好了。这里虽然偏僻,但很安全,这段时间你安心待着。”
“那爸爸妈妈……”
“他们没事,你别担心,一定会来接你的。”
青晨压抑得就快绷不住。她是大半夜从睡梦中被妈妈喊起来,然后连夜送出城的,美其名曰走亲戚。
视线在女孩璞玉般洁白的脸上定了片刻,张洪暗暗叹气。
心说青总夫妇娇养富养这么多年,平时连根鱼刺都有专门的人给她挑,这回突遭变故一下把人送来这种地方,小姑娘内心不崩溃才怪。
“我去那边抽根烟,你别乱走。”司机也郁闷,嘱咐完就过去了。
青晨靠在座位上心烦意乱地翻手机,离家已经十多二十个小时,老爸老妈竟然一个电话都没给她打过,足以见得事态之严重。
心中忐忑不安,她翻出通讯录给爸爸打了个电话,然而提示是关机,正要拨妈妈的,就听见有人敲窗户。
青晨心不在焉按下车窗,对上一张半大的男孩儿脸,十四五岁模样,大热天的带着顶非常眨眼的毛线冒。
男孩儿看清她过分精致的脸,半响没说得出话,好久才问:“是青晨吗?”
青晨微微点头。
男孩儿站直身冲后面招招手,喊了声:“哥,是她。”
右后视镜里,她看见斜后方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辆小三轮,这时正从车兜里跳下来一女孩儿,十二三岁模样,肩头锤着两条粗粗小辫儿,倒是可爱。
而男孩儿喊“哥“的人则坐在驾驶座上,单手扶方向盘,后背闲散地斜靠着护栏,听见声音朝这边瞥一眼,然后熄火下车走过来。
那人很高,腿也很长,上身是件黑色背心,露出来的两方胳膊在烈日的照耀下泛着光,形态极好的三角肌上麦色肌肤一片莹亮。
对方很快就走到SUV前,弯下笔直的腰身,将视线平平照进来。
“东西很多?”他问。
逆光,青晨没看清他的脸,只听见这句淡淡的、如擂鼓般低沉的询问。
“不算多。”
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心里的失落和无奈达到顶点。因为她清楚这不是单纯的走亲戚。
意识到他们在等,青晨极不情愿地开门下车。
视线里男生往边上挪了两步,他脚上踩着双非常吸睛的千层底老布鞋,裤子是军绿色的,侧边有两条黄杠,直筒,看起来有些陈旧。
这几乎是爷爷当兵那个年代穿的军裤款式,放现在也是中老年人穿得比较多,并不适合他这样的年龄。
可穿在他身上,搭着黑背心老布鞋,竟有种说不出的契合感,凭空多出几分野性,像极漫画里又疯又神秘的大反派。
男生察觉到目光,扭头倪向她。
来不及收回视线,青晨索性就这样看着。尽管心情不好,也没心思欣赏谁的容貌,但还是不由地怔了下。
学过那么多人物构造的画法,竟一时找不到恰当的词来形容此人给她带来的视觉冲击。
他生得一张五官立体度及强的窄长脸,颧骨到下颌的平行线内收,鼻梁高挺微带驼峰,嘴唇薄翘,眼睛细长却不小,密长睫毛下的那对瞳仁黝黑而深邃。
顶级的骨相。
就好似——大山深处遮天蔽日的古树,野性、神秘、原始而充满张力,即便不做表情也能感觉这个人是有脾气有情绪的。
“再让你看十分钟?”
冷不丁地一句,没有温度。整个人透着股隐隐的阴郁,隐隐的清冷,宛如一座不易亲近的冰山水画。
青晨一时语塞,眨眨眼说:“你长得好看。”
许是没料到她不仅明目张胆看,还评。
男生黑眸微动:“你们城里人都这么讲话?”
这话带着隐约的敌意,不知道城里人是出卖了他的爱还是让他背了良心债。
“我们城里人实话实说。”青晨的视线笔直而坦荡。
日光下,热气铺在她无暇的鹅蛋脸上,冒出细细一层汗,浸得肤色白里透粉,尤其是那双坠着泪痣的杏眸,异常明亮。她看人的时候,大方自信,却也显尽了傲娇。
男生倪她一眼,神情淡淡,没有接话。
见洪叔还没来,青晨随口起了个话题缓解气氛,问:“路被泥石流冲断,你们怎么来的?”
“走小路。”
“小路不能过轿车?”
“不能。”
无话可说。他的出现,让炎炎夏日瞬间变成了凌寒冷冬,凉得彻底。
好一阵沉默过后,抽烟的洪叔终于回来。
他在刚到的三人身上巡视一番,很快就将视线定在年长的男生这里。
“是愈痕少爷吗?您好,我是晨晨父亲的助理兼司机。”洪叔微笑着抬起右手。
青晨对这边的人和事不甚了解,但这名字她好像听家里的谁提过。
——yuhen,愈痕,顾名思义,愈痕。
穷乡僻壤荒山野岭的,楚愈痕听见这声突兀的、文绉绉的“少爷”,冷冷地勾了下嘴角,虚握住司机的手还了礼数,没说话。
张洪笑笑,自来熟地寒暄道:“听青总说你也刚刚高考完?”
楚愈痕目不斜视地“嗯”一声。
“考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
张洪:“……”
青晨:“……”
虽然已经听出对方不愿多聊,但张洪还没完成“千里托孤”的任务,便又看向他身后,热情道:“这是弟弟妹妹?”
楚愈痕只是点了下头,连介绍的心思都没有。
还是小男孩儿自己说:“我叫楚知奕,这是妹妹楚茵茵。”
“都是好名字,” 张洪吹着彩虹屁,指着不远处尽仁义道德,“大热天的,辛苦你们特地跑来接晨晨。那边就是镇上吗?有什么好吃的餐馆,我请你们吃个便饭。”
青晨看见山谷下有条又窄又小的街道,人烟稀少的挡头立着几家灰扑扑的餐馆。
听见下馆子,楚家那小姑娘瞬间支起脑袋,眼里放光。
下一刻,就被一道清清凉凉的声音给回绝了:“不用。”
大餐泡汤,小姑娘眼里的光彩瞬间褪去,隔着空气盯着她大哥的后背,敢怒不敢言。
青晨看见这一幕,好笑地微扬唇角。
“走吗?”楚愈痕话语又起,视线轻飘飘落在她尚未消散的笑容上。
青晨彻底笑不出来,说不出话。
倒是洪叔已经打开后备箱,替她回道:“走的,但得先把行李搬去你们车上。”
楚愈痕没多言,走过去一手提一个行李箱,将其挪到三轮车上。
眼看着自己五位数的箱子被男生胡乱扔在车兜里,甚至还染了层黑黑的灰,青晨瞬间心凉到底,越发觉得往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出发前的行李是老妈吩咐保姆收的,说是不多,可也是杂七杂八一大堆,除掉送人用的必要的礼品,还有衣裳首饰、床单被套、护肤品、画板颜料、大提琴、电脑、iPad、相机、折叠自行车……以及一本高考志愿报考指南。
东西搬了二十来分钟,青晨选择把最宝贝的大提琴背在自己身上,才转身,就听见洪叔托孤似的跟别人说:
“这段时间晨晨就麻烦你们了,不会叨扰太久。”
对面的楚愈痕面无表情,甚至连头都没点。
青晨眼眶一热,往前跟了两步,而张洪已经开门坐上车,朝窗外苦口婆心道:“晨晨,我走了,要听话。”
“洪叔,我……”那一瞬间她难受得无法呼吸。
“公司事多,我不能久留,你照顾好自己。”
生怕她追上去似的,司机一脚油门踩到底,很快就消失在了眼底。
望着空空荡荡的山路,青晨整个人都是懵的。
这是她第一次踏足这片土地,在此之前,从没来过。
说好听点是探亲,说难听点,就是寄人篱下。
她做梦都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一天,公司出了那样的事,爸爸的电话还打不通,人生地不熟……简直无以言表到极点。
楚愈痕用绳索固定好车上起码价值六位数的稀罕物件,暼了眼那边。
烈日当头,大提琴挡住她大半个身躯,只看得见一抹与破旧小镇格格不入的芥末绿裙摆,和她脚上一尘不染的姜黄色布鞋,以及露出小半截的绿色棉袜。
还有,一耸一耸的肩。
漫不经心收回视线,楚愈痕掏出张皱巴巴的纸币扔给楚知奕:“去买点吃的。”
楚知奕接过钱,脚底抹油般跑了。
“哥,这些东西我只在电视上见过,很贵吧?”楚茵茵想去摸画板,又怕手黑给人弄脏,“她家很有钱吗?二哥说就他们刚才开那辆车,得值百八千万,真有人会舍得花这么多钱来买辆车?”
没听见回答,姑娘自言自语起来:“她真漂亮,我从来没见过皮肤这么白的人,像凿开壳的椰子肉那般,香甜可口。”
楚愈痕从车上轻松跳下去,揉揉她毛茸茸的脑袋:“比喻句是这样用的?”
楚茵茵腼腆地笑笑,呢喃道:“其实我也没吃过椰子,只在书上了解过,耶肉是白色的,汁水是香甜的。你说她从小是不是泡在牛奶里长大的,我刚刚从她身旁路过,奶香奶香的。”
“你作文没考满分真可惜。”楚愈痕坐上车,胳膊肘朝后面斜斜一靠。
楚茵茵继续总结:“好巧,你两都穿绿色,不过你这军绿色远没人家那讲究。她站在那里,感觉空气都变凉爽了,路也不脏了,就像被鸟鸣声吵醒,然后赤脚从古堡中走出来寻找白灵鸟的公主。”
“她给你钱了?”楚愈痕看看自己身上的旧军裤,又看看那边,冲妹妹扬扬下颌:“去,把人喊回来。”
青晨感觉手被人碰了一下,她快速眨眨眼,没让眼泪继续流出,转身,看见那个叫茵茵的女孩儿。
“哥哥让我来请你回去。”楚茵茵擅自改了词。
“他?”青晨往那头暼一眼。
楚愈痕正在插钥匙,并没看这边。
“是的,”茵茵组织了下言辞,“得知你要来,我们全家表示热烈欢迎,妈妈本来要去干活的都没去,在家做饭等你。”
这些欢迎的人里一定不包括那边那位。她深呼吸平复好情绪,抖抖肩上的大提琴,终是迈步走了过去。
楚愈痕看她一眼,指指旁边的座位,说:“你坐前面。”
青晨会意,“你弟弟妹妹呢?”
他说:“后面。”
后面空隙处放着两张胶板凳,楚茵茵轻松翻上去,跟买东西回来的楚知奕一人坐一边。
相较而言,坐前面确实比坐车兜里要好一点,不过也没好多少。
青晨盯着那块又窄又硬,而且还破了个洞一看就很硌屁股的坐位,盯着铁迹斑斑随时可能会散架的小三轮,薄唇不自觉就抿成一条线,迟迟没有上车。
然后,就换来三兄妹不约而同的注视。
最后,她只好把大提琴扒到前面来,爬上去坐在楚愈痕旁边,规规矩矩地并拢两膝,两手抱琴,正正望着前方坎坷又蜿蜒的山路。
左思右想前思后想一番斗争,青晨还是礼貌地说了句:“谢谢你们来接我。”
一旁的楚愈痕对这句感谢没有任何回应,倒是后面两位小家伙比他哥哥纯良友善一万倍,至少回了句“不客气”。
这时楚知奕打开怀里的袋子,递了个东西给青晨,说:“烧洋芋,地方特色。”
所谓的地方特色就是烤土豆,拍掉皮后切成两半,再撒上红彤彤的辣椒或者类似于酱料的东西。
青晨连见都没见过,更别提吃。
“谢谢,我不饿,你们吃吧。”她十分礼貌地回绝了。
脸上明明写满拒绝和嫌弃,却不忘走一遍仁义道德的过场。
楚愈痕的视线斜斜落在她身上,戏谑地勾了勾唇。
不吃也有罪?!
青晨瞥见他那记不轻不重的眼神,火一下就窜到嗓子眼,特别想跟他理论个三百回合。
但那人没给她这个机会,淡声说了个“坐好”,就起步朝山里奔去。
身后:
“你买什么不好,干嘛买烧洋芋。”
“哥就给我十块钱,除了洋芋能买得着什么?”
“可你也不能买这个啊,搞得好像我们这地方只有洋芋似的。”
“洋芋怎么?洋芋这么好吃。”
“那你也该买炸的。”
“我就喜欢烧的,哥也喜欢。”
一路上两兄妹窃窃私语,青晨却无心关注,因为右边就是深不见底的悬崖,车轮几乎是擦着悬崖边走的。
游乐场里的过山车大摆锤跳楼机都没这么心惊胆颤过,她手心里全是冷汗,连呼吸都不敢大喘气。
偏生楚愈痕还把三蹦子开出了飞机的气势,快得让人汗毛直立。
青晨严重怀疑这人是故意的,语气便也没那么温和:“不是说来接我的是小叔叔吗?他没跟你们一起?”
楚愈痕闲散地单手控着方向盘,及轻地看她一眼,没有要回话的意思。
小三轮在毛路上拐了一个又一个弯,过了一道又一道砍,他还是没说话。
青晨有些恼,不欢迎一开始就别答应让她来,来了又是这幅欠欠的态度,凶谁呢?
“喂,我说,那位小叔叔呢?”她带着怒意再问。
左视镜里,楚愈痕暼见那张瓷器般的脸被吓得毫无血色。
他把速度降下来,迎上她一怒之下怒一下的眼,眉峰微挑:“你们城里人喊小叔叔……都喊‘喂’?”
作者有话要说:好久不见,我又来啦。
这次写落魄白富美从大城市来到偏远地方,遇上乡镇狼小子的故事。
无血缘关系也不在一个户口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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