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厨房里,背靠着操作台,一只手里的咖啡杯冒着热气,另一只手拿着那张照片——阿纳托利·瓦什申科。我盯着他的照片,长脸,发际线很高。我看着这个间谍首脑的面庞,这个威胁卢克的男人,他是我所有孩子的威胁。
我翻过照片,又看了看另一面的文字介绍。这是他的个人数据,是我能搜寻到的关于瓦什申科的,可以用来追踪他的所有信息。文字介绍很少,是整堆文件里最少的一份,几乎没有任何文字。我特别注意到其中一行——访问美国记录:已知无。
已知无。
我对着这行字眨了眨眼,希望能出现些变化。但是这些字当然不会有什么变化。它们也像在看着我,嘲笑着我。他显然来过美国:他现在就在美国。如果我们没有他来美的记录,说明他用的是假身份。
这就意味着我们没有办法追踪他。
卢克睡着了,房里安安静静的,只有偶尔从家庭娱乐房传来一些敲击键盘的声音。马特在笔记本电脑上做解密工作。他敲击一会儿,然后停顿很久,再敲击一会儿,又停顿更久。
我呷了一口咖啡,回味了舌尖的苦涩。我感觉自己已经泄了气。我找到了间谍首脑,我真的找到了,可又有什么分别呢?我没有足够的线索追踪他,什么都做不了,肯定不能及时做到。卢克明天就要死。这句话一直在我脑中盘旋。他就在那里,威胁着卢克,我却无力拦阻。
我一个人无力拦阻。
这个想法蹦到我脑中,控制了我的思路。我想把这个想法压回去,赶走它,不让它成形。但是我不能。这是唯一的出路。
我把照片留在操作台上,来到家庭娱乐房,将马克杯捧在两手里,想暖暖手。马特在沙发上,身体前倾,笔记本电脑放在身前的咖啡桌上,打开着。电脑上插了一个U盘,小小的橙色灯闪着。我走进去的时候,他抬头瞥了一眼,神色严肃紧张。我坐到他身旁,看着屏幕,上面是一堆字符,我完全看不懂的字符,他敲进电脑里的一串字符。
“有发现吗?”我说。
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还不行。这是多重加密文件,非常复杂。”
“你觉得我们能破解吗?”
他看着屏幕,然后回头看了看我,一脸沮丧的表情。“我觉得不行。”
我点了点头。我一点儿也不奇怪。俄罗斯人很厉害,他们设计出这个程序就是不想让我们破解,除非有另外一个解密密码。
“我们现在怎么办?”他问。
我打量着他的神色,我要看看他对这一切的反应到底是怎样的。因为我认为自己信任他,我认为一切都有合理的解释。但是我要先确认一下。“我们向当局自首。”
他微微睁大了眼。我能看出他很吃惊,但他表情中还有些别的情绪。“什么?”
“只有这样才能保卢克安全。”
“可是我们已经知道他是谁——”
“我们只知道这些。但什么线索都没有,没法找到他。什么都没有。但是当局会有的。”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我的身上,我看到了无助、绝望。“肯定有什么别的出路——”
我摇了摇头。“我们手里有个名字,有个俄罗斯人名。即使不知道他的化名,他的地址。如果我们有更多时间,或许……”
我看着他思量着眼前的状况,就像我之前不得已而思考的过程一样。这是唯一的出路。我们靠自己没法捕获他,不能及时找到他。
“卢克明天就要死。”我轻声说,“他如果冲卢克来,我们又不能阻止他该怎么办?”
他额头上的皱纹变得更深了,他还在思考。我能看出来。
“你说得对。”他说,“我们需要帮助。”
我等了等,下一个问题,我知道迟早要问的。因为这才是真正重要的——他的反应,我要观察他在我说出那些话时的反应。
“那我们怎么告诉他们呢?”他终于开口问道。我听出这个问题的隐含内容,在脑中也回想过很多遍。我们怎样才能让他们帮忙,但同时也不把自己卷进去?
我抬头,遇到他的目光,看到他此时的表情,等着他的表情变化。“说实话。”
“什么?”他一脸困惑地看着我。
我仔细观察着他。“我们把一切都告诉他们。”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我想应该是怀疑。“我们会进监狱的,薇薇。我们两个都会进去的。”
我能感觉到胸口的起伏,有巨大的压力。进了监狱就等于向过去的生活说再见:我不能陪孩子长大,我会错过他们的童年,他们的生活。他们会恨我离开他们,恨我使他们陷入媒体的轰炸中。
他朝我眨了眨眼,怀疑变成沮丧。“你就这样放弃了?这个时候,我们就要解决问题的时候?”
“我不会放弃的。”我不会的,这一点我非常确信。我只不过是终于站了出来,要做正确的事情,很久以前就该做的事情。
“经历了这么多之后——”
“经历了这么多都是为了孩子。”我打断他,“而现在这么做也是为了孩子。”
“肯定还有别的出路。编个故事——”
我摇了摇头。这一点我要坚持。因为他是对的,或许还有别的出路。我们还可以再编一个别的谎。我可以找奥马尔坐坐,编一段故事,他或许会相信,或许能让我避免牢狱之灾,可以保卢克和其他孩子的安全。“我不想再编故事了。”
我不想要任何别的东西使我们陷得更深,在谎言中越走越远;我不想余生都提心吊胆,害怕自己做过的错误决定,害怕孩子仍然身处危险中;我想要他们能够得到公开的保护;我想要他们安全。
“而且我不想再冒险。他们不会理解我们的孩子身处怎样的危险,也不会知道瓦什申科是多么危险的一个人,除非我们自首,他们甚至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威胁我们的孩子。”我说,“他们需要保护,这对他们是最好的方式。”
“父母都入狱?这样对他们是最好的?”
我心头疑云密布,具体什么原因我也不清楚。但我本能地认为这样是正确的,这样能保他们安全。而且,如果我的余生都生活在谎言中,我又怎能成为理想中的母亲呢?我该怎样教孩子辨别是非?他们撒谎我就惩罚他们,我一直教育他们明辨是非对错,过往的片段在我脑中像电影一样播放着。还有彼得的话——我相信你会做出正确的决定,薇薇安,不管你怎么决定。
“或许这样做就是最好的。”我说。我仍然抱着一线希望,希望我们俩不要都入狱,但是现在还不能告诉他。
内心深处,我知道我们可能都会入狱,或许这样能彻底保全他们的安全。虽然这样做很难,但我们也教会了他们怎样做才是正确的。或许某一天他们回头看我所做的一切,看马特所做的一切,他们就能理解。但是如果我们继续生活在谎言中,再过十年、二十年,或者当局逮到我们的时候,我们该怎么办?我们还怎么直视他们的眼睛?
我拿出手机,小心地放在身前的软垫椅子上,发现马特也在看着这部手机。
我深吸了一口气。“我相信你,我希望你现在也能想明白,但是你还是可以离开。你上飞机之前我不会打电话告发你。”
他又看了那个手机一会儿,然后目光转到我身上。“永远不会。”他轻声说,“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他伸手去抓我的手,我感觉到他抓住我的手指,温暖而熟悉的感觉。“如果你觉得需要这样做,那么我们就去做。”
眼前的是马特,我的丈夫,我了解的男人,我爱的男人。从一开始我就不该怀疑他,一点儿也不该怀疑。
我松开他的手,伸手进口袋,抽出一小张纸,展开,放到软垫椅子上,两行长长的字符展现在我们眼前。“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做。”
我要奥马尔独自一人来我们家,他来到的时候天已破晓。我在门口迎上他,招呼他进门。他警惕地走进来,小心翼翼地迈一步,再迈一步,扫视着房间四处,把一切都看到眼里。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关上门,两人尴尬地站在门厅。我有点儿后悔打电话叫他来,有些想要退缩,还有些时间避免这一切发生。这时我张开嘴,这样做是正确的,只有这样才能保护我的孩子安全。
“我们坐下吧。”我说,朝着厨房的方向努了努嘴。看到奥马尔没有动,我就走到前面引路。我听到后面的脚步声跟上了我。
马特已经坐在厨房桌前。奥马尔看见马特之后站住了,打量了他一下,向他点了点头,仍然一句话也没有说。我把蔡斯的高脚婴儿餐椅搬到一旁,从餐桌另一头把卢克的椅子拉过来,示意让奥马尔坐下。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身子一低坐了下去。我坐在惯常的位置,马特对面。我抬头看向他,忽然想起几周前我们坐在桌前的模样,那一天我了解到将改变我的人生和我们全家人命运的消息。
我身前的桌上放着一个文件夹,里面整齐地装着我需要的文件。我注意到奥马尔的目光也落在文件夹上,然后看向我。“发生了什么,薇薇安?”他说。
我的声音,我的身体,突然都麻痹了。这样做真的是对孩子最好的吗?
“薇薇安?”他又说了一遍,有些疑惑。
是的,这样能保护孩子。我一个人无法完成,我不能保证他们安全。
我把文件夹推到奥马尔面前,手颤抖着。他一只手搭在文件夹上,看着我,一脸疑惑。他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打开文件夹。我看到那张面部特写,卢克认出来的那一张。
“阿纳托利·瓦什申科。”我轻声说,“尤里的上级,间谍首脑。”
他盯着照片,过了很久才抬头看向我,满脸的疑惑。
“需要立即逮捕他。在他被捕之前,我要求为我所有的孩子提供保护。”
他的目光在我和马特身上来回转着,依然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威胁卢克。”我说,声音有些哽咽,“他对我的孩子是个威胁。”
他轻轻呼了一口气,眼睛紧紧盯着我。他摇了摇头,问:“到底发生了什么,薇薇安?”
我需要把一切都讲出来。“他有一个项链,一个吊坠。我想应该是个十字架,里面应该嵌入了一个U盘,里面有他手下五个间谍管理者的信息。”
奥马尔眨了眨眼,看起来很震惊。
“马特可以给你演示解密的过程。”我轻声补充说,“他的密码是我们从莫斯科拿到的,双面间谍德米特雷给的那一个。”
我瞥了马特一眼,他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我给了他另一个密钥之后,没用多久他就打开了文件夹,找出了五张照片。和我在工作时发现的那五张照片一样,那段经历恍如隔世一般,只不过这一次里面有文字介绍:地址、职位和联系方式,以及如何发信号会面。
我其实并没有想到会看到其他四张面孔。我意识到这些照片是刻意存放的之后,就确信其他几个人是假的。但是或许我也不该惊讶,这或许恰恰证明了他们的傲慢,他们自信一切都会按他们预想的展开。
“每一个间谍管理者手中都有这个,里面有手下五名特工的姓名。”我说着把尤里那个沉甸甸的金色十字架项链放了下来。U盘塞在背面,螺丝钉拧得很紧。“第五个名字在里面。”
奥马尔瞪大了眼睛。嘴巴张大,惊得下巴都快要掉了,我令他震惊。他的目光转向马特,马特点了点头。“薇薇不知道。”他说。他的声音有些断断续续,听到他说这些话,我的心也碎了。“我一直瞒着她。”
奥马尔转身面向我。
我感觉自己应该向他解释一下,但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们总能抓住你最脆弱的点。”我终于开口说,“而对我们,最脆弱的点就是我们的家庭。”
他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
我感觉应该向他做些解释,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几年前就想走出‘孤苦的境况’来自首。”
奥马尔看向别处,脸上的神色有些变化。“恰恰是我认为我们可以找到的那类人。”
他没有伸手去拿尤里的项链。我的食指放在吊坠上,向他推了推。下一步会怎样?那一丝的希望还在,但是太微弱,太微弱了。
不管怎样,这样做都是对的。这样才能保证孩子免受伤害。
更可能的情况是,他会打电话请求后援,逮捕我们。我父母应该很快就能回来,可此时我真希望能坚持要他们在这里过夜。还有孩子,可怜的孩子。如果他们醒来时发现我们已经不见了会怎样?
他依然盯着项链。我心底涌动着某种奇怪的感觉,那一丝希望越来越强。或许这样可行。或许这样就够了。
终于他伸出食指放在项链上,但是并没有拿过项链,反而推回到我的眼前。“那么你将需要证人保护。”他说。
一阵刺痛感像电流一样划过我的全身。真的成功了吗?我低头看着项链,又放回到我面前。他不想要这条项链,他不想查看第五个名字——马特的名字。
我努力地想要组织语言,想要弄清眼前发生的一切。我看了看马特,看出他的迷惑。我们没有谈过这样的情况,看起来那么不可能的一种情况,但是如果真有一丝成功的机会,我可不想搞砸。
“证人保护?”我说,除此之外不知该说什么好。
奥马尔等了一会儿才回应。“你刚刚给我的信息足够瓦解整个间谍组织。俄罗斯人当然不会善罢甘休。如果他们已经威胁过卢克……”
我低头看了看U盘。我不应该抱太大的希望,暂时还不行。或许他还没有理解,马特就是第五个潜伏间谍。而且我也知道。我们两个都应该进监狱。
“我做了一些错事。我会向你坦白一切——”
“我们调查的所有事情,”奥马尔抬手拦住我说,“我们认为内鬼或侵入信息中心的俄罗斯特工做的所有事情,彼得都认下来了。”他放下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马特,目光又转回到我身上。“我相信第五个潜伏间谍没有做过任何危害国家安全的事情。”
我的天啊,真的成功了。奥马尔打算放我们一马,这正是我期望的。我也想过这样或许能够避免牢狱之灾,保全家庭。只要给他们足够多的情报,用情报换自由。
但是只有他能保证孩子的安全才行。“几个孩子——”
“将会得到保护。”
“我们唯一关心的就是这件事。”
“我知道。”
我静了一会儿,还在消化着发生的一切。“具体怎么办?”我终于开口问。
“我会带着这些能够瓦解整个间谍组织的情报,到局长办公室。他会答应我的要求。”
“但是——”
“我会说马特承认是潜伏间谍,会说他告诉了我间谍首脑的名字,给了我解密密码,告诉了我项链的信息。而作为交换,我们要保护他和他的家庭。”
“但是如果有人发现——”
“我们会通过保密渠道处理。最高保密级别。”
“你能——”我刚开口,他就又打断了我。
“关于俄罗斯的所有情报都是保密的。”我听到他说出我也说过很多次的话,我知道这是真的。这或许,也只是或许,意味着整个计划可行。
“局长会同意吗?”我说,声音就像是耳语。即便是奥马尔愿意帮我们,也不可能保证就能做成,对吧?
他点了点头。“我知道局里是怎么做事的,我很有信心。”
希望照亮了我。我们或许是安全的,或许能继续一起生活。我看了看马特,他脸上也洋溢着和我一样的幸福。
“现在该做什么?”我开口问。
奥马尔对我笑了笑,说:“收拾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