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十点过几分,蓝色的门终于开了。我已经和父母通过电话,为整晚不归道歉。了解到孩子都很好,我在汽车座位里坐直了一些。尤里走了出去,他戴了一顶新帽子,一顶黑色的帽子,穿着运动裤和深色T恤衫。他转身锁上门,然后迈步下了台阶。他低下头,按了手中一把钥匙的一个按钮,对面街上的一辆车嘀嘀响了一声,灯闪了闪。是另外一辆轿车,这次是白色的。他钻进车里,开车上了路。
我立刻担心起几个孩子。但是上次我谈过之后,他会给我一些时间,给我时间完成他想要的。孩子暂时还安全。
我从包里拿出了枪,塞到裤腰带里。枪很硬,贴在我的皮肤上有些凉。然后我伸手拿起昨晚放在汽车仪表盘上的信用卡,还有旁边的波比大头针——我从包底翻出来的,是埃拉上芭蕾舞课时用来别发髻的。大头针已经扭成玛尔塔教我的样子了。我从车里出来的时候,手里紧紧握着两样东西,然后也像尤里一样低着头,快步向那座房子走去。
来到蓝色门前,我停了一下,听了听里面的声音。什么都没有听到。我轻轻敲了敲门,一次、两次。我屏住呼吸,倾听着——没有声音。我脑中闪过这样的场景——马特被绑在椅子上,嘴上贴着胶带。
我拿出那个波比大头针,塞进锁孔,转了几圈,直到碰到锁芯。另一只手把信用卡塞进门和门框之间的缝隙,用力挤压。我的手抖得太厉害,差点儿弄掉了卡片。我不敢四处看,只能祈祷不要被人发现,希望身体能够挡住手上的动作。
锁开了。我已经晕头转向,但又如释重负。我拧动门把手,给房门开了个缝,心里局促不安,害怕有警报响起,又害怕有别的什么意外,但什么事都没有。我把门又开大了一些,看到了里面:一间客厅,家具很少,只有一张沙发和一台大电视。再往里是一间厨房,一处铺了地毯的楼梯通往楼上,还有一处楼梯通到楼下。
我走进屋里,关上身后的门。马特不在,可能在屋子深处?如果他不在这里,我是否至少能找到些证据?——文件夹,尤里用来勒索我的那个。
忽然间我满心疑虑。如果马特不在这里,我又找不到那份证据呢?还有更糟糕的情况,如果尤里回来了呢?如果他找到我会怎么做?
但是我需要尝试。我迫使自己向前迈了一步,又迈了一步。
然后我听到了一些声音。
楼上。脚步声。
我的天啊。
我僵住了,从腰带里拔出枪,举到身前,瞄准楼梯。不可能是真的,对吧?
但确实是真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下来。我在恐惧中完全僵住了。我看到有一双脚出现在视野中——光着的脚,男人的脚。我透过准星看着,视野里出现了两条腿,肌肉发达;运动短裤太大,有些松垮;白色的汗衫套在身上。我的枪一直对准着他,等着他的胸部出现,以便瞄准。
“可真快啊。”我听到他的声音。
马特的声音。
他出现在我面前。我同时也意识到这个现实。马特。我的眼睛从准星上挪开,越过手枪,看向他的脸。不可能。但这就是真的。这就是马特。
他看到我,当场僵住,脸色苍白,像见到了鬼。他的头发湿漉漉的,他刚冲完澡都是这个样子。他看起来……在这里很惬意。我的枪一直对着他,脑袋里一片混乱。
“天啊,薇薇,你在这里做什么?”他说着,冲下最后几级台阶,来到我身旁。他神情坦然,好似没事人一样。我希望他能停下来,慢下来,给我点儿时间来消化眼前的一切,因为这样不对。这一切都不对。我想象着他像个俘虏一样被绑在某个地方,而不是独自一人,毫无拘束地在尤里的房里冲澡。
他已经快到我身旁了,完全不顾枪正对着他。他笑着,好似见到我非常高兴。我放下手中的枪,因为我拿枪对着的,是我的丈夫,但是放下枪又很难。我的胳膊,抑或是大脑,或者别的什么一直在阻拦我。他拥住我,但我的身体却僵住了。
“你怎么找到我的?”他问道,似乎不敢相信。
我的胳膊依然一动不动,并没有反过来拥抱他。我不懂,我搞不懂眼前的一切。他脱开身,距我一臂的距离,拉住我,注视着我,眼睛搜索着我的目光。“薇薇,真对不起。他们去学校找到卢克,他和卢克说过话。我不能等,我必须去……”
我盯着他,他的神情那么坦率,那么真诚。疑惑似乎在消解,稍微有所消解。这正和我想象的一样。不是吗?他离开我们去保护卢克,好让尤里离我们的孩子远点儿。可是为什么我的大脑在尖叫着拒斥他的话?
因为他独自一人在这里。他不是囚犯,没有被绑在屋子某处的椅子上。一直困扰着我的情景不是真的。我上下打量着他,湿漉漉的头发,还有那一身衣服。我的胃里一阵恶心。“你为什么还在这里?你为什么不离开?”
“他说如果我离开,他就会杀了卢克。”
这句话让我心生寒意。
“或许我应该试一试……我不知道能不能拿下他……”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有些羞愧,而我则感觉心头一紧。“我没有离开你,薇薇。我发誓。”他看起来快要哭了。
“我知道。”我说,其实更多是要说服自己。
“我不会那么做的。”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真的知道吗?
他搜寻着我的目光,突然脸上闪过一丝惊慌,说:“尤里很快就会回来。他去买咖啡了。薇薇,你得离开。”
“什么?”
他的语气很急迫:“你得离开,你得离开这里。”
各种情绪交杂在一起,惊慌、困惑、绝望,在我心中翻动。“我需要那个文件夹,他们用来敲诈我的那个。”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那表情我读不懂。“这样做很危险。孩子——”
“文件夹在哪里?”我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你有时间去搜寻的。
他的眼神像是要刺透我,但目光又柔和了下来。“在楼上。”
他真的找过,他找到了。我如释重负。“你能——”
我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听到钥匙插进了锁孔的声音。我举起枪,瞄准那扇关着但随时都会打开的门。他回来了,尤里回来了。
我透过准星看着门。门开了,我看见了他。他低着头,手里拿着一个一次性托盘,上面放了两杯咖啡。他还没有看见我。我一直瞄准他。他向里迈了一步,准备关门。
这时,他看到了我。
“不许动。”我说。
他站住不动。
“关上门。”准星一直瞄准他的胸口。如果他稍有妄动,我就会向他开枪。我肯定会开枪的,就是这个人威胁我的儿子。
他小心翼翼地关上门。
“举起手。”我说。我惊讶于自己的声音竟能如此镇定,惊讶于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我也能够如此威严,如此自信。但其实我心里充满了恐惧。
他大概按我的话做了。双手举在身前,一只手拿着一次性托盘指向我,另一只手张开手掌给我看。
“不要有任何动作,否则我就开枪了。”我的语气非常严肃。我有些恍惚,好似在电影里。
他冷漠地看着我,然后又看向马特。他们都面无表情。
我要表现出胸有成竹的样子,我要掌控局面。我强迫大脑思考,想出一个解决方案。
“把他绑起来。”我对马特说。尤里的目光又转到我身上,他眯缝着眼,但是并没有动。
我没有回头看马特,但是听到他离开了房间。尤里和我盯着彼此。他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令我愈发感到不安。可能是因为担心他的目的吧。
没过多久,马特回来了。我回头看了一眼,他搬来一把直背木椅和一卷牛皮胶布。尤里的目光又转到马特身上,用我看不懂的方式看着他。我希望他能说话,我希望他能说些什么,那总比沉默要好。我手里的枪抓得更紧了。
马特放下椅子,没有任何催促,尤里不慌不忙地慢慢坐到了椅子上。他看着我,双臂背到椅子后面。没有抵抗,没有回击。马特开始用胶布绑他的手腕,然后绑脚腕,最后是他的身体——从胸部到腿部。尤里一直盯着我,他的目光里透出自信,不应该有的自信,特别是在身处绝望之境,还被人用枪指着心脏时。
绑好之后,马特放下胶布,转身面对着我。他面无表情,没有恐惧,没有愤怒,什么表情都没有。我放下枪,但仍然放在身旁。“你能把那份文件拿来吗?”我对他说。他点了点头,上了楼梯。我看着他离开,内心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感觉不应该让他离开我的视线。
尤里也看着他离开,然后转头面向我。他的嘴角又闪过一丝得意的笑。“你以为这样能销毁文件夹?”
他的问题让我心头一紧。“是的,我认为可以。”
他摇了摇头,令我心生疑惑。至少证据销毁,我就不用进监狱了。他就不能勒索我了。剩下的可以慢慢再想办法。
我听到马特走上楼梯的声音,抬头看去。我的手指紧紧扣住身侧的枪,肌肉紧张,随时准备动起来。我满脑子只有不久前他从楼梯上走下来的画面,他当时的状态明显很放松。他出现在我的视野中,穿戴整齐,我的目光直接落到他的手上。他的手里只有薄薄的一摞纸。我的腿突然发软。
我在想什么?这是马特啊。我放松了手中的枪,看着他走近,什么话都没有说,把那几张纸递给了我。我用空着的手接过那几张纸,低头看了看第一张,上面是一张我熟悉的截屏照片,和尤里放进我邮箱的纸页完全一样。但是不对,他们手中不应该只有这些。
“余下的在哪里?”我说着抬起头。
“余下的?”
“电子版。”
马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就找到这些。”
我的心一沉,把那些纸对折,塞进背后的裤腰带里,然后转身面向尤里。“我知道你还有另外的副本。放在哪里?”我的语气极尽强硬,但还是能听出声音中的惊慌。
他还是得意扬扬地笑着,盯着我。“当然还有其他副本。”
我会找到的。我可不管用什么手段。我向他走近一步,他歪着脑袋看着我。“但是不在这里,不在我手里。”
我浑身冰冷。
“噢,薇薇安。你以为你比我聪明。”此时他恣意狂笑,语气狂妄至极。“有人帮我们拿到的这份搜索结果,还记得吧?能够登录‘雅典娜’的人——能够接触你们所有核心机密的人——内部的人。”
我心里一阵犯恶心。
“我的朋友有副本。如果我有任何不测,那几张纸会被直接送到联邦调查局。”
房间在旋转。“谁?”我的声音听起来很古怪,像是从别人嘴里发出来的声音。“谁有副本?”
尤里笑了,满足的笑,使我暴怒。销毁那份证据是我最后的希望。我原本已开始相信这个计划可行。
“有可能只是虚张声势。”马特说。我没有回头。不是虚张声势,我从尤里的表情里就能看出来。
“谁?”我又说了一遍,向前逼近,举起手中的枪。尤里毫无惧色。
我感觉有人碰了我一下,令我紧张的神经一下子绷断了。我挥舞着枪转过身,是马特,在我身后。他的手搭在了我的前臂上。这时他松开手,双手举到空中。“是我,薇薇。”他平静地说。
我的枪一直对着他。他低头看了看枪,又看着我的脸。“没事的薇薇。我是想让你冷静一下,不要冲动。”
我感觉脑袋要裂开了,我不能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不要冲动。“他威胁过卢克。”我说。我转向尤里,把枪对准他的方向。“我要杀了他。”
尤里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
“又能有什么用?”马特问。我盯着他。他不想让我开枪打尤里,因为他和尤里是一伙的?“如果这么做了,就什么也了解不到了。”
他为什么如此镇定?但是我还是权衡了一下他的想法。他是对的。如果我射杀了尤里,就永远也拿不到另一份副本。现在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还有机会找到那一份证据。
马特同情地看着我,然后伸出一只手拉住我的胳膊,温柔地按下我的枪。“薇薇,我们抓住他了,”他轻声说,“他伤不到我们的孩子了。”
我打量着马特的脸,知道他是对的。尤里在这里,被控制住了,对孩子的威胁终于消除了。如果我现在打电话给当局,他就会坐一辈子牢。他是个俄罗斯间谍,指挥着一组深度潜伏的特工。他没有任何机会再靠近我的孩子。
我手中的枪突然变得很沉重。“那么我们现在怎么办?”打电话叫警察吗?尽管那样马特和我都要在铁窗后度过余生。
他脸上显出一丝犹疑。“或许你可以按他们要求的办,把那个U盘插进……”他提议说,脸上闪过一丝期望,我却感觉天崩地裂。又说这种话?他真的还坚持要这样吗?为什么这件事对他如此重要?
“这样保护不了他们。”
“尤里说过——”
“他们会提出别的要求。他们会再次威胁孩子。”
“谁也不能确定。而且这样终究能给我们赢得一些时间……”
我感觉喉咙紧得厉害。我们讨论过这么多次插入U盘的问题。他非常执着。为什么他如此在意,为什么他这么想要做成这件事,除非他们是一伙的。
“然后怎样?”我说,“马特,这个男人把我们的孩子当成目标。他对你说过会杀了卢克。你真的想要这样一个人逍遥法外吗?”
他的身体重心从一只脚转到另一只脚上,看起来很不自在。而我的眼睛一直没有从他身上挪开。我脑中浮现出之前的情景,他从楼梯上走下来,非常放松,准备和尤里聊天。
我想起他向我保证没有告诉俄罗斯人任何有关玛尔塔和特雷的事情——撒谎!而我却相信了他的谎言!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我第一次认清了他的真面目。
他的面色有些变化,我开始感到不安。他可能又知道我在想什么了。“你真的不信任我?”他说。
我说出了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想法。“好吧,或许你不能离开。但是你不应该做些什么吗?”
他摆弄着手指上的结婚戒指。“我试着给你打过一次电话……你的手机关机了……”他费力地说出这些话。“尤里发现我给你打了电话,就带回了卢克的背包。说如果我再试图做别的什么事,下一次……”
卢克的背包。原来是这样丢的。他们离我儿子那么近。去他的学校,去他的教室,找到他放午餐的小储物柜。他们传递出的讯息再清晰不过:他们可以对他下手,何时何地都可以。我看向尤里,他正微笑着看着我们。
我感觉自己快要吐了。从那之后马特当然什么事都不能做。他怎么能做呢,卢克的生命都有了危险。
我强迫自己保持专注。问题不仅仅在于他在这里。有关玛尔塔和特雷的谎言。一再提议我插入U盘。
“不管我说什么都没有用,是吧?”他问。
“我不知道。”我盯着他的双眼,毫不让步,“我觉得你很想让我按他们说的做,但我想知道原因。”
“为什么?”他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因为我了解这些人。我知道根本没有出路。”他伸手想要拉住我,又放了下来。“还因为我不想我们的孩子出事。”
我们站在那里,盯着彼此。他最先打破沉默。“如果我和他们一伙,薇薇,如果我那么想要做成这件事,为什么一开始不这么做呢?”
“什么?”我说,但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他说得已经很清楚了。
“我给了你一个U盘,你插进了电脑。如果我想要那些数据,为什么还要经历这一切呢?为什么我一开始不直接把这个U盘给你呢?”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他说得对,我的怀疑讲不通。
“或者我为什么不骗你?告诉你第二个U盘也没什么,只不过是再次重置服务器?”
如果他这样说,我就会照他们说的办了,我就会插入那个U盘了。
“我是站在你一边的,薇薇,”他温柔地说,“可是我不知道你是否和我站在一起。”
我脑子很乱。此时我不知道该去想什么,不知道该做什么。
这时我的手机振动起来,在口袋深处。我摸出手机,看了看号码。是卢克学校打来的。
他应该已经到学校了吧?他肯定已经到了。天啊,发生什么了?我应该给我爸妈打个电话,查看一下情况,确保他已经上了公交车,甚至可以让他们开车送他去上学。我点了绿色的按钮。
“有人吗?”我说。
“嘿,妈妈。”
说话的是卢克。我缓了一口气,都不知道刚才自己已经屏住了呼吸,此时感觉世界都在旋转。然后一阵惶恐袭来。为什么他从学校打来电话?“卢克,宝贝,出什么事了?”
“你说过如果再看见他就给你打电话。”
“谁?”我机械地问道,但话刚出口,我就想到了。
“那个男人,在学校和我说过话的男人。”
不,这不可能。“你什么时候看见他的,卢克?”
“刚才。他就在外面,在栅栏旁。”
这不可能。我瞥了一眼尤里,他听见了我们的全部对话,脸上还保持着笑容。“卢克——你确信是他吗?”
“是的。他又和我说话了。”
我几乎再也说不出话来。“他说什么?”
他放低了声音,我听出他有些颤抖:“他说让我告诉你时间已经不多了。这话是什么意思,妈妈?”
我彻底慌了。我看了看马特,我知道他也听到了这段对话。他脸上闪过愤怒的表情,像野兽一般,那一刻他又变成了我的丈夫,那个不惜一切保护我们、保护家庭的男人。
“快去。”我对他说,一手堵住了话筒。他瞥了尤里一眼,又回头看看我,好像有些犹豫。“我不会有事的。去保护卢克。”他永远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孩子,这一点我敢确信。我们交换了眼神,然后他从我手中拿过手机。
“卢克,你待在原地。”他说,“不要走动,伙计。我马上就到。爸爸来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