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这样做?”马特说。即使在黑暗中,我也能看到他脸上的惊愕,但惊愕在我眼里变成了另外一种含义,我想应该是沮丧。“你不能就这样……不做。”
“或许我可以。”我站起身走回房里,既是躲雨,也是躲他。我的声音自信,心里却没有底。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或者怎样才可以。拒绝尤里的命令,但是避免牢狱之灾。陪我的孩子。但是我不想他告诉我我不能。
他也跟我进了屋,关上了身后的门,把雨声挡在了门外。“他们会解雇你的。”
我什么都没有说,就上了楼梯,来到楼上的卧室。如果我反抗就不会,我想。但是我没有大声说出来,我知道他会有怎样的反应。嘲笑。就好像根本不可能一样,就好像我根本别无选择。
嗯,或许我会呢。或许我可以反抗呢。
或许我比他想象的更强大呢。
那一天我们吵得很凶,卢克差点儿丧命。我记不清到底是在吵些什么——一点儿琐事,或许是有机水果的事情,因为杂货账单的金额太高。当时我们在车库里,我解开卢克的安全带,把他从车里抱出来,放在地上,从后备厢里取出一个购物袋。马特正从车里搬出儿童安全座椅,埃拉坐在婴儿车里,睡得很香。我们俩都没有注意到卢克骑着新自行车出了车库,到了私人行车道的边上。他用力蹬着车子,车把手朝向马路。
开始我并没有看见,只是听到了自行车在马路上骑行的声音,辅助轮摩擦混凝土的声音。我循着声音转过身,看到他紧紧抓着车把手,骑得越来越快。我还看到——一辆汽车沿着马路向我们家驶来。
我敢说,那一刻时间就好像停止了。我眼中的一切都像慢动作,歪歪斜斜的自行车和行进的汽车都在同一条路上,相撞似乎已经在所难免。卢克,我的卢克,我的心肝,我的生命。我已经来不及冲过去,自行车太快了,我没法拦住他。
于是我大喊了起来,令人毛骨悚然地哭喊,声音那么大,那么疯狂,直到今日我也不敢相信那是从我身体里发出的。我一边喊着,一边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迈步冲向卢克。我的声音惊到了卢克,他循着声音,转身看向我,车把手也随着身子扭动,自行车失去了平衡,翻倒在地。他摔在私人行车道的边上,结结实实地摔倒,自行车压到了他的身上,刹那间汽车从他身边呼啸而过。
这时我也追到他身旁,抱起他,亲着他的脸。他的脸上挂着泪水,膝盖也擦破了。我抬起头,马特已经站在我们身旁,他也蹲下,抱住卢克。此时的卢克还因擦破的膝盖而啜泣着,根本不知道刚才距离死神有多近。马特也抱住了我,因为我还抱着卢克,不让他离开。我能看到儿童安全座椅还在车库地上,埃拉在里面安睡。
“我的天啊。”马特怔怔地说,“真险啊。”
我说不出话,身体也不听使唤。我只能抓紧卢克,就好像永远也不能让他走了。如果那辆车撞到他,我也一定不想活了,失去他,我也会活不下去,我真的会活不下去的。
“我看见了,自行车,那辆车。”马特说,因为我们都抱在一起,他的声音有些含混。“我看到将要发生的事情,以为无能为力了。”
我把卢克抱得更紧了一些,思量着马特刚才说的话。他看到这些就要发生,他看到了,但是他什么都没有做。我也不能怪他,我尖叫前也没有多想,那是本能。
我有这样的本能,靠着这样的本能救了卢克,而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可以这样。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香,醒来时信心坚定。我坚信这样做是对的,但也坚信不会让他们把孩子从我身边夺走,也不会让他们送我进监狱。
马特走进浴室的时候我正在刷牙。“早上好。”他说,他从镜子里看着我的眼睛。他看起来休息得很好,不像是承受重压的人应有的状态。
我向前探了探身子,把牙膏沫吐到水槽里。“早上好。”他伸手从我身旁拿过牙刷,挤了些牙膏,也刷起了牙——用力很大。我在镜子里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他吐掉了嘴里的牙膏沫,转身看着我,牙刷悬在空中。
“那么现在该怎么办?”
我顿了顿,又继续刷着牙,思量着,现在该怎么办?我真希望自己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希望自己不要丢掉最后一点儿决心。最后我向前弯腰吐掉了嘴里的牙膏沫说:“我不知道。”然后打开水龙头,冲洗了牙刷,我向下看去,他的目光让我很不舒服。
“亲爱的,我跟你说,你不能对他们的话不管不顾。”
我把牙刷放回到架子上,从他身边经过,走出浴室,来到衣帽间。我从衣架上取下一件女式衬衫,又拿出一条裤子。他说得对。尤里知道我做的一切事情:泄露机密情报,删除文件夹,插入U盘。而且他有证据,足够给我定罪的证据。我知道这一点,他也知道。
问题是,他会利用这些做什么?
“我有时间。”我说,和之前一样语气坚定,心里却不自信。我真的有时间吗?尤里不会马上就舍弃马特,舍弃我,他会尝试说服我遵从他的命令,这就意味着我还有时间。
“有时间做什么?”
我低头看着衬衫纽扣,排好,系上。“想出个计划。”说服他不要打扰我,不过现在还没想好。
马特走过来,站在衣帽间门口,他的头发向后竖着,好像刚起床没洗澡一样。如果不是他脸上的表情,这样的发型还有些可爱。令人恼火的表情。“根本就没有计划,薇薇。”
我低头看着衬衫纽扣。一定有办法。尤里手里有我不想泄露出去的信息,如果我手里也有他不想泄露出去的信息呢?“达成互相妥协呢?”
“妥协?”
“比如,互相交换。都保持沉默。”
马特摇了摇头,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你手里能有什么来交换?”
我只能想到一样东西有交换的价值。我整理了一下衬衫的衣角,抬头看向他。“间谍首脑的名字。”
有了这个想法,我就坚定了。这种感觉是对的,好像这是走出混乱的唯一出路。于是我依然去上班,一天又一天,每天都像拴在办公桌上,加班到很晚,搜寻着间谍首脑。
我又做出了另外一种算法,和之前的思路类似,但稍做了改进。这个算法能覆盖更广的网络,通过监视尤里这种直接从对外情报局获取指令的间谍管理者,就有希望捕获高层的关键人物。
我运行了这个算法,比照了所有联系过尤里的人,或是尤里主动联系的人,甚至他联系人的联系人。我整理出一个潜在人选的清单,清单太长,我需要想出一种方法进行筛选,但在想出办法之前,我会一直调查下去。我给任何可能是间谍首脑的人都建立了档案,包括照片、个人数据、行动记录。
我发现彼得查看过我几次,他看起来对此不解。为什么要在这时候?他问过一次。我需要找到这个人。我回答。
我已经好几天没怎么见过孩子了。回到家时他们早就睡下,有时甚至马特都睡下了。他很烦我这样长时间地工作。他没有直说,但我知道他认为这都是无用功,认为我应该按尤里说的做。但是我不能,我也不会。
我打印出调查结果,有几百页材料。我翻看着材料,看着一张又一张愤怒的脸。这些人里面有一个是间谍首脑,一旦我找出这个人,一旦能向尤里证明我马上就能使整个间谍网络暴露,就能迫使他保持沉默。
麻烦的是,信息太多。我浏览着这些纸页,越来越绝望,我需要某种方法收窄范围,但这需要时间,可是我到底还剩多少时间呢?尤里期望我什么时候完成任务呢?我又会在什么时候收到他的下一个信封?我感觉不堪重负,挫败,害怕。可是,达成妥协是我唯一的希望,不是吗?
我把打印的纸页放进一个文件夹,鼓鼓囊囊一摞。我一只手搭在文件夹上,静静地坐在桌子前。我需要些东西,需要想出个出路。最后我把文件夹放进办公桌的一个抽屉里,锁上抽屉,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
那天晚上我回家的时候比平时更沮丧。我以为家里应该已经关了灯,安静下来了。但是家庭娱乐房里却亮着灯,马特还醒着,坐在沙发上。电视已经关了,他的双手紧紧地扣在身前,一条腿上下抖着,他紧张的时候就会这样。我很警惕地走了过去。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
“尤里想要做个交易。”
我停了下来。“什么?”
“他愿意做个交易。”他的腿抖得更快了。
我强迫自己往前挪了挪,走进房间,坐到沙发上。“你和他聊过?”
“是的。”
我不知道该继续追问这件事还是听他说下去。只能暂时先不管。“什么交易?”
这时,他的双手绞在一处,双腿仍在不停地颤抖。
“马特?”
他颤抖着缓了一口气。“他们会要求你做最后一件事。”
我盯着他。他突然一动不动。
“如果你做了这件事,薇薇,他们就会销毁截屏,所有的文件夹,你所做的一切都不会再有证据。”
“最后一件事。”我没有用疑问的语气,而是用陈述的语气。
“是的。”
我沉默了一会儿。“背叛我的国家。”
“回归正常生活。”
我皱起眉头。“正常?”
他向我探过身来。“这样我就能退休。薇薇,这之后我们就能彻底与他们了结了。”
我缓缓地舒了口气。与他们了结,这正是我想要的。我想要他们离开,我想要正常的生活,我想要这一切都不曾存在。我张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就像在耳语:“他们真的同意这样?”
“是的。”我能看出他脸上兴奋的神色,感觉他终于找到了解决办法,为我们想出了出路。“做完那件事。这将是我们应得的。”
这将是我们应得的。我全身一阵战栗。但是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而且,他们怎样保证能信守承诺?我了解这些人的套路,我研究了很多年俄罗斯人,他们总会有别的事情回来找你。或许不是明天,或许不是今年,但是某一天他们还是会来,不会就此了结。而且那时他们会真正拥有我。
他满怀期望地看着我,等着我的回应,等着我同意,等着我问接下来做什么。
“不。”我说。“我还是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