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4日
弗吉尼亚州,阿灵顿,梅尔堡
莱梅克坚实地扎下脚步,膝盖弯曲,两眼圆睁,警惕着周遭可能出现的潜在威胁,就像他训练“杰德堡”的那样。右眼瞄准伸开的手臂末端的枪筒,左手则呈杯状置于枪托下面,他用食指第一个指节,扣下了扳机,一阵快速联发,射出了六枚子弹。于是,那四十英尺外的纸人靶被打得破碎不堪。
莱梅克把还冒着烟的枪放在长桌上,扯下耳套,再用力拽着挂绳,好把靶子卷过来,纸人靶在金属线横杆上迅速向他靠近。
莱梅克的首选并不是这把科尔特·38特级全自动手枪。他曾麻烦达格给他一把史密斯·威森·44手枪。但达格拒绝给他那把枪,还宣称是“上帝禁止”的,因为莱梅克会在人群中用那把枪,而子弹则会射进他撞倒的人,尤其是女人,还会击倒其他人。根据第四条规则,达格也不想让莱梅克带着枪。但莱梅克坚持认为他应该有一把枪,而且不能是轻型的·22,是要带冲击力的。如果下次要侧头看朱蒂斯,他希望介于他们之间的不只是一把套筒气枪。
达格终于大发慈悲,从老对头联邦调查局拿了那把科尔特,早上就给了莱梅克。莱梅克挑了发重130格令的子弹,射出去时速每秒钟1300英尺,和这把·38枪能发射出的任何弹药一样的准确有力。莱梅克想的是,在他看到朱蒂斯的那一刻,就能拦截住她,无论多远。他可不想再靠近朱蒂斯了。
纸人的躯干突然在莱梅克前面停了下来。靶子倒向他,他抓住靶子下面的一角,猛的把它从夹子上扯下来。在人像靶的胸前有同心圆做标记,莱梅克的子弹有四发在环里,一发在外环边缘。第六发则是他故意射的,偏离中心而瞄准了有着大耳朵的脑袋。但是他失手了,留下了个子弹孔,打掉一只耳朵却没有使纸人停下。莱梅克把靶子折叠起来放到身后。重新装弹盒,在夹子上放了个新纸人,把绳子推回到火力线。
在靶场练习了一个小时后,莱梅克对这把手枪很满意。他把枪放进腋窝下的枪套,离开了这个坐落在阿灵顿国家公墓西边的军事基地,接近中午时驶向了白宫。
莱梅克停在波托马克河前面的罗斯林的便利店前,花五分镍币买了份《华盛顿邮报》。从爱里斯花园穿过去,他把车停在了行政大街的政府停车场。他和瑞利一点钟见面,还有一个小时,于是,他把报纸摊在了方向盘上。
莱梅克很快就觉得无比乏味了。瑞利和达格不许他主动寻找朱蒂斯,让他负责监控,凡事要慎重考虑。当莱梅克猜测朱蒂斯下一次会在哪儿出现时,其他人就会跑开。与此同时,莱梅克被降级去暗中监视白宫广场,在新旅馆里搔搔头,读读报以关注战争。
朱蒂斯又一次不见踪影。经过与她的近距离交火,又差点把命赔进去,莱梅克坚信朱蒂斯肯定能接近罗斯福。这个女人冷酷、专注,又极会隐匿。更糟的是,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让他们自动现身,而她则可以长久地等下去。朱蒂斯似乎安于她在历史中所扮演的谋杀者角色,她甚至对此感到公正,尽管她也遗憾于那些间接的死亡。另外,她有很多同伴,那些并不知情的人或者其他什么人,就像那个把邀请函送到黑石旅馆的黑人妇女。相对而言,莱梅克就显得孤独无助了。
在过去的每个日子中,朱蒂斯已经与华盛顿乃至美国深深地融为一体了。毫无疑问,她并不慈悲。但是,莱梅克会慈悲,达格和瑞利还有比什夫人也会慈悲,因为是朱蒂斯将他们哄得慈悲起来。就在那个波斯人幸免于难之后的第五天,莱梅克已经厌倦了每天几个小时只为了探查一点点的蛛丝马迹。他看到了瑞利,这个保护总统分遣队的头儿所表现出来的傲慢,达格则已经被传染上了这种傲慢。不过,他们总说,我们可以控制这种傲慢。没有喧闹,没有全力搜查,也没有捉拿声。每天晚上,当罗斯福耷拉着脑袋进入梦乡时,他们就会表示他们完成了工作,可能已经把朱蒂斯吓跑了。莱梅克却十分肯定他们并没做到这些。
瑞利和达格认为朱蒂斯是个杀手,但她并不是,她是一个刺客。在苏格兰的四年中,他训练了一些刺客,达格就是其中之一,不过这家伙已经忘记自己要做什么了。
瑞利说,只有当战争结束时,莱梅克才能回家。这意味着朱蒂斯正在为敌方工作。莱梅克对她背后的力量并没有做基本的推测,尽管瑞利的推理十分正确。如果说莱梅克获得自由的两个关键是要么逮到朱蒂斯,要么战争结束,他打赌是和平会先实现。他开始浏览《邮报》上关于战况的新闻。
上周,在小镇雷马根中,同盟军通过完好的大桥越过了莱茵河。在桥塌之前,布拉得利上将带着十万部队涌进了德国的中心地带。海军占领了整个硫磺岛。马尼拉解放了。据统计,盟军空军在柏林所造成的废墟达到了城市面积的87%。据统计自珍珠港事件以来,美国伤亡和失踪的人数达到了859,587人。在议会上,丘吉尔宣称“胜利就在眼前,一定而且可能就快到来了。”莱梅克悠闲地看着报纸,瞥了一眼手表,离会面还有三十分钟。《在布鲁克林生长的一棵树》在纽约罗克西剧院进行第三周的演出。朱蒂·嘉兰不久后将在《在圣路易斯遇见我》里出演。全国肉食品严重短缺,市民把家畜提供给屠户以解国家燃眉之急。之前关于母亲节的几则广告还在兜售帽子、糖果和鲜花。牛排块三十美分一磅,羊羔肉三十五美分,菠菜九美分,番茄二十五美分。这比莱梅克在苏格兰买的要便宜。
他把报纸放在一边。下午,职员们吃完午饭都成群结队地回到办公室,这时,白宫周围来往的车辆开始快速行驶了。莱梅克仔细观察着每个行人,每辆车,猜测朱蒂斯会在哪儿。他摇了摇头,意识到他已经沉浸在报纸中五十分钟了,忘记了街道和任务,忘记了一切,除了他手腕上小小的手表和在小小印刷品和图片之中的世界。为了刺激自己,他假设朱蒂斯就正在这中午的阳光中漫步,手提包里装着毒药,大腿上藏着一把带鞘的匕首。她是否曾有一刻接近过罗斯福?库比什和布齐克忘记了海德瑞茨吗?
“没有。”他大声地说。
莱梅克从政府用车中钻出来,走进人群中。他用力盯着每个高个子女人的脸,尽管知道她不会在人群中,仍强迫自己去试一试。很快,这游戏就变得敷衍起来,因为在这么多张脸中,这点努力实在是太渺小了。莱梅克在宾夕法尼亚大街的街角停了下来,他的那股热情渐渐逝去。当然,朱蒂斯正指望着这种对热情的侵蚀,而莱梅克无法停止这种侵蚀。他不只一次环顾四周,以防她在暗中正看着自己渐渐成为赢家。莱梅克举起了胳膊,告诉她就是如此,然后转身去赴与瑞利的约会。
走向西门,他看到从宾夕法尼亚大街驶进一辆黑色帕克车。大门口的保安认出了这辆车和它的司机,于是就招手让他们通过了。莱梅克看着这辆车绕着半月形车道向北面的门廊驶去,那是通往白宫前门的方向。
停好自己的车,莱梅克走进西门,出示了特工处证件,并交出38号手枪,然后朝着长长的西翼大厅走去。在办公室里,比什夫人指着一张椅子说:“主任不在。”
莱梅克看了看表,他是按时到的。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管你想向瑞利主任问什么,都可以问我。”
“瑞利不回来了吗?”
“莱梅克博士,主任说了你可以问我。要么问我,要么离开。”
莱梅克用手指摩挲着胡子,审视着并不能吸引他目光的比什夫人。就在莱梅克打量她时,比什夫人正在打字。他地位降低到如此程度,瑞利对他都不再守约了。是朱蒂斯故意使事情变成这样的吗?她知道她会让自己在秘鲁大使馆出了个洋相吗?她没有杀死他,却将他驱除出这场游戏。该死的聪明!
“比什夫人?”
“什么事,博士?”她继续打着字。
“好吧。我想不管怎样,瑞利把这件事移交给了你。”
“我确定是这样的。”
“我想看看总统的日程手册。”
“他的什么?”
“罗斯福的行程表。他去哪,他见谁,每个小时的。谁来保管那些记录?”
“是由白宫传达员来保管的,而且我们有时会和速记员们互见。闲杂人等是不允许看总统日程的。你必须清楚这一点,博士。现在是战争时期。总统的行动是严格保密的,只对他的工作人员和这个办公室透露。”
“但是比什夫人,我也是这个办公室的一员。”
这个女人用一秒钟调了一下她鼻子上的夹鼻眼镜。可能是因为她停了下来,莱梅克开始重新考虑了她的那番话,她确实不必帮他的忙。然后,她用那冷冰冰的精确感继续说道:“博士,你可能很享受于在进入外交部门和就餐时可以拿你的特工处证件招摇。但是,你并不是特工处的一员,你能有证件只是因为瑞利主任一时高兴。不管是你还是万能的上帝都不能伤害到美国总统的安全。”
“那什么……”
她打断了他,“你所要求的信息也是一样。我不能满足你的要求,博士。”
“你是在说我威胁到总统的安全吗?”
“不是的,博士。我是说,这个叫朱蒂斯的女人已经表明了只要她愿意,任何时候她都能找到你。下次她再来找麻烦时,我们不能让她碰到装满总统行程和计划的保险箱。你明白的。”
莱梅克站了起来。
“我明白了。”
他迈着沉重的脚步朝门口走去,决定今天一定要见到瑞利。
“但是,我可以帮忙,”在他去拧门把手之前,比什夫人拦下了他,“我让你看你想要的记录,但是只是三周之前的。”
莱梅克面向她。她透过眼镜凝视着他,无情而淡定。
“那都过去了啊。”
“是过去了,博士,所以才是没什么妨害的。拿或不拿随你。”
“我要。把日期标上,到今年1月1号。”
“我会把所有的东西送到你的新旅馆。会送到你本人手里,需要你的签名。”
“当然。办公桌那儿的职员是德国的间谍。”
她没理他。“应该是在明天中午,我会把资料准备好。不用说,你要为这些档案的保密负责。”
“我肯定那些文件并不够新,跟新闻里也没什么区别。”
“博士,你真让我失望。我认为你应该觉得他们有区别。不然我为什么给你呢?还有别的事吗?”
莱梅克想起那辆驶进广场的黑色帕克车。
“刚刚到西门的那辆车里坐的是谁?”
“是瑞利主任,他去接一个总统的老朋友,她会与总统在白宫共进午餐。”
“那个老朋友总有名字吧?”
比什夫人尽力使恼怒的眼光和容忍的咧嘴在脸上保持平衡,并没有回答他。
“比什夫人,我可以等车离开时跟踪的,你帮我省点儿麻烦吧。”
“她是保罗·约翰逊夫人,她曾与总统共进过午餐。约翰逊夫人与总统相识多年了,我向你保证,她不是怀疑对象。”
莱梅克把头偏向了比什夫人。“我肯定约翰逊夫人会十分欣赏你对她的信任。”
莱梅克大步地走出办公室。取了枪就又大步地走回车子。在爱里斯花园中的一块场地上,一场垒球比赛已经开始了。莱梅克从售货亭里买了一个热狗,然后在这不似春天的温暖中坐在了草地上。
弗吉尼亚州,阿灵顿,欧萝莱社区
“你要离开了吗?”
坦奇夫人坐在长沙发上。她拿出一块手帕扇风,似乎出了点汗。
“你找到一份别的工作了?”
“可能吧,夫人。”
“但是,但是我这儿需要你。我可以给你涨工钱。这样行吗?你是要加工钱吗?”
“不是的,夫人。您给的已经很多了。”
“那么……”坦奇夫人看着地毯、窗帘、桌布和将要被扔掉的银器,摇了摇头。“那是为什么呢?是因为我吗?是我不好伺候吗?”
“不是的,夫人。您很好。我只是不喜欢这个城市。我正想办法在乡下找份工作,那才更合我意。”
朱蒂斯知道,在这个易变的女人情绪暴躁前,她得赶快要一封推荐信。
“狄塞尔维,我——”坦奇夫人站了起来,把蕾丝手帕塞进了口袋。朱蒂斯畏缩了,她等得太久了。“我对你非常地失望。你知道我被置于怎样的境地?你知道在华盛顿想得到足够的帮助有多难吗?我已经对你够好的了,不是吗?”
“比你所知道的要好,”朱蒂斯心想。
“是的,夫人。但是我必须得走,我已经坦白地告诉您了。”
“什么都不能使你改变主意了吗?”
“恐怕是这样的。”
“那么,我希望你清楚,佩夫人知道这件事会特别地伤心。”她看到朱蒂斯的脸上露出后悔的痛苦神情,然后冷冰冰地说:“好吧。我看你是打定主意了。那你可以至少呆到这个月末吗?坦奇先生和我会举办几场宴会为我们这次回来接风。”
“这不好说,夫人。可能不行。”
坦奇夫人抬起她那像杆一样瘦弱的手按着太阳穴,沿着疼痛揉着。在这个女人可能会进到房间里大哭一场之前,朱蒂斯插话了。
“我会尽可能待得久一些,夫人。行吗?”
这安抚了坦奇夫人,她的胳膊放了下来。“好的,”她哽咽地说。
“那么,我需要一封推荐信。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狄塞尔维,我说什么好呢?你就是这样遗弃上任雇主的?”
“我宁愿您不这样想。”朱蒂斯笑着说。“但至少那说明您是多么想念我。”
坦奇夫人摇了摇手指。“小姑娘,不要哄我了。行,我这就去书房给你写推荐信。请给我一杯伏特加加奎宁水加冰。”
朱蒂斯看着坦奇夫人一阵风似的走出去了,她就来到客厅的酒柜,调了一杯酒,然后去了厨房的药柜前。
在书房里,坦奇夫人接过了冰凉的高脚杯,递给朱蒂斯一个信封,然后闹别扭似的移开了目光。朱蒂斯离开了书房,看到那手写的推荐信是这样的:
给相关人员:
狄塞尔维是个好姑娘。你可以雇佣她。
雅各·坦奇夫人
弗吉尼亚,阿灵顿
朱蒂斯一直在擦灰,这时坦奇夫人像往常一样又要了一杯酒。这次朱蒂斯也加了些外用酒精,比第一杯要浓一些。她把酒带到书房递给了坦奇夫人,然后告诉她大概两点钟了,她得走了,并对那封推荐信表示感谢。
朱蒂斯穿上外套,站在前厅里,不想欺骗自己。她在等,静静地等。五分钟后,从书房传来坦奇夫人喊狄塞尔维的声音。朱蒂斯一听到那女人的干呕声就轻轻地拧了门把手,然后溜了出去。
华盛顿特区
三点钟时,同一辆黑色帕克车从白宫北车道开了出来。这辆车在宾夕法尼亚大街向左转弯,然后在华盛顿环道上一直向西,经过岩石河边小路到了乔治敦。
莱梅克以安全的距离跟着驶进了豪华的住宅区车道。在Q大街上,离褐石制房屋几步远的地方,那辆车停下来了。迈克·瑞利下了车,为保罗·约翰逊夫人打开了车门。这位女士优雅地提着裙子,从后车座走了出来,十分雍容华贵。她高挑、优雅,行为举止从容大方。当她从瑞利身边走过时,他甚至微微鞠躬。从一个街区远的地方,莱梅克可以看出她有着奶油色的肌肤和修长的双腿。
她走在楼梯中间时,瑞利没有开车而是一直等着。直到约翰逊夫人走到了楼梯平台,才开车离开了Q大街。莱梅克悄悄地跟在他后面。在她进入前门消失之前,莱梅克只瞥到她一眼:五十岁出头,灰色短发,还带点儿赭色,显得活泼,身材线条柔和;可能很多年前腿就是修长的。从形象来说,约翰逊夫人是个美人儿。
莱梅克开走了,这时她也进屋了。在把视线转回到街道上时,他看到在窗口有一个大块头的身影,是一个穿着蓝色佣人制服的白人妇女。她至少和约翰逊夫人一样年纪,但有夫人一倍半的身材。
莱梅克开走了。就他所能判别的,保罗·约翰逊夫人表现得很正常,她的佣人也绝对不是朱蒂斯。
乔治敦
“进来,雪利,进来吧。把那件大衣给我。就那儿,很好。呃,你头发怎么了?”
朱蒂斯用指尖拍了拍太阳穴。现在,她的头发只是及肩了。
“剪短了。”
“我看到了。你自己剪的吗?”
“是的。为什么问?不好看吗?”
“不,不是,很好看。但是你原来的发型很可爱。”
朱蒂斯想,现在我不是很好看了。拉瑟弗德夫人不会希望被要求和朱蒂斯比谁更美丽。
安娜特绕着她,从不同的角度仔细看她的这新剪的发型,然后说:“你以前可没提起过你还是个这么棒的理发师呐。也许,你可以给我也剪剪,让我看起来像个精灵。”
“你真的喜欢吗?好莱坞的一些明星现在就留这么短的头发。像贝蒂·戴维丝,啊,还有英格丽·褒曼。”
“是啊。”安娜特点点头。“《卡萨布兰卡》。”
朱蒂斯压低了声音,模仿博加特对那个在电影里由克劳德·雷恩斯扮演的法国检查员说道:“路易斯,我想这是一段美好友谊的开始吧。”然后这两个女人就咯咯地笑开了。
安娜特把浑圆的胸部贴近朱蒂斯,低声说:“夫人今天的心情不错。我已经跟她提过你了,狠狠地夸了你一通。我和她说我现在需要帮忙,我可不像以前那么年轻了。她现在正和她姐姐在客厅等你呐。”安娜特握紧了她的手,说:“我希望你行,狄塞尔维。”
朱蒂斯整理了一下她的黑裙子和上衣。她选择穿类似于安娜特女佣服的衣服,表明她已经准备好加入她们了。这个老女佣领着她来到一排小门前,然后拍了拍她的胳膊,站回到一块很高的门板后。
在客厅里坐着两个长得很像的女人,很明显是对姐妹。其中那个高一些,年轻一些的女子,伸开一只手,向她走近。
“我是露西·卢兹福特夫人,这是我姐姐,玛格丽特·马布里夫人。这是她的家。欢迎你。是狄塞维尔,对吗?”
朱蒂斯行了个屈膝礼,说:“是的,夫人。”
卢兹福特夫人看到她的拘谨,笑了起来。“不必那样,孩子。请坐下吧。”
这个女人的声音温暖、低沉、圆润地滑过,像在倾倒茶水。她的举止流畅自在,尤其是对一个高个子的五十岁女人来说。她姐姐轻点了一下头,以示欢迎。卢兹福特夫人和她姐姐坐在宽沙发上,朱蒂斯则坐在直靠背的温莎椅上。这两个成熟的女人以镇定沉着的姿态坐在坐垫上,像等着被画成画像,她们双手紧贴在大腿上,坐姿端庄。朱蒂斯想,这就是美国上层阶级的作风吧。
卢兹福特夫人不慌不忙地把高背长椅放在客厅里。她用几秒钟的时间优雅地使它们安静下来。朱蒂斯发现,她在卢兹福特夫人这第一分钟所经历的沉静比她和坦奇夫人在一起几个月所经历的沉静还要多。朱蒂斯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有些坐立不安。
马布里夫人突然开口,说:“狄塞尔维,别紧张。”这个女人的声音和她妹妹的一样温和。“安娜特已经告诉我们关于你的一切。只要她说的有一半属实,那你真是个梦一般美妙的人。”
这姐妹俩相视一笑。她们是温和的人,心肠软,毋庸置疑地让人信赖。朱蒂斯想,她们作为同谋是很理想的。
“是的,夫人。”朱蒂斯坐了下来,试着使自己像露西和玛格丽特那样端庄地坐在椅子上。朱蒂斯看到姐妹俩交换了个赞赏的眼神。
卢兹福特夫人要求说:“告诉我你的事情。”
朱蒂斯给姐妹俩讲了新奥尔良的故事。她编造出一对儿在工厂工作的父母,然后讲,她在一所天主教女子学校学习文字,之后退学,在法国人社区的一户人家当女佣。后来,一位白人老妇资助她去读高中,她在一家法裔路易斯安那州饭馆学会了烹饪。她渴望见识这个世界,所以坐车来到了华盛顿,她在这个大城市中勉强挣扎了几个月。和安娜特的偶然结识。拿到坦奇夫人的推荐信。朱蒂斯站起来,穿过地毯走到露西面前。
“这不是封很长的推荐信,”她端庄地解释道,“我想,那位女士并不希望我离开。但是她说可以,而且给了我这封推荐信。”
姐妹俩看了看推荐信。玛格丽特说她认识坦奇夫妇,但没什么交情。她问朱蒂斯在坦奇家都做什么家务。
“什么都做,除了做饭。但是我是个好厨子。”她迅速地加了一句,“虽然可能不像安娜特一样好。”
露西和玛格丽特互相看了看,默默地进行交流。朱蒂斯想象着漂亮的露西·卢兹福特为罗斯福这样做。她看见过露西和那个跛脚的男人坐在一起吃饭,或者在书房里专心地听着他说话,压抑着自己,让他多说些。朱蒂斯看见过总统夫人很多的照片,她叫埃莉诺,是总统的远房堂妹。埃莉诺的牙齿不太整齐,身材宽大。她几乎和她那位获选的丈夫一样是个名人,在全国进行演讲,营造自身的权威和名声,总是机动地推进着她的事业。而在优雅的客厅中优雅地坐在她姐姐身边的这个女人和罗斯福的妻子几乎没有相似之处。埃莉诺·罗斯福是个令人钦佩的,会青史流芳的女人。露西·梅西·卢兹福特则是以珍珠色的皮肤而感到自负,且言语讲究。在朱蒂斯看来,露西是西部男人们完美的伴侣人选。
“安娜特告诉我,在证明你可以胜任之前,只要一半的工资。是这样吗?”
“是的,夫人。”
“请到大厅来,让安娜特也进来。”
朱蒂斯站起来,对卢兹福特夫人如此轻松地发号施令印象深刻。很明显,她不仅是有蕾丝(意指女性时尚、雅致、有品位)和微笑。
朱蒂斯去找那个大块头法国女佣,看到她正紧靠在小门的另一面,可能刚刚在偷听。然后她们俩走进客厅,挨着坐下,和姐妹俩对坐着。
卢兹福特夫人开口说:“狄塞尔维,为什么你只要这么一点儿钱呢?这不仅会使你预期中的雇主产生戒心,对你本人也不利啊。听我说,姑娘。永远不要把自己卖得如此便宜。在生活中,我总是试着不要那样,虽然不总是成功,但是我发现那确实是个好办法。现在,安娜特?”
“是的,夫人。”
这位女士用法语对她的老女佣说:“对于你怂恿这姑娘这么做,我感到很失望。”
在安娜特说话之前,朱蒂斯就回答了,也是用法语。“我请求您的原谅,夫人。这不是安娜特的主意,这只是我一个人的想法。因为我太想为您工作了。”
姐妹俩同时歪了一下头,像鸟一样。她们又交换一下眼神,这次很明显,她们被打动了。
“是吗?”露西说。
朱蒂斯垂下眼睛,说:“是的,夫人。”
露西等着,她吃惊地看着朱蒂斯,一如她的习惯,在继续之前由时间来解决。她说:“狄塞尔维,我还有一个问题。我相信我已经知道答案了,但是再确认一下才够谨慎。你言行谨慎吗?”
“你的意思是我能保守秘密吗?”
“对,就是那个意思。”
朱蒂斯在回答前停了一下,采用露西的方法。她觉得这个问题本身对一个刺客来说是多么的荒唐,但是她并没有表现在脸上。
“是的,夫人。我会保守秘密的。我可以发誓。”
露西点点头,说:“请等我们几分钟,狄塞尔维。安娜特,你也坐着。”
朱蒂斯在客厅里没呆多久。安娜特紧张地跑出来,把朱蒂斯挤出小门。
“她会付你一周十美元,当然还管食宿。三个月后,如果你们双方都满意,她会给你涨工资的。狄塞尔维,你得到这份工作了!这太棒了,是吧?我们会像她们一样,就像姐妹俩!”
安娜特解释说,从明天算起一个星期后,就是二十二号,早上八点,她们三人会离开玛格丽特的这栋房子去火车站。当天晚上,他们就回到南卡罗来纳州艾肯维治利大厅的家中。
“老实说,你能做到吧?”安娜特问。“你能抛开现在的地方和我们一起走吗?”
“我什么都没有,除了一些行李。”
安娜特从围裙兜里掏出来一张五美金的钞票。“给你。卢兹福特夫人给你的,给你带着行李回来时打车用。七点到这儿,好吗?”
朱蒂斯接过钱,因为不要这钱就是显得实在奇怪。她学着安娜特的样子,兴奋地拍着手,一边穿上大衣一边蹦蹦跳跳地到前门。
安娜特高兴地领着她到了楼梯平台。她透过快关上的门给了朱蒂斯一个飞吻。“再见,亲爱的。下周见啊。我想我们一定可以相处得来。”
朱蒂斯笑了,说了一句只有莱梅克能明白的双关语——不管他在哪,不管他现在陷在怎样的僵局中——“与奇迹同在。”
很有名的一句话。
3月21号
华盛顿特区
白天,气温升了上去,但是到晚上,夕阳西下,温度就降了下来。朱蒂斯坐在佩夫人的被子上,在这个老女人的椅子中摇晃着。
她把头发拨开,脖子出了汗,觉得很冷。一个小时的训练让她喘着气,汗水把衣服都弄湿了。她用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来到阳台,等着最后时刻的到来。在渐渐变冷的过道里,朱蒂斯和工作归家的黑人们打着招呼,和撵着孩子们从渐黑的外面回来的女人们打着招呼。
日落之后,佩夫人蹒跚着进了走廊。她两只手都拎着水果网兜。她的腿弓着,显得有些踉跄。朱蒂斯掀开被子,想帮这个老女人把袋子从最后一个院子搬到门前。佩夫人却没把它们交给她,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孩子,这是我的任务。我来拿就好。你回到被子里去,除了件睡衣什么都没穿。无论如何,你为什么要离开呢?”
在门廊上,朱蒂斯把被子从椅子上扯了下来。她又把自己裹了起来,在台阶上坐下,把那把摇椅留给了佩夫人。几分钟之后,佩夫人从公寓里走了出来。她已经换下那件佣人制服,穿上一件羊毛的家居服,还戴了一顶带檐的帽子。她双唇互相拍打着,发出像马一样的声音,整个人瘫进那把摇椅里。
好一会儿,她俩什么都没说。朱蒂斯越过肩膀发现佩夫人的眼睛闭着,但她肿起的脚踝有节奏地摇着椅子。之后,这个老女人清了清嗓子。
“那么,你是要走了?”
“是的,夫人。明天早上就走。”
“坦奇夫人可麻烦了。你应该看看她雇的那个代替你的女孩,像穿着衬衫的狗一样没用。”
“坦奇夫人现在觉得好点儿了吗?”
“是的,只是得了流感什么的。”
摇椅晃动着,它的栏杆在走廊地面上发出吱嘎的响声。一段时间里,就只有这一种声音。在朱蒂斯看来,这个年老的黑人佣人和卢兹福特夫人有着同样的优雅。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要去哪儿呢?”
朱蒂斯微微摇了摇头,佩夫人并没看到。十五年中,没有一个人试着照料过她。她的亲生母亲在她还是孩子的时候就把她卖给别人做老婆,也不反对她自己的丈夫把这个女儿领回来。至于佩夫人的问题,朱蒂斯什么都没说。“呃,呃。”佩夫人更用力地摇着椅子,说:“我知道你想怎么对我。让佩夫人从椅子上滑下来,见鬼去吧。”
“是的,夫人。您说的都对,除了最后那部分。决不会让您见鬼去的。对我来说,您是个好朋友。您做的远比我要您做的多。”
“胡说,”佩夫人咯咯地笑道,“那不算多。你并没有要求过什么。我自己知道关于你的一切。但我还不知道你要做什么。无论如何,你就是要走。”
朱蒂斯转身回到走廊。晚饭的香味从她们周围破旧的建筑物的空隙中钻出来。这勾起了朱蒂斯在华盛顿这个大都市的中心区与美国人住在一起时的回忆,有卷心菜和炖肉,有油炸带面包屑肉,有在平底锅中嗞嗞作响的猪排,还有可口的苹果甜食。后来,在开罗,她又想起了这些事情。
她感到这结局就要到来了,她已经找到了门路。四天的休息后,可能因为罗斯福的妻子在纽约,他会和卢兹福特夫人一起度过三天,包括在她回到艾肯的前夜的晚餐。
“如果我叫警察,你会怎么做?”
朱蒂斯没有动。
“你并没有理由这么做,佩夫人。”
“如果他们看你足够好,我打赌他们会找到个理由的。我会告诉他们你可能是个国际骗子或者别的什么。我可能会给联邦调查局的胡佛打个电话。你想他会说什么?‘好的,佩夫人,我马上到。可能狄塞尔维是个间谍。’他会这么说的。那么你得说点儿什么吧,是的,夫人。”
朱蒂斯等待着。这时,摇椅的栏杆发出吱吱声。
“你有个大秘密,孩子。至少你得承认这个吧。”
朱蒂斯把脸转向走廊,抿了抿嘴唇。
“是的,夫人。”
“好了,我从你这儿知道了,那可真是有意义的事情。”
朱蒂斯的文件、现金和个人用品都收拾好了。她把昂贵的鞋子和商业套裙都扔了出去,只留下了一条普通的裙子和一双平底鞋。公寓干净得闪着光。她已经付了后六个月的车库费,把车留在那儿,又加了一道锁。现在,她可以在三十秒内离开了。明天早上,她就在开往南卡罗来纳州的火车上了。没人会想到去那儿找她的。对于她面前逼近的事情,她可能不必理会。但是佩夫人一直说下去。
“狄塞尔维,这是你的名字吗?”
“是的,夫人。”
“告诉我一件事情,就一件。”
“如果我能的话。”
“无论你现在在做什么,你都不会从一个黑人那里拿走什么,是吗?”
朱蒂斯站起来,大步走到摇椅前。佩夫人不再晃动摇椅,凝视着她,没有畏惧,只是好奇。
“是的,夫人,我不会那么做。”
佩夫人审视了她好一会儿,然后点点头。
“你不会回来了?”
“是的。”
“那样你就没有麻烦了吗?”
朱蒂斯笑了,说:“佩夫人,您问得太多了。”
“我只是担心。”
“我知道。我很抱歉。我不希望你知道的事情,我不会告诉你的。”
她走到佩夫人摇椅的后面,把手放在这个女人的后背,把身子向前倾过去。朱蒂斯把被子拉下,包着肩膀,又把毯子紧紧地裹在佩夫人胸前。然后,朱蒂斯走到前面,倾下身子,用嘴唇吻了吻佩夫人的额头。
她退后几步,盯着这个聪明忠实的、她无法抛下的女人。佩夫人把被子裹得更紧了些,她似乎因朱蒂斯的告别吻而感到难过。这时,朱蒂斯往她房间的门口走去。
这个老厨子的声音穿过走廊喊着,“在我之后,谁来照看你?”
朱蒂斯停下来,然后打开房门。并没有回头,她轻声地回答:“没人了,我希望那样,”一边想着已经有太多人“照看”她了。
已经过了午夜,这个老女人在走廊上坐了很长时间了。她似乎在等着什么。朱蒂斯又来到了走廊上。巷子里黑暗而又空旷。
佩夫人问:“如果我喊人的话,你会怎么做?”
朱蒂斯迅速地用手掩住这个老女佣的嘴,佩夫人被吓到了,她本能地在摇椅中向后倒,栏杆发出吱嘎声。
“这么做。”
佩夫人在椅子中没有做任何挣扎。朱蒂斯感觉到,她手掌下面的嘴是闭着的。佩夫人的双眼圆睁,但手臂依然放在身子两侧。紧挨着朱蒂斯的脸,佩夫人点了点头。朱蒂斯的手指松了松,但是仍盖在佩夫人的嘴上。
“你是谁?”
“我之所以站在这儿,就是因为你问了这个问题,佩夫人。我希望你没问过。”
这个老女佣点了点头,“现在晚了,是吗?”
“是的,夫人。”
“我不会让你这么容易的。”
“不要跟我作对。”
佩夫人发出哼哼声。“我要做什么呢?我不会和你作对的。但是我不会说我准备横渡约旦河这样的废话。孩子,我不会的。我是个老太太,但是我想活下去。所以你走吧。然后下地狱去吧。”
朱蒂斯用闲着的另一只手把腰上的黑色丝质腰带解下来。腰带中心缝着一枚银币,用的是古老的萨琪技术。朱蒂斯转到老妇人身后,把丝质腰带紧紧地缠在她脖子上,那枚银币就在气管上。
“是的,夫人。”她轻声说。
朱蒂斯双手抓紧腰带,向后倾斜,使劲拉着,切断了氧气供给。佩夫人挣扎着,只是几分钟,她就停止挣扎了,瘫软,眼皮下垂,嘴张着,胳膊耷拉在腿上。朱蒂斯松开了手,摇椅晃动着寻找平衡,发出哀鸣声。
朱蒂斯走到佩夫人前面,把腰带抽了出来。朱蒂斯用两根食指沿着佩夫人的喉咙感受着她颈动脉的跳动。她看到,喉咙左右的血液已经暗淡了,但仍流动着。这个女人一动不动了。朱蒂斯又查看了一遍巷子,仍然安静空旷。
她用了更大的力气,不只指尖的还有整个手指的来避免产生淤痕,哪怕是对着这黑色的皮肤。两分钟里,佩夫人的呼吸渐渐减弱,最后没了。朱蒂斯手指下的颤动停止了。通向老太太大脑的血液被堵塞了。死亡的原因可以解释,却又难以追查。她只是无痛苦地在睡眠时死去罢了。朱蒂斯打开佩夫人的房门。大厅里一片寂静。这座公寓里住的黑人都是工人,他们每天起得都很早。朱蒂斯打开佩夫人卧室的门,回到走廊把佩夫人的尸体扛在肩上。然后,把尸体放在床上,小心翼翼地不发出半点声响,又回到走廊取来那毯子盖在了尸体身上。
回到自己的房间,朱蒂斯躺下,但没有入睡,看着黎明的渐渐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