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0日
华盛顿特区
莱梅克锁着门,愣是不吭声。但这阻止不了达格。这个特工很快就不再敲了,闪人,不一会儿便找到一个管后勤的女人过来开门——想必他在楼下亮出了证件。
达格站到床边。莱梅克哼哼一声,翻过身去。达格走过去拉开窗帘。晌午的阳光一下子照亮了房间。达格掰过莱梅克的肩膀,让他仰面躺着。
莱梅克一睁眼就看到一张臭脸。达格“啪”的一声把一个文件夹扔在他肚子上。
“你他妈的在干嘛,教授?你怎么解释这个?”
莱梅克清清喉咙,说了他十五个小时以来的第一句话,“给我拍屁股滚开!”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已基本表明了自己的观点,于是又翻过身去,毫不理会那个文件夹。
身后,他听到达格脱掉那件皱巴巴的雨衣扔在沙发上,然后抓起听筒,“啪啪啪”一阵按键。
“接客房服务。540房间,送一大壶咖啡过来。马上。”
接着把椅子拖到床边。
“我不管你是故意闭着眼睛还是真的半死了。我只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的确,这一整夜,莱梅克就是一个半死的人。从大使馆出来,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地址告诉了一个秘鲁使馆保安,然后便被塞进一辆出租车送到黑石旅馆。进了旅馆,是一个侍者把他拖进电梯,又搀扶他跌跌撞撞进房间上了床。而且那个侍者还得帮他扒掉礼服,柔声细语地安慰他:“我知道,大块头,我知道。”整整八个小时,一直到窗帘的边缝里渐渐透出曙光,莱梅克的呼吸都十分困难。他吐了得有五六回,一趟趟爬向洗手间,再回到床沿儿那儿干呕上一个钟头。每动一下,全身的关节都会酸疼。脑袋也因为疼痛恶心嗡嗡直转。一夜间梦魇、幻觉不断,但都不具体,只是一些杂乱无章的伴随着高烧和痛苦的形象。似乎也就在达格闯进来之前,他才真正睡了一小会儿。
莱梅克强迫自己翻过身仰面躺着。他瞪着那双自己都不想在镜中照见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
“朱蒂斯。”这个名字比它听起来还更阴沉。
“我们一会儿再说她。首先,我想知道为什么瑞利的办公室一早就收到六个电话说你是个瘾君子?也就是说,我一个接一个地收到他的电话?那帮外交官气坏了,包括秘鲁大使本人,直抱怨说你昨晚坐在他们大使馆正中央把一个注射器扎进大腿里。我们还收到举报说你疯狂地推开人群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给自己来了一针。来了一针,教授!在我通知华盛顿警察逮捕你之前,你还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莱梅克干躺着,希望自己能够笑出声来。但他的力气只勉强够他支撑着坐起来,靠在床头板上。
哑着嗓子,他把一切和盘托出:包括昨天早上从门缝下面塞进来的请柬,送信的小个子黑人老女人,在大使馆遇见的朱蒂斯,她的外形描述,她的相貌特征,他们之间的对峙,他被她下了毒又用枪指着她……还解释了她是如何杀死阿诺德的。还有她提到过的所有经历,包括在1942年是怎么干掉克里夫斯基的。并告诉达格说他猜得很对:朱蒂斯的确想暗杀罗斯福。接着交代了存衣柜里的解药,和他对此进行的一路狂追。最后,以朱蒂斯让他退出调查,否则便杀他灭口的要求结束。
达格从头听到尾,一句话没说,满脸的不可置信。莱梅克说完后又瘫倒在床上。
“你是要告诉我,”达格说,“你明知道塞到门下的那张请柬是朱蒂斯送的,还是一个人去了大使馆吗?”
“我……”
“闭嘴。你把武器带进了大使馆,并在朱蒂斯出现后用它指着她的胸口。而自己却笨得可以,被她一针扎进去下了毒,晕晕乎乎地就要昏过去。她当着你的面承认自己要杀总统。接着你俩又放过彼此,条件就是你退出让她完成这件事。如果不行,下次就连你一块儿杀了。我漏掉什么内容了吗?”
莱梅克侧过身,面朝达格,“基本上都概括了。”
达格抱怨了一句,“这他妈也太离谱了,不像编的呀。”莱梅克听到这个特工自嘲地笑了。“那你跟她说什么了?”
“介于当时我就要死了,我告诉她我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
莱梅克穿衣服那阵儿,达格一直在屋里踱着步子。
因为嗓子里的阻塞感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莱梅克开始评论起过去的十八个小时里,他为美国政府效力时干的那些不光彩的事情。达格却不接话,一边听莱梅克絮叨一边走来走去。他现在想的是怎样于危难之中拯救他的总统,而显然没有精力去同情莱梅克此刻的痛楚。
莱梅克无精打采地走进浴室刮脸、冲澡。出来时,达格已经帮他把衣服摊在一边。
“瑞利急着见你,教授。快,快。”
莱梅克却偏偏穿得不慌不忙,以振作精神、保持威严。达格一直骑在他头上,这在几个星期以前就把他惹毛了,但是昨晚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差一点儿被人杀又差一点儿杀了人,这多少增加了他被解放的感觉。
因为一周六个工作日,即使在周六早上,去白宫的路上依然很拥挤。尽管如此,达格到达西门时,莱梅克还是没有做好准备。时间好像失衡了,从昨晚到现在仿佛有千万年之久,又仿佛似乎只在转瞬之间。他的记忆里似乎只剩下毒药和朱蒂斯,就好像他在与后者相处的十分钟之内同时经历了生和死。自打成年后他一生都在研究杀手,而最近几年又在训练他们——达格、加·布奇克、库比什……他们后来都出师了并开始夺命生涯。而他自己,曾经见到血就想吐的人,昨天晚上也差点儿一扣拇指加入杀手的行列,接着再加入死亡的行列。同时徘徊在这两个深渊旁边,有谁的人生能够不受影响?莱梅克只知道,他得到的顿悟绝不仅仅停留在刺客和历史研究的方面。就在昨晚,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多么不想死。他目睹了某些大权在握的人是怎样的杀人不眨眼。他与那个人有了面对面的接触。而且他觉得,自己有时候也是那样的人。
达格把他领到了西区瑞利的办公室。进去后,比什夫人报以犹豫的一笑,仿佛不确定自己对他的判断是对是错。莱梅克在她的办公桌前停下,把手撑在她的记事本上。
“有什么要说的?”
她透过夹鼻眼镜,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您说什么?”
“我让你说吧。”
“说什么?”
“没有挖苦话?不想来两句刻薄话挖苦我一下?因为我做到了,比什夫人。就像你听说的一样。”
“我记得我已经被警告过了,博士。达格,他就在里面。请吧,先生们。”
莱梅克像个枪手一样转过脑袋,等她说点儿别的,但她已经回头忙她的文件去了。
瑞利坐在椅子上等着。办公室里还坐着个年轻人,拿着一本素描纸簿和一盒粉笔。达格抓住莱梅克的胳膊肘,把他拉到近处,悄声说:“就是描述一下长相。没别的。”
那个艺术家站起身来跟莱梅克打招呼。莱梅克和他握了握手,又冲瑞利一点头。
瑞利说话了,言语中并没有流露出不满。“听说那晚比较辛苦啊。做完这个后我想听得更详细点儿。这位是特工戴克。”
年轻的艺术家就朱蒂斯的相貌提出了一系列问题。莱梅克尽可能地回忆出她的特征:尖下巴、高颧骨,炯炯有神的蓝眼睛,深色眉毛,红棕色的头发——但可能是假发,眼镜也是平光的。瘦削高挑,有五英尺十。在戴克的勾勒下,她就像走出雾霭似的跃然纸上。二十分钟之内,朱蒂斯就带着齐肩长发,投下黑黑的影子,和他们一道站在房间里了。不过相似程度还不够精确;莱梅克当时的疼痛破坏了他的记忆。而且莱梅克也不确定,那天参加宴请的人除了他,还有谁能认出朱蒂斯来。即使这样,他还是觉得画纸上的那张面孔非常引人注意,暗藏杀机。
戴克把素描簿递给瑞利看。
“是个美女啊。”大副冲莱梅克点点头,“你确定你没记错吗?”
莱梅克耸耸肩,气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她拼命想杀我,我也差点杀了她,我当时可不是正忙着呢吗。
“谢谢你,戴克。”瑞利打发走了艺术家。
年轻人一离开,达格就先发话了。“我们就说她在逼近嘛,一个疯狂的邪恶传播者。一点儿不错。”
莱梅克从座位上站起来:“一个什么?她可不是简简单单一个难对付就说得过去的。妈的,她可危险至极,而且就在这儿等着杀总统呢。你根本防不了她!”
“我们可以,”瑞利反驳道,“而且我们正在这么做。莱梅克教授,八个礼拜前你第一次来这儿时,达格就告诉过你,全世界只有几个人知道,可能——注意只是可能,有人暗地里密谋杀害我们的总统。现在,虽然我们已经证实,的确有个经验丰富的杀手在酝酿着这件事,我们也不会改变最初的战略,依然会对此守口如瓶。这个区域内所有看到那张素描的特工,都只会以为自己在寻找某个在白宫附近徘徊,或者在某条街上游荡的怪人。我们放出话说她可能持有武器,仅此而已。说实话,我们一天能有五个棘手的案子都说他们要杀罗斯福,多一个不足为怪。你说你要有个露面的机会我也给你了。但是理解清楚我的意思,我并不是要冒走漏风声的危险。头儿知道我们在加大他的安全保卫力度。这也是他或者这个办公室以外的人能够知道的全部。我手下的人都知道不该问的不问。我们还在打仗,我不希望国家或者总统为此分心。不必闹得华盛顿满城风雨,我们也能把这件事处理好。相信我,我们已经采取了相当完善的防备措施来保证总统的安全。到处拉警报也无济于事。现在,请你坐下。”
一种不祥的预感压过来,迫使莱梅克坐回到椅子上。
“大副,我们都有谁?”
“教授,我没法消除你的记忆。现在你已经卷入到全美最大的秘密里来了。来的时候我听到你对比什夫人说你‘做到了’。我很不情愿地通知你,不管你是不是想退出,你都不能回去。你不能离开我的保护或者说控制。你还没有‘做到’,教授,除非我这么说,也只有等我这么说了才行。那就是说,只有等那个女人停手了才行。或者等战争结束了,我确定不管是谁雇佣她的,把她辞掉的时候,那你就可以走了,由我们自己盯着她。”
莱梅克没有吃惊地去看瑞利,而是毫无道理地瞥了达格一眼——虽然知道他不可能从那儿得到任何支持。
“那我现在是被囚禁啦?”
“那只是方案之一。另一个就是你继续跟我们合作。取决于你。要不想被关在你的旅馆里,就得呆在我们的队伍里,帮我们抓住那个婊子。还有教授,如果你还幻想着通知媒体或者请律师,如果你想跟我搅和,那你会很快领略到我在特工处处于什么地位,有着多大的权力。而且我保证,你会印象深刻的。”
莱梅克来这里是准备大骂瑞利和达格一顿的,计划好要捶胸顿足拂袖而去,以责备他们不领情还将他置于危险的境地。但一转眼,他就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失算。
“你们没有告诉大使。”
瑞利嘲弄地笑了,“我说伙计,动动脑子。你觉得我会到处说你是怎么让一个波斯杀手给麻醉了吗?”
“麻醉?她给我下了毒!”
“好吧,她给你下了毒。相信我,告诉秘鲁大使,说你有糖尿病,而且把握不好自己的胰岛素注射,可比他妈走漏风声简单多了。哦,作为补充,我还说,你在吃多了并且血糖超标后脾气出了名地坏。”
“但……”莱梅克目瞪口呆,有点接不上话了,“……但我是个学者啊,我有我的名声啊。那可是解药,不然我就没命啦!”
瑞利笑着摆摆手,撤销了这个抗议。“美国政府会做出补偿的,教授。只要这个一结束,等我们可以把一切告知总统了,相信我,你的贡献将通过适当的渠道得到认可。”莱梅克没弄明白,瑞利又进一步解释道:“就是说哈佛、耶鲁、斯坦福,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行吧?”
“你在收买我?”
“我在让你把嘴巴闭紧。还在让你不脱离组织。”瑞利的态度缓和下来,“我的上帝。教授,你可找到了她。”
“是她找到了我。”
“这也正如你预测的那样。不过不完全是我们期望的结果。”
“我们到底在说什么,大副?”被软禁显然不可取,回苏格兰的计划也泡汤了。瑞利要求他继续合作;朱蒂斯也说得非常明确:如果再把她逼急了,她会毫不犹豫地干掉他。
瑞利看了一眼达格,后者接过话茬说:“首先,你不能再到第一线了。不会再有宴会,也不会再有礼服。她已经认识你了,而她又相当危险,所以你不能再去当诱饵了。如果你作为一个合法公民受到伤害,我的履历也不好看。
“第二,你每天都去了哪儿干了什么,全部要向我或者比什夫人汇报。还有不骗你,我们仨都吃过那一位的苦头。”
莱梅克想抢过话来,但还没来得及发作,达格就咧嘴笑了。
“你看你,教授,放松点儿。我们也是逼不得已。大副和我都是签过合同的非干不可,你算是被拖下水的。但老实说,有你在我们的胜算大一点儿。求你了,别逼我们把你关在旅馆里一直照顾到事情结束。你已经够招人烦的了。你想想,我们要真那么做了,你该成什么样儿?让我们喘口气行吗?”
这真是进退两难啊,莱梅克心想,瑞利与朱蒂斯—— 一个威胁要软禁还拿美国政府当挡箭牌,另一个要么带来灭顶之灾,要么为他的事业提供丰富的素材。到底怎么做是正确的?怎么做是勇敢的?大概因为朱蒂斯是伊穆朗特人,莱梅克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亚迪那(伊穆朗特国王的称号)。那个生活在十八世纪中叶的牧羊人,先是立足于家族,当上土匪头子,后来又成为军事首领,把阿什里干人和土什基尔人赶出了伊穆朗特。可一旦称王为“挲”,亚迪那就变为一个暴君,大肆征伐,将反对者的头骨堆成一座座金字塔。尽管他阴险无比,最后还是在1747年被他的四个贴身保镖给杀了。临死之前他还背水一战,杀死了其中两个。只是保镖而已,莱梅克感慨道,无名小卒却能有如此无畏之举。他很想知道他们的名字,好给他们一个说法。
他答复瑞利说:“为什么不呢。”
“太谢谢了,”大副道,“你应该清楚,比什夫人还是很喜欢你的,那就是她的表达方式。”
可不是嘛,朱蒂斯看起来也是很喜欢他的。但她差点儿杀了他。这两个女人在表达喜爱时都非常奇特。
“你竟然一个人去了,”瑞利说道。因为现在和莱梅克又是一伙儿的了,他的态度也缓和了许多:“那是有勇无谋。不过教授,她为什么要把你放了?她可是将你当场拿下啊。”
“我也用一把直径9毫米的威尔湾德对着她呢。我们对峙了一会儿,然后就都撒手了。”
“约瑟,圣母玛利亚,基督耶稣啊。”瑞利不可置信地看了达格一眼。“好吧,”达格揉揉眉毛说,“第四点,教授,你不能再拥有任何武器了。”
……
3月12日
弗吉尼亚州,阿灵顿,欧萝莱社区
朱蒂斯把钥匙插进坦奇家的大门。她跨过一堆散落的信件,把外套挂在衣帽架上。她挑了挑那些信,这回没拿请柬,而把它们整齐地摞在餐具柜上。
走上楼,她把坦奇夫人的礼服从一个干洗店的纸盒子里取出来,一件一件挂回到女装橱里。她用指尖拨动着其中几件,然后拿出一件天蓝色图案的绸裙在自己身上比了比。这条裙子有着长长的拖地流苏,而且可以突显她眼睛的颜色。但她很快把裙子挂回去,关上衣橱门叹了口气:她不会有机会穿这样的裙子了。
坦奇夫妇计划明天回家,那也将是朱蒂斯离开这所房子的时间。当然她还会再勒索男主人几回,好充分发挥他的利用价值。但要完全指望他已经不可能了。相反,她在大使馆晚会上倒建立了几个可能靠得上的关系。好几个有权有势的男人管她要电话号码。她没给,要了他们的名片说会联系他们。这就是漂亮女人可以做的——丑恶却令人向往。其中有一个脖子跟牛蛙似的权力经纪人,未婚、狂妄,年富力强,号称自己就要成为纽约高级议员的人力主管。
下了楼,她在明亮的厨房里坐下。这是整个屋子里她最喜欢的一个房间了,因为佩夫人把它弄成了一个避难所。她琢磨着是不是要在这里给雅各准备一个礼物——毕竟要让他妻子病倒易如反掌。在帕克西饼屋的面包卷上撒点儿麦仙翁,在一杯牛奶里搁少许藏红花,或者在派里夹点儿类叶升麻……他骨瘦如柴、弱不禁风的妻子就得看医生了,说不好还得去医院。这时雅各就不得不表示关注,确保有人照顾她了。也许,那会是他结婚这么多年以来头一回仔细看看自己究竟娶了怎样一个人,然后做出一些非此即彼的决定。或者他妻子会抢先行动。但不等时机成熟,这两个既幸运又不幸的美国人是不会互相说起这件事的。
朱蒂斯起身要走,决定过几天再考虑这事。如果那这个女人病倒,受指责的可能是佩夫人。她的厨艺会被否定,她还可能被解雇,那种局面可不是朱蒂斯想要的。
她披上外套,锁好门,开车离开。今天的天气似乎在预告着春天将至,蔚蓝的天空下,社区大院里有几枝早发的鲜花。明天朱蒂斯就跟坦奇夫人请辞,并让她帮忙开一封引荐信。坦奇夫人的态度将直接决定在朱蒂斯离开的那一天,她能吃到什么样的饭菜。
她向东开过波托马克河。和往常一样,纪念大桥上塞满了轿车、大巴,还有军用车。这座桥经常被封锁,供灵车和哀悼的人们专行,使他们可以排成纵队慢慢走向阿灵顿公墓,参加某个陆军或者海军士兵的葬礼。这样一来,往往会使车流聚积到一英里以外的华盛顿市区,在市中心形成一个交通全面大堵塞,半天都消化不了。
好容易到了第十七大街,她向南一拐经过了黑石旅馆,不为别的,只想看看莱梅克曾经住过的地方。毫无疑问,教授现在已经被重新安置了。至于在哪儿,她也没必要知道。在她的任务结束之前,再看见莱梅克只意味着后者在找她。那可不是她所期望的。
但不管怎样,他现在还活着。她安排那次使馆会面只是想把他吓走,而并没有打算要杀他——除非他表现得像个不切实际的学者或者说不懂得后退的勇士。但事实证明,他就是那样的人,可又不太一样,这倒保住了他的性命。尽管他的确让她栽了跟头,尽管他真的是有勇有谋,尽管他们的相遇着实令人兴奋,朱蒂斯倒从来没有真正担心过他会扣动扳机。朱蒂斯熟悉杀手的眼睛,而莱梅克,即使在他充满痛苦和恐惧的时候,也不具备那样的眼神。从他眼里,她看到的是一个足智多谋的人,值得提防,却没有必要害怕。这也证实了她此前的一个假想: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够直面死亡。如果每个人都是冷血动物,自己恐怕早就失业了。
麦克·莱梅克构成不了任何威胁。就目前来说,让他活着还是有利的,毕竟每多一具尸体,就是增加一个负担——不仅没有任何意义,还可能把麻烦引向她。这项工作进行到现在已经白骨累累了。
此外,万一到头来教授证明她的估计是错的,她也好兑现自己的诺言——把他杀了。
她沿着白宫广场东边来来回回开了得有二十五分钟,终于找到一个开放的停车口。朱蒂斯挺高兴的,她原以为要等更久呢。毕竟,一大群特工正不停地在街上、人行横道上巡视着,她越早离开路边的围栏,也就越早脱离他们的视线。这会儿是一点半。总统从来没在三点前离开过他巨大的白色公寓和院落。朱蒂斯下了车,很快融入边道上由上班族构成的人流里。她习惯于被前后左右的人群包围着;在开罗,人们一样拥挤,但没有这么疯狂。华盛顿的男男女女如此奔波是为打拼他们的世界,因而每一步都格外重要,走得专心致志。她在一个小摊儿前排队买了一个椒盐酥饼和一包暖烘烘的栗子,然后离开人群。
今天是她来这儿之后的第一个温暖宜人的日子。她早就耳闻过华盛顿春日的美景,尤其是水库旁边盛开的樱花。她经过两旁狭长的人工池,往西朝林肯纪念堂的正门走去。这条通道原本是修建在纪念堂旁边,作为步行街以吸引游客的。可自从海军部在人工池的两岸建了有半英里多的四层现代化木质办公楼,这里便和市中心的任何一条街道一样,被挤得水泄不通了。一座同样塞得满满的过街天桥横跨池塘中央,将两边连接起来,割断了视线。朱蒂斯不由得惊叹历史上那些大国的首都,像罗马、雅典、君士坦丁堡、北京,它们竟能避开如此简朴的建筑以进行战争。
她在池边找到一条能晒到太阳的长椅,坐下开始吃东西。她想象着那一天——总统驾崩之日,粉红的鲜花刚好映亮灰白的城市。思绪仿佛变成一只无形的手,伸到天边,用黑色装点所有廊柱和穹顶,让天空布满大雨前的阴霾,来迎接长长的送葬队伍,迎接整个帝国的哀号。她可以同时改变这座城市,以及“胡萝卜加大棒”政策影响下的全世界。她要来完成这个伟业。
朱蒂斯慢慢地吃着,享受着这种可以隐姓埋名、暂时忘记莱梅克和他那个特工朋友的追捕的时光。她有他们都不具备的优势:时间。她的历史之举不受任何日程安排的约束。半年、一年,她的雇主从未给出任何限制,他完全信任她的能力。越早当然越好——这样显得比较有效率——但耐心却是最锋利的匕首,比任何烈性毒药都致命。钱是不用愁的,她也有足够多的证件供她变换五六种不同的身份。作为一个杀手,朱蒂斯有诸多强项,但最大的还数她的自制力。她懂得如何周旋、观察,抓住每一点蛛丝马迹,待到历史召唤她时才登上舞台。届时将没有观众,只有她和她的目标。
她撕下一块儿椒盐卷饼喂给一只隐忍的鸽子。
任何一天都有可能,她问自己,那为什么不可以是今天呢?
想到这儿,朱蒂斯从长椅上站起身来,在春日融融的暖意里从容地走向她的汽车。
六点差十分时,罗斯福出现了。这是他从雅尔塔回来以后第一次露面。他还是以往那套行头:豪华装甲轿车,两侧是塞满特工的特工处专用车。打着头灯,小车队慢慢从南门出发了。朱蒂斯等其他几辆车插进去之后,才一踩油门跟了上去。
出了白宫,要跟踪罗斯福的车并不困难。他的司机从不刻意躲避什么。整个车队也不用任何汽笛或者强光灯,而是严格遵守每一处交通灯的指示。很显然,特工处并没有因为她的出现而剥夺这个人的行动自由。他知道有个杀手正在尾随他吗?车队后一百英尺的地方,朱蒂斯想象着自己就坐在那个跛脚老人的旁边,用无形的眼睛注视着他。不,他肯定没听说过她。罗斯福的属下们竭尽所能不让朱蒂斯接近他,即使对她的存在也讳莫如深。为什么?因为这个老人的压力太大了。他甚至得靠偶尔出来兜兜风才能感受到世界的运动。这是多么可悲的一件事。如此位高权重的人,却还渴望着这种简单的旅行。朱蒂斯想象着那张苍老的脸对着窗外,用迟缓、病态的目光凝视着夕阳下缓缓移动的城市。他是这儿的统治者,同时他又是异常孤独的。他不得不整日呆在高墙大院里,行动处处受到限制,一不小心就会暴露身份,尽管内心是那么渴望呼吸到新鲜的空气,渴望看到不同的风景。生平第一次,朱蒂斯体会到这个总统的悲哀。虽然美国正在崛起,他还是要做出牺牲,就像几乎所有的伟人一样。而那一时刻正在逼近,正如她一样。历史已经收回了弗兰克林·罗斯福身上的恩惠和保护,而让朱蒂斯取而代之。
她预感他们很快就要见面了。这一感觉布满了她的双手、她的内心,还有她的意念——每一处都是罗斯福所不及的。
车队向西朝乔治敦开去。总统座位旁的窗户摇开了,有烟雾从里面喷出。朱蒂斯尾随着三辆车,并始终与最后一辆保持着两个街区的距离。她猜想车队会开出乔治敦,前往岩石湾公园大道,好让总统透透风。但是她错了。相反,汽车拐进了一处有着精致的石制别墅和铁栅栏的居民街。朱蒂斯加速缩小了她和车队的距离,她可不想在这些紧凑的街道中把他们跟丢了。
三辆车一直往社区里开,然后在Q大街一所高大的褐色石制别墅前停下。朱蒂斯迟疑了。一个特工从领头的那辆车里出来,站在罗斯福座位旁的车门边。但总统却没有出来;倒是一个高个子女人从台阶上走下来上了车——并没有谁过去叫她,她一定是一直等在那边。
那个特工为她开了门——更多的烟雾从里面腾出来——接着门又关上了。车队继续前进。后排,那个女人就坐在总统旁边。
朱蒂斯忙跟了上去。路过那幢褐色房屋时,她瞥了一眼记下门牌号:2238。在一个大窗户前站着一个健壮的白人女子,一身女佣的打扮,目送着车队离开。
朱蒂斯没再跟踪总统和他的女客。她开出乔治敦,回到白宫,在可以看到南门的地方停了车。七点差二十,三辆车都回来了。
午夜的时候,一辆车离开南门,又往Q大街开去。
3月13日
乔治敦
朱蒂斯在那个大个子女人伸出手后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也把手伸向那瓶枫树汁。然后,她微笑着收回手说:“对不起,你先看到的,是你的。”
那个女人同样报以一笑,拿走了那件商品。朱蒂斯跟着取下后面的一瓶。这时,老女佣已经推着手推车走到通道那边去了。朱蒂斯故意落在后面,佯装要买别的东西。等到那个女人取下一听桃子罐头时,朱蒂斯又出现在她的旁边,等待片刻,再跟着取下第二个。
“真逗,”她说,“好像我们在给同一个人买东西似的。”
“可不是。”那女人点点头,斜眼瞥了一下朱蒂斯拎的金属篮子,里面还有一包跟她一模一样的麦迪那饼干。
朱蒂斯假装上下打量了一下那个女人,倒没细看她的块头,而把目光停留在她那件纯黑的女佣服上,注视着敞开的大衣下面露出的蕾丝立领。朱蒂斯穿着一件非常相似的制服,那是今天早上刚买的。
“我以前从没在附近见过你,”朱蒂斯说,“你是新搬到这个社区里来的吗?”
那女人用一只肉乎乎的手按住胸口,咯咯笑得直抖,“我?不,我可一点儿都不‘新’。”看来这女人跟佩夫人差不多,年纪可能比她看起来还要大,面如满月,眼神温和,而且不是美国人。
“那你从哪儿来?你的口音可真好听。哦,对不起,我没想要这么唐突的。”朱蒂斯把金属篮子换到左手,急切而又略带羞涩地伸出手,“我叫狄塞尔维。”
“我叫安娜特。狄塞尔维,un beau nom。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一个美丽的名字。”
“你会法语?”
“我在新奥尔良长大的,说的是克里奥尔语。我的父亲是黑人,母亲是法裔路易斯安那州人。”
“哇,哇,”安娜特又笑得抖起来,“我们可真是一对儿,不是吗?也许我们是失散多年的姐妹呢。”
那女人便和朱蒂斯一道逛起了超市。两人一路聊着,口音相同,从货架上取下的东西也相同,虽然朱蒂斯有一次纯粹是为了开玩笑才这么做的。迎着朱蒂斯的发问,安娜特很快倒出了自己的故事:她的老家在图卢兹,因为上一场战争的磨难,年纪轻轻就守了寡,来到美国找工作,后来便在一个有钱的夫人家做起了长期的私家女仆。后者的丈夫也刚去世不久,这次从南卡罗来纳州来到乔治敦是为看望她的姐姐。尽管安娜特精力充沛,边说话边推车还是让她面色潮红,有点儿气喘。朱蒂斯能看出她身体不太好。
朱蒂斯先结的账,就装了一个袋子。安娜特却装了满满三袋。朱蒂斯主动提出帮她把东西提到“夫人”的姐姐家。
“谢谢,亲爱的。不过我还是自己拿吧。我可不想看起来又老又胖,还让一个瘦巴巴的小姑娘给我拿东西。”
朱蒂斯接过安娜特的一只袋子,老女人并没有拒绝。
“可你真的需要帮助啊,亲爱的。一点儿都不麻烦,给我吧。”
朱蒂斯和这个气喘吁吁的女人一道走着。她尽量不让安娜特说话,自己抢过了大部分的话头。她说她刚来华盛顿不久,伺候一个古怪的女人,其丈夫在政府部门身居要职。她不太喜欢首都,因为这儿太大太挤了,她还是习惯住在新奥尔良。她一直在考虑要不要回家,或者换个工作什么的,比如去农村。
这么说着,不知不觉就来到那幢褐色房子的台阶前。朱蒂斯一直帮安娜特把东西送到台阶上,然后跟她说再见。
“我会再去找你的。”老女人一边说一边看着朱蒂斯走下台阶,挥手道别。朱蒂斯沿着人行道一路走,还没来得及停下回答,老女人又说话了。
“狄塞尔维,你今天晚上有空吗?我的夫人,她要出去吃饭。我会问问她我可不可以自己出去吃,和朋友一起。”
朱蒂斯双手抱着自己的那袋东西,像个谦卑的小姑娘一样,非常适度地摇了摇,“非常乐意,安娜特。”
六点之后,朱蒂斯跟着一辆深色的轿车从白宫来到Q大街。等到那个高个子女人又一次走下台阶被带走,朱蒂斯把车停到了P大街,然后步行来到那幢褐色的别墅会见安娜特。
走近那幢房子时,朱蒂斯突然有点儿为狄塞尔维——她的另一个自我感到担心。今晚,狄塞尔维完全按照一个白人女子的风格打扮,以应对可能在餐厅里遇到的各种问题。按说美国的首府已经消除了官方的种族隔离,可华盛顿多多少少还做不到对黑人也一视同仁。这具体表现为劣质服务、白眼相加,还有保持一臂长的距离。朱蒂斯脚穿高跟鞋,身着紧身黑夹克和配套的裙子,头发紧紧地梳成一个法式发髻。今晚必须一切顺利。
安娜特来到门口。她穿得就简朴多了:只是一件普通的橄榄绿上衣和一双平底鞋而已。这让她一下子有点儿局促不安。朱蒂斯连忙把她拉下台阶,不停称赞她漂亮。朱蒂斯还责怪自己太刻意打扮了,总把不必要的精力花在这上面。
“我在一家很棒的餐厅订了位子,离这儿只有三个街区。”安娜特说道,把话题转了过来。
“谢谢。”
朱蒂斯配合这个胖女人的步子走着。安娜特一件一件跟她说自己的职责:穿衣、饮食、打扫,再加知心女友。打从女主人结婚时算起,她已经跟了她二十五年了。男主人是一年前的下个礼拜去世的,他比女主人大很多岁。“你呢,狄塞尔维?”
“我嘛,现在只管打扫。有时候也做做饭。可我什么都能干。我会做法国菜、意大利菜、中东菜,各种各样的都行。我还会缝纫、写请柬。对了,我还会园艺呢。”
安娜特赞许地笑了,“你说过你的女主人有点儿古怪,看来没错儿,大材小用了,不是吗?”
说完,两人一起咯咯笑起来。朱蒂斯真不想伤害这个讨人喜欢的女人。
到了餐厅,服务生接过外套并把她们带到座位上。安娜特羡慕地看着餐厅里富丽堂皇的布置和衣着光鲜的顾客。
“我请客,”朱蒂斯说道,“上礼拜我生日。妈妈寄来一笔钱让我好好吃一顿。现在就是啦,和你一起吃。”
她让安娜特选瓶红酒。等她们定下来并点完主菜后,朱蒂斯问:“你的女主人叫什么?”
安娜特呷了一口酒:“露西·卢兹福特夫人。”然后毫无理由地,可能只为了维护她的雇主,她又加了一句:“她可是个大好人。”
“那是一定的。她做什么?”
安娜特耸耸肩,好像没太听懂这个问题,“她是个寡妇。我想她就旅旅游,看管好她的财产,还能做什么?”她笑出声来,“那你的女主人做什么?”
“嗯,有半天在哭,其余的时间像苍蝇一样呵斥我。就像我的老父亲经常说的,我永远弄不清她是要向南走还是要打保龄。”
看来安娜特又有点儿糊涂了,但她脾气好,还是很高兴听到这个奇怪的俗语。朱蒂斯又给她加了酒。
“安娜特,刚刚是谁把你的女主人接走了?”
法国女人摇摇头,“那可不能告诉你,亲爱的。你怎么知道的?”
“想到今晚一起吃饭,我实在太兴奋了,就早到了一会儿。我看到一辆大黑车停在那儿,然后她进去了。给她开门的那个人看起来像个保镖。”
安娜特越过酒杯斜了她一眼,“对,他是。可我不能告诉你他是谁的保镖。那可是个特别有权势的人。”
“啊,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我们是好朋友嘛。而且你该为她高兴才对。虽然丈夫去世不久,又有人跟她约会了。可怜的卢兹福特夫人,心情应该好受些吧。”
“没错,没错。她和那个男的,他们是老朋友了。但我还是不能说。这可是美国的大秘密。”
朱蒂斯把酒杯移到唇边,装出一副拼命思考的样子。然后她放下杯子,往里加了一大杯酒——都洒到白桌布上了。
“我的天哪,你的女主人在和政府官员约会吗?”
安娜特又一次耸了耸肩。朱蒂斯能看出来,这个法国老女人是多么想保守这个秘密,同时又是多么想把它抖出来,以建立她和这个年轻、讨人喜欢的狄塞尔维之间的信任。
“议员?”
“狄塞尔维,你得停下了,我不能往下说了。”
“不是总统吧?”
“嘘——”
朱蒂斯借用了一下佩夫人的语言:“不!不会吧!”
安娜特冲朱蒂斯又是“嘘”又是摆手,好像在赶一群蜜蜂似的。
“总统?那我知道了,接她的是特工处的人。”
“狄塞尔维,小点儿声儿。”老女人两手摁住桌布,四下张望谁在偷听,“她没和总统约会。”
“她就是!”
“总统可结婚了。卢兹福特夫人也是个体面的寡妇。”安娜特摇摇手指,“他俩认识三十年了。仅此而已。”
朱蒂斯一下子靠在椅子上,“我的天哪。”然后她又俯身向前,把手按在安娜特肉乎乎的胳膊上。“天——哪。”她感慨道,再坐回去,咧嘴笑了。带着一种崇敬,她把安娜特的酒杯满上。
朱蒂斯停了一会儿,等安娜特回过神来。这个老女仆已经把秘密泄露出去,肯定是要弥补一番的。于是朱蒂斯把手按在心口,帮了她一把。
“向上帝发誓,安娜特,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不过这实在太让人兴奋啦!”
一席话让笑容重新回到那个法国女人的脸上。她摆出一副老练、爱发牢骚的仆人的经典表情,“这可能会招来你意想不到的麻烦,”她夸张地叹了口气,“真的。”
“你见过他吗?”
“嗯,见过几次。不过当然都是很短的。”
“你给他做过饭?”
“嗯。”
朱蒂斯越过桌子说出自己的秘密:“噢,能给他做饭,要我死都愿意。”
这时她们各自的菜都上来了。朱蒂斯点的贻贝,安娜特要了猪颈肉。朱蒂斯又让开了一瓶红酒。然后一点一点地从安娜特嘴里把她的女主人和美国总统的风流韵事逼出来。老女人时而叹气,时而支支吾吾,朱蒂斯却用足够的耐心和恰到好处的感慨把一切都引了出来。
早在1914年,当时弗兰克林·罗斯福还只是海军部秘书助理,他的妻子埃莉诺已经成为一颗年轻有为的交际新星。为了更好地承担这个头衔的相应义务,她决定雇一个秘书帮她打理社交事务。根据她叔叔西奥多·罗斯福的建议,埃莉诺选择了露西·梅塞。后者来自于华盛顿的一个没落世家,其家族因为其父酗酒成性而声名扫地。
“卢兹福特夫人一直是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安娜特补充道,“虽然那时她已经二十三岁了。”
年轻的弗兰克林·罗斯福当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并为之打动,与露西开始了一段罗曼恋情——虽然那时他已经结婚并生有五个孩子。埃莉诺则被蒙在鼓里。当埃莉诺不在城里的时候,弗兰克林和露西便公然成双出入各种舞会筵席。
“埃莉诺·罗斯福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安娜特非常谨慎地加了一句,“不管在哪儿,她都是女人的榜样。”
三年后,也就是1917年,因为战争的爆发,华盛顿的社交活动锐减。露西的工作越来越少,因而被埃莉诺辞退了。那年夏天,露西进了海军部成为一个女随员,并被指定做一些文书工作。这便让她离弗兰克林更近了。两人之间的恋情进一步爆发。华盛顿城很快流言四起,但埃莉诺却不听信,认为这样做有辱身份。
到1918年夏天,罗斯福出国检查海军设备。九月,他乘坐轮船利维坦号返回纽约。埃莉诺到码头接他,却看见丈夫被人用担架抬上了岸。医生诊断结果是患了双侧肺炎。利维坦号上的好几个水手在路上就因病丧生了。回到他们在曼哈顿的家里,埃莉诺给生病的丈夫收拾行李,却在里面发现一捆用丝带扎着的信——露西·梅塞写的。
最后,恋情被完全曝光。但正如被发现的时候一样,事情的收场也相当迅速。
“卢兹福特夫人认为,”安娜特又喝了口酒,“是总统的母亲插手了结这件事的。埃莉诺想离婚,但那个一直控制着儿子财产的了不起的母亲不同意。”
萨拉·罗斯福说了,如果弗兰克林和埃莉诺离婚,他将一个子儿都得不到,也不能继承家族在海德公园的那套房子。其实老夫人是为儿子的政治生涯着想,因为当时离婚就等于政治自杀。何况,露西信天主教。和一个离异男子结婚是对她信仰的大不敬。而这对母亲萨拉—— 一个坚定的新教徒也同样成立。整段恋情最后被当作一件受到很好节制的私事处理了,而且没有留下任何不光彩的记录。弗兰克林和露西都答应从此以后再也不见面。
随着婚外情的终结,婚姻也变了质。一战结束后,罗斯福决定要有所改变。他作为詹姆士·库克斯的副手为民主党拉票,并参加了1920年的大选。那是美国历史上妇女第一次获得选举权。但结果民主党失利,弗兰克林去了一家私企工作。
露西同样改变了生活。1920年,二十八岁的她接受了卢兹福特—— 一个五十八岁的有钱的鳏夫。后者的妻子三年前去的世,留下六个不到十岁的孩子,便雇露西做了他们的家庭教师。这以后的二十四年,露西一直在他位于新泽西和南卡罗来纳州的几处住宅里,照料着韦特和他的家人。两人又添了一个女儿,取名芭芭拉。
1921年,在加拿大度假时,三十九岁的罗斯福突然患上小儿麻痹症。接下来的七年里,他的精力全用在康复治疗上,在科德角和佐治亚一个名叫“温泉镇”的小城里寻找各种水疗法。到1928年,他的胳膊和后背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可以坐着轮椅自如来往了;在腿部金属支架和手杖的帮助下还可以走路。那一年他当选为纽约州州长。四年之后,成为美国总统。
“卢兹福特夫人和特工处的人一起,在一辆汽车里看到了参加他就职典礼的每一个人,”安娜特骄傲地宣布,“但她一直没下车。”
“两个发誓再也不相见的人遵守了三十年的诺言,虽然他们并没有许诺不再通信或者打电话。有时他们会用法语交谈以防白宫的接线员偷听。1941年秋天,伟大的母亲萨拉离开了人世。一起离开的还有总统长期以来一直承受的压力。”安娜特解释道。“于是两个老朋友再续前缘。弗兰克林母亲的葬礼后不久,露西便带着病重的丈夫韦特来到华盛顿特区,在华特·瑞德医院治疗中风。就在华盛顿,近四分之一个世纪没见面的露西和弗兰克林头一次碰了面。那以后,只要露西来华盛顿,便时常去白宫吃饭,要不就是总统去她的姐姐维纳特家会见她。1944年3月,八十二岁高龄的韦特去世后,露西不仅增加了拜访白宫的次数,还经常在海德公园和佐治亚的小白宫与罗斯福相见。总统也不时改变行程,去露西位于新泽西和南卡罗来纳州艾肯市的住宅。”
“这就是为什么卢兹福特夫人会来华盛顿。就是为了看望总统。”安娜特摇摇手指。“谁要是乱说就太可恶了,”这个忠诚的老女仆又一次重复道,“她可是个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
朱蒂斯吃完了贻贝,放下了刀叉。安娜特却还没怎么动她的菜。她几乎一刻不停地说了半个钟头;好像这个秘密一经出口,除了酒,便再也进不去其他任何东西了。
安娜特看到快凉了的饭菜,拿起了银餐具。
“说完了,”她一边说一边晃了晃餐刀,就像佩夫人常做的那样,“这就是我知道的一切。”
朱蒂斯看着安娜特一阵狼吞虎咽,把最后的酒倒进了杯中。
“安娜特。”
“怎么了?”老女人含着满嘴的食物问。
“谢谢你。这个故事太浪漫了。我再次保证,我谁都不会说的。”
“我相信你,亲爱的。其实那些记者早知道了,只是他们不去说。再加上还打着仗,谁会在这上面作文章呢?他也是个可怜的人。那么孤独,身体又不好。谁说他不可以有个老朋友呢?”
“谁都不能。他当然应该和你的夫人见面。”
“很好。总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朱蒂斯等着老女仆把盘子里的菜吃得干干净净,然后问要不要甜点。安娜特拍拍肚子说咖啡就行。
等侍者加完咖啡,朱蒂斯问:“你们什么时候走?”
“夫人明天去白宫吃午饭。然后是晚饭。第二天,我们就搭上南去的火车,回艾肯。”
朱蒂斯低头看着咖啡,一边呷一边想着什么。她一言不发,等着安娜特的关注。
“狄塞尔维,你怎么了?”
“安娜特,我知道我们也只是刚刚认识。但我还是想请你帮忙。”
大个子女人侧着头微笑着。朱蒂斯越过咖啡握住女佣的手腕。
“我想给卢兹福特夫人干活儿。”
安娜特没有缩手,却为难地深吸了一口气。
“亲爱的,我不知道这可不可行。夫人非常注重隐私。”
朱蒂斯握得更紧了。她急切地说:“在取得你们俩的信任之前,我可以只收一半的工钱。”
朱蒂斯根据手感了解了安娜特的脂肪厚度,并很快计算出多少剂量的阿托品可以让她病重无法工作,又不至于丧命。
“安娜特,我将是个好帮手。不是要冒犯你,但我能看出有时候你有点应付不来。早上我们拿的那一大堆东西就让你筋疲力尽了。而你要做什么我都可以帮你。”她松开了安娜特的胳膊,对自己的估算基本满意。
安娜特坐回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朱蒂斯感激地笑了。桌布上面已经撤得只剩咖啡了。朱蒂斯决定稍息片刻,然后用笑声缓和一下现场气氛,并承认自己的要求有些过了。她将邀请安娜特,趁她夫人明天去白宫,一起吃一顿告别午餐。或者今晚再要些咖啡,把皮包里的毒药撒一点儿到女仆的杯子里。再不行就帮她披上外衣,然后碰一碰她的脖子。还有别的途径。
安娜特盯着朱蒂斯。那双眼睛将会瞳孔扩散,视线模糊。她巨大胸腔里的心脏也会扑扑乱跳,几步之外都能听见。她的脉搏和呼吸频率都将是以往的三倍。她会因高烧和惊厥而病倒。当然,如果朱蒂斯小心一点儿,她还可以生还。但根据她的体重和年龄、皮肤组织和肤色,朱蒂斯断定她需要一个很长的康复期。后天肯定是回不了艾肯市了。她的新朋友狄塞尔维会不时去探望她。
安娜特被朱蒂斯盯得有些不自然了。
“你说你可以只要一半工资?”
“当然。只要供我吃喝并给我一张床就行。她不满意,我绝不会开口要全价。我肯定她会喜欢上我。”
安娜特叹了口气,心满意足地做出了让步,“啊,亲爱的,你说得对。我应该接受你的帮助。我老了,不中用了。我会去问问夫人。可我什么也保证不了。你可以向现在的雇主要封推荐信吗?”
朱蒂斯直拍手。这时侍者把用皮筋捆着的账单拿来了。朱蒂斯从桌布上抢过来。安娜特感激地歪着头。
“她今天才回来。我明天一早就去见她让她给我写。”
往Q大街走的路上,安娜特让他明天四点过来。
“如果夫人同意,你必须准备好下周和我们一块儿回去。可以吗?”
“现在就行!”
在褐色房子的门口,安娜特用手按住朱蒂斯的肩膀,“知道吗,我们是去南卡罗来纳州。那里是有种族隔离的。这儿,这座城市可没有。你已经把那种滋味遗忘在新奥尔良了吧。你确定还要再过那种的生活吗?我确定那样可不好受。”
朱蒂斯吻了老女仆的双颊,“你知道为什么我总能干得很好吗,安娜特小姐?”
面对如此骄傲的问题,这个女人眨了眨眼睛,“告诉我吧,亲爱的。”
“因为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能找准自己的位置。”
说完,她顺着高跟鞋一转身,融入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