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客再次醒来时,身边围了好几个人。这些人他全都认识,每一张脸他都见过。他觉得自己的身子在晃荡,犹如漂浮在虚空之中。他想起了姻婵,猛地从床上翻爬起来,不顾身旁人的阻拦,扯开房门,踉踉跄跄地冲了出去,然后就看到了暮色下翻腾涌动广袤无边的大海。
雪白色的海浪交叠拍打,无数的海鸥在浪花之间追逐盘旋,极目之处,那未尽的绯红色天光,正昭示着夜幕的降临。
胡客闭上了眼睛,耳中满是大海的呼啸之声。他平静的外表下,心潮却如呼啸的海浪一般,无歇止地翻涌。
姻婵对胡客下了迷药,让光复会的人将胡客带上了驶往日本东京的“信雄丸”号轮船。胡客后背上的伤经不起折腾,姻婵只希望他能好好地养伤。可是她太了解胡客了,这个男人是绝不肯抛下她不管的。所以她只能想出这个办法。她选择一个人留下来面对那个神秘的刺客猎人,尽管她一点也不想看到胡客再一次从自己的身边离开。只是这一次,她别无选择。
杜心五走出了舱房。他打算宽慰胡客。他原本以为胡客醒来后会生气、会愤怒、会发泄。但是胡客没有。此时的胡客,显得异常冷静,至少外表看起来如此。他手里握着一串项链,那是姻婵留给他的信物,在胡客被光复会的人抬上轮船时,她亲手放入他怀中的。他就那样握着项链,木然着,在夕阳的辉光下一动不动。
杜心五知道他不用再多说什么。他轻轻拍了拍胡客的肩膀,转身走回了舱房。
与大海为伴的日子里,胡客显得是那么的孤僻和不近人情。光复会的人试图与他攀谈,胡客却一个字也不说。他的脑袋里想什么,接下来会有什么打算,没有人能捉摸出一二。
渐渐地,光复会的人都知趣了,也习惯了,不再尝试与胡客接触。每到吃饭的时间,光复会的人把饭菜端到胡客的面前,除此之外,全然当他不存在似的。光复会的人在舱房里谈论世界各地的大事,或聊一些会党内部的秘密,也丝毫不介意胡客这个旁听者坐在角落里。
去日本东京,共计八到十天的航程。
在第三天的这一晚,光复会众人和杜心五谈论起以康有为和梁启超为首的保皇党。
陶成章说,带着评头论足的味道:“康梁这二人,在戊戌年确实干过些令人敬佩的大事。可是如今的满清,那就是一艘不上道的破船,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康梁二人,仍旧思想着保救光绪,匡扶清室,还不时在报纸上攻击我辈革命人士,实在是不思进取,切齿可恨!”
“不过他们胆敢入宫刺杀慈禧,倒也算勇气可嘉。”魏兰说,“眼下清廷正考虑立宪一事,梁铁君等人在这当口被捕,不知道能不能逃过一死。”在天津逗留的几日,梁铁君等人入宫行刺慈禧并企图营救光绪,然而计划失败最终被捕入狱的消息,已经传到了他们的耳中。
“我看不会。”陶成章接过魏兰的话,“清廷立宪,依我看来,只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现在奉天之战结束,日本即将打败俄国,已是板上钉钉之事。朝野上下,看到日本这等小国,竟能打赢大国俄国,于是纷纷吵嚷,说这是立宪对专制的胜利,要求清廷立宪。可是慈禧是什么人?这个老女人绝不会同意的。只要慈禧当权,立宪一事,就只能是嘴上说说而已。何况梁铁君等人行刺的并非什么大臣,而是慈禧本人,试想慈禧这样的女人,又怎么会让梁铁君等人活命呢?”
众人都纷纷点头。
“要想救国,保皇和立宪都不可行,唯有彻底推翻满清的统治,才是唯一的出路!只是不知此次孙先生召集大家,究竟要图谋什么大事……”陶成章的话说到这里,忽然舱门急响。
“该是马洪亮回来了。”龚保铨微微一笑。
魏兰离舱门最近,起身拉开了门。
敲门的人果然是外出解手的马洪亮。他面色紧张,一进舱房就掩上门说:“你们猜我看见了谁?”不等众人猜测,他就把后面的话说了出来,“我看见了张太监!”
陶成章愣了一下:“哪个张太监?”
“就是画册上最后一页,那个只标注了姓氏的张太监!”马洪亮说。
陶成章一下子明白过来。光复会成立后,会内人员组织暗杀团时,曾多方收集资料,编纂了一本小册子,里面记录着清廷的皇室、朝臣、宦官当中可恨可杀之人,并在人名旁配有简易的画像。
“你没有看错?”陶成章站了起来。
马洪亮说:“画像上的张太监,嘴角两侧各有一颗黑痣,我看到的那人,虽然穿着商人的衣服,可是嘴角上也有两颗黑痣,脸的轮廓也很像。我相信没有看走眼!”
“如果真是张太监,他不待在宫中,坐轮船去日本做什么?”陶成章既像是在问别人,也像是在问自己。
“你在哪里看到的他?”杜心五忽然问。他是孙文的保镖,孙文将在日本东京谋划大事,清廷这时候派遣一个太监去日本,极有可能对孙文不利。
“就在厕房里!我出来时,刚好碰到他进去,他还有两个手下守在门口。”马洪亮说,“我不敢轻举妄动,所以赶回来通知你们,你们看怎么办?”
“走,不管是不是张太监,先抓住他,问个清楚再说。”杜心五当机立断。
一行人急匆匆赶到厕房,把门的两个手下已经不见了。
杜心五冲进去,将三个厕间的门一扇扇拉开。前两个厕间里没有人,第三个厕间里蹲着一个中年人,抬起布满惊怖神情的脸,不明所以地望着杜心五。
“不是他。”马洪亮在身后小声地说。
看来张太监已经出完恭走人了。杜心五只好和众人退出了厕房。那中年人回过神来,将厕间的门拉拢,嘴里冒出一大串咕哩咕叽的日本话。
“怎么办?”马洪亮问。
“人有三急,他又不是神仙,肯定还会再来,就算今晚不来,明天也会来。”杜心五指着不远处的一截过道说,“我们就在那里轮流守着,只等这个张太监一现身,就立马将他拿下!”
光复会的人纷纷点头赞同。
说干就干,从晚上到白天,各人轮流守在过道尽头处,假装是睡不着走出来吸烟的乘客,眼光却时不时地瞟向进出厕房的人。
一直等到第二天日出之后,当杜心五和陶成章在此值守时,嘴角有两颗黑痣的张太监,才终于出现了。
仍然是那两个保镖,穿着黛蓝色的长袍,看住了厕房的门。
“我回去叫人。”
陶成章正打算往舱房走,哪知杜心五艺高人胆大,二话不说,迈步就朝厕房走去。
“杜先生!”陶成章见状,急忙追了上去。
两个保镖以为杜心五是来解手的,伸手将他拦下。杜心五不愧是和霍元甲齐名的武术大师,陶成章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杜心五已经一勾一带,将两个保镖撂翻在地,头重重磕撞地板,顿时摔晕过去。
“你在外面看着。”杜心五走入了厕房。三个厕间中,只有第二个厕间的门关着。杜心五将门一把扯开了。
厕间里的人是商人装扮,他抬起头来,诧异地望着杜心五:“你……你做什么?”嗓音略微拔尖,那是大多数太监所特有的音质。
“你就是宫中的张太监?”杜心五看见了商人嘴角两侧的黑痣。
面对杜心五的问话,商人竟愣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半天才问出一句:“你……你到底是谁?”
“不敢回答,那就是默认了!”
杜心五揪住张太监脑后的辫子,一掌砍在其脖子内侧。张太监受不了痛,顿时晕了过去。
杜心五刚把张太监制服,厕房门口就传来了啊哟的叫声。
杜心五冲到门口,见陶成章已经倒在了地上,右脸颊通红,想是挨了一拳,嘴角竟流出血来。原本被杜心五击倒的两个保镖,有一个竟是假装昏厥,趁杜心五进入厕房的时机,站起来打翻陶成章,夺路就逃。
杜心五几大步追了上去,趁那保镖还没想起放声大喊,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在其后颈窝处补了一拳。这回,这保镖是货真价实地昏死过去了。
此时天色尚早,过道里没什么人,只有三五个乘客在看日出后的海景。见到这一幕,几个乘客都愣住了。杜心五站起来,凶狠地瞪着这几个目击者。这年头黑社会横行,几个乘客以为是黑道上的事,自然不敢声张,装作什么也没看见,慌慌张张地躲回舱房中去了。
昏迷不醒的张太监和两个保镖,被抬进了光复会众人所住的舱房里,用布团塞住了嘴。
杜心五搜了张太监的身,搜出了舱房的钥匙和一块清宫令牌。清宫令牌的出现,说明杜心五没有抓错人。
一盆冷水泼下去,张太监立刻醒了过来。如同噩梦初醒般,张太监面色惊恐,想大声呼救,无奈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杜心五左右开弓,啪啪啪啪,下马威似的给了张太监四个响亮的耳刮子。张太监的脸颊登时红肿起来,火烧似的痛,眼中竟流出泪来,却不敢再发出呜呜之声。
杜心五的手段,果然是练家子出身,让陶成章等人不禁暗暗佩服。
杜心五拔去张太监嘴里的布团,问他:“你去日本做什么?”
张太监嘴唇颤抖,不敢呼救,也不肯回答,只是一直摇头。
“不肯说?”杜心五手起掌落,又是啪啪啪啪四个毫不留情的耳刮子。张太监这回连口水鼻涕都喷了出来,细皮嫩肉的脸皮上,一道道的血痕显现得一清二楚。
杜心五不想磨蹭时间,直接拿出一柄匕首,抵在张太监的喉头上。张太监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脑袋拼命地往墙上靠,生恐喉头一低,就结果了自己的性命。他嘴角两侧的黑痣上吊长的毛,不停地颤动着,将他此时此刻内心的紧张和恐惧暴露无遗。
“我说,我说……移……移点儿……”张太监的喉头微微抽动,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
杜心五微微移开了匕首:“敢耍花招,就去阴曹地府见明天的太阳!”
张太监哽了哽喉结。
“说吧,你不在宫里当差,却乔装打扮,跑去日本做什么?”
这次面对杜心五的问话,张太监不敢再摆头了:“我是去……去见一个人……”
“见谁?”
“我只知道他姓山口,是……是个日本浪人。”
杜心五的两道眉毛微微往中间挤了挤。他在日本待过一段时间,很清楚张太监嘴里的“浪人”是什么。那是明治维新导致日本武士阶层瓦解后,一些下层武士失去了俸禄,因穷困潦倒而无家可归,被迫成为四处流浪的武士,也就是所谓的浪人。这些浪人往往身怀一技之长,体内仍旧流淌着武士道精神,因过往所受的种种凄惨遭遇,使得自身的能量惊人。这类人往往装束怪异,腰悬武士刀,性子骄狂横暴,好勇斗狠,常常无端生事,动辄与人刀拳相见,即便在日本国内,也是寻常人不敢轻易招惹的对象。
“见他做什么?”杜心五继续往下问。
张太监看了一眼杜心五和光复会众人,见他们大部分人都很年轻,隐约猜到了他们的身份。他摇了摇头。这回他是当真不敢说了。他担心一说出来,性命就真的送在这里了。
杜心五将匕首一点一点地刺入张太监的肩头。张太监没想到杜心五这么快就来真的,忍受不了这种痛楚,带着哭腔叫喊道:“你们就放过我吧,那都是老佛爷的旨意,我只是个奴才啊!”
“你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我就放了你。”杜心五说。
张太监咬了咬嘴唇,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做出了决定:“那你们……你们要说话算数。”他咽了一下喉咙,吞吞吐吐地说:“老佛爷让我用钱收买……收买山口,让山口组织一批浪人,去刺杀逆犯……不,不是逆犯……是刺杀孙文,孙文……”
果不其然,这张太监前去日本,当真是要对孙文不利!杜心五一直弓弯的腰直了起来。他问:“你和山口约好了在什么地方见面?”
张太监一五一十地说了。他之前和山口收发过电报,山口说会派人在东京湾码头接应他,接应的人穿黑衣,手持半朵樱花。张太监只需上前用日语说一句:“今天的樱花开得可真好。”便可与之接上头。
“还有没有别的?”杜心五又问,“若敢有所隐瞒——”他亮了亮明晃晃的匕首。
“我还听说……”在威胁之下,张太监果然又透露了一条消息,“听说御捕门的捕者,已经先行去了日本,好像也是要对……对孙文下手。”
“什么时候去的?”刚刚有些放松的杜心五,听到这话,立刻又紧张起来。
“这我就不知道了。”见杜心五目光凶狠,张太监急忙道,“我是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啊……”
“你何时听说的?”杜心五问,“又是听谁说的?”
“我临走之前,御捕门的一位熟人请了宴席,他在席间喝多了,不小心漏了口风。”张太监略微回想了一下,“大概是……是八九天之前。”
杜心五暗想:“八九天的时间,御捕门的人多半已经抵达日本了!”
“其他呢?”他继续喝问,摆出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态势。
这回张太监只剩下摇头了。该说的,他都已经说了,不该说的,他也都说了。
在问明张太监住在十一号舱房后,杜心五将张太监的嘴又塞了起来。他拿起从张太监身上搜到的舱房钥匙,来到十一号舱房外,打开了房门。
杜心五把十一号舱房仔仔细细地搜了个遍,没有搜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只发现了两口大箱子,里面装的全是白银。这便是孙文的买命价了。杜心五叫来龚保铨等人,将两大箱子白银搬回自己住的舱房,以充作将来革命所用的经费。
“当务之急,是解决山口,端了这伙日本浪人!”杜心五对光复会的人说。他内心很清楚,这次虽然侥幸抓住了张太监,但没有张太监,清廷还会再派什么李太监、王太监来日本和山口接头,所以最根本的,是要教训一下这批日本浪人,让他们吃些苦头,以后不敢再因钱财而与革命党人作对。
抓住张太监的这天深夜,杜心五将张太监和两个保镖打晕了,脱下三人的衣服。他趁着过道里没人,将昏迷的三人一一丢进了大海。
“对付这些满清的狗腿子,犯不着讲什么信用。”杜心五说。他曾答应过张太监,放其一条生路,只要张太监把所有事情毫无保留地说出来。可是他食言了,却丝毫不因此而感到愧疚。
光复会的人,总算认清了杜心五儒雅外表下最为真实的一面。这个年轻时杀过大盗,押过镖车,还曾行刺过慈禧的人,血液里流淌着的,是武夫与生俱来的血性。他连山口是什么人、有多少人手都不清楚,便定下了诛杀山口的计划。他假扮成了张太监的保镖。陶成章不甘落后,自告奋勇地穿上了张太监的衣服,并且在嘴角贴上了两颗用馒头肉染黑后做成的假痣,倒有几分神似。其余人则扮成抬两口箱子的工人。
杜心五把另一套保镖的衣服端到胡客的面前。“义士,”他说,“如果你不嫌弃,这另外一个保镖,就由你来当。”
胡客对此毫无兴趣。
这种置之不理,让杜心五倍感尴尬。但他敬胡客是吴樾的朋友,隐忍住心头的火气,没有多说什么。他把假扮另一个保镖的任务,交给了龚保铨。
五天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信雄丸”号轮船顺利驶抵东京湾码头。
这时已是五月的中下旬,樱花盛开的季节已经过去,曾经锦簇的花团已凋零了大半。胡客又想起了姻婵,他的心情,便如这凋落的樱花一般,落寞伤感中又带着几许无奈。
相比之下,杜心五等人,此刻的心情却是紧张无比。
走下轮船前,杜心五已经瞧见码头上齐聚的迎接人群中,那个站在最前排、身穿黑衣、掌心多了一点粉白色的男人。
杜心五指给陶成章看了。
陶成章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衣袋,那种硬实的感觉,令他的紧张情绪多少有一些缓和。那是一把手枪,他们这些人里唯一的一把手枪。
踏上码头后,陶成章径直向那男人走去,对那男人说出了接头的暗语:“今天的樱花开得可真好。”陶成章通晓日语,咬字发音十分标准,几乎与日本人无异。
那男人点点头,丢掉了掌中的半朵樱花,比划着手势说了句日语,示意陶成章等人紧跟着他,然后往码头的东北侧走去。
那里停泊着一艘仿佛已等待许久的船。
陶成章等人被引上了这艘船,然后船动了,驶到了远离码头的海面上。
在典型的日式船舱里,陶成章等人见到了跪坐在蒲团上的山口,一个肤色黝黑、体格健硕的日本男人。
山口睁开了双眼,直视着陶成章。他的右手伸出少许,示意陶成章入座。两列跪坐的日本浪人,机械地转过头来,看着这群来访的异国人。
杜心五数了一下,单是船舱里,除山口外,就有十二个按刀不动的日本浪人,刚才进舱之前,他还留意过,甲板上站有两个负责望风的浪人,兴许船尾还有。杜心五的心里有了一个清楚的力量对比。如果要硬拼,光复会的人大都是青年学生出身,虽有一腔热血,却绝不是这些职业武士的对手,唯一的胜算,就是他在电光石火之间擒住山口,以擒贼先擒王的手段,威服这群日本浪人。
陶成章用日语和山口交谈,无非是刺杀孙文的相关事宜。陶成章虽然手心里捏了把汗,但他的言辞之间却不显山不露水,让山口没有产生怀疑。
谈妥行刺孙文的期限,又谈妥行刺的具体细节后,就到交付买命钱的时候了。
魏兰等人将两口箱子抬到山口的身前,杜心五走上前去,揭开了第一口箱子的盖子,向山口展示箱中的白银。他随即移步到右边,准备揭开第二口箱子。
当白花花的银子出现在眼前时,山口的脸上露出了合作愉快的笑容。他丝毫没有意识到,巨大的危险,正潜藏在第二口箱子中。
杜心五掀起箱盖,右手忽地伸入箱中一抄,一柄匕首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抵在了山口的下巴颏上。山口的反应已经足够迅速,右手已握住武士刀抽出三分,但还是没能快过杜心五。
两列跪坐的十二个浪人猛地起身。杜心五用日语厉声喝道:“坐下!”十二个浪人见山口被擒,不敢轻举妄动,按着刀柄,缓缓跪坐下去。从舱外冲进来的两个浪人,也被喝退到角落里。
一举成功,陶成章等人松了口气,脸上露出喜色。
然而就在这时,山口的头忽然向后急缩!杜心五右手急忙一送,匕首朝山口的脖颈直刺而去。山口的身子向左一歪,匕首噗地刺入他的右肩胛,刀尖直抵琵琶骨!山口趁机捉死杜心五的手腕,使他无法拔出匕首再刺。舱中的十四个浪人见机,猛地如狼群起,一半攻击杜心五,救援山口,一半则攻击陶成章等人。
陶成章掏出手枪,只管朝扑来的人射击,顷刻间便打完了六颗子弹,分别打死打伤四个浪人,却也有两枪打偏。龚保铨、魏兰等人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匕首、短刀等武器,迎击扑来的敌人。船舱中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这批日本浪人不愧是武士阶层出身,身手厉害不说,意志力也十分强韧。两个被子弹打伤手脚的浪人,竟浑没把留在身体里的子弹当回事,反而更加疯狂地攻击陶成章等人。
很快,光复会众人就纷纷负伤,且战且退,被逼到了东北角。
那边杜心五遭到七个浪人的围攻,虽说是国内的武术宗师,但在这逼仄的船舱里,好汉敌不过人多,匕首难挡武士刀,尽管毙了两人,他却也被砍伤多处,败退至另一处角落里。
眼看手下占尽优势,山口急忙厉声呼喝,要手下的浪人们将这群人乱刀剁碎,不给敌人以任何反抗的机会。
他的呼喝声刚一落,东北角就传来了回应。
将光复会众人逼入舱角的五个浪人,竟纷纷发出惨叫,血肉横飞之中,纷纷倒地。一个逃得快的浪人,捂着流血不止的小腹,退到山口的身前,半跪在地上,浑身发抖,竟再也站不起来。在光复会众人的身前,胡客岿然而立,右掌中,问天已赤得发紫,浪人们的鲜血顺着弧形刃口划落,一滴滴地滴落在木制的船板上。
怪只怪一个现已横尸在地的浪人不知好歹,将一直没有做任何动作的胡客当作了敌人,使劲地砍去了一刀。胡客这些天虽然表面木然,可心中却阴郁到了极致。父亲的死去,姻婵的安危不明,“夺鬼”之争的被迫出局,在那个神秘刺客猎人面前的无能为力,以及家族使命的重压,无一不让他心情抑郁。这种消极的情绪,甚至一点点地蚕食尽了他体内的自信。一度,他的情绪十分之低落,是这一生当中从未有过的低落。他甚至觉得自己就是那大海上的孤帆,一路行去随浪颠伏,四周尽是苍茫的海水,仿佛永远没有抵岸的那一天。
武士刀砍来的时候,胡客下意识地抽出了问天。反击的一刀过后,便是第二刀,第三刀……他丝毫没有意识到,他的每一刀挥出去,都是在发泄连日来积郁于胸的各种负面情绪。他现在正需要这样的发泄。否则,他就快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块没有生命的肉,一块在阴暗潮湿的环境里腐烂发霉的肉了。
山口从没有见过如此凶悍的人!
如果他知道,此时胡客后背上初愈的伤口已经撕裂,正产生阵阵疼痛的话,恐怕他会加倍震惊了。
山口大声地叫喊,围攻杜心五的五个浪人,只留下两个,另外三个,一齐朝胡客猛扑过去。那个受伤后半跪在地的浪人,也在山口的厉喝下,拼死站了起来,朝胡客冲了过去。
然而事实证明,这只是以卵击石。
胡客没有花多少时间,四个浪人便悉数倒下了。
到此为止,已有八个浪人成为胡客的刀下亡魂,六把精铁打造的武士刀,在问天的锋刃下变为残肢断节。
另外两个浪人,不再攻击杜心五了,而是退守到山口的身边。山口的脸上,肌肉紧绷如同痉挛。他缓缓地抽出了武士刀,竖握在身前,以示宁可一死,也绝不退缩。
杜心五浑身是血,扶住舱壁站住了身子,惊讶地看着胡客一步步地向山口和两个浪人走去。
他看着胡客击倒了两个浪人,看着胡客一刀接续一刀地攻击山口,直至山口倒下,浑身血淋,再不动弹。
胡客的每一次出刀,在杜心五看来,无论角度、延伸,还是后续的变化,都是最简洁而又最狠辣的方式。从胡客的身上,杜心五仿佛看到了一类人的影子。他猛地一下猜到了胡客的身份。放眼天下,唯有刺客道的青者,在击杀对手时,才能祭出这样的攻击方式。
在杜心五惊讶的同时,陶成章等人,早已一个个呆若木鸡,甚至忘却了身上伤口的疼痛。
当胡客解决完所有问题后,他背上的衣衫,已被伤口撕裂后渗出的鲜血浸湿了一大块。但是他胸中长时间积郁的不快,却如雨后屋檐上的灰尘,顷刻间一扫而空。
曾经的自信、冷静,在这一瞬间,又悉数回到了他的体内。
在离开这艘充溢着血腥气的船之前,几乎全身都裹上了止血布的杜心五,在甲板的舷边,找到了胡客。
胡客正安静地凝望着大海,这晴空万里下蔚蓝一色的大海。他听到了脚步声,然而却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连视线都不曾偏转一下。
杜心五走到胡客的身边,也抬眼望向大海的远方。
“你是道上的人吧?”杜心五忽然问。
胡客不置可否。
杜心五知道,他没有猜错。
正因为如此,杜心五打算求胡客一件事。
如果张太监没有撒谎的话,御捕门的人已经来到了日本东京,他们的目标是抓捕逆犯孙文。毫无疑问,孙文已经处于十分危险的境地。几个月前,御捕门曾派过五个捕者来到日本,但被杜心五和湖南“拳王”王润生联手击退。如今御捕门再次派出人手,无论人数还是实力,肯定会比上一次增加不少。杜心五已经身受重伤,即便他完好无损,加上王润生,恐怕也难以抵挡。
放眼御捕门成立后的百余年,唯一能同御捕门正面抗衡的力量,就是明末横空出世的刺客道。御捕门的捕者和刺客道的青者,如同烈火与冰水,相互间知根知底,却又是与生俱来的天敌。杜心五很清楚这一点。如今胡客就在身边,他已经见识了胡客的能力,要想对付这帮御捕门的捕者,单靠他和王润生,外加一帮青年学生组成的卫队,是极难办到的,但是如果能得到胡客的援手,哪怕只是判断御捕门的动手时机和进攻方向,也对保护孙文有百利而无一害。
杜心五行走江湖多年,对刺客道的事有所耳闻,甚至曾与刺客道的青者打过交道。他对这类人的脾气和性格,多少了解一些,知道这类人就如同四四方方的石头,又冷又硬。他很清楚,向胡客求助,光是空口,单凭什么救国救民的大义,是绝对成不了的。所以他拿出了对等交换的条件。他知道,这个条件一旦出口,胡客就绝难拒绝。
“我听说你们道上有一条天道。”杜心五开始摆出他的条件。
“或许,”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缓,但加入了一些引诱的口吻,“我可以告诉你,这条天道在哪里。”
胡客参加兵门的“夺鬼”之争,正是为了进入刺客道的天层。现在他被视作刺客道的叛徒,已无法成为兵门的“鬼”,甚至在九龙道上宣称自己从此脱离刺客道。他想进入天层完成家族的使命,只剩下唯一一个办法——找到那条传说中指引天层所在地的天道。然而三百年来,刺客道的天层隐藏极深,这条天道究竟藏在何处,道上的十几代青者中,竟从没听说过有哪位青者知晓一二。这也正是胡客在“信雄丸”号上郁闷失落的原因之一。
刚刚从各种负面情绪的泥沼中走出来,意外之喜便从天而降。胡客转过头来,原本眺望大海的目光,定格在杜心五的脸上。
在这张温文儒雅却阅尽沧桑的脸上,胡客寻找不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欺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