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了。
西安门外,街道交错纵横,却不见半点灯火。
背上的这道刀伤,需要胡客寻找一个不被打扰的地方静养一段时间才行。但客栈非安全的去处,官府一旦追查刺客,首先不会放过的就是供旅人居住的客栈;头号当铺也去不得,那里早已经被封了。
头脑里的念头旋转了一圈后,胡客想到了一个去处——安徽会馆。
当日吴樾、张榕和胡客一同进京,分别之时,吴樾曾告诉胡客,如果有什么差遣,只管去后孙公园胡同的安徽会馆寻他便是。
在同吴樾相处的几天里,吴樾知恩仗义的品性,令胡客颇为欣赏,只不过胡客性格深沉,平素少言,心中即便认定了某个人,也不会流露于形色之间。他对结为连理的姻婵尚且如此,何况是没有深交的吴樾?
有了明确的目标,两人便拣正南方向而行。
姻婵一直关切地注视着胡客。胡客的脸色有些委顿,这令姻婵的心中翻涌起无尽的悔意。在逃离瀛台的时候,因为匆忙,姻婵竟忘了将那口药箱里的治伤药拿走。眼下虽时不时路过某家医馆,可一旦入内治伤,就等于留下了行踪,御捕门的捕者依此追查,很容易就能掌握两人的去向。
现在只有忍耐了。
胡客忍耐刀伤的疼,姻婵忍耐心头的痛。只有到了安徽会馆,安顿好了,再想办法治伤。
不知走了多久,两人终于寻到了后孙公园胡同,也找到了位于胡同北侧的安徽会馆。
这座同治年间由李鸿章等安徽籍官员捐资修建的建筑,分为正院、东院和西院三个部分,内有夹道将三套院落分开,夹道间开的门又将三套院落连成一体。三套院落各自开有一道气宇轩昂的朱红大门,无论从哪一道大门进去,都能通达各处。
胡客和姻婵寻到的,是西院的大门。
敲门。
门刚一响,门内就传出了声音,似乎竟有人一直守候在门后:“谁?”
如此深的夜,竟还有人守在门后,且这一声“谁”,问得既谨慎又小心。这是极不正常的。胡客对各种异常情况十分敏感,哪怕是微小到极致的异常,尤其是在经历了这样一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后。所以他没有应答。
“是谁在外面?”片刻后,门内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胡客仍然没有答话,并示意姻婵不要做声。
门内人长时间听不到回应,免不了好奇,轻轻地拔去门闩,启开一丝缝儿,想看一看外面到底是什么情况。
门一开,胡客就不会再给他以关门的机会。
尽管背上受了重伤,但胡客的身手仍然足够迅速。他闪入门内,右手的五根指头,准确地扣在了开门人的咽喉上。先下手为强,这是胡客在练杀山中学到的第一课。不管对自己有没有害,只要情况异常,就必须先制住对方,如此方可保证己方的安全,尤其是姻婵的安全。
门里面本来是漆黑一片,胡客这一动手,周围立刻响起了咔嚓咔嚓的响声。
胡客和姻婵对这种声音再熟悉不过。
那是好几支枪在争相上膛。
胡客本能反应,将开门人挡在自己和姻婵的身前。胡客向左右前三个方向观察,只见漆黑的夜色里,隐隐约约站了三个人。
没有人说话,这夜静得让人窒息。
一支火把忽然点亮了。
“把家伙收了,是自己人!”胡客的右侧忽然响起了一个急切的声音。
这声音十分耳熟。胡客识得,那是张榕。
站在右侧黑暗里的人,正是张榕。他点燃火把后,立刻认出了胡客。他从黑暗里冲了出来,拦在胡客的身前,避免了一场误会的发生。
胡客松开了手,开门人揉了揉脖子,扭过头来,凶狠地瞪了胡客一眼。
张榕将胡客和姻婵往会馆里面引。另外三人没有跟来,仍旧留守在大门后,看样子的确是在等候什么人。
“真没想到这个时候你会来!”张榕一边走,一边小声地解释,“刚才那些人,都是会里的兄弟。吴大哥,还有其他的兄弟们,都在西耳房里候着呢。”
安徽会馆里房舍很多,夹道极为复杂,行走其间,如同走入了一座不大不小的迷宫,若没有张榕的指引,要在会馆里找一个人,倒不是件容易的事。
来到西耳房外,张榕敲响了房门:“是我。”
“来了吗?”伴随开门的吱声,房中传出了吴樾的问话声。
“你看是谁来了!”张榕笑着说。
吴樾见到胡客和姻婵时,惊喜之情溢于言表。见到胡客是喜,见到姻婵则是惊。他还记得姻婵的样貌。当日假扮成狱卒的姻婵,和胡客一起,将他救出了八宝洲的秘密监狱,只不过当时他以为姻婵是个男人,如今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位容颜亮丽的女子。
惊喜过后,便是忧急。耳房中点着两盏煤油灯,光线充足,胡客受伤的情况,被吴樾看得一清二楚。他急忙从床头的小木柜中扒拉出一个布裹,里面全是大大小小的药瓶药罐。他加入光复会,投身革命党,时常四处行走,少不了和大病小伤打交道,如果每次都去医馆求医,难免留下行迹。所以吴樾每到一地,都会购齐各类应急的药品,带在身边,随时取用,如今正好派上了用场。
揭开背上的衣服,胡客所受的刀伤完整地呈现在众人的眼前。
那女人下手果然狠辣!这道刀伤斜着从胡客的背上划过,从右肩至左腋,又宽又深,连带血的肉都翻了出来,向外渗着鲜血。
耳房中除吴张二人外,还有六个人,每个人的脸上都闪过了惊恐的神色。即便是姻婵,在清楚看见这道触目惊心的刀伤后,也哑然心忧。
吴樾还未向房中的六个人介绍胡客,但受了这样一道刀伤却仍旧面不改色,足以让另外六人对胡客敬佩至极。
上药并重新包扎好后,吴樾扶胡客躺在床上休息。
“不必了。”胡客径直扶了一张椅子坐下。
“你还是躺下吧。”姻婵关切地说。
胡客却不以为意。比起被黑衣人用刑刃开胸肉的那一刀,如今的这道刀伤,不过是小巫见大巫而已。
吴樾问起受伤的缘由,胡客却闭口不谈。胡客的种种行动,向来只对姻婵一个人说,从不在外人面前提起。他只是说明了来意,想在此暂避几日,只等伤势稍好一些,就和姻婵立即离开,绝不多做耽搁。
吴樾对胡客的性格和脾气多少有一些了解,胡客不肯说,他便不再问第二遍。
他转过头去,将另外六个人引见给胡客认识。
“这位是我们光复会的副会长陶成章,这位是我们的炸弹专家杨笃生,这位是陈独秀先生,这位是龚保铨,这是魏兰,这是马洪亮。”
六个人都是光复会的骨干级人物,胡客虽不认识,但早就在报纸上见过陶成章、杨笃生、陈独秀等人的名字。
“这一位,就是我向你们多次提起的义士!”吴樾迫不及待地向六人引见了胡客,接着又引见了姻婵。六个人纷纷抱拳致礼。直到此刻,吴樾还不知道胡客的真实姓名,只能以“义士”相称。胡客是刺客道的青者,在外人的面前,姓名向来不留。
相互引见后,吴樾就把话题转回到了正事上。他没有把胡客和姻婵当作外人。他直接问张榕说:“人还没有来吗?”
张榕摇了摇头:“还没到。”
坐在里侧的陶成章说:“今晚是电报里约定的最后日期,也许是路上有所耽搁。大家不用着急,再等等看。”
陶成章的话刚说完不久,耳房外就响起了脚步声。
“杜先生到了。”一声传话声在门外响起。
陶成章、陈独秀等人几乎在同一时间站了起来。
只因该来的人,终于来了。
门开后,走入耳房的,是一个长相儒雅的中年男人。
陶成章等人迎上去,抱拳说:“久仰杜先生的大名,始终缘悭一面,今日终于得见先生真容,幸会幸会。”
中年男人取下毡帽,抱拳回礼:“杜心五见过光复会的各位义士!”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每一字的发音,都让人觉得掷地有声。
听到来人自称是“杜心五”,胡客扬起的目光,不由停留在此人的身上。一袭灰色的长袍,个头不算高,短发,长须,从容貌来看,年龄不算大,尤其双眼炯炯有神,显得精神头十足。
杜心五这个名字,在当时早已名噪全国,杜心五本人,乃是与霍元甲齐名的武术界宗师。霍元甲是精武体育会的创始人,杜心五则是自然门的当家。杜心五少年老成,在他尚不到四十岁的人生当中,各种经历可谓丰富多彩。他自小习武,拜入自然门,后来考过科举,杀过大盗,当过猎手,做过镖师,守卫过皇宫,还行刺过慈禧,只可惜未能成功,后来在北京机缘巧合结识宋教仁,受宋教仁的影响,蹈海赴日。他考入日本东京帝国大学,学习农科,与吴玉章成为同窗,和林伯渠结为至交。他在课余的闲暇时间里,研究日本的柔道和空手道,不久便在日比谷公园,击败了日本极为著名的相扑师斋藤一郎,从此名噪东瀛,后经宋教仁的推荐,与湖南“拳王”王润生一起,成为孙文的贴身保镖,被革命党人誉为“第一保镖”。
这样一位“大人物”造访,也难怪光复会的骨干级人物们会深夜守候了。
“蔡会长发来电报,说杜先生近两日会夜访安徽会馆。”所有人坐下后,陶成章对杜心五说,“其实有什么事,大可在电报里言明,又何劳杜先生亲自来北京跑一趟呢?”
杜心五抱了一下拳,说:“孙先生近日在谋划一件大事,需要各位的鼎力相助。这件事极为秘密,如果发电报,恐被清廷获知,对孙先生和各位都将不利。”他口中的孙先生,自然就是孙文了。
陶成章问:“不知孙先生在谋划什么大事?”
“不瞒各位,此事我也不知。”杜心五说的是实话,“我只知道孙先生已经派人联络各省各地的山堂和会党,邀请各堂各党的人在八月之前,赶赴日本东京,届时有大事相商。”
“搞这么大的阵仗,难不成要起事?”吴樾脱口而出。他是个急性子,一激动,险些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陶成章摇头说:“如果要起事,断然不会跑到日本东京去。”
杜心五点头说:“陶先生说的不错。我虽然不知这件大事具体是什么,但曾听孙先生亲口说过,此事如果做成,革命之风潮,必将一日千里,革命之大业,亦可及身成矣!”
陶成章等人面色震动。杨笃生惊叹道:“何事竟能有如此大的影响力?”
杜心五说:“兴中会、华兴会、科学补习所等会党的人员,都已经提前赶赴东京。我在上海与蔡元培先生谈过,蔡先生也已经答应。我此番赶来北京,是想阻止各位行刺清廷高官,以保存革命的力量,并邀请各位随我一道,共赴日本。”
杜心五发出了邀请,杨笃生、吴樾等人,都把目光投向陶成章。陶成章是光复会的副会长,此次北上的大小事务,一概由他决断。
陶成章沉思了一下,说:“既然蔡会长已经答应,我等又何来推辞的理由?只不过此番北上,秘密筹划一个多月,这时候罢手,总是心有不甘呐。”
“来日方长嘛,今日留那几个狗官的狗命,也只不过让他们多苟延残喘几年而已。”杜心五说,“再说了,大沽口到东京的船票,我都已经为各位订好了。”
“杜先生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我陶某人若再不依从,可就显得我太不近人情了。你们几位呢?”陶成章问光复会的其他人,“谁如果有别的想法,尽管提出来,杜先生不是外人。”
“此次如果放弃计划,那我这颗脑袋,就算暂时寄存在这里啦。”一直没有说话的陈独秀,终于开口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说,“至于东京嘛,我就不去了,有你们去就已足够。柏文蔚、常恒芳他们还在芜湖等着我,既然我没能以身赴死,那岳王会的事,我可就不能袖手旁观,坐视不理了。”
陶成章点头说:“仲甫兄有岳王会的事待办,我们当然不能强求。其他人呢?”
吴樾思想片刻后,暗暗打定了主意,说:“如果要临时改变计划,那你们先走,我要回一趟保定府。我们还有兄弟守在老地方,我要通知他们才行。到时候我带上他们,自行想办法赶去东京与你们会合。”
“吴大哥如果回保定,那我也跟着回保定!”张榕立刻说。
“我一个人回去就行了。”吴樾的声音不大,但语气不容人反驳。
张榕本来还要说什么,被吴樾瞪了一眼,只好闭上了嘴。
杜心五说:“那也行,到时候我们会有人在东京湾码头做接应,接头的暗号,吴兄弟可要记住了,那是南宋大诗人陆游的一句诗——‘中原干戈古亦闻,岂有逆胡传子孙!’”
吴樾默念一遍,点了点头,示意已经记好。
计议已定,各人回房休息,只等天一亮,就动身出发。
人都走后,耳房里只剩下吴樾、胡客和姻婵。吴樾把房间让给了胡客和姻婵。他走出耳房,拉拢房门,打算去张榕的房间挤一挤,一转身,却发现张榕正站在夹道上。
张榕一把将吴樾拉到无人的僻静处,压低声音说:“吴大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你嘴上说抽身回保定府,可哪有那么简单!你说,你是不是想瞒着大伙儿,一个人去刺杀出洋的五大臣?”
吴樾不是善于撒谎、藏匿想法的人,面对张榕的诘问,他无言以答。
“你和我当初拜把之时,都曾发过什么誓?”张榕说道,“你现在想一个人去赴死,可没那么容易!如果你铁了心要去,那好,算我一个!”张榕拍着胸脯。吴樾心头登时一热。
“也算我一个。”房角忽然转出来一个人,却是杨笃生。他面带微笑:“别忘了,炸弹在我这里,我如果不同意,你们拿什么东西去搞刺杀?”
彼此都是志同道合的热血青年,事情一说开来,三个人都是心潮澎湃。三人将手臂捉在一起,那就是打定了主意,要一起干这番大事。三个人都没有言语,但此时无声胜有声,霎时之间,彼此间的惺惺相惜之意,已在脸上表露无遗。
第二天一大早,光复会的人便与杜心五换上客商的行头,一同离开安徽会馆,打算趁天刚亮的光景,早早地离了北京城,以免流连城中多生是非。
胡客和姻婵本打算休养几日再离开北京,但他二人都不是安徽籍,光复会的人一走,二人便没了继续租住安徽会馆的理由。吴樾力邀二人同行,还雇来了一辆马车。胡客尚未定好下一步的打算,无论是去袁州府的日月庄查鳞刺的事,还是去寻找天层的天道,他都没有详实的计划,索性便和姻婵一起坐上了马车,与光复会的人同行,打算出了北京城后,再慢慢地定下一步的计划。
一路向永定门走去,街道上隔不多远就能见到一两个巡警,看这戒严的架势,北京城内肯定又出什么大事了。三大案的热潮还未平息,又会添什么新乱子?陶成章、杜心五等人当然不清楚,也不便寻人问,只管埋头走路。胡客却心知肚明,这种全城戒严的态势,多半就是冲着行刺慈禧而又逃出皇城的他来的。
到了永定门,却发现今天想走出北京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永定门是北京外城的正南门,是从南面出入京城的通衢要道。此时的永定门,已被一队巡警封锁,出城的人,必须经过一番严厉的搜身和盘查。
杨笃生暗呼侥幸,幸好昨晚和吴樾、张榕商定,将炸弹先藏在安徽会馆内,等去了保定府又返回北京城后,再取出来使用,如果是带在身上的话,今天可就走不掉了。
陶成章走在最前面,一个巡警伸手拦住他,极不友善地问:“出城的凭证呢?”
“凭证?”陶成章面露茫然。
那巡警懒得解释,朝旁边一指,在城墙的墙脚处,贴着一张告示。那告示上红纸黑字,写明了:出城者,必须前往外城警厅开具出城凭证,由警厅厅丞朱启钤亲自签章后,持证方可出城。
三大案时,出城虽然也要盘查,但无须开具什么出城凭证,远不如现在查得这般严。这一回,慈禧这个老太岁头顶的土被人动了,当听说刺客竟然逃出了皇城时,她在储秀宫中雷霆大怒。为了搜捕胡客,清廷这一回是动真格的了。
胡客撩起车帘,朝外面扫视。
“你在想什么?”姻婵见胡客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街上没有御捕门的人。”
经胡客这一说,姻婵也发现了,虽然大街上巡警随处可见,永定门也被一队巡警封锁,但却看不见一个御捕门捕者的身影。按理说,索克鲁费劲千辛万苦要抓胡客,应该派人守在各处城门才对。可如今却连一个捕者的影子都看不见。
胡客猜不透索克鲁的想法。他认定索克鲁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但这位双腿残疾的总捕头究竟打什么算盘,胡客实在猜想不出。
“不管御捕门想做什么,总之,先出了北京城再说。”
姻婵说的不错,胡客轻轻点了点头。
没有凭证,就出不了城。陶成章向杜心五等人摆了摆手,准备折返回去,另谋办法。
巡警却把他们拦了下来。“既然到了城门口,不出城也要搜查!”那巡警蛮不讲理,不打算就这么放他们走。
“我们这是准备去警厅开凭证。”陶成章连忙说。
“上头有命令,城里大大小小、各家各户,全都要搜查!何况是你们几个小小的商人!”他招来几个巡警,要强行搜查各人的包裹和皮箱。
“车里是什么人?”巡警用警棍指着马车,“里面的人,下来接受检查。”
马车里没有动静。
那巡警用警棍拍打手心,向马车走近了两步,吴樾急忙拦住他说:“车里头是病人,是病人。”
“别他妈说是病人,就算是死人,也要从老子的眼皮子底下过!”那巡警神气无比,用警棍抵开吴樾,走到马车跟前。
车帘忽地撩起,姻婵探出半边身子来。她说,用盛气凌人的口气:“我家少爷要出城,你们这群狗奴才,竟然敢拦道?”她右手向前一伸,一张凭证和一块腰牌,左摇右晃,抵在那巡警的眼前。
这张凭证,正是出入京城的凭证,那是当日胡客应允刺杀慈禧时,向索克鲁提出的几个条件之一。胡客那时就为自己考虑好了后路。他料到刺杀慈禧后,若有什么意外,自己极可能会被困在京城里,如果有出入京城的凭证在手,出城就会轻松许多,所以才向索克鲁要了一份出入凭证。至于那块腰牌,便是曹彬的捕者腰牌,当日被御捕门搜走了,后在胡客的要求下,索克鲁又归还给了他,这是胡客第二次使用了。
那巡警倒也识货,一下子认出是御捕门的专用凭证和捕者腰牌。但他不敢擅自拿决定,回头找来了另外一个巡警,也就是这一队巡警的领头。领头巡警看过凭证和腰牌后,又看了看陶成章等人的打扮,怎么看都不像是商人,脑筋一转,想当然地明白了什么。御捕门怕是要出京秘办,这才化装成了商人,领头巡警暗暗地想。
当日查封刺客道的头号当铺时,这位领头巡警也在查封的队伍当中,亲眼见过上级——也就是那位姓陈的警探——在索克鲁面前低声下气的姿态。再看姻婵,全然是一副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姿态。领头巡警知道御捕门不是好得罪的,稍加思索后,摇了摇手,让手下拉开了隔路的栅栏。
陶成章等人见胡客拿出这两样官府的东西,不禁大为惊异。杜心五是孙文的贴身保镖,向来心细如发,更是对此产生了怀疑。
不动声色地出了安定门,走出一段路后,杜心五拦住了马车,开门见山地问这两样东西的来历。
“是我在监狱里抢来的。”姻婵替胡客回答了。那块腰牌的确是她从曹彬那里夺来的。“这事他知道。”她指着吴樾。吴樾简单说了八宝洲秘密监狱的事,杜心五这才释去了心头的怀疑。
“原来二位不是光复会的人。”杜心五昨晚见胡客和姻婵与光复会众人同在西耳房内,还当是一起的,他抱拳说,“但只要和清廷作对,那就是一家人,杜某这里失敬了!”
姻婵轻轻哼了一声,放下了车帘。
离开北京城后,两帮人便分道扬镳,杜心五、陶成章等人朝天津大沽口码头赶路,吴樾、张榕和杨笃生则向保定府方向行走,陈独秀却只身南下。胡客和姻婵暂时未定去向,随同吴樾等人向保定府行走。
当北京城被甩在身后逐渐远去时,胡客的心中,却隐隐约约冒出一种不好的感觉。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他不得而知。
经过涿州时,胡客开始有些明白了。因为他发现,身后似乎有了尾巴。
经过定兴县时,胡客肯定了这种不好的感觉。的确有人,一路尾随在后。
经过徐水县时,胡客开始隐约担心起来。身后跟踪的人,不知何时会采取行动。
等到达保定府时,胡客却暗暗地奇怪。这条尾巴已经跟了整整两天两夜,却始终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对方到底想做什么?
怀着这样的疑问,胡客跟随吴樾等人走进了保定府两江公学翠竹轩——光复会在北方设立的秘密集会地点。
在这里,张啸岑、赵声、徐锡麟及其妻子徐振汉等四人,已经留守了一个多月。除此之外,徐锡麟的表妹秋瑾,也已经来此等候有十多天了。
秋瑾是追随表兄徐锡麟的脚步,前来投身光复会的。在得知副会长陶成章和其他人已经先行去了日本后,秋瑾的神情明显有一些失落。
吴樾等人早已听闻过秋瑾的名字。且不说她在上海为营救万福华而奔走,只说当年她那首《满江红·平生肝胆》,早已在革命党内部口口相传。“俗子胸襟谁识人,英雄末路当磨折,莽红尘何处觅知音?”能写出这等诗句的女人,一定是一位巾帼须眉。这是吴樾等人首次见到秋瑾的真容。一身男装的秋瑾,须眉之间英气毕露,果然配得上诗句中的男儿豪气。
吴樾大声笑起来:“要加入光复会,何必讲这许多鬼门子规矩?!”
在既没有会长也没有副会长在场的情况下,吴樾和张榕擅自在翠竹轩中设下了黄帝位,写誓词“光复汉族,还我山河,以身许国,功成身退”十六字于纸上,让秋瑾刺血洒于纸面,跪在黄帝位前宣誓,而后再刺血滴入酒中,由秋瑾一饮而尽。刺血之时,秋瑾眉头不皱,面色不改,看得吴樾等人暗暗点头。
仪式一结束,写有誓词的纸条作为入会的凭证交给秋瑾保管后,秋瑾便算加入了光复会。“等你随表兄表嫂去了日本,知会蔡会长和陶先生一声就行了。你就说是我吴樾推荐的,他俩绝不敢有异议。”吴樾的一番话,惹得大伙哈哈大笑。
笑完后,就是商讨接下来的安排。
当得知吴、张、杨三人准备返回北京继续行刺出洋考察的五大臣时,张啸岑、赵声和徐锡麟等人想方设法要阻止。
“你刚才不是说,杜先生也曾劝阻过你们吗?”赵声的声音急之又急,切之又切,“杜先生说的很对啊!冒着生命危险刺杀几个满清贵族,还会有其他的满人来替代,不如保存力量,以待将来起事!”
吴樾已经打定了主意,以他的性子,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他问赵声说:“当前的形势下,刺杀和革命,孰难孰易?”
“那还用说,当然是前者易,后者难。”赵声脱口而出。
“这就对了,我三人做的是容易事,至于困难的事,就留给你们来做。”吴樾慨然说道,“将来你们提大军北上之日,就是替我三人报仇雪恨之时!”
一番话,说得张啸岑、赵声、徐锡麟夫妇和秋瑾等五人心绪翻涌,阻止的话到了嘴边,却再也说不出口。
吴樾拿出自己撰写的《暗杀时代》,交到了张啸岑的手里。“等我死后,你就把这份文稿交给陈独秀先生,设法加以刊印,公诸天下,必能砥砺我辈中人。到时候化一我而为千万我,前者仆后者起,不杀不休,不尽不止,叫清狗们闻风丧胆!”
吴樾已经铁了心,要以自己的死,来拉开一个时代,一个暗杀主义风行的时代!
吴樾的这番言行举止,让作为旁观者的胡客,也不禁为之动容。有那么一瞬间,胡客心想,若不是身上背负了家族的使命,或许他也会投身于革命的道路吧。
胡客和姻婵只在翠竹轩停留了一晚,第二天清晨,便向吴樾等人辞行。吴樾计划返京刺杀五大臣,所以没有挽留胡客。他临歧置酒,与胡客对饮送别。胡客一向极少喝酒,喝酒必定只喝一杯,何况他现在背上还有伤,但这一次却破了例。他不顾姻婵的阻拦,与光复会的人对饮了三杯烈酒。三杯过后,他和姻婵上路了。
胡客的心中没有一个确切的目的地。他和姻婵离开保定府后的几天里,一直在北京、天津和保定这三点之间的区域内,反复地兜圈子。
胡客想以此来甩掉身后的尾巴。
为此,姻婵甚至沿途布置过几个毒阵,其中不乏厉害的尸居龙见阵。
即便如此,这条尾巴,仍然始终没断。
以胡客和姻婵的本事,花费这么多功夫,竟然甩不掉一个跟踪的人。毫无疑问,这一定是个厉害的人物。胡客心知肚明,以他现在背伤的恢复状况,还远远无法与这样的人物交手。
这一日到了静海县,胡客忽然停下不走了。
既然甩不掉,索性留下来直面。胡客倒想看看,连日来一直跟踪尾随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又到底想干什么?
然而胡客停下,跟踪的人也跟着停下,总之始终不肯现身。
胡客冷静地思考后,决定分头行动,让姻婵一个人先走。
“这里离天津近,你先去天津,在二号当铺附近的海天客栈落脚。”
“那你呢?”
“我随后就来找你会合。”
姻婵还是不放心将胡客一个人留下。
“放心吧,他若要动手,早就动手了。”胡客很有信心地说,“我就是想看一看,他的目标究竟是谁。”
胡客想法坚定,不容更改,无奈之下,姻婵只好答应,一个人动身去了天津。
胡客在静海县守候了半天,很快发现,这条尾巴不知何时竟消失不见了。
原来目标不是他,而是姻婵!
胡客让车夫加快速度,乘马车赶往天津。
到了天津城,在海天客栈的海二号客房里,胡客找到了姻婵。
“也许是那个刺客猎人,就是把我抓到瀛台的那个女人。”姻婵在独自赶往天津的路上,已经发现身后有人跟踪,她告诉胡客,除了这个女人外,她没有招惹过任何人。
“你还记得日月庄的四兄弟为什么追杀我吧?那个女人就是想要那幅卷轴,”姻婵补充说,“我从日月庄封刀楼里盗出来的那幅卷轴。”
“她在涵元殿里也取走了一幅卷轴,和日月庄的那幅一模一样。”姻婵有些难以置信,“也许,卷轴本来就是两幅吧,一幅藏在日月庄里,一幅却藏在瀛台。”
“我知道了,她之所以跟踪我,却始终不动手,就是想等我自己去取那幅卷轴,我一把卷轴取出来,她就可以半道下劫手。”姻婵恍然大悟,“难怪我们出北京城时,御捕门的人没有加以阻拦,因为索克鲁和她认识,肯定是她让索克鲁放我们走的。”姻婵想起当晚走出涵元殿时,索克鲁和那女人面对面时的场景,很显然,两人是多年的老相识,而且关系不浅。
如果是这个女人在背后跟踪,以她的能力,胡客和姻婵的确难以将其甩掉。
“你就别为此担忧了。”见胡客眉头微皱,姻婵宽慰说,“反正也甩不掉,不如就让她跟着好了,反正她暂时也不会动手。”
恰巧此时,店伙计将订好的菜端来了客房。姻婵走到房门口,将托盘接过来,端回房中,将四道菜一一摆放在桌子上。“先吃点东西吧,这四道都是天津的名菜,我特意为你点的。”
四道菜分别是酸沙紫蟹、挣蹦鲤鱼、金钱雀脯和通天鱼翅,每道菜都称得上是色香味俱全。
胡客心不在焉地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鱼肉,送入嘴里。外焦里嫩,酸甜可口,果然不愧是天津的名菜。然而鱼肉入喉的一瞬间,胡客的神思却一下子收回了体内。他对桌对面正坐下的姻婵摇了一下头,轻声说:“不要吃。”
姻婵没有动筷子,问他:“你猜我来天津后,遇到了谁?”
胡客知道店伙计送来的菜已被人动了手脚,他刚才吃下去的那块鱼肉,已将毒带入了他的体内。
姻婵似乎没有发现胡客的异常,仍旧自顾自地说:“我遇到了光复会的人。他们还没有走呢。我中午到的时候,就在街上遇到了他们。原来去日本的轮船出了点故障,直到今天才修好,他们被迫在这里滞留了好几天。”
胡客知道跟踪的人已经动手,也许这人现在就等候在客房外,随时可能冲进来。胡客的脑袋开始出现眩晕的状况。他强撑着自己,小声对姻婵说:“对头来了,你快从窗户走。”
姻婵没有起身,却叹了声气:“你不用害怕,那不是什么毒药,只是迷药而已。”
胡客抬起头,诧异地望着姻婵。
“你知道吗?你在火车上对我下了迷药,我可是一直记着的。”姻婵面带微笑,这微笑里带有几分狡黠,也有几分可爱,更有几分不易察觉的难过,“现在好啦,我们俩的账扯平了,以后我可不欠你啦……”
胡客的意识开始逐渐模糊。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姻婵的叹息声,一声发自肺腑的哀婉的叹息。在他的脑海深处,这声叹息犹如从亘古飘来,悠悠转转地回荡,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