姻婵仍旧下落不明,胡客当然不会就此离开。出西华门后,他没有逃离,而是躲入了近处的一片景林之中。
他看着御捕门的众捕者追出了西华门,也听到了索克鲁下达的命令。他在心里想,莫非姻婵已经逃脱了,此刻身在瀛台?
听到了这一丝线索,胡客立即动身,赶往瀛台。
当他抵达时,连接瀛台的木桥桥头,已经黑压压的堆满了人。那是贺谦带来的一队捕者,以及从西华门赶来增援的两队捕者。贺谦孤身入瀛台,一直没有讯号发回,三队捕者不敢贸然擅闯,只好焦急地等在桥头。
那位从西华门出宫的太医院医士冷德全也在人群之中。他原本奉了慈禧之命,要进入瀛台办事,然而一听说瀛台可能存在危险,他便驻足不前。虽有懿旨在身,但自个的性命更为重要,他打算先候在桥头,看看情况再说。
通往瀛台的唯一道路被堵死,胡客只有藏身在暗处,先静观其变。
夜风贴着水面吹来,裹挟着丝丝水汽,颇有些寒意。远处的瀛台隐没在夜色之中,黑影幢幢,朦朦胧胧,如同隔了一层薄纱,当真有几分海中蓬莱的感觉,名曰“瀛台”,倒真是恰如其分。
瀛台二字,本是海中仙岛的意思,清朝历代的帝王后妃们,都将此地选作避暑的好去处,康熙帝曾在此垂钓,乾隆帝曾在此闲读。然而这处拥水而居、秀美宜人的皇家胜地,其命运却在七年前彻底颠覆。
七年前是戊戌年。那一年的九月十六日,光绪在颐和园召见统率北洋新军的直隶按察使袁世凯,令他助行新政,并升任他为侍郎候补。两天后,谭嗣同夜访袁世凯,带去了光绪的密旨,命袁世凯起兵勤王,诛杀当时的直隶总督荣禄,并包围慈禧太后所居住的宫殿。然而袁世凯却阳奉阴违,表面答应,转过头来却向荣禄和慈禧告密。被触怒的慈禧太后,随即发布“上谕”,声称皇帝患病,借机开始了生涯中的第三次垂帘主政。慈禧先是将光绪囚禁在颐和园的玉澜堂,不久后迁囚于瀛台。自此之后,这处皇家胜地的命运,便和光绪紧紧地系在了一起,由往昔人来人往的热闹繁华,转变为无人问津的孤寂冷清。
胡客听见了成片的脚步声,索克鲁和白孜墨已经率领众捕者从西华门赶到了木桥桥头。
索克鲁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的冷德全,微笑着说:“冷先生,想不到我们又见面了。”
冷德全尴尬地一笑,并不答话。
“为什么都守在这里?”索克鲁问。
在得知贺谦一个人进入瀛台后,索克鲁的担心加重了。守桥的两个太监不见踪影,贺谦进入瀛台长时间没有消息,冷德全奉慈禧之命要入瀛台办事,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今晚的瀛台绝不可能太平。
“过桥!”索克鲁当机立断。
在留下五个捕者把守桥头后,索克鲁和白孜墨领着其余捕者走过木桥,进入了瀛台。冷德全也跟着过了桥。与这么多捕者待在一起,想必定能安全无事,至少冷德全的心中是这么想的。
机会来了!
索克鲁等人走远后,胡客从暗处现身,实施了偷袭。守桥的五个捕者很快倒下了,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喊叫。胡客将五具尸体拖到树林中藏好,以免被巡逻的禁军和侍卫发现,然后走过木桥,踏上了这座囚禁当朝天子的水上孤岛。
索克鲁进入瀛台,第一件要做的事,并不是寻找贺谦,而是确认光绪的安全。
瀛台面积广阔,有翔鸾阁、涵元殿、香扆殿、迎薰亭、丰泽园、怀仁堂、海晏堂等建筑。光绪被囚禁的地方,是涵元殿。
索克鲁在朝涵元殿赶去的路上,竟连一个人影都没瞧见,负责看守瀛台的十几个太监,竟一个也没见到。偌大一座瀛台水岛,死气沉沉之中,透露着几分光怪陆离。
来到涵元殿外,还未靠近,便听见殿中传出哐啷哐啷的响声,有微弱的灯光从殿里透出,一忽儿明,一忽儿暗。
只听一个尖锐的声音传了出来:“你为什么要砸开它?你砸它,我就砸你!你来啊,你吃,你快点吃!哈哈哈,哈哈哈……”
这番话语无伦次,不知在说些什么。索克鲁手一竖,所有捕者停下脚步。他轻轻滑动轮椅,悄无声息地靠近涵元殿的窗户。窗户纸上有很多破洞,索克鲁透过其中的一个破洞,往殿内偷望,只见一道消瘦的人影站在昏暗的大殿中央,手舞足蹈,嘴里念念有词,地上满是摔碎的瓷片碗片,一股酸腐之气,透过窗户纸上的破洞隐隐飘出。
胡言乱语了片刻,那消瘦之人忽然走到御案后,一屁股坐在御椅上,歪斜着身子,一副失魂落魄之态,喃喃地说:“我不如汉献帝……”隔了片刻,重重叹了一口气,又重复了一遍:“我不如汉献帝啊!”随即干笑两声,带了几分哭腔,第三次说道:“是啊,我连汉献帝都不如……”言辞之间,满含悲怆。
呆坐了片刻,他忽然仰起头,望着大殿的西北角,呢喃道:“你还在等着我吗?你切莫害怕,再等一等,我很快就会来陪你……”
痴痴凝望了一阵,他忽又垂下头,眼睛里透出凛冽无比的杀气,恶狠狠地说:“线蜡李,你个死太监,你好不要脸,竟然口口声声说会为我求情?崔老棍子,总有一天,我要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袁世凯,我落得如今这步田地,皆是因你而起,有朝一日,我定要将你凌迟,凌迟,凌迟!”他接连怒吼三声,手臂一推,御案上的青花龙纹大瓷瓶摔落在地,粉身碎骨!
这个清瘦之人正是当朝的天子,大清的第十一位皇帝——光绪。
看到光绪完好无损,索克鲁不由松了一口气。然而松气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恐惧。光绪已几近癫狂,他的种种神经质的举动,以及前言不搭后语的说话,像一把沉重的利剑,深深地刺入了索克鲁的脑海。
光绪的话,让索克鲁不由想起了袁世凯。此次袁世凯与他秘密合作,用光绪偷传出来的暗码密函,将刺杀慈禧的罪责嫁祸到光绪的头上,正是为了借慈禧之手,致光绪于死地。这七年间,慈禧虽囚禁了光绪,甚至一度打算废掉他,另立新君,但却始终留着他的性命,一来普天下的舆论都盯着此事,二来各国公使施加压力力保光绪的性命,最重要的一点,是沦为阶下囚的光绪已对慈禧构不成任何威胁。但袁世凯却全然不同。慈禧已经七十高龄,指不定哪天便撒手而去,她倒是没什么事,然而她一死,光绪重掌实权,袁世凯的下场,自不用说,任谁都能想象得到。袁世凯不想成为俎上之肉,任人宰割。他要先下手为强。然而光绪毕竟是名义上的大清皇帝,要想除去光绪,唯有借助慈禧之手。袁世凯太了解慈禧的脾性了,这个老女人可以漠视天下的所有事情,但一旦危及到她的利益,她就绝不会坐视不理。她会动手报复,而且是加倍地、疯狂地报复。冷德全奉慈禧之命连夜赶来瀛台办事,似乎正印证了袁世凯的预想。
索克鲁早就听说过光绪在瀛台过得十分凄惨,但实在没想到光绪竟被折磨成了这副样子——衣衫褴褛,须发乱成一团,俨然一副乞丐疯子的模样。一代天子,竟沦落到如此地步,实在是亘古罕有之事。
光绪被囚于瀛台期间,身心的确是倍受折磨。
每逢冬季,南海的水面都会结冰,换在以往,该是王公贵族们聚集于此举行“冰嬉”的好日子,可自从光绪被囚禁在这里后,“冰嬉”就再也没举行过。不仅如此,光绪被囚禁在此的第一个冬天,眼见南海冰面明亮剔透,好不容易有了点儿闲情逸致,与六个小太监一起玩耍,不知不觉踏冰走到了岸边,却被崔玉贵看见了,当即“跪阻”光绪返回。事后,崔玉贵以小太监们挟光绪出巡,欲行不轨为由,将六个小太监全部活活打死。慈禧闻知此事,命令此后一旦南海结冰,便叫工匠凿开冰面,以防光绪逃跑。光绪每日的膳食也非常糟糕,甚至不比最下等的人吃得好。光绪初到瀛台时,依照慈禧的吩咐,每日还送来两席饭菜,后来竟撤至一席,而所谓的饭菜,往往干硬变质,粗糙到难以下咽。彼时的工部侍郎立山,因为在冬天给光绪的住处糊了糊窗户纸,便被慈禧大骂一顿,若非李莲英从中求情,立山恐怕难逃罪责。此后涵元殿的窗户纸不知破了多少洞,竟没人再敢补上一补。一到寒冬腊月,光绪就不得不在凛冽的朔风中被冻得浑身发抖,手足麻木。
除此之外,慈禧不但害死光绪唯一宠爱的珍妃,还时不时找机会刺激和打击光绪,并让李莲英挑选了十几个心腹太监“侍奉”光绪,这其中除了一位叫王商的太监见光绪实在可怜,对光绪还算忠心可鉴外,其余的太监全都牢牢地监视着光绪的一举一动,并压根不把这位过气的皇帝放在眼里。
光绪真正体会到了“欲飞无羽翼,欲渡无舟楫”的感觉,甚至被折磨到了喜怒无常、神经兮兮的地步。他感慨自己不如汉献帝,其实一点儿也不假。
索克鲁不忍再看这位天子囚徒的惨状,暗暗叹气,摇了摇头,打算离开这个惨淡、压抑的地方,带领捕者去其他地方寻找贺谦。
然而就在他准备转开轮椅的瞬间,他的双眼忽然定住了。
因为他看见,在光绪所坐的御椅侧后方,一双眼睛,正躲在烛光照射不到的后殿里,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忽然一闪,那双眼睛消失在了御椅的背后。
涵元殿里竟躲有其他人!索克鲁微微一惊。
索克鲁不动声色,轻轻用右手比划了一个圆圈。众捕者会意,悄无声息地散开,转眼间便将涵元殿团团围了起来。
索克鲁向站在一旁的冷德全招了一下手,冷德全走过来,索克鲁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冷德全面露为难之色,说:“索大人,这个……”
“冷先生,请了。”索克鲁不给冷德全任何回旋的余地,直接将轮椅滑到一旁,将冷德全一个人留在了涵元殿的殿门前。
冷德全见所有埋伏的捕者已呈现出剑拔弩张的态势,索克鲁又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他心情紧张,定了定神,踏上两步,伸出手,却又缩了回来,转头瞧向索克鲁,面露难色。索克鲁点了一下头。冷德全再一次鼓起勇气,又一次伸出手去,屈起食指,在空中停留了片刻,终于叩在了殿门上。
哆、哆、哆!
“谁?”光绪警觉的声音从殿内传出,“谁在外面?”
“奴才太医院医士冷德全,闻圣躬违和,奉命来替皇上诊治。”冷德全小心翼翼地回答。
“朕病了四日有余,你为何现在才来?何不让朕死了,一了百了,倒也干净!”
虽然隔了一道门,但冷德全还是急跪而下,惶恐地说:“奴才不敢,奴才罪该万死!请皇上息怒!”
涵元殿内静了片刻,光绪的声音忽然又一次响起:“进来吧。”
冷德全推开殿门,小心地走入,跪在御案前:“奴才冷德全,叩见皇上。”
光绪斜坐在御椅上,冷冷地瞧着他,腔调显得有些阴阳怪气:“虎落平阳被犬欺,可如今朕呢?朕却连个太监都不如!哼,别人都趁机欺辱朕,你却恭谨有加。”顿了一下,加重语气说,“你说,你来此,是不是暗藏了什么图谋?!”
光绪这一句有意无意的呼喝,正好戳中冷德全的心事,吓得冷德全后背冰凉。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情急之中,急忙叩头,一个叩完,又接着一个,脑袋犹如捣蒜一般,在地上叩个不停。
光绪丝毫不为所动,任他叩了二十多个头,忽然说:“你从哪里来的,就滚回哪里去。”
冷德全一下子愣住了,抬起头来说:“奴才……奴才还没替皇上把脉……”
“朕叫你出去,你耳朵聋了吗?”光绪厉喝。
冷德全又急忙叩头,却不起身,心里打定主意,就赖在这里不走了。
光绪却不是好伺候的主子,见冷德全不肯走,立刻走下御案,捡起地上的一块碎瓷片,朝冷德全挥舞而来,看样子是打算在冷德全的身上划个七八道口子。冷德全不敢跟光绪动手,秉承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原则,脚底抹油逃出殿外,心里直叫:“疯了,真是疯了!”
“外面还有什么人?”光绪的喊声传了出来。他早就透出窗户纸上的破洞,看见外面有人影晃动。
索克鲁滑动轮椅,现身于殿门外。
“御捕门索克鲁,见过皇上。”索克鲁腿脚不便,没有下跪的打算,不过语气倒甚是恭谨。
见到索克鲁的一瞬间,光绪的眼睛里忽有异样的光芒闪动。
“索……索……”
他一时激动,竟唤不出索克鲁的名字,最后化作一句:“事已济?”当索克鲁回应以摇头时,光绪的神色如同傍晚的暮色般黯淡了下去。他问,语气惘然若失:“那你来做什么?”
“行刺老佛爷的刺客逃出了西华门,”索克鲁说,“奴才担心皇上的安危,特来瀛台护驾。”
光绪心想,若是刺客刺杀慈禧成功,索克鲁便是立下头功,当然要来瀛台迎接自己,如今刺杀失败,索克鲁却仍然悄悄来到瀛台,将这个消息通知自己,倒也令光绪颇为感动。光绪心想:“索克鲁果然没有忘了朕。”在他的心中,仍然将索克鲁视作可信之人,毕竟百余年来,御捕门一直只效忠于皇帝一人。殊不知,索克鲁派胡客入宫行刺慈禧,却并非出于对光绪密旨的遵照,而是另有一番不可告人的目的。
“朕很安好,你没别的事,就退下吧。”刺杀失败的消息,令光绪有些无精打采,他走回御案后,在御椅上坐了下来。
索克鲁不打算就此离开,而是希望到后殿查看,到底是什么人躲在殿中。
“奴才担心刺客躲入瀛台,还望皇上同意,让外面的捕者们进入殿内,搜查一番。”
索克鲁这句话一说完,光绪的脸色变得比翻书还快,勃然大怒道:“我叫你退下!把你的人也通统撤走!”他一忽儿喜一忽儿怒,情绪起伏剧烈,脾气的好坏让人捉摸不透。
索克鲁看了一眼后殿,心想皇帝多半是故作疯癫之态,他此举,显然是打算保住躲在后殿里的人。光绪毕竟是名义上的皇帝,索克鲁还不敢抗旨不遵,于是道了声“奴才遵旨”,不动声色地退出了涵元殿。他让众捕者撤离了涵元殿,候在离此不远的丰泽园中,冷德全也随捕者们去了丰泽园。索克鲁和白孜墨却悄悄折返回来,在涵元殿的附近,拣了一处黑暗地儿,秘密地躲藏起来,想看一看涵元殿中究竟藏着什么名堂。
光绪走到殿门前,向外面扫了一眼,确定四处无人后,快速地拉拢了殿门。
白孜墨和索克鲁悄无声息地靠近殿外,隔墙细听。
涵元殿内,关上殿门后的光绪,身上的疯癫状态忽然一扫而净。他不再呆坐出神,不再喃喃低语,不再叫苦诉冤,也不再抱摔物件。他忽然变得无比正常。他从后殿中引出了几个人,几个穿着黑色夜行衣的人。
“人都撤走了,你们赶紧找机会溜出去吧。”光绪说。
一个黑衣人向他走近了一步:“皇上,您当真不跟我们走吗?”
光绪坐回御椅,叹着气说:“我如果要逃,早就逃了。”他自称“我”,而不言“朕”,显然对这几个黑衣人的态度,要比对冷德全和索克鲁友善许多。
光绪这句话一点也没有说错,他若想从慈禧的囚禁下逃走,并不是没有机会。
当初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城时,宫中大乱。《庚子国变记》记载:“是日,百官无入朝者……宫中人纷纷窜出。”当时皇城内一片混乱,人人争相逃命,谁还顾得上别人?这时候,光绪若更换一身太监的衣服,乘乱逃走,可谓轻而易举。他也不需要逃多远,只需逃到东交民巷列强的使馆里,便可摆脱慈禧的控制。可是他没有这样做。身为一国之君,他不愿偷偷摸摸地做事,而是直接面见慈禧,对慈禧说,他想留下来主持乱局,珍妃也跪求皇帝留京。慈禧当然不会让光绪有机会独自掌权,命崔玉贵杀害了珍妃,挟光绪出狩西安。在逃亡西安的路上,光绪也有逃走的机会。途经洋河时,恰逢河水大涨,将桥冲垮。《德宗遗事》记载,当时慈禧急着逃命,让心腹太监们抬着她的御舆过河,却把光绪留在了洋河对岸。此时陪伴在光绪身边的,只有忠于他的肃亲王善耆。光绪大可以乘机脱离慈禧的行伍,返回北京城,然而他却没有,而是叫善耆去附近的村子里找人来抬他过河,追上了慈禧的行伍。光绪之所以不逃,正是因为他内心认定自己是一国之君,乃是大清的正统,如何能行逃跑之事?
光绪对黑衣人说:“梁铁君,你此次回去,路上务必要小心,莫被人识出身份。你回去后,转告康有为和梁启超,就说我有自己的打算,叫他二人别再来为我冒险。”
站在光绪对面的黑衣人,姓梁名铁君,是保皇党的骨干分子。此次田景池等人入宫行刺,正是以康有为为首的保皇会的掩耳盗铃之计。
早在戊戌变法期间,康有为就意识到,要推行变法维新,必须除去守旧大臣和慈禧太后,否则新政空有条令,却无从实施。为此,康有为制定了“围园杀后”的冒险计划,只可惜这一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慈禧太后便抢先一步发动政变,囚禁了光绪,捕杀了谭嗣同、康广仁等六君子。
被迫流亡海外的康有为、梁启超等人,在加拿大成立“保救大清光绪皇帝会”(即保皇会),入会者以保皇党人自居。保皇党人在海外的留学生中发展力量,筹措活动经费。在筹划了多年后,康有为派梁铁君、陈默庵、梁子刚等人秘密入京,伺机刺杀慈禧太后,营救光绪皇帝。
梁铁君在北京广泛活动,买通了宫中的几个太监,通过几个太监收集的信息,掌握了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的情况,同时联络上了西分厅四区区官范履祥,以保证他们的集会地点吉昌照相馆的安全。
经过长时间的准备后,梁铁君等人制造了轰动京师的三大案,创造了入宫的机会,由田景池等人找机会刺杀慈禧太后。刺杀若能成功最好,即便失败,也能将京城的防御力量集中到紫禁城内,使得皇城外围的守备空虚。他趁机率几名心腹,在买通的太监的接应下,趁夜色从西安门溜入皇城,赶到瀛台,将看守瀛台的十几个太监迅速拿下,随即来到涵元殿,要将光绪救出宫外。
梁铁君费尽心思,岂料到头来,光绪却不肯离开瀛台。
光绪自然有他的打算。他一点也不愿意逃跑,身为堂堂的一国之君,国未破家未亡,焉有逃命的说法?光绪现在已经打定了主意,刺杀既然不成功,那就只有学当年卧薪尝胆的越王勾践,沉下心来等待,等待慈禧老死,然后名正言顺地重掌清王朝。
此时站在光绪对面的梁铁君,心中却是另外一番想法。他耗费了如此多的心血,筹划了这次掩耳盗铃的行动,表面上刺杀慈禧,暗地里营救光绪,眼看就要成功,岂能因光绪自身的原因而失败?这么长时间的费心费力,连带上了好几位友人的性命,焉能付诸东流?
梁铁君犹豫了。
他站在原地,最终,做出了他自己的决定。
皇帝不走,那就只有强迫皇帝走!
“皇上,请恕我等冒犯!”梁铁君斩钉截铁地说完这句话,命令几个心腹,将光绪架了起来。光绪没有反抗,只是无奈地摇头,在心中暗暗叹息。梁铁君拉开涵元殿的殿门,指挥几个心腹架着光绪,向北面的木桥赶去。
这一切都被暗处的白孜墨和索克鲁瞧在眼里。
“阻止他们。”索克鲁低语道。
白孜墨的身上被胡客击伤多处,索克鲁腿脚不便,要阻止梁铁君等人救走光绪,只有招来候在丰泽园中的捕者。
白孜墨掏出一个黑色瓷埙,吹响了代表紧急讯号的呜鸣声。
梁铁君等人听见了暗处传来的埙声,虽不知是什么事,但也赶紧加快脚步,想以最快的速度逃离瀛台。
御捕门的几十个捕者岂是善类?只要丰泽园的一众捕者赶过来,这区区几个保皇党人,又岂是对手?白孜墨这样想,索克鲁也这样想。
然而意外出现了,呜鸣声传了出去,丰泽园那边却没有任何动静。白孜墨连吹数声,仍没有一个捕者赶过来。
索克鲁当机立断,让白孜墨设法拖住保皇党人,他亲自去丰泽园里叫人。
白孜墨带着浑身的伤,向梁铁君等人追赶而去。
索克鲁则飞快地推动木轮,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丰泽园,然而丰泽园内的场景,却令他悚然一惊!
数十个捕者都在园内,然而每个人都已经躺倒在了地上,数十个人犹如杂草一般,横七竖八地摆满了一地!
瞬间,索克鲁头皮发麻,震惊和恐惧的感觉,像电流一般袭击了他的全身。是什么人,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悄无声息地杀尽几十个训练有素的御捕门捕者?!
索克鲁探了几个捕者的鼻息,发现气若游丝。这些捕者并没有死。索克鲁试图弄醒几个捕者,然而各种努力都是徒劳。这些捕者像是中了毒般昏迷不醒。
“难道是刺客道毒门的人?”这个念头在索克鲁的脑袋中闪过。
为了证实自己的想法,索克鲁从身上掏出一盒火柴,擦亮了火光,凑近细看一位捕者的脸色。
白里带紫,紫中透青,青内藏黑,黑中还有乳白色的小斑点!这显然是中毒的迹象!
索克鲁右手忽地一抖,火柴棒掉在地上熄灭了。他的脑海里如同划过了一道闪电,一个名字在漆黑的夜空中被照亮了。
“是她?!”索克鲁的心头猛地一颤,“她……她怎么会来瀛台?”
索克鲁急忙环顾四周,偌大的丰泽园,完全被夜幕所笼罩,各处角落都是死一般的沉寂,看不见任何活物。
“她好几年没有现过身,为什么今晚会出现在这里?”索克鲁迷惑不解,“兴许不是她,是别人……可是……可是放眼天下,这种毒的配方只有她有,除了她,还能有谁?”
索克鲁正被各种念头纠缠不清的时候,远处忽有脚步声传来。
索克鲁急忙将车轮一转,躲到一片花石之后。
两道人影从丰泽园的西门走了进来,快步从园中穿过。地上躺了几十个捕者,两人却视而不见,只管往前走,从东门而出,向涵元殿的方向走去。
索克鲁正打算跟上去瞧个究竟,忽然又有一道人影,从西门入园,穿园而过,看样子是在悄悄尾随前面的两人。
索克鲁眼尖,轻喊了一声:“贺谦。”
那人正走到丰泽园的东门,立刻收住脚,转回头来,目光在黑暗中搜寻。索克鲁从花石后转出。那人问一声:“总捕头?”嗓音清朗,正是进入瀛台后便消失不见的贺谦。
贺谦之所以消失不见,是因为他踏上瀛台后,很快发现了两个行踪诡秘的人。他认出了其中一个是姻婵,另一个也是个女人,但没照过面,想来应该是从曹彬手中劫走姻婵的人。贺谦选择了主动出击。但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劫走姻婵的女人,身手竟厉害到难以想象的地步。堂堂御捕门的天字号捕头,贺谦在她的手下,竟然走不过十招,也难怪曹彬加上两个捕者,都不是她的对手了。贺谦知道敌不过,为了不把性命枉送在这里,他当即知难而退。那女人也没有追击,任贺谦逃了。
贺谦隐身暗处,等两人走远了,才悄悄地尾随上去。他发现那女人抓着姻婵,在瀛台的各处建筑间穿行。那女人每到一处建筑,便让姻婵四处细瞧,姻婵瞧完后,总是摇头,然后那女人又抓住姻婵,拉着她往下一处建筑走去。
贺谦跟着瞧了几处地方,最终认定那女人该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似乎那女人只知道东西藏在瀛台上,却不知藏于哪处建筑内,因此才用最原始的办法,一处处地寻找。
在贺谦跟踪两人到瀛台的西南面时,索克鲁带领捕者上了瀛台,赶到了涵元殿。两方所处的方位不一,正好错过。索克鲁命捕者退入丰泽园,恰好那女人也带着姻婵赶来丰泽园。那女人种了毒,毒气随风而走,众捕者吸入毒气,纷纷倒地。姻婵在丰泽园中查找片刻,仍是摇头,那女人便抓着姻婵赶往海晏堂。在海晏堂中仍无发现,整个瀛台水岛上,便只剩下了涵元殿一处地方没有查找过。
那女人抓着姻婵往涵元殿走去,又从丰泽园中经过。贺谦尾随在后,正好碰上了藏在花石背后的索克鲁。
“那女人不知是什么来路,身手竟如此厉害,我还是头一次遇到。”贺谦摇头叹言,言语中满是佩服。
索克鲁心想:“她数年没在江湖上走动过,身手多么厉害,你当然是不知道了。”他叫贺谦迅速赶去北面的木桥,援助白孜墨,阻止保皇党人带走光绪。“至于那两个女人,交给我来处理吧。”索克鲁说。
“那这么多门下的兄弟呢?”贺谦指着躺满园中的几十个捕者说。
“我自有办法。”索克鲁说完,滑动轮椅,头也不回地朝涵元殿方向而去。
索克鲁虽是御捕门的总捕头,可双腿残疾已有二十一年,如何是那厉害女人的对手?贺谦放心不下,想跟着索克鲁,好歹可以保护一下他,哪知却被索克鲁喝止。贺谦不知道总捕头心中究竟是什么打算,见其无比坚决,无奈之下,只好朝北面的木桥赶去,寻找白孜墨和保皇党人的踪影。
索克鲁赶回涵元殿外时,殿内已经亮起了火光。
在涵元殿的后殿里,姻婵正沉下心来,研究殿内的布置。
“瞧出什么眉目了吗?”问话声来在姻婵身后站着的那个女人。那女人穿着一身鸦青色的衣服,容貌看起来有些苍老,估摸年龄在四十来岁,可头发却已白了不少。
“你不要出声,行吗?你一说话,就打断我的思路,原本能瞧出来的,怕也瞧不出来了。”姻婵没好气地嘟囔。她被别人控制,心里自然百般的不爽。
那女人冷笑着说:“若瞧不出来,含剑、藏血等人是什么下场,你是知道的。”
她言语间提到的含剑和藏血,都是刺客道颇具声名的青者,前者隶属于是兵门,后者隶属于是毒门,两人分别在半年前和四个月前,被人杀死在安徽宁国府和山西汾州府,死状残忍。
此话一出,姻婵便已猜到,背后这个女人,十有八九,就是那个专杀刺客道青者、行踪诡秘、出没无常的刺客猎人!
姻婵已经见识了这个女人的身手。在她被押解前往西华门的途中,曹彬和两个捕者遭遇了来自夜幕深处的袭击。两个捕者当场身亡,曹彬遭受重创,姻婵则被人劫走,而劫走她的人,却是兵门的屠夫!
在九龙道上逃过一死后,黑衣人赶回了南方,也将胡客的话一字不漏地带回了刺客道。随即,一项艰巨的任务从天层传下,通过串人的传递,交到了身在北方的屠夫的手中:抓住姻婵,以姻婵为饵,诱杀叛逆胡客!
屠夫劫走姻婵后,打算经西安门出皇城。然而在连接瀛台的木桥附近,他却遭遇了同样来自夜幕深处的伏击。
螳螂捕蝉,焉知黄雀在后?屠夫偷袭曹彬等人的时候,哪里知道,有一双凛冽的眼睛,正在暗处死死地盯着他!
屠夫反应极快,遭遇伏击后,立刻抽出剔骨尖刀反击,哪知竟不是敌手。屠夫知道遇上了极为罕见的狠角色。在被击伤后,屠夫果断选择了放弃。再勉力斗下去,必死无疑。屠夫的刀功了得,逃遁的功夫同样了得。更为重要的是,偷袭他的人意在姻婵,对他没有赶尽杀绝。所以屠夫得以顺利逃脱。
偷袭屠夫的,不是什么身手矫捷的壮汉,而是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将姻婵抓入了瀛台,命姻婵在各处建筑中查看有无毒门的阵法。
身为毒门的青者,姻婵最擅长的是用毒,然而此时此刻,她的身上没有任何毒药。她亲眼目睹了这个女人的身手,知道自己完全不是这个女人的对手,所以没有作任何反抗,便束手就擒,并且按照这个女人的要求去做事。
姻婵已经瞧出,涵元殿后殿内的四面墙上,悬挂着的七幅字画颇有门道。这七幅长短大小都不相同的字画,是按照文王卦的方位排列的,离、震、兑、乾、巽、坤、艮七个卦位上各悬一幅,唯有坎卦位上空空荡荡。在刺客道的毒门中,这种排布的方法,又有一个特殊的称谓,叫阳解阴毒阵。阳解阴毒这个词,出自李贽的《答来书》,是表面和解背后下毒手的意思。所以毒门的阳解阴毒阵,有“七面皆玲珑,其毒出阴位”的说法。文王卦中,正南为阳,正北为阴,阳解阴毒阵的关键点便在于正北方向。殿中的这七幅字画,悬挂在七个卦位上,唯独正北方的坎卦位上没有。所以姻婵料定,正北方的墙面有问题。
“你这么费尽心思,到底想要找什么东西?”姻婵忽然开口问身后的女人。她不想这么快就把想到的东西,告诉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
“你不必知道。”女人的说话声冰冷无情,“有什么发现?”
“这里面什么也没有,”姻婵撒了个谎,“你要找的东西,看起来不在这座岛上。”
“那你就没有用处了。”女人的口吻淡得如同一杯白水。
兵刃出鞘的金属声,在姻婵的背后响起。
姻婵没想到这个女人做事竟如此狠绝。“北面的墙壁!”她急忙说。
女人冷冷一笑,来到北面的墙壁前,先用手按了按墙面,然后拔出腰间的短刀,小心翼翼地剥去墙皮。
在女人忙活的时候,姻婵一边看着她,一边心想,这七幅字画按照长短和大小的不同,排布成阳解阴毒阵的布局,这显然只有刺客道毒门的人才能做出来。悬挂这七幅字画的始作俑者,会不会是毒门的某位青者?瀛台是皇家重地,这个青者竟敢跑来此地,不知是为了藏匿什么重要的东西?
在姻婵暗自疑惑的时候,那女人已经剥落墙皮,从墙壁里抠下了一个细长的木匣。木匣上没有挂锁,那女人轻而易举便打开了木匣。
姻婵离那女人有一丈多的距离,只是远远地朝木匣中望了一眼,便惊讶不已。因为姻婵看见,匣中放置的,是一幅卷轴,用一把双头的鬼头锁扣住,鬼头锁的锁面上有一片红色,似乎是几个刻字。姻婵之所以惊讶,是因为这幅卷轴无论是尺寸,还是质地,竟然和她从日月庄封刀楼内盗出然后存放在长沙府十四号当铺里的那幅卷轴完全一样。姻婵心想,莫非有人去过十四号当铺,想办法取出了那幅卷轴,藏到了涵元殿的墙壁里?可是细看周围的墙壁,显然是多年前修葺而成,没有任何修补过的痕迹,如果这卷轴是最近才被人藏入墙壁里的,墙壁上总该留下修补过的痕迹才是。
那女人看过匣内的卷轴后,便合上了木匣。她已经拿到了想要的东西。她抓住姻婵,往殿门走去。
姻婵说:“我已经帮你找到了东西,你该放我走了吧。”
“你当真以为,我抓你,只是这么简单?”
姻婵情不自禁地一愣。
“另外一幅卷轴呢?”那女人忽然停下了向前走的脚步。姻婵被她反箍着右手,也只好跟着停了下来。
“什么另外一幅?”姻婵知道那女人说的是什么,却故作不知。
“日月庄,封刀楼。”那女人手腕用劲,姻婵的右手顿时被疼痛包裹。
“我没有去过什么日月庄,什么封刀楼,也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那幅卷轴是姻婵的任务,她若说了出来,让那女人夺去了卷轴,她的这次任务便宣告失败。
“日月庄的四兄弟,临死前说的话,又岂会有假?”
“他们死了?”姻婵脱口而出。
那女人冷冷地一笑。姻婵说出“他们”二字,就等于变相地承认自己去过日月庄,与那四兄弟打过交道。
“是我杀的。”那女人说。
“你北上的途中,想必是将卷轴存放在了某号当铺之中。”那女人用右手死死地制住姻婵,让她无法反抗,随即将左手中的木匣放在地上,空出左手来,在姻婵的怀中、衣袋里翻找。姻婵被御捕门囚禁了一段时间,身上携带的匕首等器物,早已被御捕门搜走,她的身上只留下了一些没有威胁的东西。那女人从姻婵的身上搜出了一串项链和几个小盒子,并将小盒子一一打开,里面都是上品的胭脂。
“当铺的暗码纸呢?”那女人问。
“哪有什么暗码纸?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姻婵已经铁了心,无论如何,决不说出卷轴的下落。
那女人还待逼问,忽然瀛台的北面传来了枪声。
皇城之内,巡逻的禁军和侍卫是不准携带枪械的,这是出于对皇室人员安全的考虑,以防有不臣之人袭杀皇室人员,但若皇城内发生急变,经上谕批准后,皇城内的禁军和侍卫可由武械库配发枪支和弹药。此刻瀛台北面响枪,寥寥数声,不像是大批禁军所为。那女人虽不知是保皇党人正朝贺谦和白孜墨开枪,但料想瀛台有了枪响,不用多久,必会有大批的禁军和侍卫赶来瀛台。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那女人制住姻婵,携带木匣,拉开了涵元殿的殿门。
殿门一开,只见门外停着一辆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人,正是静候了多时的索克鲁。
那女人和索克鲁面对面地看着对方,神情都是微微一愣。
此时此刻,时间仿若凝结。
“当真是你?”片刻后,索克鲁用难以置信的语气,打破了这相对无言的沉默。
女人没有说话,推着姻婵从索克鲁的身边走过。
错身而过的瞬间,索克鲁问,小声而又谨慎:“你……这些年可好?”
女人的脚步停顿了一下,只是短暂的一下。她仍没有回答一言一字。她扔回一个瓷瓶,准确地落在索克鲁的腿上,却连身子都没转。那是解救丰泽园中数十个捕者的解药。她押着姻婵,继续走向黑暗。
索克鲁望着那女人渐渐隐入夜色的背影,心情竟是多年未曾有过的平静。
离开涵元殿后,那女人没有选择走直接通往北面木桥的道路,因为又有枪声在那条路上响起了。女人带着姻婵朝西走,那是通往丰泽园的道路。从丰泽园绕一个圈子,可以避开枪响的地方,从而安全地抵达木桥。
再一次进入丰泽园内,再一次从几十个捕者的身体上跨过。然而这一次,走到园子的中央时,那女人忽然停了下来,警觉地回头,警觉地四顾。她已经预感到了潜伏在暗处的危险。
她取出了一条牛筋索,用无比熟练的手法,将姻婵反绑在一棵树上。这是为了防止姻婵逃跑。如此一来,她便腾出了双手。她抽出腰间的短刀。那短刀的把柄上拖着一截不长不短的铁链,乃是既可近身搏斗亦可远距离攻击的锁链刀。
女人左手托链,右手握刀,像一尊石像,静立于园中。
园内寂静无声,既无虫鸣,也无鸟啼,黑暗之中,唯有夜风吹得树叶子翻转,沙沙作响。
女人的左手忽然一拨,右手跟着一带,铁链带动短刀划出一道又扁又平的弧线,击向左前方!这一刀虽是出自一个女人之手,然而威风凛凛,霸道狠绝,甚至比一个壮汉使出来还要强劲有力。
一声金属脆响,火星四溅,黑暗中,竟有人挡住了这霸烈的一刀!
挡住这一刀的,不是别人,正是胡客!
进入瀛台后,胡客便一直潜伏在暗处,做了许久的看客,最后终于等到了姻婵的出现。为了救姻婵,他像一匹草原上独自作战的苍狼,在黑暗中隐藏自身,直到最好的时机来临。最终,他选择在草木生长的丰泽园中解决问题。
胡客原本是发动偷袭,他已经做到足够悄无声息,却还是被那女人准确地识破了方位。胡客硬生生地挡住了这霸烈的一刀。一刀之中,便见功力,胡客已经清楚对手的实力。他立即向斜后方退步,欲退入一片花石之后。
胡客退得快,那女人的锁链刀更快。刀口凌空劈落,胡客被迫又一次用问天抵挡,又是一次火星四溅!锁链刀与问天两次碰撞,竟然没有折断,足见锁链刀的质地也是相当的精纯。
那女人不愧是能击退屠夫的角色,一出手,便压制住了胡客。胡客即便躲于花石或树木之后,但锁链刀的铁链能在石棱或树干上一折,令短刀改变方向,绕击躲在后面的胡客。胡客不得已现身,从正面进行攻守。然而一到正面对敌时,胡客以短搏长,处处受制于锁链刀,竟无法挨近女人一分。无法近身,问天的勇绝阴狠之劲,便得不到分毫的发挥,是以胡客更加被动。只不过短短的十几个回合,胡客便接连遭遇了三次凶险,每次都是在毫厘之间挡住了锁链刀的刀锋,这才避免了负伤的厄难。
姻婵已经认出了与那女人对敌的人是谁。那样的身形,那样的身手,除了他,还能有别人吗?姻婵曾经是多么地渴望,在她被囚禁的一个多月里,渴望这个男人会突然出现在眼前,救她离开。然而当这个男人真正现身时,她却又多么地希望他不要出现。
“你不用管我!”姻婵万分希望胡客能够听从她一次,“你赶紧走啊!你斗不过她的!”
但胡客来了,就决不会抛下姻婵独自离开。
虽然面对的是生平从所未遇的强劲对手,虽然处处受到锁链刀的压制,但胡客决不轻言放弃。他明知山有虎,却偏要向虎山而行!
在极为不利的局面下,胡客强行发动了反击。他彻底舍弃了防守,顶着受伤的危险,向那女人逼近!他寸尺必争,在被锁链刀击伤了两次后,终于以不要命的攻势,逼得那女人向左侧退避了一步。
胡客终于逼出了一线机会!
他一步跨过那个女人,问天的锋刃,闪电般从姻婵腰间的牛筋索上划过。
牛筋索瞬间绷断,姻婵身上的束缚得以解除。
然而胡客这一击,却将后背完全送给了对方。那女人绝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胡客刚割断牛筋索,后背上就抹过一缕深入骨髓的凉意。
姻婵大声尖叫了起来!胡客却将她一把推远,随即返转身去,又和那女人斗在一起。他的后背血如泉涌,却仍旧拼尽全力。他只喊了一个字,声音低沉而不可抗逆:“走!”他要用自己来拖住那女人,为姻婵赢得脱身的时间。
姻婵知道胡客的用意,可是她的双脚却像生了根一般,一寸一分都挪不动。
胡客又大吼了一声,两声,三声!他不停地嘶吼,不停地叫她走!
姻婵的心已经纠结到了极点。她不知道该如何选择。慌乱之中,她踉踉跄跄地退了两步,脚底下忽然绊到了什么,猛地一下摔倒在了地上。
夜风吹来,姻婵忽然闻到了一股浓烈的、呛鼻的药味儿。在她的脚边,有一口箱子。就是这口箱子,绊倒了踉跄退步的姻婵,而这口箱子也顺势倾倒在地上,盖子摔开,掉出来好几个瓶瓶罐罐。
这是多么熟悉的味道!
姻婵的头脑一下子清醒了。她像遇到什么宝贝似的扑向了这口箱子。在箱子里,她发现了许多药材和药瓶,其中有几味药,竟是极为名贵的珍品。她在箱子中准确地找到了散发出浓烈刺呛鼻气味的纸包——那是一包毒粉,带有剧毒!此外,她还找到了几个装有毒药的瓷瓶。
这口箱子的主人,乃是太医院的医士冷德全。冷德全随众捕者退入丰泽园,也遭到了暗算,吸入毒气,昏厥在地。此刻的他,正躺在这口药箱子的旁边。
这些本该是光绪“享用”的毒药,此刻却全落在了姻婵的手里。
这一个多月以来,姻婵先是被日月庄的人追杀,后遭御捕门的囚禁,接着又被那女人挟持。她任人摆布,全因身上没有任何毒药。毒门的青者,若没有毒在手,便和普通人几乎没有区别。现在手握几味霸烈的毒药,姻婵终于有了反戈一击的资本。
她趁着胡客赢来的宝贵时间,在园中左走右突,用尽这十二年来在毒门的所学,成功布下了物腐虫生阵、蓼虫忘辛圆和春华寒木圈交互相佐的三叠毒阵!
姻婵用布阵后剩余的毒药,连续朝那女人种毒,逼开那女人,为胡客赢得了撤退的时间。两个人趁机退出,将那女人留在了三叠毒阵中。
这个三叠毒阵,足以在短时间内困住那女人,尽管她也同样精于毒道。
就是这好不容易争取到的极短的时间,让胡客和姻婵逃出了瀛台。胡客后背遭受重创,这拖慢了两个人逃离的速度。为了避免那女人追来,两人奔过瀛台北面的木桥后,找来树枝和蔓草,放了一把火,火势见风就长,很快将整座木桥吞噬。
远处传来了人声,那是赶来的巡逻禁军。瀛台的枪响,终因距离过于遥远,未能引起巡逻禁军的注意,然而这一把大火,在烧断出入瀛台的唯一道路的同时,也令附近的禁军和侍卫们趋之若鹜。这样一来,那女人即便冲出三叠毒阵,也难以轻松地逃离瀛台了。
在禁军赶到之前,胡客和姻婵悄然远离了这座囚禁天子的孤岛。
寻了一处僻静地,姻婵撕下一只衣袖,简单包扎了胡客背上的伤口,使鲜血不至于滴落在地而暴露行踪。两人躲避往来奔走的禁军和侍卫,悄悄出了西苑,由西安门溜出了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