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宾酒楼的宴席结束后,胡客又回到了熟悉的御捕门京师大狱。
接下来的十天,胡客都是在养伤时待过的牢房里度过的。他被彻底限制了人身自由。只有让胡客时刻处在眼皮子底下,索克鲁才能放心。
对胡客而言,这十天是来之不易的休息时间,然而他却休息得很不自在。过去的六年里,胡客的生活千篇一律,机械地重复马不停蹄的东西奔波和南北穿梭,日日夜夜绷紧神经,在血与黑暗的世界里踽踽独行。过惯了风驰电掣的生活,忽然间放缓节奏,反倒有些不习惯,以至于分分秒秒,他都觉得是那么的百无聊赖。
胡客每天所能做的事,就是对着索克鲁给的一张皇城布局图,推想刺杀计划中的每一步,细想什么地方可能存在纰漏,什么地方又可能遭遇危险。“出刺”的两年里,胡客每一次完成任务都如探囊取物,然而在外人看似轻易的刺杀背后,却是他一次次的苦思冥想和缜密推敲。世上没有所谓的天赋异禀,只有后天不懈的努力和付出,方能换得一番成就,哪怕身为刺客,也逃不出这条法则。
胡客曾刺杀过的最高官员,是总揽一省军政大权、镇抚一方的封疆大吏,虽然官居一品,但和慈禧比起来,仍小到不值一提。所以胡客更要做足准备,把可能遇到的所有情况在脑海中翻来覆去地设想数遍。过去的经验告诉他,只有准备充分,才能真正做到随机应变。
十天的时间,缓慢似度日如年,但终究还是一分一秒地成为了过去。
端午节终于到来了。
这一天,天还未亮,贺捕头就打开了牢房的门。他给胡客带来了一套奇形怪状的衣服,让胡客换上,然后领着胡客走出牢房。御捕门的副总捕头白孜墨,铁青着脸等候在狱道的尽头。三个人走出京师大狱,绕后门小道,出了总领衙门。
刺杀慈禧,是极为机密的事情,多一人知道,就多一分风险。白孜墨是索克鲁的拜把兄弟,也是御捕门的二把手,贺捕头则是白孜墨的亲传弟子,是御捕门的得力干将,也是御捕门未来总捕头的不二人选,这两人都是索克鲁的绝对亲信,索克鲁放心地将此事交给两人办理,至于其他的御捕,连参与了捉拿荆棘鸟计划的几位天地字号御捕,对此事都毫不知情。
“办妥后,在金鱼胡同会合。”留下这句话,白孜墨只身离开。
贺捕头带着胡客,朝另一个方向行走,不多久,来到了一家彩妆店外。
彩妆店的老板尚在梦里还乡,便迎来了端午节的开张生意。
按照贺捕头的要求,老板仔仔细细地给胡客绘上了又浓又厚的彩妆。绘好后,对着镜子一照,满脸的五颜六色,状同妖魔鬼怪,连胡客都认不出镜中的人是自己。
绘完彩妆出来,天色已经微明。贺捕头带着胡客赶到贤良寺外的金鱼胡同。白孜墨还没有到,于是两人在转角处静候。
没过多久,白孜墨从南面赶来,冲贺捕头点了点头。
日出东方,物影西斜,一切布置已经妥当。
刺杀计划的第一步,正式开始。
就在胡客、贺捕头和白孜墨守候在金鱼胡同里时,东街客栈里的田景池,正在诸多繁琐的准备工作中忙得焦头烂额。
他忙着清点桃木剑、生火粉、凝烟香、请魂铜铃、柳叶八仙桌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法事器具,忙着指导四个仙舞者的彩妆和换装,忙着指挥锣鼓队和炮仗队列队演练……
在紫禁城内开坛做法,对田景池而言,无疑是无上的荣耀。尽管崔玉贵一再叮嘱,此行要低调行事,但田景池表面上答应,背地里却不打算这么做。放眼天下,有多少凡夫俗子终其一生,能进得一回紫禁城?如此难得的机会,田景池自然不想敷衍了事。既然要去,就不能寒碜,反而要隆重响亮,最好是弄得风风火火,满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朝阳慢慢爬上天际时,田景池凝视东方,深深吸了一口气。
“出发!”他大声地说出了这两个字。
一行二十余人,走出东街客栈,响锣打鼓,一街一炮仗,极尽招摇之态,浩浩荡荡地开往皇城的东安门。
沿途有零星的日出而作者,站在街边围观这难得一见的热闹。几家四合院中奔出好些个还未梳洗的半大小童,追在队伍的后面,嘻嘻哈哈地跳着脚,不停地拍手乱叫。
田景池坐在一顶露天大轿上,一身玄色道袍,手握太乙拂尘,背披桃木赤剑,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姿。一路上,他正襟危坐,目视前方,然而眼角的余光,却时不时地瞟向四周,但凡见到路人艳羡的神色,就不自禁地飘飘然起来,心想天底下有几个道士能像自己这般风光?这一辈子,总算没有白活!
田景池一直保持着这种自我感觉良好的心态,直到行至离东安门只剩下两条街的金鱼胡同三岔口。
一支穿着打扮毫不逊色的锣鼓队,忽然从左侧的金鱼胡同里走出,与田景池的队伍撞了个正着。这支斜刺里杀出的锣鼓队拉着一条横幅,上书“铁门胡同饭庄开张大吉”的字样。所谓鸿运当头,这喜庆事自然要抢头彩,两支队伍相遇,谁都不想走在对方的屁股后面。一时间为了争先,你推我挤,互不相让,争到急处,对面的鼓手率先举起木槌打人。田景池的队伍不甘示弱,一个个卷起袖脚,挥舞鼓槌锣面就动起了手。眨眼之间,大街上陷入一片混乱。
田景池的队伍终究人多势众,一番殴斗后,将对方的锣鼓队揍得灰溜溜地逃走了。虽然打赢了这场架,自身却损伤不小,好些人鼻青脸肿,衣衫残破,以这番形象入宫,实在有失体统。更重要的是,田景池难得的好心情被彻底破坏了。如此喜庆的日子,想不到一大清早出门就掉坑,田景池的郁闷可想而知。
郁闷的田景池并不知道,两支锣鼓队的遭遇,是有人刻意为之。在刚才的混乱中,四个仙舞者中的一个,已经被调了包。仙舞者面绘灵魔彩纹,身披彩衣缟裙,负责在做法事时跳敬神舞,念敬神咒,是开坛做法必不可少的环节。白孜墨一手安排了这场混乱,在混乱之中,将一个仙舞者打晕,给他披上一件不显眼的大衣,夹杂在锣鼓队中带走,而换好行装绘好脸彩的胡客,则趁乱混入人群,加入到四个仙舞者的行列。四个仙舞者都绘着厚厚的脸彩,脸上没有一处干净的皮肤,根本瞧不出本来的面目,而胡客的身高和体型都与被带走的仙舞者相似,所以一场混乱过后,竟没人知道自己的队伍里已混入了外人,连田景池也没觉察出来。
虽然队伍里不少人鼻青脸肿有失体面,但抗旨不遵,那是杀头的大罪。田景池只好硬着头皮,叫所有人捡起各自的东西,整理好队伍的次序后,继续朝东安门走去。只不过经了这一场混乱,好比战场上中了埋伏的军队,士气变得十分低落,人人垂头丧气,再看不出丝毫喜庆之色。
北京的整个皇城,呈“回”字形的布局,内部是宫城,即紫禁城,外围一圈则是皇城。这样的回字形结构,有利于防卫。一旦发生动乱,即便外围的皇城失陷,只要城高墙厚的紫禁城不被攻破,皇帝便不会有事。
东安门,正是外围皇城的东城门。
田景池等人行至东安门前,被守城的清兵拦下。田景池百般解释,清兵死活不放行,直到一个太监持总管太监令牌赶到。
“你们这是……”太监诧异地望着这群鼻青脸肿的人。
田景池尴尬地赔笑,急忙解释了一通。
太监似乎对田景池的遭遇不感兴趣:“得了,都搜一下吧,随我进去。”
清兵开始搜身,查了查这批人是否夹带武器,确认无误后,方才放行。至于锣鼓队和炮仗队,则由田景池发放酬银,就地遣散。
走进东安门,就算入了皇城,再向前走了不远,恢宏的宫城,也就是紫禁城,便出现在眼前。
紫禁城东华门的守门禁军拦下了这批人,再一次搜身之后,由太监将田景池、两个道童以及四位仙舞者领入了东华门。
一入紫禁城,那就是入了皇宫,踏足于皇帝的家中。诸般磅礴大气的景致,立刻惊得田景池等人目瞪口呆。胡客也是第一次踏足紫禁城,虽不如田景池等人惊异,倒也觉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古时星象学称,紫微垣位于中天,乃天帝所居,天人对应,是以自古以来,皇帝的居所便被称为紫禁城。
尽管清王朝已经日暮途穷,但整座紫禁城仍保有千百年来的雄伟壮阔之气。身处其中,放眼望去,红墙黄瓦绵延不绝,画栋雕梁井然有序,殿宇楼台鳞次栉比,远近高低错落有致,四面俱堪金碧辉煌,八方皆是巍峨大气,于朝暾烨煜中,宛若人间之仙境。
“都利索点儿!”太监暗暗讥笑这群乡巴佬,不耐烦地催促,“崔公公可在景祺阁候着,别让他老人家等急了。”
“是,是!”田景池在太监面前点头哈腰,转过身就开始催促其他人,“快点儿,都紧赶几脚!”
景祺阁位于紫禁城的东北角,在宁寿宫的背后,一行人穿行于紫禁城中,往北面疾行。
眼见田景池的队伍已经入宫,并一步步地走远,把守东华门的禁军领班,急忙沿城门石阶,小跑上了宫城城楼。
“奴才叩见索大人。”领班朝轮椅上的人下跪,“奴才已按大人的吩咐,将田景池等人放入了宫中,现下由耿公公领着去了。”
“我都看到了。”与领班对话的,正是御捕门的总捕头索克鲁。他一大早没有出现在御捕门总领衙门,而是安排白孜墨和贺捕头带着胡客行事,正是因为他赶来了紫禁城。坐在轮椅上,一直眺望着远处的索克鲁,转回头来说:“你做得很好,回头事成了,少不了你一份功劳。”
“这是奴才分内的事,奴才岂敢居功?”领班话虽这样说,但得到索克鲁的夸奖,心中仍少不了窃喜,“说到劳苦功高,得非大人莫属。”
“今天还要辛苦你一整天,记住,招呼你的手下,看死东华门,没有老佛爷的懿旨,休放任何人出入!”叮嘱完领班,索克鲁招呼身边的一名侍卫,对侍卫比划了一个手势,说:“是时候了。”
禁军领班和侍卫双双领命,快步下了城楼,办各自该办的事去了。
城楼上,索克鲁又转回头眺望紫禁城的北方。
田景池一行人早已湮没在殿宇楼阁之间,不见了踪影。
索克鲁双手平握,一丝笑容,忽然在他的嘴角绽放。
在经过阅寿堂和颐和轩后,田景池等人来到了景祺阁的门外。
一个老太监候在阁门前,田景池见过崔玉贵的面,知道那老太监不是崔玉贵。领田景池等人入宫的耿公公赶忙迎上前去,施礼道:“奴才见过权公公。”
权公公扫了田景池等人一眼,说:“崔公公临时有事,方才去了,得过一阵子才能回来。你先带他们进去吧,到西回廊里候着。”
耿公公领了命令,将田景池等人引入景祺阁内,走到西侧小院的回廊,停下脚步说:“你们就在这里候着吧,等崔公公他老人家来了再说。可长点记性,不要胡乱走动,皇宫大内,踏错了脚面,那是要掉脑袋的!”想是还有要事在身,叮嘱完这些话,他唤来几个小太监看着田景池等人,便急匆匆地走了。
将所有器具放置好后,田景池一行人在回廊的廊台上坐下休息。
因珍妃死在这里,景祺阁这几年显得格外孤僻和冷清,单说那宫墙的墙头,早已爬满了不知名的草藤,一直无人清理。不过这倒成就了景祺阁萧索与静雅并存共融的景色。
方才进紫禁城时,当着耿公公的面,田景池一行人没有停过地东张西望,对各处景致指指点点,此时耿公公一走,身处幽谧静雅的景祺阁内,一个个反倒静坐下来,不言不语。尤其是田景池,脸上的喜色已经不见痕迹,取而代之的是不易察觉的凝重神色。自进入景祺阁后,他一直显得心事重重。
坐了片刻,田景池忽然站起来,开始在回廊里来回踱步。末了,他走到一个仙舞者的身旁,紧挨着坐下,瞅了瞅站在回廊口的几个小太监,小声地说:“今天总感觉有些不对劲儿,我看……这事还是不要干了,老老实实地做完法事,就回去吧。”
假扮成仙舞者的胡客,坐在四个仙舞者的最右边,田景池的话,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
领头的仙舞者扭头盯着田景池,压低声音说:“我们耗费了多少心血,眼看就要大功告成,这种时刻,你怎么能说出这等话?”
田景池的喉结哽了哽,又看了看远处那几个小太监,叹了声气:“好吧,权当我没有说过。”他把屁股挪到一边,后背靠住一根圆柱,单独坐在那儿,两只手紧紧地攥在一起,显得无比紧张。
所有人又不再言语了,四下里重归寂静。
坐了良久,始终不见崔玉贵到来,也不见其他管事的太监,田景池有些不高兴了:“怎么把我们干晾在这里?”忽地变了脸色,“该不会……漏了风声吧?”这一句话压得极为小声,以免回廊口的几个小太监听见。其余人听田景池这么一说,都抬起了长时间低垂的头,望了望景祺阁的阁门,脸上露出了紧张的神色。
唯独之前和田景池对过话的仙舞者一脸镇静,压低嗓音说:“事情做得如此隐秘,绝不可能走漏风声。就算真走漏了风声,在皇城外就该把我们抓起来。你不要胡猜乱想,再等等看。”
话音刚落,就听见回廊口几个小太监异口同声地喊道:“见过耿公公!”
一个太监走进了回廊,正是之前领田景池等人入宫的耿公公。田景池立马站起:“见过公公,您可算来了。”
“崔公公他老人家有事在身,眼下是来不了了,就由我带你们进去吧。”耿公公说,“田师父,把你的人都叫上,随我来。”说完头也不回地朝景祺阁背后的小院走去。田景池等人急忙收拾器具,小心翼翼地跟上。
来到阁后小院的空地上,首先窜入眼帘的是一口浅白色的漂亮窄井。这口窄井正是吞噬珍妃性命的八宝琉璃井。从外形看,八宝琉璃井通体混白,别具一格,在一丛翠竹的依傍下,透出一股异域风情,乃是紫禁城中一处较为特殊的景致。若非当年珍妃死在此地,就凭八宝琉璃井的景致,景祺阁也不至于沦落到如今这般清冷萧索无人问津的地步。
见到八宝琉璃井的第一刻,田景池等人心头都禁不住一跳。这口井的井口实在太窄小了,稍胖一些的人必定被卡于井口,瘦削的人若不小心掉下去,连挣扎的空间都没有。联想到当年珍妃被推入井中,在井下垂死挣扎的情景,田景池等人顿时不寒而栗。
离八宝琉璃井不远的地方,搭建起了一方御览台,台面的正中央摆放着一把精致大气的宽椅,铺着柔软的金色缎垫,想必是供慈禧从高处观看法事所用。
田景池要做的是一场阴事法事。道教的阴事法事有许多讲究,其中必须遵守的一条,就是在阳气最重的午时准点开坛。离午时尚有一段时间,此时的小院内寂静安宁,空无一人。虽然时辰尚早,但开坛前的各项准备工作必须提前做好。田景池招呼两个道童把带来的器具一一取出,按照内两仪中四象外八卦的方位,围绕八宝琉璃井摆置整齐,并不断地做细微的调整,直到他满意为止。
当准备好一切,所有人都坐下来歇气时,一队腰挂佩刀的大内侍卫小跑进了小院,将御览台四周团团护卫起来。又过片刻,另一队侍卫进入小院,层层站桩,把守各处门径和通道。再过片刻,一些宫女太监走入小院,手捧鲜花、盆栽等物,将御览台布置得十分漂亮,还摆上了精致的茶具,似乎慈禧来此并不是观看阴事法事,而是为了听曲看戏。
田景池等人按耿公公的要求,挪到小院的西北角,最后一次整理穿着打扮,然后静候慈禧的到来。
等候的过程中,所有人都沉默不言。
良久,之前和田景池对过话的仙舞者忽地压低声音说:“记清楚了,是最后一句‘急急超生’,是第二遍,千万不要出差错。”其他人都会意地点了点头。
胡客不懂这话的意思,但观察田景池等人,脸色全都紧张无比。尤其是田景池,脸色发白,额头上竟冒了一层虚汗,怎么看都不像是因为要在慈禧太后面前做法事而紧张,倒像是要上刀山下火海一般。
午时到来时,一声“太后驾到”,所有人齐刷刷地跪伏在地上。慈禧在一班太监宫女的簇拥下,一步步登上御览台。踏上最后一阶时,慈禧忽然趔趄了一下,惊得身后的李莲英和崔玉贵同时“啊哟”一叫,伸手搀扶。慈禧的脸色有些奇怪,冲李莲英尴尬地一笑,入座正中央的宽椅。所有人齐声道:“老佛爷吉祥,老佛爷圣安!”
慈禧微微抬了抬手,李莲英会意,让所有人免礼平身,然后冲御览台下的耿公公点了点头。
耿公公快步走到西北角,吩咐田景池等人:“该你们上了,可千万别搞砸了!”
田景池深吸一口气,整了整道袍的边角,当先走出,两个道童一左一右侍行,四个仙舞者随后。
先前说过话的仙舞者一边走一边低声说:“孝通兄、士元兄、默庵兄,眼下已无回头路可走,唯有一心向前。清室兴亡,大业成败,皆在此一举!”
这番话虽然小声,却郑重庄严,尤其是“清室兴亡,大业成败”八个字。话中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胡客证实了心中的猜想,田景池这一行人,果然暗藏其他目的,多半也抱有冒死犯上之心。
胡客忽然感到了一丝紧迫。如果只是他一个人行刺,倒还好办,如今田景池等人也牵涉进来,只怕会坏了他的计划。眼见四周大内侍卫守备森严,正如那仙舞者所说,眼下已没有回头路可走,胡客唯有尽可能地镇定,如果发生意外状况,只有见机行事了。
来到八宝琉璃井前,一行人先向慈禧请了安。田景池走到柳叶八仙桌前,摇响铜铃,手握桃木剑,竖在额前。两个道童一持净水,一持净土,站在八仙桌两侧。胡客此时要做的,就是学另外三个仙舞者,见三人分别走向井口的南北东三侧,知道是分立四方,于是走到井口的西侧站定。
田景池开坛做法,用桃木剑穿符咒,焚于烛前,然后脚踩八卦,剑舞九宫,围绕八宝琉璃井疾走,口中念念有词:“荡荡游魂何处留存,虚惊异怪坟墓山林,今请山神五道路将军,当方土地家宅灶君,查落真魂,收回附体,筑起精神,天门开、地门开,千里童子送魂来!”
“来”字一落,他已走回到八仙桌前,往烛火上扬了一把灰,窜起一大串火焰,大喝道:“吾奉太上老君急急敕令!”
四个仙舞者各从八仙桌上抓起一块形似笏板的木条,迈步走到御览台前,面朝八宝琉璃井跳起了奇形怪状的舞蹈,齐声念诵道:“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有头者超,无头者升,枪殊刀杀,跳水悬绳。明死暗死,冤曲屈亡,债主冤家,讨命儿郎……”胡客不会咒词,只好翕张嘴唇,舞手蹈足,做了一回滥竽充数的南郭处士。
在四个仙舞者念诵咒词的同时,田景池在两个道童的洒水铺土中,妖魔化般地挥动桃木剑,一步步走向八宝琉璃井的井口。
这场法事虽然只有七个人,却做得眼花缭乱,连李莲英、崔玉贵等人也看得面浮笑意,频频点头。唯独慈禧,一脸魂不守舍的样子,对眼前的法事漠不关心,倒时不时地看一眼南侧的院门,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更加吸引她似的。
四个仙舞者继续念诵:“……跪吾台前,八卦放光,站坎而出,超生他方。为男为女,自身承当,富贵贫贱,由汝自招。敕救等众,急急超生,敕救等众,急急超生!”
“急急超生”四个字一出,胡客的神经猛地一跳,瞬间想起了之前那仙舞者叮嘱过的话:“是最后一句‘急急超生’,是第二遍。”
胡客刚想到这里,第二遍“急急超生”已经从三个仙舞者的口中吐出。
刹那间,只见三个仙舞者拧开木条的下端,原来木条中空,用于藏物,三把小型的匣子枪立刻掉出。三个仙舞者猛地回身,举枪朝御览台上的慈禧射击!
这一下出其不意,三枪齐发,两枪打偏,一枪命中,慈禧顿时胸口中弹,额外打死了两个企图护驾的太监。慈禧倒在宽椅里,胸前凤服浸透鲜血,气息只出不进,眼看要害中弹,活不成了。李莲英在枪响的瞬间,便趴倒在台面上,嘴里不停地大喊:“护驾!护驾!”崔玉贵趴在离李莲英不远的地方,用更为尖厉的嗓音喊道:“来人啊,抓刺客!”
宫女太监们争相逃命,四周几十个大内侍卫团团围了上来。南侧的院门外早已埋伏了数百侍卫,听闻响动,潮水般涌入。三个仙舞者打光了子弹,抓起柳叶八仙桌上的法事器具,与田景池等人一起同众侍卫肉搏。但终究寡不敌众,两个道童被当场砍死,田景池和仙舞者皆负伤被擒。
一个仙舞者见慈禧倒在座椅上不再动弹,狂笑起来:“狗太后已死,大事成矣!哈哈,哈哈……”被一名侍卫用刀背斫得门牙脱落,满嘴流血,仍狂笑不止。
李莲英和崔玉贵这时才站起身来,还没有从惊恐中缓过神,脸上苍白无血色。李莲英竟没管死去的慈禧,而是扫了一眼被抓的刺客,急忙问领头的侍卫:“怎么少了一个?”
侍卫们这才发现,先前有四个仙舞者,此时却只抓了三个,地上也不见尸体,莫非是趁乱逃脱了?
三个被擒住的仙舞者相互看了看,因脸上的彩妆太厚,竟不知是谁得以逃脱。一个仙舞者张了一下嘴,瞧其口型是个“金”字。另外两个仙舞者会意,一个露出“罗”字的口型,另一个露出“刘”字的口型。相互报完了姓氏,三个仙舞者顿时知道逃走的是谁,心中都想:“默庵兄不愧是梁先生身边的人,竟有如此本事。”他们三人自然不知道,陈默庵早就在进入皇城之前,便被胡客掉了包,若是他当真进来了,未必能有逃出重围的本事。
知道有刺客逃脱,接下来的任务自然是追捕。“传令下去,关闭四方宫门,搜查各处角落,务必要……”李莲英的话还没有说完,就有一个侍卫从小院内的房屋里冲出来,跪禀道:“李总管,屋子里发现了冯公公的尸体!”
“什么?”李莲英眉角一翘。
逃掉的仙舞者,正是胡客!
在枪响的瞬间,胡客抽出藏在鞋底的问天,手起刀落,连杀四名扑上来的侍卫,随即一头扎入混乱的人群,抓住一个逃跑的太监,趁乱蹿进旁边的房屋。这间房屋布置简陋,正是当年囚禁珍妃的地方。胡客在屋中换上了太监的衣服和帽子,将太监一刀杀了,又取水洗净了脸上的彩妆,这才小心翼翼地走出房屋。
当时大群侍卫正在围攻田景池等人,没人理会四散逃命的宫女和太监。胡客换上了太监的衣服,假意慌张逃命,随在几个太监宫女中,出了景祺阁,也没人发现不对。
在田景池等人被捕后,一名侍卫忽然看见身后房屋的门半开半闭,屋内似乎躺着一个人,于是走近细看,认出是太监冯吉祥,已被人一刀杀死,急忙奔出来向李莲英禀报。
“定是逃走的刺客所为!”李莲英心中笃定,“冯吉祥的衣服被扒了,这刺客想必是换上了冯吉祥的衣服,假扮成太监,这才逃了出去!”想通这一节,便有了搜捕的方向。李莲英即刻下达命令:“四处搜捕,遍查所有太监,一个都不能放过!务必要将犯上作乱的刺客拿下!”
众侍卫听令,留下十来个看守被擒的田景池等人,其余侍卫则飞奔出景祺阁,分成十来个小队,朝各个方向展开地毯式搜捕。
在朝正西方向搜捕的队伍中,一名落在最尾端的侍卫忽然离开了队伍,悄悄转入一条小径,三转四折,跑进离景祺阁不远的符望阁。索克鲁、白孜墨、贺捕头等人正候在阁内。侍卫一见到索克鲁,立刻跪下禀道:“索大人,不好了,逃……逃走了……”
索克鲁神色一凛:“胡客?”
侍卫点头,说:“三个仙舞者被生擒,身上都带着枪,由此看来,逃掉的那个,应该是胡客。”
索克鲁一向面色和蔼,极少发怒,但听了这话,却面皮紧绷,开了脏口:“饭桶!不是让你们盯紧的吗?”
这侍卫是由御捕门的捕者所扮,向来没见过总捕头发怒的他,此时吓得不敢抬头:“我们是盯紧了的,但……但当时场面太乱,我们扑上去的四个捕者,都……都被他杀了,然后他就没了踪影……后来发现了被脱去衣服的冯公公,想来他应该是换上了冯公公的衣服,假扮成太监才得以逃脱。李总管已经分派人手去追捕了。”
贺捕头站在索克鲁的右边,走出一步说:“总捕头,他既然假扮成太监,就不难寻。让我带人去抓他。”
索克鲁摇了摇头。他想起胡客在答应行刺后,曾向他要十天的时间,当时索克鲁不知道胡客要去做什么,心觉不妥,于是派白孜墨暗中跟踪,结果发现胡客是前去报仇,只用了不到四天的时间,就把得罪他的十几个青者尽数解决。索克鲁知道这一情况后,对胡客的能力有了一个崭新的认识,应该在荆棘鸟之上。他当时就开始担心,害怕选错了人,但由于时间紧迫,没别的人替换,只好硬着头皮让胡客入宫行刺,想不到胡客果真在重围之中逃脱了。
“此人厉害无比,让他逃出景祺阁,要想再找到他,恐怕没那么容易。”索克鲁让跪着的侍卫退下,然后说,“我估计胡客还不知道我们的打算,他应该会按原计划去慈宁花园潜伏。孜墨,你即刻调集人手,在慈宁花园内设伏,这一次,决不能再让他逃脱!”
白孜墨拱手领命:“是!”
逃出景祺阁后,胡客并没有急着赶去慈宁花园,而是站在一座宫殿右侧的石径上。搜捕的声音逐渐临近,胡客却镇定自若,静心以待。
很快,两个大内侍卫从殿墙后转了出来。
见一个太监远远立在宫墙下,有了李莲英的命令,两个侍卫都不敢大意,朝太监走去,老远就问:“前面的公公,敢问你在哪处宝地当差?”
胡客一直低垂着头,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压根没听见。
两个侍卫起了疑心,按住刀柄,走近问:“公公,你可是在这承乾宫中当差?”旁边的宫殿,正是内廷东六宫之一的承乾宫。
胡客这时才抬起了头。两个侍卫看见胡客的脸上竟有稀稀拉拉的胡碴,匆忙拔刀。然而胡客的动作更快,两人的刀只拔出三分之一,便被胡客的重拳击中耳后两分处,当即昏死在地。
胡客将两人拖至隐蔽处,脱下其中一人的侍卫服,换在身上。之前换上太监的衣服,不但成功从景祺阁内逃出,还将宫中侍卫搜捕的注意力转移到太监们的身上,此时再脱掉太监的伪装,假扮成侍卫,正好避开搜捕侍卫们的眼线,实为金蝉脱壳之计。
换好侍卫服后,胡客手起刀落,两条性命又葬送在问天的妖刃下。刚才不下杀手,是怕鲜血溅出,弄脏了侍卫服,此时下杀手,自然是为了灭口,两个侍卫一死,就没人知道胡客已假扮成大内侍卫了。
胡客此次入宫,是为行刺慈禧而来,然而没想到的是,田景池一行人,竟也是为了相同的目的而来,而且抢在胡客的前面动了手。虽然不是胡客所为,但毕竟慈禧已死,从结果看,胡客的任务算是完成了。眼下要考虑的首要问题,就是如何脱身。风遗尘整理制作。
在将两具尸体藏好后,胡客按照既定的计划,朝紫禁城的西边走去。在御捕门大狱里,胡客已将皇城的布局图烂熟于心,行走其间可谓轻车熟路,而有了大内侍卫这层外衣,胡客在紫禁城中更是畅行无阻。路上遇见的侍卫们,无不行色匆忙,都在急着搜捕刺客的下落,可谁也不曾想到,眼前擦身而过的“同行”,正是他们千辛万苦要搜捕的对象。
很快,绿意葱然的慈宁花园,出现在了胡客的视野里。
索克鲁早已抵达了慈宁花园,在花园的东南隅和西南隅埋伏了不少人手,静候胡客的到来。
慈宁花园是按照主次相辅、左右对称的格局排布,园中树木繁多,以松柏为主,间有梧桐、银杏、玉兰、丁香,乃是宫中妃嫔们游憩和礼佛的地方。
在鸿宾酒楼里,索克鲁告诉过胡客,之所以选择慈宁花园作为行刺后的潜伏地,是出于三点考虑,一是慈宁花园离西华门近;二是花园四周守备松懈;最重要的一点,是园内花木繁多,比起其他宫殿来,更易于藏身。
在嘉庆年间,席卷楚、川、陕三省的白莲教起义历时九年多,最终被清军镇压下去,然而全国各地,仍然秘密活动着不少白莲教的残余势力。嘉庆十八年九月间,嘉庆皇帝前往承德。白莲教的支派天理教,有不少教徒已在京城潜伏了多日,总算等来了皇帝离京、京城防务空虚的机会。天理教的教徒们秘密聚集,出其不意地攻打皇宫。依靠几个信奉天理教的太监的引导接应,教徒们轻松进入皇城,然后分别从东华门和西华门攻入紫禁城中。宫中侍卫们临时在内宫各门组建防线。然而教徒们利用宫墙边的树木,爬上大树后跳入墙内,竟连续突破宫中侍卫临时组建的数条防线。大难临头,宫中人心惶惶,嫔妃们哭成一片,太监们四处逃窜,侍卫们乱作一团。幸亏此时在上书房读书的皇子旻宁及时赶到,挺身而出,沉着指挥,并亲自用火枪击毙两名天理教教徒。在他身先士卒的指挥下,原本乱作一团的侍卫们重新集结,振奋士气,与天理教教徒们展开殊死搏斗,最终平息了这场叛乱。旻宁在这场平乱中的出色表现,奠定了他未来继承皇位的基础,即后来的道光皇帝。这场叛乱虽然得以平息,但从承德还京后的嘉庆皇帝仍然心有余悸,惊呼道:“从来未有事,竟出大清朝。”因天理教教徒靠爬树越墙攻入紫禁城腹地,于是嘉庆皇帝“传谕伐树,遂不复植也”。
自嘉庆十八年后,紫禁城内的三大殿即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以及后三宫即乾清宫、坤宁宫、交泰殿等地,再看不见一株树木。没有了树木的遮掩,想在紫禁城中的各处宫殿潜伏变得难上加难,唯有御花园、乾隆花园和慈宁花园等供帝后妃嫔们休憩的场所,仍是花木扶疏,古树葱茏,方可藏身。整个慈宁花园内,东南和西南两隅花木最为繁茂,最适合潜伏,索克鲁相信,胡客只要进入花园,必定会来到这两隅中的一隅潜伏,是以事先将人手埋伏在这两处,守株待兔。
虽然等了好一阵子,别说胡客了,连个鬼影子都没瞧见,但索克鲁依旧坚信,胡客一定会来的。那些原本可能成为胡客藏身处的林木丛中、矮桥底下,埋伏着大内侍卫和御捕门的捕者,每个人都按住亮了刃的兵器,屏息以待。
慈宁花园进入了胡客的视野。
正如索克鲁所言,慈宁花园四周的守备确实松懈。这种松懈不是一般的松懈,而是连一个看守的侍卫都没有。胡客放心了,大步走向花园的北门。
在即将跨入门槛的那一刻,胡客忽然停下了脚步,已迈出的右脚,又缩了回来。他退后几步,望着眼前的这座皇家花园。
花园内很安静。在这个端午节阳光明媚的午后,禽鸟虫豸们似乎都睡过了头,竟没有任何啼吟之声。这座占地超过十亩的庞大花园,栽种了品种繁多的花木,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片小型的森林,又正值春夏之交,总不至于虫鸟绝迹吧。
胡客继续往后退步,一步步地远离了慈宁花园。
虫不鸣、鸟不啼,这绝对是一个危险的讯号。胡客不是傻子,不会傻到去以身犯险。虽然他不知道慈宁花园内到底有什么危险,但直觉告诉他,这座花园进去不得。他躲进了慈宁花园北边的寿康宫,并始终在暗中留意慈宁花园方向的动静。
索克鲁等得有些着急了。
躲在一株梧桐树后的他,时不时探头望上一眼。他始终不肯承认自己的判断出现了错误。直至整个下午过去,日薄西山之时,他的脸上,终于显露出一丝垂头丧气的窘态。
然而,一串响亮的脚步声,又唤起了他的精神。
索克鲁举起了手,所有埋伏的侍卫和捕者都打起了精神。可最终所有人都失望了。奔进来的人并非胡客,而是一名传讯的侍卫。
“索大人,袁总督正在隆宗门等候。”侍卫向索克鲁亲面禀告,“袁总督有要事相商,着奴才来请索大人前去。”
此时天色已晚,看来胡客是不会出现了。索克鲁原本有放弃埋伏的打算,但碍于面子,一直死等,袁世凯的传话,让他有了解散埋伏的借口。在遣散所有侍卫和捕者后,白孜墨问他:“西华门还需不需要布置?”索克鲁想了想,点头说:“一切照旧。”
索克鲁在贺捕头的陪同下,出了慈宁花园,滑动轮椅,向北侧的隆宗门行去。
袁世凯已在隆宗门前候了一段时间,见索克鲁在远处出现,急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了上去。
袁世凯本来有话要说,但看了一眼索克鲁身边的贺捕头,欲言又止。
索克鲁道:“袁大人,有话尽管说,贺谦不是外人。”
有了索克鲁这句话,袁世凯放心了。“听说你找来的人逃掉了,抓到了吗?”袁世凯的口气略带责问。他当年依靠在戊戌变法中向慈禧告密,从此获得慈禧的信任,眼下官居直隶总督,无论官职的品阶,还是朝中的声望,都要高过索克鲁一截。
索克鲁口吻平静:“袁大人不必惊慌,四方宫门都已派人看死,除非他插上翅膀,否则决计逃不出去。”
“老佛爷召我觐见,眼下刺客没拿住,你让我如何向老佛爷交代?”
“袁大人,我随你一同觐见,如何?老佛爷若问起刺客的事,就由我来回答。”
“你有把握?”
“十成把握不敢说,但七八成总是有的。”
“此事关系重大,你我的身家性命都搭在里面。索大人,在老佛爷的跟前,可别说错了嘴。我袁某人就全仰仗你了!”
“袁大人哪里话?”索克鲁右手一抬,“请吧!”
三人一起往北行走。伴着轮椅的轱辘声,三人穿过隆宗门,经养心殿、永寿宫、翊坤宫和体和殿,最后来到储秀宫的宫门前。
此时天色已黑,宫门四周有大批侍卫严密守护,只因这储秀宫中居住的,正是手握天下权柄的慈禧太后!
储秀宫是内廷西六宫之一。早在咸丰二年,被封为兰贵人的慈禧,就住进了储秀宫,并在这里生下了载淳,也就是后来的同治皇帝。光绪十年,已经在长春宫居住的慈禧,因过五十大寿时,怀念起曾在储秀宫中度过的岁月,一时间心血来潮,竟斥资六十三万两白银,翻修储秀宫,使储秀宫成为西六宫中最为考究的一座宫殿,随即移居此宫。
贺谦官阶不够,不得进入,只好留守宫外。袁世凯和索克鲁进入了储秀宫,来到后殿丽景轩,由把门太监通传了,进入轩中。慈禧正与一个老太监在桌前弈棋,一丝檀香味儿在空气中若有若无地游走。因刺客的事,宫中已经吵翻了天,然后慈禧却仍有心情在此下棋,且举棋落子,无不显得从容不迫。袁世凯和索克鲁不敢打扰,轻声请了安,候在一旁。
“说吧,逃走的刺客,抓到了吗?”良久,慈禧盯着棋盘上的楚河汉界,忽然有些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袁世凯看了索克鲁一眼,索克鲁回话说:“回老佛爷,刺客逃出景祺阁后,在宫中躲藏起来,大内侍卫和御捕门的捕者,正在四处搜捕。”
慈禧睨过眼来,斜视了两人一眼,又把目光转回到棋盘上,随口问:“姓刘的老宫女呢?死了吗?”
“回老佛爷,刘宫女当场中枪,已经死了。”袁世凯回答。
“她是代我而死,该当厚葬。”
“是,奴才一定照办。”袁世凯忙道。
“这一次多亏有你二人,事先探得刺客一事,该记上一功。”慈禧慢条斯理地说,“若非如此,此时死的,可就不是那姓刘的老宫女了。”说着又落了一子。
听闻慈禧夸赞,两人急忙跪下谢恩。原来在景祺阁内被刺身亡的“慈禧”,并非慈禧本人,而是由一名姓刘的老宫女所假扮。
“抓住的刺客,可有审过?”
“回老佛爷的话,已审过一次。”袁世凯应道。
“都是什么来历啊?”慈禧问道,“为什么不要性命,入宫来行忤逆之事?”
“刺客的嘴都很硬,审了一个下午,没一个开口。不过,倒是从另外一个地方,有了一些发现。”袁世凯说。
“什么发现?”袁世凯的话,勾起了慈禧的好奇,她抬起头来。
“从景祺阁内逃走的刺客,是换上太监冯吉祥的衣服,假扮成太监才得以逃脱的。他逃走时匆忙,脱下来的衣服,全都丢在了景祺阁内。奴才在检查刺客的衣服时,在衣服的夹层中,发现了一封密函。”袁世凯从怀中取出一封密函,毕恭毕敬地呈上。
慈禧接过去,拆开封口,抽出信纸看了一眼,脸色有些不易察觉的变化,问:“字从漫灭,落景遽斜,这八个字何解?”
“奴才才疏学浅,想了一二个时辰,仍想不明白。”袁世凯低眉俯首。
慈禧盯着信纸看了片刻,冷冷一笑,说:“逃走的刺客,务必要生擒,我想亲自瞧瞧,他是何方神圣。至于其他的刺客,就算是用铁钎撬,也要把他们的嘴撬开。”说着挥了挥手,“你二人下去吧,有新消息时,再来见我。”
袁世凯和索克鲁跪了安,躬身退出了丽景轩。
两人走后,慈禧显得有些神思恍惚。她盯着局势复杂的棋盘看了片刻,心不在焉地落了一子,却是错棋一着。
与她对弈的老太监,名叫廉琦,供职于御膳房,乃是宫中有名的棋痴,此时一心专注在棋局上,忽见慈禧棋错一着,立刻摆车直进,乐呵呵地说:“奴才杀老佛爷的马。”
此话一出,不知如何触怒了慈禧,慈禧瞬间神色剧变,勃然大怒:“你杀我的马,我便杀你全家!”不由分说,唤来宫外侍卫,将苦苦哀求的老太监廉琦拖了下去。
廉琦嘶哑的喊叫声渐去渐远,丽景轩中陷入一片死寂。
慈禧又重新拾起那封密函,目不转睛地盯着信纸上的八个墨字。虽然她不明白这八个字是什么意思,但是字迹却是化成灰都认得。每一处的点线勾画,若飞若动,均是当朝天子的笔墨,她绝不会认错。
天子的笔墨竟出现在刺客的衣服夹层里,慈禧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抹冷笑爬上了她的嘴角,她心说:“三十年前,你乃垂髫小儿,我便能将你捧上天去;三十年后,我虽古稀老妇,却也能将你摔下地来!”
慈禧唤入了候在门外的把门太监。把门太监见了方才廉琦被拖下去的一幕,心中尚且惴惴不安。慈禧年事已高,人越老就越容易喜怒无常,这几年慈禧时不时不问缘由杀一两个人,已成了家常便饭,是以把门太监被慈禧传唤时惶恐万分。慈禧没有杀他泄愤之意,只是将他唤至身前,吩咐了一番话。
把门太监不敢怠慢,连连点头,提了一盏灯笼,急匆匆离开了储秀宫。他在夜幕中迈着惶急无比的步子,数次险些摔倒,几乎是一路小跑,朝东南方向奔去。他心中只记得一个地名,那就是南三所以东的太医院,除此之外,他还记得一个人名——太医院医士冷德全。
当储秀宫被远远抛在了身后,袁世凯紧悬的心总算是稍微放了放,当然,仍不免有一丝担忧。“不点透密函的意思,”当四下里寂静无人时,袁世凯才小声地说,“老佛爷能明白吗?”
“袁大人,你多虑了。”索克鲁说,“懂不懂密函的意思,并不重要,只要老佛爷认得字迹就行。旁人的字迹,老佛爷兴许记不得,但圣上的御笔,老佛爷绝不可能忘记。老佛爷要我等生擒逃走的刺客,就说明她已认出了圣上的字迹。她命我等生擒刺客,就是想亲自审问这封密函的来历。”索克鲁的语气十分肯定,“这招借刀杀人之计,袁大人,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袁世凯急忙嘘了一声,左右顾盼,说:“此事关系重大,须谨言慎行才是。”随即压低了声音,“此事若成,你我各取所需,都有好处。只盼索大人将来最好能忘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
索克鲁会意,抚着胸口笑道:“袁大人的话,索某谨记在心。”
两人各怀心事,默默走了一截路,来到了中右门。索克鲁要去西华门布置埋伏,袁世凯要走东华门出紫禁城,一西一东,在此分别。
“逃走的刺客,一定要尽快抓住。”袁世凯临走时不忘叮嘱,“这刺客一刻在外游荡,总感觉要捅出什么娄子,我这心呐,便一刻也放不下。”
“袁大人尽管放心,我赶去西华门,正是为了此事。”
“要真抓住了我才能放心。”袁世凯拱手道,“此事就拜托索大人了。”
和袁世凯分开后,索克鲁由贺谦陪同,向西华门赶去。
默默不言,一路疾行,走到凝道殿外时,贺谦忽然压低声音说:“总捕头,有尾巴。”
“没有听错?”
“错不了。”
“继续走,切莫回头。”索克鲁深知,身后尾随的人不声不响,极有可能是胡客,而以胡客的能力,他和贺谦加在一起也没有几分胜算。
“近了。”贺谦忽然说。
“更近了。”贺谦随即又补充了一句。
索克鲁感到了一丝紧张。身后尾随的人若是胡客,他越走越近,那就是要动手的前兆。
“贺谦,依你之见,今晚胡客会不会去西华门?”索克鲁忽然提高嗓音,大声发问。
“恐怕不会。”贺谦说出了内心真实的想法。胡客既然没有按原计划去慈宁花园潜伏,多半已经有所察觉,自然也就不会再按原计划走西华门出城。
索克鲁却笑了:“我和你的想法正好相反,依我看,胡客此番一定会去西华门!”他的笑容里透出无与伦比的自信,“别忘了,我们手里还握有一张王牌。”
贺谦的脸上流露出不解。但他听见,身后尾随之人的脚步声,明显减缓了,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似乎是想听索克鲁会说些什么。
“胡客这人,别看他外表冷血,实则是个外冷内热之人。”索克鲁极有把握地说,“为了那个女人,他一口便应允入宫行刺。所以我想,只要把他的女人押到西华门来,即便西华门是刀山火海,他也一定会来的!”索克鲁说得尤为大声,有意要让身后尾随之人听见。
说话间,两人转过一道弯,来到了武英门外,灯火通明的西华门已经遥遥在望。贺谦急忙加快脚步,推着轮椅,片刻后赶到了西华门。
“后面的人没有跟来。”贺谦回头望了一眼。
“但愿他的耳朵够灵敏,听清了我刚才说的话。”索克鲁说。
两人登上西华门城台,进入了城楼。
白孜墨早已在城楼里候了多时。“总捕头,全都布置好了。”他迎上来,向索克鲁禀报。
“一共埋伏了多少人?”
“三队捕者,每队十人,共计三十人。另有三队捕者,分别守在东华门、神武门和午门,以防胡客走其他门出宫。”
“胡客一定会来西华门,三十个捕者远远不够。”索克鲁又想起胡客只花四天就解决掉十多个青者的事,“此人好比是先秦时期的聂政、南北朝时的刘桃枝,绝不可小视。保险起见,把另外三队捕者通统调到西华门来。对了,再派人去总领衙门通知曹彬,让他火速去我府上,押解姻婵来西华门。”
半个时辰后,另外三队捕者先后赶至西华门集结,算上已有的三队,总计六十个捕者,其中五十个捕者埋伏在城门两侧和城台上的隐蔽之处,另有十个捕者,跟随在索克鲁、白孜墨和贺谦的身边,随时听候调遣。
一切都已完备,现在就只等曹彬把姻婵押解来了。
然而,索克鲁左等右等,却始终等不来曹彬。
小半个时辰后,索克鲁有些坐不住了。他打算派出一个捕者,回总领衙门去看看,曹彬为何迟迟不至。
可就在这时候,西华门外忽然传来了一声沉闷而又短促的呜鸣。
那是御捕门的紧急讯号!
白孜墨和贺谦霍地站了起来。
呜鸣声是从西南方向传来的,听起来还有一段距离。皇城之内,御捕门的所有人都集中在西华门,而西华门外却忽然传来御捕门的紧急讯号,那只有一个可能,便是押解姻婵的曹彬,在赶来西华门的途中遇到了危难!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索克鲁丝毫不敢轻率,毕竟这是皇城之中,而且西南方向是皇家园林的西苑。他急忙命贺谦率一队捕者赶过去。
贺谦率领十个捕者火速赶到了声源地。
出事的地方,是皇家园林西苑的一条林荫小径。
发出紧急讯号的正是曹彬,他已身受重伤,另有两个捕者死在地上,被押解来的姻婵已经不见了踪影。据曹彬说,他和两个捕者押解姻婵从天安门方向进入皇城,经过西苑时,忽有一人从暗处杀出。两个捕者来不及做出反应,咽喉便已中刀,曹彬奋力抵挡,仍然身负三处刀伤,所幸都没有伤及要害。曹彬发出了紧急讯号,那人急忙劫走姻婵,朝西边去了。
“西边?再往西走,那就是瀛台了!”贺谦暗暗吃了一惊。瀛台是光绪被囚禁的地方,能不能追上行凶者夺回姻婵倒在其次,首要的,是保证瀛台不能出事。贺谦不敢怠慢,留下一个捕者照料曹彬,领着另外九个捕者,飞速朝瀛台赶去。
赶到中南海的南海北岸,贺谦放眼望去,南海上的瀛台一片漆黑,不见一星半点的灯火。
瀛台孤立于南海之上,四面环水,只有一座木桥与北岸相连。往常有两个太监把守在木桥的桥头,日夜轮替,以防止光绪逃跑,此时两个太监却全没了踪影。贺谦当机立断:“你等守在桥头,休放任何人通过,我去对面看看。”
一个捕者急忙阻拦:“贺捕头,没有太后的懿旨,擅闯瀛台重地,那是杀头的死罪啊。”
贺谦却管不了这么多。如果让那行凶者上了瀛台,搅出什么事来,同样是死罪难逃。
“如果瀛台有事,我会发出讯号,到时你们就赶过来增援。”贺谦提了一盏灯笼,径直踏上木桥,快步走向桥对面的瀛台。那盏孤零零的灯笼,慢慢地消失在瀛台的黑暗深处。
曹彬,以及另外两位捕者的尸体,很快被弄到了西华门。
曹彬伤得不轻,索克鲁看过伤势,吩咐一个捕者赶去太医院请太医。白孜墨检查了两具尸体的伤口,向索克鲁说:“刀口斜长,又宽又厚,伤在喉结下两分处。”说着微皱起眉头,“这和冯则之的伤口,倒是很像。”
索克鲁问:“是刺客道的人干的?”
“很有可能。”白孜墨说,“在回京的火车上,杀死冯则之的,是一个厨子,我与那厨子交过手,瞧他的身手,肯定是行家人。”
“那他为什么要劫走姻婵?”索克鲁又问。
白孜墨摇了摇头。
“他劫了姻婵,当真往西苑的西侧去了?”索克鲁问曹彬。曹彬点了点头。索克鲁的想法和贺谦一致,他说:“西侧就是瀛台了,瀛台可万不能出事。孜墨,你赶紧增派两队捕者,去瀛台支援贺谦。”
贺谦已经带去了一队捕者,再派两队去,那么留守西华门的,就只剩下三队捕者了。“如果这时候胡客来了呢?”白孜墨不无担忧地问。
“不管胡客来不来,总之必须先保证瀛台不出事!”索克鲁清楚这两件事孰轻孰重,所以命令无比坚决。白孜墨急忙安排两队埋伏在城台上的捕者,火速朝瀛台方向赶去增援。
这两队捕者前脚刚离开西华门,一个守门禁军后脚就飞奔上了城楼,向索克鲁禀报说:“索大人,太医院医士冷德全,奉了太后之命,说要出宫办事,现在正候在城门前,不知可否放行?”
索克鲁想了想,说:“带我去看看。”他下了城台,亲自查看了冷德全的出宫令牌,问道:“这么晚了,冷先生还要急着出宫,不知是去办什么事?”
冷德全并不打算照实回答,只说是老佛爷的吩咐。
“冷先生,西华门外不安全,不如等天亮了再出宫吧。”
冷德全面露苦笑:“老佛爷的旨意,向来说一不二,说二不一,我这做奴才的,也是没有办法啊。”
索克鲁微微一笑:“那就祝冷先生办事顺利。”回头命令守门禁军开门。
西华门缓缓开启,冷德全左手拎起药箱,右手提着灯笼,脚步匆匆地出了城门。
城门刚刚关合,索克鲁等人正准备返回城台上,一个人忽然从黑暗中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却是个大内侍卫,浑身上下都是触目惊心的鲜血:“刺……刺客……”他伸手指向身后,神情惊恐无比。据他所言,他与三个侍卫巡逻至武英门外时,遭遇了袭击,三个同伴当场送命,只有他侥幸逃脱,奔来最近的西华门求救。
索克鲁问明了情况,说:“过去两个人,看看是怎么回事。”
两个捕者提着灯笼,小心翼翼地朝武英门方向走去。两人越走越远,渐渐被黑暗包裹,只剩两点灯光,在无边的黑暗深处移动。
忽然,两点灯光一齐灭了。两声惨叫响起,随后寂静无声。
敢在皇城之中杀死大内侍卫和捕者的,除了躲藏在宫中的胡客,还能有谁?
“去一队人,”索克鲁急忙说,“其余人死守城门!”
白孜墨伸手摸向腰间,扶住十字棱刺的柄端。终于有机会,可以报隧道里的一刀之仇了。他率领一队捕者,向灯笼光灭掉的地方赶去。
还未靠近,白孜墨等人在半途就遭到了袭击。两个提灯笼的捕者首当其冲,被杀死在地,两盏灯笼也被人弄灭了,四周又陷入黑暗。白孜墨抽出十字棱刺,向出事的地方扑去,却扑了个空。四周一片漆黑,不知敌人藏身何处。
“撤回来!”远处忽然响起来了索克鲁的命令声。黑暗是对刺客最有利的环境,索克鲁深切地明白这一点。
白孜墨虽然报仇心切,但总捕头索克鲁下了命令,他也不敢违背,只好率剩余的捕者撤回西华门。
刚撤回西华门前,众捕者的心神还没定下来,索克鲁忽然一声大喝:“围起来!”留守城门的两队捕者,闻声而动,将撤回来的这批捕者团团围住。
索克鲁微微一笑:“胡客,你装扮成太监,能够逃出景祺阁,可那不代表你就能装扮成捕者,从我索克鲁的眼皮子底下溜过去!”说这话时,索克鲁的目光扫了扫,最终落在一个捕者的身上。
索克鲁深知,胡客一整天躲藏起来没有动静,却忽然袭击四个巡逻的大内侍卫,而以胡客的本事,竟然还会让其中一个侍卫逃脱,并且跑来西华门求救,这太反常了。索克鲁略微一想,便猜到了胡客的计谋。
白天里,胡客没有进入慈宁花园,而是躲入了寿康宫中,极为耐心地熬过了整个下午。
时近黄昏,忽有大批侍卫和捕者从慈宁花园中撤出,索克鲁也在贺捕头的陪同下往北边走去。这一切印证了胡客的猜想,慈宁花园中果然潜伏着危险。只是让他略感吃惊的是,要对付他的,竟然是指使他入宫行刺的索克鲁!
胡客出了寿康宫,悄悄尾随在索克鲁等人的身后。他想看一看,索克鲁究竟要做什么。
他跟着来到了储秀宫外,储秀宫守卫森严,他没法跟进去,只好在外等了一段时间。索克鲁出来后,他又跟着向南走。跟踪到武英门外时,他打定决心,准备向落单的索克鲁和贺谦动手,但却听到了索克鲁故意大声说出的要将姻婵押到西华门来的那番话。灯火通明的西华门已然在望,再往前走就将暴露身份,于是他停止跟踪,就近躲了起来。
如今整座紫禁城四门封锁,便如一座巨大的牢笼,将胡客牢牢地困在了其中。但胡客丝毫不担心脱身的问题。他没有打算逃出宫去,而是打定了主意要救姻婵。若非为了姻婵,他当初也不会答应入宫行刺。然而西华门一定设有重重埋伏,要想营救姻婵,必定千难万险。
这一天一夜之中,胡客先是假扮成仙舞者,进入了紫禁城,然后又假扮成太监,顺利逃出了景祺阁,接着再假扮成宫中侍卫,成功避开了宫中的大搜捕。所以当面临营救姻婵这一难题时,胡客再一次想到了假扮。要想混入西华门,最好的办法,自然是扮成御捕门的捕者。然而这一次,却终于没能逃过索克鲁的法眼。
索克鲁猜到了胡客鱼目混珠的计谋。当看见远处的灯笼连续两次熄灭时,索克鲁便知道,那是胡客在制造鱼目混珠的机会。所以他当即下了命令,让白孜墨等人撤回来。而当白孜墨率领剩余的捕者撤回时,索克鲁果然准确地在捕者当中找到了胡客。
被识破了计谋,就无须再隐藏下去!
胡客动手了,问天的赤芒爆裂开来,在火光的照耀下肆意地跃动。
三队捕者,外加十几个守门禁军,人数约有半百,在索克鲁的指挥下,将胡客重重包围在垓心,不给胡客任何突围的机会。虽然慈禧曾说过要生擒逃走的刺客,但索克鲁似乎不打算照办。所有捕者和禁军都使出了全力,要致胡客于死地。
索克鲁将轮椅向后滑动,与激斗的圈子保持一定的距离。“束手就擒吧。”他冷笑着劝说。
胡客的字典里没有投降二字。
身陷重围,胡客却始终保持着沉着和冷静。看起来,他似乎没有任何脱逃的机会,然而他却拥有一个十分利己的优势——穿着捕者的衣服。在这黑夜之中,在明暗不定的火光下,在一群捕者的扎堆之中,胡客疯狂地左冲右突,电光石火之间,他的身影便融入了众多捕者之中。
这才是真正的鱼目混珠!
虽然实现了包围,可捕者们却相当被动,接连伤亡了好几人,不少捕者却连胡客身在何处都没有看清。
这时候,白孜墨出手了!
他静立在圈子外,旁观了片刻,目光一直锁定在胡客的身上。无论胡客如何变换位置,他的目光始终像一枚钉子,牢牢地钉死了胡客。
报仇的机会到来了!
白孜墨拨开了几个捕者,十字棱刺准确地刺向胡客的后背!
胡客很清楚白孜墨的实力,这个人曾在火车上和屠夫交手,且长时间不分胜负。但是面对白孜墨的攻击,胡客却没有闪避,而是转过身来正面迎击。
这是胡客与白孜墨的第一次正面交锋!
身处困境,胡客没有丝毫的保留,每一次抵挡和反击都使出了全力。简单的几个回合后,白孜墨感受到了来自胡客的压力。对于他而言,胡客比当初在火车上和他交过手的厨子,似乎更难以对付。
上一次在火车上与屠夫交手,胡客用的是左手,已能胜出一招半式。这次他的右手已经恢复,自然更为厉害。
胡客不但身手厉害,兵器上更是占了极大的便宜。白孜墨的十字棱刺,虽也是一件名匠打造的利器,但在两千多年前铸剑大师欧冶子锻造的问天面前,仍然逊了一筹。随着一声脆响,十字棱刺折断成两截。问天直进,胡客在白孜墨的手臂上留下了一道寸长的刀伤。
旧仇未报,又添新恨!
众捕者急忙合围而上,护住受伤的白孜墨。但胡客斗志正盛,趁势而进,成功寻找到了突破口,一举杀出了众捕者和守门禁军的包围圈。
冲出重围的胡客,没有逃离西华门,而是飞快地沿石阶奔上城台,蹿入了城楼。
胡客并不知道,姻婵已在来西苑的路上被人劫走。他冲入城楼,本是为了营救姻婵,但姻婵没有看到,却看到了身受重伤的曹彬和两个捕者的尸体。
胡客的脸色顿时发生了剧变。“他怎么也来了?”两具捕者的尸体上,那又宽又厚的伤口,像极了屠夫的杰作。就在胡客惊愕之时,身后追来的捕者,已经冲上城台,将城楼团团围住。
索克鲁大手一挥,十几个捕者小心翼翼地进入了城楼。
城楼里的灯火,忽然一齐灭了。刚进入楼中的捕者们,顿时陷入黑暗,而伴随黑暗一起袭来的,还有死亡的恐惧。
胡客再一次制造了黑暗的环境。他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他在黑暗中实施了袭杀。同伴的惨叫声,令没遭受袭击的捕者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撤退。胡客要的就是这个机会。他随在十几个捕者中,从城楼里一拥而出。
这是又一次鱼目混珠!
然而白孜墨眼尖无比,胡客即便化成了灰,也无法从他的眼皮子底下溜走。他从身旁的捕者手中抓过一柄刀,朝涌出城楼的捕者们冲了过去。他一刀砍向其中一人,正是胡客。
白孜墨对手臂上的伤势不管不顾,向胡客发动了猛烈的进攻。遇上如此难缠的对手,而且还是御捕门的副总捕头,换了其他的刺客,恐怕心里只有叫苦不迭,然而此时的胡客却暗自兴奋。
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对手!
几个回合后,白孜墨的兵器又被问天斫断。他揉身而上,徒手与胡客搏斗,又受多处刀伤后,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方才撤阵。虽然落败,但白孜墨争取到了时间。分散在四周的捕者纷纷围拢,再一次将胡客困在垓心。
胡客虽然厉害,但是从城门前到城楼里再到城台上,几番被围困,几番突围,又再次被围困,长时间的恶斗,已令他的力气一分一毫地流失。再这样斗下去,即便是神仙,也有力竭被擒的时候。
“索克鲁,姻婵到底在哪里?”胡客忽然大声问。
远处的索克鲁冷冷一笑,什么话也没说。
胡客已经进城楼里看过,姻婵不在里面。整个西华门,只有城楼可以藏人,其他地方都暴露在眼皮底下,如此看来,姻婵绝对不在西华门。胡客心想,索克鲁在武英门外说的那番话,看来只是诱骗他上当而已。
姻婵不在,胡客便没有了留下的理由。他奋起余力,将捕者的包围圈杀开一个缺口,移步到城台边上,忽然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城台高三丈有余,胡客纵身跃下,下坠的力道极大!
落地之时,他双腿一曲,向前连续翻滚了四圈,终于消去下坠之力,随即几个蹿步,消失在了西华门外苍茫的夜色之中。
白孜墨率人追去西华门,然而夜色茫茫,早已不知胡客逃向了哪个方向。
“不用追了,直接去瀛台。”索克鲁滑动轮椅,从后方缓缓跟出来,“只要把姻婵抓在手里,不愁胡客不自投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