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半时辰后,火车又一次开动了。
在彰德府上车的人,形色俱全,这使得局势变得更加纷繁复杂。白孜墨派四位次捕把守二号车厢两端的入口,三位捕头负责过道的站桩,他则亲自坐镇在中包厢的门口。
作为贵宾车厢的二号车厢上,总共配置了三间包厢,除铁良住的中包厢外,左包厢里住着一位在彰德府上车的官员。白孜墨亲自去询问过,那是一名进京赴任的太医院医士,姓冷,带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小药童随行。医士出示了吏部发放的调任文书,身份肯定没有问题。火车途经广平府时,又上来一个男人,满脸的痘印,身穿黑底红心元宝大棉褂,一派富商打扮。这富商看都没看白孜墨一眼,径直住进了右包厢中。
白孜墨立刻对这位富商上了心。从早到晚,富商只出来上过两趟厕所,除此之外再没露过面。
白天相安无事,时间随着过往的风景而逝。
到了入夜时分,由曹彬把守的一侧入口,忽然喧闹起来。
一个中年胖女人被拦截在入口处,正鼻孔朝天地与曹彬和另一位次捕交涉。在胖女人的身后,站了一个浓妆艳抹的姑娘,白皙的右手搭在车厢壁上,穿着打扮均透出一派风尘气息。
“里儿有位官爷,早先讲好了价钱,说一到夜里,就送这位水姑娘进去伺候。”胖女人左手叉腰,右手指指点点,用肥得流油的嗓音说,“你们是那位官爷的下属吗?既然不是,可就不要拦着道啊?”
贺捕头走过来搞清楚了状况,回去向白孜墨禀报说:“白捕头,是两个娼马子,说左包厢的太医院医士订了夜票,死活要送一个姑娘进来。”娼马子是北方的江湖话,意指妓女。那年代有这样一批老鸨,没有盘楼的资财,就带了姑娘们四处游走,或赶马车,或乘火车,沿路接活儿,成本低廉,赚头十足,倒成了乱世当中青楼行当的一条活路。
白孜墨手指左包厢:“去问问。”
贺捕头走到左包厢外敲响房门,里面传出那医士的声音:“谁?”嗓音里透着一丝紧张。
贺捕头问了话,那医士回应说:“是我要的人,劳烦诸位大人给抬抬手,放她们进来吧。”
贺捕头将原话转述给白孜墨,白孜墨说:“搜身,如果没有问题,就放进来。”
曹彬搜了老鸨的身,又搜了水姑娘的身。老鸨掩嘴笑道:“啊哟,这位爷,想要姑娘就直说,外面还有的是啊!这位水姑娘,里儿的官爷可是点过名道过姓的,您下手轻省点儿,咱家的姑娘细皮嫩肉,水灵水灵的,可别给摸坏了。”
倒也没搜出什么,曹彬和另一位次捕放了行,老鸨和水姑娘挥舞着带浓郁香气的绢丝,摆媚卖俏地走进了二号车厢。经过贺捕头的身边时,想是因为贺捕头容貌俊朗,水姑娘回过头来,娇媚地打量了他一眼。
老鸨敲响左包厢的门说:“官爷呐,您点过名的姑娘,咱给您送来了。”
门开了一溜缝,那小药童探出脑袋,略显神秘地瞅了左右一眼,然后快速地付了银两给老鸨,将水姑娘拉进门里,急急忙忙地合上了门。
老鸨笑起来:“啊呀,瞧给您急的!水姑娘,好生把官爷伺候舒服了!”将银子揣进衣服内层的纽扣袋中,扣好纽扣,又拍了拍,像是怕掉了,直笑得合不拢嘴来。她往回走,一步一摇地走回车厢的入口处,回头冲曹彬吆喝:“这位爷,咱家的姑娘个个活儿好,您要是想寻快活,记得来五号车厢找咱,哈哈哈。”一路撒着放肆的笑声,扭着水桶般圆肥的屁股走了。
老鸨走后,白孜墨微微侧头,问身旁站桩的贺捕头:“你怎么看?”
贺捕头望了一眼老鸨的背影:“娼马子没假,老鸨却是在探路。”
白孜墨赞成了贺捕头的说法,点头说:“这老鸨脚踩蝴蝶步,意在度量距离长短,不可不防啊。”看了看左右两侧的包厢,又说,“左包厢的太医院医士,调任文书的确是真的,但人可以假冒;至于右包厢的富商,深居简出,摸不透底细,也不能排除嫌疑。我上车的时候,测量过包厢壁板的厚度,不足半寸,穿壁板而过,并非难事,所以左右的包厢也不得不防。”
“还请白捕头示下。”
“下一站是顺德府,离保定府已经不远了。记住,到保定府之前,务必看死四周,严防死守,尤其是两侧的包厢,不可松懈半分,绝不能留下任何机会。”白孜墨捋着胡须,露出一脸自信,“荆棘鸟揭了赏金榜,就一定会动手。等保定府一过,离卢沟桥只剩下三百里路时,她就没有再拖耗下去的资本。那时候,我等再稍微松懈一下……”
贺捕头点点头,对付狡猾的敌人,欲擒故纵是个不错的选择。
“还有,铁良毕竟是朝中重臣,是老佛爷跟前的红人。在彰德府的时候,他险些出事,我不想他接下来再有什么事,否则我等担待不起,总捕头也要因此事而受牵连。”白孜墨说,“记住,我们不但要把鱼钓上来,还要保证鱼饵也完好无损!”
贺捕头颔首躬身,领命而去,将白孜墨的意思传达给其他御捕。
这时候,左包厢里传出了女人的吟笑声,一忽儿咯咯大笑,一忽儿低声嬉笑,看来那太医院医士和水姑娘正狎玩得不亦乐乎。白孜墨早就过了风流的年龄,甚至对男欢女爱产生了厌恶。他将一根竹签握在手中。那是一根竹钉子,刺客道最普通的暗器,是从铁良的右膝弯里拔下来的。白孜墨借助头顶煤油灯的光,仔细地端详这根平淡无奇的竹钉子,一边暗想,刺客道的人应该刺杀铁良才对,为什么要反过来救他性命呢?
小半个时辰过去后,左包厢里的莺声燕语渐渐歇止,火车上再没了动静,唯独车轮与铁轨撞击的铿嚓声有节奏地响着。夜很静,其他车厢里的乘客大都在熟睡,御捕门的人却仍旧打足精神值守。这一夜,在没有松懈反而愈发严密的看守下,二号车厢一直没事发生。
到了天色透亮时分,一声拉长的又尖又刺的摩擦声,惊醒了火车上的每一位乘客。
那是急刹车的声音!
火车的车轮与铁轨擦出四溅的火星,经过短时间内的紧急减速,最终刹停在一片荒莽峻岭之中。
车窗一扇接一扇地拉开,脑袋一颗接一颗地探出,所有人都想搞明白,前方到底出了什么事,火车竟刹得如此紧急!
只见十二三骑马,呼啸着一阵风,从车头方向飞驰而来。马上的骑者都穿着劲装,手里滴溜溜地挥舞丈余长的钩子索。四骑马朝车尾驰去,另外几骑马则沿火车均匀散布。
那四骑马奔到车尾,留下一骑看守,另外三骑上的骑者翻身下马,取下背上的砍刀捉在手里,凶神恶煞地闯进车厢里来。
乘客们以为是山匪劫车,吓得不敢动弹。本以为散财就能了事,岂料闯进来的三个骑者并没有索要钱财,而是揪住乘客一个个地照面。一个满脸横肉的骑者看一个人就叫一句:“妈的,不是!”另外两个骑者都铁青着脸,像和整列火车上的乘客都有深仇大恨似的。
搜完一节车厢,三位骑者又闯进下一节车厢继续搜,一节复一节,像是始终搜不到要找的人,直到搜完三号车厢,准备进入二号车厢时,终于被曹彬和另外一位次捕拦住了去路。
“让开!”当头的骑者一边嚣张地吼叫,一边使劲往里闯。
曹彬岂是吃素的茬,气势凌人地往那一站,像一座又高又大的山峰挡住了去路。
当头的骑者刷地抽出一截刀口,本意只是想吓唬一下曹彬。
可惜他选错了对象。
曹彬不由分说,胳膊肘就那么一伸一缩,亮刀的骑者就以一个难看的姿势倒在了地上,大刀也被夺了过去。曹彬不由分说挥刀就砍,第二个骑者试图举刀格挡,却被震得脱手,太阳穴随即挨了一刀背,赴了第一位骑者的后尘,以一个更难看的姿势长卧不起。剩下的一个骑者见情况不妙,奉行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原则,撒丫子就跑,边跑还边像市井流氓那样回头大叫:“你等着,你给我等着!”
曹彬没有追赶,任其逃去。他担心有诈,唯恐中了调虎离山计。在八宝洲的秘密监狱里,他就因为大意而致使胡客逃脱,如果这一次再因小失大,就不是批评和罚俸那么简单了,往重了说,脑袋是否能保住都不太好讲。
曹彬并没有等太久,逃走的骑者就把能主事的人找来了,随行的还有几条身形魁伟的壮汉。主事者是见过世面的人,瞥过眼见到车厢壁上挂着的“闲人免入”的黄底红字木牌,就知道车厢里住的人非富即贵。他和善地笑了笑,冲曹彬作了个江湖揖:“兄台,劳烦您借个道。”
曹彬却一脸铁青,没有要理睬他的意思。主事者身后的一个彪汉险些就要发飙,被主事者伸手拦下。主事者望了一眼曹彬的身后。他望见了把守车厢另一端的两个次捕,望见了过道里站桩的三个捕头,以及端坐于过道中央的白孜墨。他像一个精明的猎人,嗅出了这些黑衣保镖身上散发出的不同气质。这种非比寻常的气质,逼得他往后退了一步。
“那好。”主事者料到这群人不好惹,且人数不少,真要动起手来,未必能占得便宜,所以决定退让了。
“兄台请便。”冲曹彬说完这话,他随即压低了声音,“兴许那小贱人早就下了车,回头找!”几条壮汉抬起昏死过去的两个骑者,随在主事者的身后,神色匆匆地下了车。
这群骑者正是日月庄的人,主事者就是日月庄四兄弟中的老大,站他身后险些发飙的彪汉是老二。日月庄的人用随身携带的解药解了雷公藤的毒,随后骑快马追赶了整整四天,趁火车在彰德府停留的机会,终于抄捷径赶在了火车的前头,好不容易拦下火车,一番搜找,却始终找不到胡客和姻婵的影子。日月庄的人纷纷上马,老大挥舞马鞭一声吆喝,所有人策马扬鞭,沿铁轨返程寻找,飞驰而去。
火车上的乘客都虚惊了一场,拍拍胸口,紧张的脸色逐渐平缓,忐忑的心情逐渐平复,略显激动又不敢声张地议论刚才发生的事。
一阵子时间过去后,渐渐地,一部分乘客率先闭上了嘴巴,开始左顾右盼,紧接着,又有更多的乘客停止了交谈,跟随周围的乘客东张西望,到最后,车厢里彻底安静下来。不少乘客拉开车窗,探头向前后张望。清晨的阳光洒满山林,前后的道路一览无余。刚才那群骑马的人早已跑没了踪影,铁轨上畅通无阻,既无人拦,也无阻碍。乘客们缩回头来,暗暗犯着嘀咕,心想这火车怎么还不开?
又过了一阵,乘客们的窃窃议论,被大声的抱怨所取代。但无论如何愤激,火车就像死了一般,始终没有要开动的意思。
有好事的乘客忍不住起身,想走去车头看看怎么回事,却被曹彬等人拦在二号车厢的入口处。围团的乘客越来越多,对火车不开动的抱怨,逐渐转化为对曹彬等人阻拦的不满。一些骂人的话难听得要死,气氛之紧张,就差甩开胳膊亮招了。
白孜墨对贺捕头说:“叫冯则之去车头看看,其他人先不要动。”
冯则之是地字号次捕,在这八位御捕当中,他是最年轻的一位。他原本把守在二号车厢的另一头,领命后就拉开厢门,径直走进了一号车厢。一号车厢分为三部分,先是厨室,然后是物资储藏室,接着是火车司机、司事、司火人员休息的地方。但此时一号车厢内却空无一人。冯则之感到奇怪,又走进了位于车头的驾驶室,然后看到了包括一个洋人司机、三个中西司事,一个华人司火以及一个厨子在内的六个人——六个不再动弹的人。
六个人的身子还没僵硬,体温尚在,应该刚死片刻。六个人的脖子上都有一道刀口,口子两侧的皮肉向外翻裂,应该是被很厚的兵器划割所致。冯则之年轻的脸上露出老成的凝重,不由自主地感叹了一句:“好快的刀!”凶手用的刀虽然粗厚,但出刀之快,快到六个人的脸上还没露出丝毫痛楚的神色,就已被夺去了性命。
从血液的凝固程度来看,这六个人应该是在火车停下来后的这段时间内被杀的。但冯则之所处的二号车厢离车头如此之近,非但没有听到任何呼救声,甚至连丁点响动都未察觉。
刚才那群骑马的人是从车尾登的车,最后被阻拦在二号车厢的入口处。他们从始至终没有去过车头。所以那群人不可能是凶手,凶手必定另有其人。凶手的目的再明显不过,就是为了阻止火车行驶,让它停在这片崇山峻岭之间。冯则之的神色更加凝重了。他知道,大概是该来的人,终于已经来了。
就在他站起身准备回去做禀报的瞬间,他忽然注意到,六个死者中的厨子,其右手垂在地上,摊开的手掌下露出几道血迹,构架成一个潦草的“歹”字,似乎还有一部分血迹,被手掌遮盖住了。
看来这厨子临死前拼了最后一口气,蘸血写下了什么话。
冯则之皱了皱剑眉,俯下身,将厨子的右掌挪到一边,看见了完整的血迹。
那是一个“死”字,“歹”只是它的左半边。
当这个不详的字眼进入他的瞳孔时,一道凛冽的寒光忽从他的左侧斜撩而起!
冯则之瞪大了眼睛,瞳孔里满是无法置信。在他的左侧,原本躺在地上的厨子竟然活了,缓缓地站起,左手里斜握着一柄剔骨尖刀,刀锋上还有新鲜的血迹。冯则之感觉脖子根透凉透凉的,像有冷风在使劲地往里钻。这位御捕门最年轻的地字号次捕,就这样永远地倒了下去。在他死而不瞑的双目前方,那个血写成的昭示他死亡的“死”字,正被他喉头喷涌出的鲜血慢慢地淹没……
冯则之一去不回,叫了好几声没有应答,白孜墨估计是出事了。
在他的授意下,一位姓沐的天字号捕头前去查看,发现了刚死去的冯则之和另外五具死透的尸体。
沐捕头将冯则之的尸体抱回了二号车厢。
面对这位刚才还鲜活此时却已入僵的下属,白孜墨一个字也没说。但额头上一根根暴突的青筋,足以昭示他此时的心境。
六位御捕都在等白孜墨发话,到底是立即追查还是死守不动,须由当头的来定主意。
“各归其位,严阵以待!”白孜墨阴沉地说。他知道,一定是那个人来了。
这句话刚一出口,站在旁边的沐捕头虎躯就颤了颤。
沐捕头的两只手忽然间疼痛难当,火烧火燎,如同蜕了一层皮般难受。他抬起双手,只见两只手掌又黑又肿,那是显而易见的中毒的迹象。他瞬即明白了,凶手不但杀死了冯则之,还狠毒地在尸体上种了毒。他将冯则之抱回来,双手接触了冯则之的尸体,中毒已然无法避免。
沐捕头是御捕门中出了名的硬汉,但此时他那张硬朗的脸上,肌肉却筛糠般地抽动,汗珠连成一片往外冒,足见这毒是多么的狠烈!
沐捕头一出事,白孜墨等人还没做出应有的反应,曹彬那边就跟着出事了。
本来拦住围团的乘客不让进,但拥挤的人群中不知从何处忽然射来一枚冷针。曹彬猝不及防,右大腿外侧一凉,很快烧得剧痛。冷针上同样喂了毒。曹彬咬紧牙关来抵御一波接一波的疼痛,但右腿还是不受控制地蜷屈继而发抖继而麻木。
为了救命,贺捕头一脚踹开了左包厢的门。他将那名赴京任职的太医院医士揪了出来。医士看过两人中毒的情况,急忙唤小药童取来牛皮针囊,扒下八长八短共十六枚银针,在沐捕头的腕、肘、腋、肩处连下八针,又环绕曹彬的大腿根部连下八针。
这闭血八针,是那医士的家传绝学,有暂缓血脉运行的功效,可以放缓毒气上行的速度。但他的身边没有带解毒的药材,无法根除毒素,必须尽快将两人送去某个集镇上,找到医馆施药救治才行。
“不能再拖了,”医士说,“再迟个一时片刻,性命堪忧呐!”
见白孜墨一直不做表态,贺捕头忍不住说道:“白捕头,还是下车吧。”连续四天四夜没有任何风吹草动,可这一动就是一连串的麻烦,八位御捕转眼间一死两伤,凶手却连影子都没露。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下车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一来可以将沐捕头和曹彬送去最近的集镇救治,二来到了空旷之处,凶手就无法再进行偷袭,只要能明目张胆地对决,一旦挑明了作战,御捕门这几位御捕便丝毫不惧。
但白孜墨却不同意。
身为御捕门的副总捕头,还是带了七位天地字号御捕执行此次的任务,这样的身份和台面,让他拉不下这个脸。在一个刺客的面前让步,这是白孜墨的御捕生涯中所绝不能容忍的!
他叫两名次捕把受伤的沐捕头和曹彬送去最近的集镇救治,然后径直推开门走进了中包厢。铁良正坐在床上,因右腿的伤势,一直在包厢里休养,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他也漠不关心,只是喝茶看书。白孜墨没有对铁良说什么,直接把凳子拉出来坐下,手扶一柄锋锐的十字棱刺。一看白孜墨的脸色,铁良就知道眼下的情势不容乐观。
白孜墨选择留下来直面刺客,贺捕头和另外一名姓李的捕头也没有办法,只好陪他守在铁良的包厢里。
死人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火车上所有的乘客都知道了。御捕门的人不再阻拦,不少乘客都跑去车头看热闹。司机、司事、司火人员全部死于非命,无人驾驶的火车必然会在未来的一两天甚至更长的时间内停留在这片荒无人烟的山林里。考虑到接下来会忍饥挨饿受冻,又怕沾染上死人的晦气,那些不在乎这点车票钱的乘客满嘴怨语地扛起行李,随御捕门的两位背着沐捕头和曹彬的次捕,一起去寻找就近的集镇,好在已是直隶境内,换行陆路,只需额外多花两三天的时间就能抵达京城,总好过在火车上漫无目的地空等。
车厢外一片吵闹,车厢内,白孜墨却在静心地等待。
他不知道对头会从哪里出现,也许是正门,也许是车窗,也许从头顶而降,也许破壁板而入。他清空了耳根子来捕捉周遭的动静。御捕门的人都经历过残忍的夜训,在黑暗里练就了非凡的听力,但凡有任何异样的风吹草动,一定逃不过白孜墨的耳朵。更何况不止他一个人,还有贺捕头和李捕头在。一个人兴许会走耳,但三个人加在一起,走耳的概率就降到了最低。
很快,白孜墨等待的动静就出现了。
不是有人从外面闯入,而是火车忽然间动了。
从车窗望出去,火车的两侧,刹那间满是吵闹的人群。刚下车的乘客们,因为火车的突然启动而慌乱不已,纷纷想重新上车。那些挤不上车的人,拼命地追赶越开越快的火车,几乎跑断了腿,最后也只是徒劳。御捕门的两个地字号次捕背着中毒受伤的沐捕头和曹彬,眼睁睁地望着火车越行越远,直至消失。如此一来,御捕门又少了两名生力军,留在火车上的,就只剩下白孜墨、贺捕头和李捕头三个人了。
“守在这里!”白孜墨不动的时候如一座山,行动的时候如一阵风。火车开动的一瞬间,他就冲出了中包厢,用最快的速度赶到车头。一定有人动过火门,可驾驶室里除了五具僵硬的尸体外,别无人影。白孜墨不懂如何操作火车,那些复杂的操作杆足以让他眼花缭乱,这使得他无法将火车停下。他现在只能追击开动火车的人,而这个人绝不可能凭空消失!
白孜墨从驾驶室的侧窗探头出去,果然看见铁门的侧把手上,悬空挂着一个厨子。厨子发现了白孜墨,旋即一个鹞子翻身,上了车顶,身手矫捷如猿猴。
终于发现了凶手的踪迹,白孜墨岂容他再逃?
白孜墨钻出侧窗,用同样矫捷的身手翻上了车顶。
厨子并没有逃走,而是站在车头的顶上。他的沾满油污的衣摆,连同脑后的刀头长辫,被大风吹起,扬得笔直,一柄剔骨尖刀斜握在手,刀锋上反耀着嗜血的暗光。
在全速行进的火车顶部,白孜墨和厨子交上了手!
两人一交上手,就知道敌我实力均衡。只不过白孜墨占了上风向的优势,步步进逼,厨子身处下风向,迎着风吹,眯缝着眼睛,连续退了数步。即便如此,白孜墨仍然没有找到取胜之机。两人斗得旗鼓相当,短时间内难分胜负。
白孜墨刚离开包厢不久,昨晚来过的老鸨就找上门来。
她是为了水姑娘而来的。
“几位爷,”老鸨眉焦眼急,“见过咱家姑娘吗?”
水姑娘是老鸨手底下容貌最俏丽才艺最出色的姑娘,用青楼行当的话来说,这叫“游走的头牌”。在众多的姑娘里,老鸨就指着水姑娘赚钱。老鸨对贺捕头和李捕头说,曾有地主看上过水姑娘,要替她赎身,可她死活没答应,如此色艺双馨的角儿,不收个天价,如何丢得?
贺捕头向李捕头使了一个眼色,两人一左一右地站立,封挡住门口。如果老鸨的身份真有问题,那么两人的站位,足以扼杀老鸨接近铁良的可能。
见两人都没应答,老鸨怕没说清楚,又着急地说:“就是昨晚在隔壁包厢伺候的水姑娘啊!你们见到没?”
见贺捕头和李捕头摇头,老鸨不死心地说:“那她能去哪啊?”她攥紧了掌心,站在原地不肯离去。
“我们没见过你家姑娘,你去外面找吧,兴许她刚才下车了。”贺捕头说得十分客气,手上却开始撵人。他的手成推搡状,接触到老鸨的身子时,忽然双手反拧,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老鸨制服。
老鸨的两只手被反拧到了背后,扯开嗓门呼痛,像杀猪般嚎叫。
贺捕头喝问:“是不是你下的毒?”
老鸨一边啊呀叫痛,一边嚷嚷道:“下什么毒?”
贺捕头加重了几分力道:“昨晚你离开时,脚底踩的是蝴蝶步,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蝴蝶步”三个字一出口,老鸨不再叫嚷了。撕破了脸皮,便没必要再装下去。她用了一种很奇怪的身法,两只手瞬间就从贺捕头铁钳般的抓拿下抽脱而出。这使得贺捕头和李捕头惊讶万分。老鸨脱身后,双手顺势从发髻上抹过,十指一张,两根从头发里拔下的冷针激射而出。咫尺之隔,发难又如此迅速,贺捕头和李捕头竭尽全力还是未能避让。这两枚喂毒的冷针与射伤曹彬的如出一辙,刺入了贺捕头的腹部和李捕头的心口。两位天字号捕头就此倒下,通向铁良的道路畅行无阻。
老鸨终于露出了真实的面目。她走到床前,面带嘲弄地笑着,望着铁良说:“就是你吗?”
铁良一点也笑不出来,看了一眼两位倒地不起的捕头,紧张的目光落在了老鸨的身上:“你是谁?你……你想做什么?”
“我当是何等样的人物,原来五千两黄金只是这副猪头样。”
“谁要买我的命?”铁良问,“是魏光焘?岑春煊?还是张之洞?”
“死到临头还关心这个。实话告诉你,买主是谁,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赏金榜上赤纸金字,你的名字赫然在列。”她从发髻里拔下一枚冷针,向铁良头顶的要害处缓缓刺去,用一种幽默而又不失嘲讽的口吻说,“不用害怕,眼睛一闭,很快就过去了。”
铁良知道一切都结束了。他没有挣扎,连两位天字号捕头都斗不过,何况他一个不会武艺的人呢?他闭上了眼睛,面色一点点地发僵。这辈子风起雨落,承受过志向难酬遭人排挤的忧郁,也享受过握权掌势大富大贵的滋味,什么都已经历过了,倒也不枉此生。只是死前不知道买命的主是谁,在心里留下了一丝遗憾,做鬼也无法做个明白鬼,总有一种不是滋味的感觉。
针尖触到了头皮,铁良的心冷了。心一旦失去温度,就会变得比世上任何寒物都要冷。铁良本以为这辈子就这么了结了,可偏偏在此时,门口响起了脚步声。老鸨的头回了一半,一支冰冷的硬邦邦的东西已经抵住了她的后脑勺。
“别动!把针丢了!”持枪抵住老鸨的,竟是住在右包厢的满脸痘印的富商!
这一变故委实出乎老鸨的意料。手枪是什么玩意儿,她心知肚明,只好两指一松,冷针掉在了床上。铁良见忽有救星从天而降,顿时喜出望外。本以为重获自由身的他,却瞬即被富商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你也别动!”富商的语气冰冷而无情。铁良这才知道,原来才出虎穴,竟而又入狼窝,脸上的喜色如过眼云烟般来得快去得更快。
“你,”富商对老鸨说,“蹲到墙角去,双手抱头,休想耍花招,当心吃枪子!”
老鸨不会傻到和子弹怄气,冷笑着照做了。
“你,”富商又对铁良说,“从床上滚下来。”
铁良下了床,腿伤令他只能扶住床沿勉强站立。
富商接下来的举动令铁良和老鸨一头雾水。他拉来凳子,在最有利的位置坐下,以便同时监视老鸨和铁良。他只是那样坐着,一言不发,除此之外什么也不做,像是在等待什么。
富商的枪坚定不移地指着老鸨,显然对老鸨十分忌惮,但怒火鼓胀的双眼却死盯着铁良,似乎又与铁良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这种异常的反差令铁良和老鸨心中一片迷惑。尤其是铁良,总感觉要发生什么,被富商那双眼睛盯得浑身不自在,有如万千只蚂蚁在体内蠕爬啃噬。
仿若与世隔绝般,包厢里陷入一片令人发毛的沉寂。
时间在这种死一般的沉寂和怪异的僵持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慢得如同沿墙根子往墙头爬去的蜗牛。
直到一个面相敦实的年轻人来到包厢门口,才打破了这种沉寂。年轻人压低了嗓子,用与他年纪相仿的生嫩嗓音说:“吴大哥,就等你了。”
富商终于改变了保持了足有一刻钟的坐姿,威逼老鸨蹲在墙角不许动,不忘在拉上包厢门后挂上一把铁锁,然后押着铁良朝车头的方向走去。
被关在包厢里的老鸨当然不会这么轻易就认栽。门虽然锁了,但车窗还可以打开。她拉开车窗,以狡兔般灵活的身手,毫不犹豫跃了出去。她跳到了火车的外面,尽可能地滞空,然后列车在眼前飞驰,右包厢迎面而来。在身子下落的过程中,她准确地抓住了右包厢的车窗窗棂,五指的指力令窗棂发出咔嚓的仿若碎裂的声响。她凭借这一下足堪完美的空中跳跃,成功从中包厢转移到了右包厢外。她从车窗跃进了右包厢,然后悄无声息地走出右包厢,像一条无声无息的蛇,慢慢地接近前方押铁良行走的富商。
富商没有任何警觉的意识。他从没想过被锁在包厢里的老鸨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逃脱出来。当老鸨拈一枚冷针刺向他的后背时,他仍然没有丝毫察觉。
于是,在潜伏了整整四天三夜后,胡客终于现身了。
在一号车厢的三分之二的位置,问天挡住了冷针,胡客拦下了老鸨!
“点火!”胡客大吼一声,随即朝老鸨发动了狂风暴雨般的进攻。他虽然右掌中毒带伤后只能动用左手,但因为突然从遮掩物后杀出抢了先招,加上吹毛断发的问天,一上来就以猛虎下山般的气势,将老鸨逼得步步退却。
老鸨并非省油的灯,退到一号车厢的末端,也只是右掌背挨了一刀,换了别人,像雾寒山上的那些青者,在胡客如此迅猛的进攻下早已呜呼哀哉。老鸨对胡客竟然能逼退自己大感吃惊,但她隐隐感觉到,胡客是憋足了一口气在狂攻,已是强弩之末,只需勉力再多坚持片刻,就可趁势反击。
然而没等到她的反击到来,胡客却忽地抽身而退,朝车头返奔。
“想跑?”老鸨大喝一声,拔足朝胡客追去,随手从发髻里取下两枚冷针,拈在指尖。
富商和年轻人押着铁良等在车头驾驶室的门口。见老鸨在胡客的身后追赶,富商急忙瞄准胡客的两侧空当开枪。枪声在狭小的空间里爆裂,震得人耳膜鼓荡。枪子不长眼睛,老鸨还没来得及发射冷针,就被迫停下脚步,放倒一张铁制餐桌,躲在后面。铁制的桌面像一面绷紧的鼓,在子弹的射击下爆响不止。
老鸨在心中默数,六声响毕,子弹已经用尽。她探头一望,见胡客等人钻进了驾驶室,嘭的一声,将驾驶室的门摔拢。她从餐桌后冲出来,朝驾驶室奔去。
然而赶了几步,忽然间,她嗅到了一股火药的味道,转眼一看,一道火线正沿着侧壁底角飞快地燃烧,火花四溅中嗤响不断!
刹那间,老鸨回想起胡客刚才喊过的一声“点火”。
她这时才明白过来,那是什么意思。
她的脸上出现了罕见的慌乱,随即用尽全力返身狂奔。
然而“轰”的一声巨响,有如地裂山崩,就在老鸨的身边炸开!
刹那间,铁木纷飞,滚滚黑烟冲天而起,一号车厢在炸药的爆破力下,硬生生地断为两截!
硝烟弥漫中,失去了牵引力的后十节车厢渐行渐止,有两节车厢脱离了铁轨,倾翻在地,众多乘客乱作一团,仓皇翻窗逃生。与此同时,载有胡客和铁良等人的火车头,在颠簸摇晃了数下后,没有被震出轨道,在蒸汽动力的牵引下,继续往前行驶。
转过一道弯后,火车头消失在了山林的深处,只留下林子上空一缕粗壮的烟柱。
富商抹掉了脸上用面粉和猪血糅制的痘印,恢复了本来的面目——吴樾。他就是曾假扮成押送吏潜入八宝洲秘密监狱设法营救万福华的吴樾。
吴樾是北方暗杀团的主力干将,又是光复会的成员,另一个年轻人姓张名榕,也是光复会的成员,与吴樾是好友。两人乘坐这班火车,自然是为了刺杀铁良而来。为了躲避大智门火车站的盘查,两人事先将枪支炸药藏在货运厢中,做好了标记,等上车后再秘密取出。不料这一切却被躲在货运厢中的胡客和姻婵听到。离开汉口后的第一天晚上,吴樾和张榕就打算行刺,然而准备动身的时候,胡客却忽然拦在了两人的身前。
吴樾认得胡客。
那一日若非胡客和姻婵将吴樾从秘密监狱里放出,恐怕这辈子他都难以再见天日。吴樾原本打算报答两人的救命之恩,但没想到一出监狱就不见了两人的踪影。这次忽然在火车上遇到,吴樾心中的惊喜之情自然不言而喻。
要想赢得守杀,胡客就绝不能让铁良死在这列火车上,而御捕门的人严阵以待,他也不想看着吴樾和张榕白白去送死。所以他在吴樾和张榕准备行动之前,将两人拦住了。
胡客曾是秘密监狱里的囚犯之一,同为囚友,吴樾自然而然地将他看做是自己人,并对这个从壁垒森严的秘密监狱里从容脱身的男人钦佩不已。所以当胡客阻拦他行刺时,生性豪爽的吴樾,想也不想就答应了。他心想胡客私下里肯定另有行动,胡客不肯言明,他也就不便多问。他不希望因自己贸然行刺铁良而坏了胡客的计划。
“你看我二人能帮上什么忙?”吴樾指着自己和张榕说。对他而言,这是报还救命之恩的最好机会。
吴樾听从胡客的安排,化装成一名富商,在火车停靠广平府时,他下车又上车,住进了紧挨铁良的包厢,以便监视铁良和御捕门的动向,并在最关键的时刻出现在最关键的地方,阻止老鸨刺杀铁良,尽管他比任何人都希望铁良死。张榕则趁车上混乱时,按胡客的要求在一号车厢里布置炸药。吴樾在中包厢里一边看住铁良和老鸨,一边等待,就是在等张榕将炸药布置好。
“此獠是清廷的军机大臣,又是满洲少壮派的领头,活着肯定比死了有用。”吴樾暗暗地揣测胡客保留铁良性命的目的。
车头行驶了片刻,后方已是一片苍茫的林海,后面十节车厢的情况再也看不到了。
胡客的计划大获成功。在荒山野岭,使车头与车身分离,这一招彻底隔绝了御捕门的捕者和其他刺客杀手的追击。这是胡客在右手受伤的情况下,所能想到的伤亡最小且最为省力的法子。下一站就是保定府,再往前便是卢沟桥,只要抵达卢沟桥火车站,守杀这一关就算胡客赢了。
但胡客总觉得这一切进展得太过顺利。比起以往的许多任务,这一次可以算是相当轻松。正因为如此,他始终有一种感觉:事情还没有完结。毕竟刚才与他交手的老鸨是个女人,而真正的对手——屠夫,却一直没有现身。
胡客不由面露苦笑。这些年来他的感觉一向很准。一个优秀的青者需要这样的感觉。但这一次,他是真的希望自己多虑了。
就在这时,火车开始行经又一个弯道。朝阳开始将火车的影子慢慢地投向侧前方。胡客忽然看见,铁轨旁的地面上倒映着车头的黑幢幢的影子,而在这团黑影的上方,竟还立着两道人影。
那是两道正在交叠移动的人影!
胡客先是吃了一惊,随即就发现,这两道人影之所以交叠移动,是因为正在迅猛地交手!
“看住他!”
胡客把铁良交给吴樾和张榕看守,将问天抽出,握在手中。他小心翼翼地从侧窗探出头去,悄悄朝车顶望去。
在车顶斗得难解难分的两个人,正是御捕门的副总捕头白孜墨和杀死冯则之的厨子!
虽然令火车身首分离的爆炸就发生在身旁不远处,但两个人都不敢有丝毫的分神。在这种生死系于一念的时刻,谁敢稍有分神,就将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白孜墨不肯在厨子的面前退让,就像贺捕头向他建议下火车时他却选择坚守一样;厨子更不愿就此收手,他的每一招每一式,无不透露出执着于胜负的决心。
两个人势均力敌,斗得难分高下,直到那一条黑暗隧道的来临。
车头呼啸着钻入了一条漆黑的隧道。
白孜墨和厨子被迫暂时分开了,各自蹲低身子,以保证不会和隧道低矮又硬实的顶壁来一次亲密接触。两个人忌惮对方的实力,又因黑暗中情况不明,都不敢贸然出击,于是紧绷着神经,留意身前,以防对方突然偷袭。
黑暗之中,风声作祟。
忽然间,白孜墨的身后掠来了一道异乎寻常的冷风!
进入隧道之时,厨子尚在身前一丈开外,所以白孜墨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身前。他完全没有料想到,会有袭击忽然从背后杀到!他在吃惊之余,急忙用手中的十字棱刺反刺身后,然而终究晚了一步。他的后背一凉,已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刀!
隧道尽头的那团白光猛地迎面扑来,车头呼啸着冲出了黑暗,驶入了光明。
白孜墨看见厨子还在他的身前,急忙踉踉跄跄地斜移了三步,然后看见了偷袭他的人——正站在车顶边缘,手握问天的胡客。
胡客的这一击,虽然没有攻击白孜墨的要害,却也将他伤得不轻。白孜墨的背上多了一道斜开的刀口,鲜血正不停地往下淌。他强忍剧痛,问道:“你们都不是荆棘鸟,你们到底是谁?”
胡客和厨子都不作回答。
白孜墨认定眼前这两个人是一伙的,如非一伙,为什么会突然冒出一个人来偷袭自己?一个厨子,已经够他应付了,现在又多出一个来历不明的厉害角色,他已深知自己绝不是这两个人的对手。虽然他很不愿意接受败局,但如今的局面已经由不得他。
白孜墨是一个有仇必报的人,他盯着厨子和胡客的脸,仿佛要将两个人的容貌深深地刻入记忆里。他用阴沉的嗓音说:“很好,很好。”忽然右手一举,十字棱刺勾住了铁道旁一棵大树延伸出来的枝桠,身子猛地离开车顶,腾空而起。
车头继续飞驰,很快将选择退出的白孜墨远远抛在了山林深处。
现在,车顶上只剩下胡客和厨子两个人了。
胡客的视线落在了厨子的身上。那脑后的刀头长辫,五短身材,再加上明晃晃的剔骨尖刀,这些无不告诉胡客,眼前的这个厨子,正是与他竞争“夺鬼”的代号为十一的屠夫。
呼啸的风声中,在好一阵沉默的对峙之后,胡客忽然开口了:“听说你是兵门最好的青者。”
胡客猜得不错,眼前这个厨子,的确是屠夫。
面对胡客的话,屠夫不置可否,只是左手微微向外移动,剔骨尖刀转了个面,刀尖对准了胡客。
胡客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的左手也跟着轻微地移动,沾着白孜墨的鲜血的问天,刃口上翻,与屠夫针锋相对。
无须言语,一场刺客道兵门青者的终极对决,已经在所难免!
胡客早就听闻过屠夫的大名,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与屠夫直接照面。不管铁良是死是活,也不管守杀是输是赢,既然与屠夫照了面,他就一定要与这个兵门最好的青者过一次手。既然要做兵门的“鬼”,那就要名正言顺,如果斗不过屠夫,即便保住铁良的性命赢得了守杀这一关,他的心里,也终将留下不甘。
胡客之所以在隧道里偷袭白孜墨,正是为了赢得这次难得的与屠夫正面对决的机会!
屠夫与白孜墨已拼斗了一段时间,损耗了不少气力,而胡客右手有伤,只能使用并不惯常用的左手。两人此消彼减,这一场即将到来的对决,倒也算公平,甚至胡客还要吃亏一点。
火车正穿过一片风骨峥嵘的青灰色山丘,火红的朝阳仿佛在两人的身上镀了一层橙红色的光芒。车头的飞驰带起来的风又干又冷,然而两个人的体内,热血却逐渐地沸涌起来。
屠夫率先出手!
这个有五成把握就敢出击的兵门青者,将不知被多少人的鲜血浸透过的剔骨尖刀,挥向了胡客。屠夫虽然身材五短,然而力气却十分惊人,锋锐的刀锋,如同裹挟着万顷波涛的汹汹来势,一次次地劈开烈风和阳光,迅猛地向胡客逼近。屠夫拿出了他的态度,只要出手,就是追求必杀的态势,绝不给对手以喘息之机。
面对如此排山倒海的攻势,胡客竟没有选择防守,反而还以更为猛烈的进攻!
胡客是对的,在屠夫如此雷霆万钧的进攻下,一旦选择防守,就将不可避免地步步退避,自此疲于招架,再没有任何还手之力,最终难逃败局。与屠夫这样的高手对决,唯一的取胜之道,就是毫不畏惧地与其展开对攻!
两个人,一道赤芒,一道白光,在全速行进的火车车顶上,纠缠得难解难分。
车头穿过了山谷,跨越了河流,驶入了保定府的地界。直到周围的峥嵘山丘被一马平川所取代,无人的荒山野岭变成农田块地时,两个人才终于分出了胜负。
一刀,仅仅只是一刀!
胡客仅仅只是胜在了这一刀上。他用持续性更久的攻势压过了屠夫霸烈的进攻,最终削掉了屠夫的一片衣角。屠夫的皮肉没有受伤,一点也没有。但是这一场对决,已然在这一刀中分出了胜负。
屠夫退开了一步,胡客也停下了进攻。
在呼啸的大风中,屠夫收起了剔骨尖刀。他坚硬如石的脸上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冷笑。“你以为你赢了,”屠夫摇起头,语气意味深长,“却未必如此。”
留下了这一句耐人寻味的话,屠夫从飞驰的火车顶上跳了下去。胡客看着屠夫落地时就势翻了几滚,然后毫发无损地站起身来,最后被火车抛到了看不见的远方。
胡客琢磨着屠夫留下的那句话。他不明白屠夫说这句话的意思,只是那种“此事远远没有结束”的感觉又加重了。他翻下车顶,回到驾驶室内。吴樾和张榕将铁良看得死死的。吴樾免不了好奇,问上面出了什么事,胡客只是摇了一下头,没有回答。
不多久,车头驶进了一处集镇小站。
原本单轨的铁路,在这小站出现了一条分支,向前延伸两里远后又并回了主干道。在站台边,有人正在卖力地挥舞着一面红旗。
吴樾向前方望去,只见极目的地方,一股黑色的烟柱正扶摇而上。
吴樾坐过南行北往的火车,知道这处集镇小站是铁路的一处中腰点,在主干道上设有两里长的并行分支,供以错车之用。两头相向而行的火车,须在此停轮、错车,然后才能继续各奔前程。道旁挥舞红旗的是小站的负责人,彼时的铁路章法规定,白昼举旗,夜晚张灯,见白旗白灯,尽可畅行,见红旗红灯,须紧急刹车。前方极目处黑色烟柱的出现,说明有一列火车正向这边快速驶来。这逼得吴樾不得不关闭火门。失去了动力的车头,在主干道上缓缓地停下,等待对面驶来的火车从支线上开过去。
小站上有一些乡里人,望着经历了爆炸后面目全非的火车车头,个个面露惊色。有人怕出事,跑去找来了此地的保长。保长端着打雀儿的火绳鸟枪,朝驾驶室里瞅,这一瞅就瞅见了一身官袍却面带急色的铁良。
保长是个活脑筋,瞅见当官的像犯了错似的站在旮旯里,几个平民打扮的人却大咧咧地坐着,就知道事情有些不对劲。他喊了一声“大人”,问铁良这车出了什么事,怎么被炸成了这副模样。
铁良的命握在旁人手里,不敢有任何言语和肢体上的表示,只是面露急色。
保长瞧见这一幕,更加印证了心中的想法。他急忙招呼附近的乡里人包围了火车车头。撞上这种不对劲的事,如果不管,搞不好将来官府就要追究责任,到时候实行联保连坐,整个保内的人都会受罚,特别是保长,罚得最狠。乡里人大都抱着这样的想法,为保证将来不受罚,几乎一呼百应,转眼间就将车头团团围住。
保长端起已经埋药填砂的火绳鸟枪,先喝问胡客、吴樾和张榕的身份,没有得到答复,又呼喝三人下车,三人仍然无动于衷。这令保长很是恼怒,可是偏又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一时之间骑虎难下,很是尴尬。
吴樾和张榕在等,等胡客做决定,胡客也在等,等对面的火车驶过来。他料定保长不敢开枪。一个小小的保长,怎么敢不明情况就胡乱开枪,万一不小心打死了什么重要人物,纵然有千百条命也赔不起。这一点,恰恰是保长迟迟不敢开枪的顾虑。
胡客等了片刻,前方的黑色烟柱越发临近了,一列蒸汽火车的轮廓出现在视野里。
但这时,胡客却忽然改变了想法。
被炸过的火车头太过招人注目,在这样一处集镇小站都有人阻拦,更别说像保定府火车站那样有官差和巡警巡逻的大型车站了。可以想象,一旦往前行驶,沿途必有盘问拦截,想顺利抵达卢沟桥,不啻于痴人说梦。
这种想法在脑海中一出现,胡客立马有了下一步的打算。他掏出了那块已携带了多日的腰牌。那本是属于曹彬的东西,在八宝洲秘密监狱里时,被姻婵取走后转送给了胡客,胡客一直没有使用过,眼下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
以保长的身份和地位,他不可能识得这块御捕门的捕者腰牌。但牌面上雄鹰展翅的精美刻纹已经告诉他,这是拥有一定地位的大人物才能持有的身份证明。保长立刻面带敬畏,点头哈腰,然后自诩聪明地看了一眼角落里的铁良,心想难怪这位穿官袍的官爷只能靠边儿站,连话都不敢说一句,自然是因为官阶低微,还不够资格了。
就这样,胡客轻描淡写地化解了围困,并且从保长那里“借”了一辆虽然破旧但还算宽敞的马车。吴樾和张榕轮流驾车,胡客一直坐在车内看住铁良,既防止铁良逃跑也保护其免遭刺杀。
胡客要赶到北京城内的头号当铺,以结束这场守杀。吴樾和张榕正好也要赶去北京和光复会的同仁们会合,于是三人一路赶着马车向北,在熬过三天波澜不惊的颠簸后,终于经卢沟桥驶抵北京城下。
北京城就像一位死守着过去的奄奄一息的老人,在跨越千年的岁月摧磨下不失雍容华贵却又显得老气横秋。不用进入这座生硬死板的帝王之都,只是驻足于城外简简单单地望上一眼,那种沧桑的逼迫感便如排山倒海般压迫而来。
不知道城里发生了什么事,把守城门的巡警一反常态,对入城者竟然一概放行,对每一个企图出城的人却严加盘查。本来已经设想好应对入城盘查的解释,现在倒省事了,胡客等人不用说一言一字,轻轻松松便入了城。
然而北京城内并不是想象中的那般繁华。
放眼望去,满城极尽萧条。街道上开门营业的店铺屈指可数,更看不到任何驻足交谈的人,偶有行人路过,都是行色匆匆,只顾埋头疾行,眼睛都不敢看一下其他的路人。
“这是周厉王治下的镐京吗?”张榕嘟囔了一句。
吴樾拦住一位行人,想询问北京城里发生了什么事,那人却连连摆手,赶着步子绕道而行。吴樾又试着拦了好几个人,都是如此,其中有一个指了一下竖在街边的告示板才加快脚步离去。那是一块丈宽的巨形告示板,上面贴满了通缉悬赏令。胡客一眼扫过去,全是在通缉“三大案”的凶手。不只一条街如此,接连走过的好几条街都是这样。整座北京城变得相当古怪,连最深的胡同里都游离着不寻常的恐怖气息。面对这种异常,别说吴樾和张榕讶异了,连在北京住了几十年的铁良也感到不解。
胡客对北京城里发生了什么事,根本漠不关心。哪怕某位皇亲国戚死了,也与他没半点干系。他只关心守杀的事。按照约定,他现在要赶去刺客道设在京城的头号当铺。
“义士如果有什么需要,就到后孙公园胡同的安徽会馆来找我,我吴某人随时供你差遣!”分别之前,吴樾对胡客作了个抱拳,一旁的张榕也抱拳示礼。胡客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简单地点了一下头。
在和吴张二人分别后,胡客一只手搭在铁良的肩上,朝头号当铺的所在地走去。
去头号当铺,要途经御捕门京师总领衙门。御捕门和刺客道是水火不容的死敌,所以每次胡客入京办事,经过此地时,都要多看上几眼。
这一次路过时也不例外,恰逢一辆马车从对面驶来,停在了总领衙门的门前。车夫下了地,回过头,对车里恭敬地说:“主子,到地头了。”
“兴许是御捕门的某位捕头。”胡客这样想着,不禁放缓了脚步。他隔街望着那辆马车,等待车里的人走出来。多记住几张捕者的脸,将来一旦照了面,便可识出对方的身份,这对在道上行走的胡客来讲,绝对有益无害。
车帘撩起一个角,走下来一个五短身材的中年男人,体形倒可用魁伟二字来形容。看守大门的守卫见了中年男人,急忙垂手屈膝,打千道:“卑职参见总督大人!”中年男人不加理睬,径直迈过门槛,走入了总领衙门,其昂首阔步之中,透着几分武夫的赳赳气概。
“原来不是御捕门的人。总督?莫不是直隶总督?”胡客一边暗想,一边小声问铁良:“他是谁?”
铁良小声地回答:“袁……袁世凯。”
果然是现任的直隶总督!胡客向袁世凯的背影扫了一眼。他在铁良的背上推了一把,继续向前走路,目的地仍是头号当铺。
头号当铺,乃是刺客道在京城打通的首家当铺,招牌是“惠通当铺”,算起来已有一百六十余年的历史。但实际上,顶着“头号”二字,并不意味着规模大,相反,头号当铺的门面小得可怜,没有任何的装潢,甚至连仅有的招牌上的朱漆都已剥落了好几十年,当铺内连店伙计都没一个,只有老板孤身一人当家,既当牛也做马。
当紧闭的大门被敲响后,正在当铺内嗑瓜子的老板从靠椅里直起了背。当他确认敲门声是以“一门双开七九转”的节奏敲完后,这才亲自上前打开了门,然后看到了铁良和他身后站着的胡客。
老板瞅了瞅左右:“没人跟着你吧?快些进来。”
在当铺里,胡客拿出了自己的代号牌。当看到牌上的代号是“廿七”时,老板的脸上忽然有一丝慌乱的神色一闪即逝,快如云层深处划过的一抹闪电般难以捕捉,随即不动声色地说:“劳烦您稍等片刻,我进去知问一声。”
老板急匆匆地走了,当他再次返回来时,将已戴上了眉脸谱的胡客引入了后院,穿过宽敞的会客厅,敲开厅侧的一扇木门,进入了一间起居室。
在这间并不宽敞且布置简单的起居室里,聚集了十三个戴脸谱的人,比上回清凉谷聚会时少一些,看来还有青者没有赶到,或是有任务在身无法赶来。但出乎胡客意料的是,在这十三个人当中,只有十个人戴眉脸谱,以五五之数分立左右两侧;另有一个人戴眉目脸谱,站在居中偏右的位置,瞧身形该是在清凉谷中出现过的那个使者;剩下的两人,都戴着眉目鼻脸谱,其中一个穿一身青衣,坐在正中偏左的藤编圆面软椅上,另一个穿一身黑衣,坐在正中央的花梨木太师椅上。这黑衣人坐在正中央,显然是这十三个人的领头。
这倒有些出乎胡客的意料,仅仅是公布第二关守杀的结果,天层就派来了两位大人物。
过目了胡客的代号牌后,黑衣人手一挥,两个青者从队列里走出,将铁良押了下去,关入了相邻的一间屋子里,然后又折返回来。
“坐。”黑衣人右手微伸,示意胡客在他身前空出来的一张木椅上落座。
胡客看了看四周盯着他的十个青者。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起刚进当铺时,那老板脸上曾一闪而过的慌乱神色。胡客不禁微微犹豫了一下。但他实在想不出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所以最终,他还是选择在木椅上坐了下去。
这一坐,就彻底错了。
胡客刚一坐下,两侧站立的十个青者倏地一拥而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死死摁住,随即是一连贯的动作:上腕踝锁、捆精铁链、搜走问天、摘下脸谱。每项动作之麻利准确,显然经过事先多番演练。搜出问天的青者双手一颤,急忙呈给黑衣人和青衣人看。黑衣人和青衣人四目对视,同时点了点头。
虽然胡客早有不祥的预感,但这一连串的剧变委实出乎他的意料。当他回过神来时,重达十几斤的铁链外加十个青者的按压,已经让他无法动弹。
黑衣人冲使者点了一下头,使者会意,走到胡客的身前,嗓音仍似太监,语气却格外尖厉肃杀:“上个月十二,你身在何处?又做过什么?”他开口不提守杀,反而喝问上个月发生的事。
一句问话,立刻让胡客明白了这些人擒住他的目的。他冷冷一笑,对使者的喝问置若罔闻。
“我在问你话呢!上个月十二,你究竟做过些什么?”使者脸谱后的脸色想必不会好看,这话说得更重,然而他的嗓音条件实在先天性不足,非但没有达到预期的震慑力,反而类同于发飙后的老妪,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胡客仍然不答。
黑衣人摆手,示意使者退下,对左侧的青衣人说:“东西。”他说话十分节省,仿佛多说一个字都是可耻的浪费。
青衣人从身后取出一只木盒,除去挂锁,掀起盒盖。盒中放置的,竟是一只呈淤黑色的手掌。
那是一只齐腕而断的人手!
青衣人问胡客:“你知道‘荆棘鸟’吧?”
‘荆棘鸟’是北方最顶尖的暗扎子之一,曾在京津一带暗杀过不少名流,甚至包括一位刺客道的显要人物。胡客没少在北方活动,荆棘鸟的名头,他自然是听闻过的,之前在火车上,白孜墨也曾提及过这个人。只是此人向来行踪诡秘,世人只知她是女的,见过她面的人,除了赏金榜上的某些大买主外,其余的大多都已去阴曹地府见了阎王。
青衣人说:“‘荆棘鸟’揭了上一轮的赏金榜,在火车上准备行刺铁良时,被你用炸药炸死了。这只右掌,就是从她的残肢上截下来的。”
胡客一下子恍然了,原来在火车上刺杀铁良的老鸨,就是荆棘鸟!胡客本以为这只手掌是中了某种剧毒才呈现恐怖的淤黑色,哪知居然是那个老鸨的。至于手掌变成淤黑色,自然是炸药的杰作了。胡客虽然明白这群人抓他的目的,但他不懂的是,青衣人为何要将这只手掌拿给他看。
青衣人没有让胡客过多地疑惑,他说道:“我奉命潜伏在火车上,以便观察你和屠夫守杀的情况,但是我发现荆棘鸟的残肢后,立刻截下了这只手,快马加鞭赶来京城,布置抓捕你的事宜。只因在这只右掌的掌背上,有一道伤口,是被你用武器所伤。这道伤口的形状、深浅,还有力度的变化,和雾寒山上死去的十一位青者中的那三位,完全吻合。”说到这里,青衣人猛地合拢盒盖,深吸了一口气,“胡客,你还有什么话说?”
胡客冷冷地道:“若不是设下这等圈套,就凭你们区区十三个人,焉能困得住我!”
一句话,非但没有激怒十三个人,反而令每个人都生出一种颜面扫地的感觉。要知道,在场的每一个人,放在道上,都是能独当一面的厉害人物,然而为了对付胡客,却要在这间不易逃离的狭小起居室内设下此等圈套诡计,只因人人都清楚胡客的能力,没人有把握能正大光明地擒服这个仅用一只左手就令荆棘鸟负伤的男人。
安静片刻后,青衣人终于打破了这略显尴尬的沉寂:“刺客道和寻常的拳家武派,本就有本质的区别,既然是行刺杀之事,就没有正大光明一说。以最小的损耗击杀目标,这才是王道。”一番说法,又令其他人有了底气,纷纷振作脸色,点头同意。
“胡启立身在何处?”青衣人又喝问。
“他死了。”胡客道。秦道权临死之前,将胡启立自尽的消息告诉了他,但秦道权还没来得及说出将胡启立葬在何处就断了气。胡客没办法亲自去父亲的坟冢前跪拜扫墓,一直是心中的歉疚。
“你不必骗我们,被烧死的不是他,你也没有因‘六断戒’而杀他。”青衣人穷追不舍,“他到底身在何处?”
“他死了。”胡客仍是这句话。
一旁坐着的黑衣人忽然站了起来:“你们南……南家,到底要折……折腾刺客……刺客道到……到什么时候?”原来他并非话语精简,而是有口吃的毛病,是以向来言语简短,以掩盖口吃的尴尬,此时一急,话语冲口而出,口吃的毛病立时显露无遗。
胡客脸色阴森:“我南家但有一人在,便当有冤申冤,有仇报仇,至死方休!”
黑衣人站了起来:“好,如此说来……那就只有杀……杀了你,再……再杀胡启立。”他从腰间取下一柄刻有竹节纹的青色短剑。那是刺客道的刑刃,专门以“六极刑”处死叛徒所用,在道上的地位无比尊崇,等同于皇帝御赐的尚方宝剑,对刺客道的叛徒可以先斩后奏。这黑衣人随身携带刑刃,定是道上一位非同小可的人物。他取下刑刃,那就是对胡客下达了诛杀令。
和六伏躬的拜竹礼一个道理,六极刑共分六刀,第一刀开胸肉,二三刀断左右手筋,四五刀断左右足筋,最后一刀穿颈结,前五刀均不致命,只是将无与伦比的痛苦加诸受刑者之身,使其受尽痛苦的折磨,最后一刀刺穿颈部后,受刑者才会在漫无止境的痛苦中缓缓死去。背叛者所受刑法之严酷,也是众多刺客宁愿因任务失败而死,也鲜有背叛刺客道的原因之一。
胡客被牢牢地锁在木椅上,根本无法动弹,眼睁睁地看着黑衣人一步步地走近,看着刑刃的尖锋从两条铁链之间穿透,看着刑刃一寸寸地刺入左侧胸肉,又一寸寸地横拉至右侧胸前。第一刀开胸肉结束时,剧痛已令胡客浑身的肌肉紧绷了起来,如同压缩在一起的弹簧,额前和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突,如同有蚯蚓在体内蠕行。但直至刃尖离开身体,胡客始终面不改色。鲜血从划开的皮肉下涌出,如同瀑布倾泻,瞬间染透了他的上半身,令他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血人。
“第二……二刀。”黑衣人绕到胡客的身后,将刃尖凑近胡客被反锁在椅后的手腕。只要手筋一断,人的这辈子就算完了。胡客的手腕感受到了刑刃寒气逼人的锋芒,他闭上了眼睛,脸色坚毅不改。
然而这一刀还未割下去,当铺的老板忽然撞开房门冲了进来,大声叫道:“不……不好了,外面来了一帮巡警,把铺子围了,要硬闯进来!”
黑衣人停下行刑,撩起窗帘,只见院子对面的围墙上,好几个巡警正翻墙而入,手中都持着枪。
使者揣测说:“最近京城发生了三大案,乱得一塌糊涂,想必是闯进来搜捕凶手的。”
黑衣人看了一眼满地的鲜血:“这里待……待不得……从后门走。”
使者指着胡客问:“那他怎么办?”捆缚胡客的铁链锁具太多太重,原本是为了防止胡客逃跑,此时却难以在急切之间解开。
“丢……丢在这里,”黑衣人说,“他是朝……朝廷通缉的……嘿,走!”他原本想说:“他是朝廷通缉的要犯,在直隶、奉天和山东接连犯案,朝廷绝不会让他活,让他被抓去,必定难逃一死,甚至还会遭受更多的折磨。”但他说话口吃,这句话又实在太长,索性不说了,招呼所有人即刻撤退。
这群人刚从后门鱼贯而出,几十个巡警就持枪涌入了会客厅,并分散搜索各处房间,解救出了被关押的铁良,另有两个巡警闯进左侧的起居室,发现了业已昏厥的胡客。
两名巡警将情况禀报给了领头的警探,那警探走进起居室看了一眼,忍受不了血腥的场面,骂了一句:“妈的,真是造孽!”赶紧退出,吩咐一个巡警说:“快去外面请索大人进来。”
“不必了。”伴随一个和善的说话声,一辆木制轮椅从厅门外缓缓地推入,轮椅上坐着一个面相和蔼的中年人。
警探急忙行礼:“索大人!”
“陈大人不必拘礼。”索大人滑入起居室,看了胡客一眼,冲姓陈的警探点头说:“就是他了。”
姓陈的警探急忙吩咐一个巡警去请大夫,特意叮嘱一定要请回春堂的顾大夫,然后又叫几个巡警速速解开胡客身上的铁链和锁具。
索大人冲姓陈的警探说:“陈大人,这一次多亏你帮忙了。”
姓陈的警探受宠若惊:“能为索大人办事,下官是三生有幸,求之不得。”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说,“至于我的那一件事,还望索大人……”他不再往下说,脸上只是堆笑。
“陈大人尽管放心。”索大人点了一下头。
有了这句保证,姓陈的警探心情大好。正因为心情大好,他一时忘了自己的身份,脱口问出了一句不该问的话:“索大人,你要这废人做什么用?”姓陈的警探说的不错,胡客胸前的伤口又长又深,几乎致命,即使医治好了,恐怕也只是废人一个。
“陈大人,”索大人脸上的和善忽然不见了,“御捕门的事,陈大人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姓陈的警探脸上挂着发僵的笑容。
“眼下乃多事之秋,你统领京城东区的防务,万万马虎不得。”索大人说,“‘三大案’的事,我答允了你,就一定会在老佛爷面前替你压下来,但如果再有第四件案子发生,恐怕神仙也难搭救了。”
一番话,说得姓陈的警探冷汗涔涔,连连点头:“是,是,下官谨记,下官谨记……”
“弄好之后,把人送到总领衙门来。我在此先谢过了,陈大人。”留下这句话,索大人滑着轮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起居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