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奥康纳太太为什么要公开羞辱我,我并不认为自己在邮局干有多委屈或是别的什么。像我这样的人,头发支棱,脓包满脸,红眼睛直冒黄水,烂牙东倒西歪,没有肩膀,骑了一万三千英里,在利默里克内外送了两万封电报,累得屁股上都不长肉,又会有什么能耐呢?
很久以前,奥康纳太太就说过,她清楚每一个电报童的所作所为。想必她也清楚我在卡瑞戈古诺城堡顶上,当着目瞪口呆的挤奶女工和抬头张望的小男孩,跟自己干的那些事吧。
她一定清楚特丽莎·卡莫迪和绿沙发的事情,清楚我是怎样让她陷入罪恶深渊、把她送进地狱的。那是最严重的罪过,比卡瑞戈古诺城堡顶上的罪过严重一千倍。她也一定清楚,特丽莎死后,我就再没去忏悔过,我是注定要下地狱的。
一个犯下如此罪过的人,是不会觉得在邮局干有多委屈,或别的什么的。
自从那次我同汉农、比尔·盖文和帕·基廷姨父坐在一起后,南方酒吧的伙计就记住我了——黑、白、黑。他还记得我父亲,记得他把薪水和失业救济金喝个精光,还高唱爱国歌曲,在码头上像个该死的叛徒似的演讲。
你想要什么?酒吧伙计问我。
我是来找帕·基廷姨父,来喝我的第一杯啤酒的。
啊,天啊,是真的吗?他马上就来,当然,我还有什么理由不给他倒酒呢?或许也该给你倒第一杯酒,这就倒吧?
别,先生。
帕姨父走进来,叫我挨着他坐在靠墙的地方。伙计拿来啤酒,帕姨父付了钱,举起酒杯,对酒吧里的人说:这是我外甥弗兰基·迈考特,我小姨子安琪拉·西恩的儿子,开始喝他人生的第一杯啤酒了,在这儿祝你健康长寿,弗兰基,愿你活到老喝到老,但是不要喝多了。
人们纷纷举起各自的酒杯,点头,畅饮,喝得嘴唇和胡须上都是泡沫。我吞下一大口啤酒,帕姨父告诉我,看在耶稣的分上,慢点喝,别一口干,只要吉尼斯家族的人都安在,酒有的是。
我说想用我在邮局的最后一次工资请他喝一杯,但他说:别啦,把钱带回家给你妈妈吧,等你胳膊上挎着个金发碧眼的女人,春风得意地从美国回来时,再请我也不晚。
酒吧里的人正议论着险恶的世界局势,还议论着纳粹战犯赫尔曼·戈林是怎么在临刑前服毒自尽,免受绞刑之苦的。美国佬在纽伦堡宣称,他们也不知道这个狗杂种把药藏在哪里了,他的耳朵里?鼻孔里?屁眼里?美国佬每抓获一个纳粹,肯定都检查他们的每一个洞眼儿和隐秘的地方,但赫尔曼照样蒙过了美国佬的眼睛。你瞧瞧,他们可以横渡大西洋,登陆诺曼底,把德国鬼子炸个一干二净,但等一切都搞定了,他们却发现不了戈林肥屁股里的那粒小药丸。
帕姨父又给我买了一杯啤酒,但喝下去有些困难了,肚子已经胀满,鼓得老大。人们又在谈论着集中营和可怜的犹太人,他们从未伤害过无辜,却男女老少一齐被塞进炉子。孩子啊,你想想,他们能干什么坏事?小孩也被塞了进去,小鞋子扔得到处都是。酒吧里烟雾缭绕,声音此起彼伏。帕姨父说:你没事吧?你的脸跟纸一样白。他领我上厕所,我们两个冲着墙痛痛快快地尿了很长时间。我不能再回酒吧了,那烟雾、变味的吉尼斯啤酒、戈林的肥屁股、乱扔的小鞋子,让我不想再进去了。晚安,帕姨父,谢谢。他让我直接回家,回到妈妈身边。直接回家,哈,他还不知道阁楼顶上兴奋的事呢,也不知道绿沙发上兴奋的事,我如此罪恶滔天,要是现在死了,立刻就会下地狱的。
帕姨父回去继续喝酒,我走在奥康纳街上,心想何不趁十五岁的最后一夜,去耶稣教堂坦白自己的罪过呢?我按响神父家的门铃,一个大个子男人问我:有事吗?我告诉他,我想忏悔,神父。他说:我不是神父,别叫我神父,我是教友兄弟。
好吧,兄弟,我明天就满十六岁了,想在今晚忏悔一次,好在我生日的这一天得到神恩的宽恕。
他说:走开,你这个醉鬼,你这种醉得一塌糊涂的臭小子,这个时候还来找什么神父。走开,要不我就叫警卫了。
啊,不要,啊,不要,我只是想忏悔。我厄运临头了。
你喝醉了,这种状态不适合忏悔。
他当着我的面关上门,又一次被当面摔上门!可我明天就满十六岁了,我又按响门铃。那位兄弟开门,一巴掌打得我转了个圈儿,又在我的屁股上踹了一脚,把我踹倒在台阶上。
他说:再按门铃,我就打烂你的手。
耶稣会教友是不该这样说话的,他们应该和我主一样仁慈,而不该到处威胁要打烂人家的手。
我头晕眼花,想回家睡觉。我扶着栏杆走过巴灵顿街,再扶着墙走进巷子。妈妈正在炉子边抽“忍冬”,弟弟们在楼上睡下了。她说:这个样子回来,真不错啊。
尽管舌头都大了,我还是告诉她,我跟帕姨父一起喝了人生的第一杯啤酒。父亲没有领我去喝这第一杯啤酒。
你帕姨父应该更在行。
我磕磕绊绊地向椅子走去,她说:跟你父亲一个德性。
我努力控制着舌头,说:我宁愿、我宁愿……我宁愿……宁愿跟我父亲一个德性,那也比拉曼·格里芬强。
她扭过脸,盯着灶台里的灰烬,可我不想放过她,因为我已经正式喝过人生的第一杯啤酒了,喝了两杯,而且我明天就满十六岁,是个大老爷们了。
你听见我说的了吗?我宁愿跟我父亲一个德性,那也比拉曼·格里芬强。
她站起来,看着我,你说什么!
你他妈的又说什么!
不要这样跟我讲话,我是你母亲。
我他妈的想怎么跟你讲话,就怎么跟你讲话。
你现在一副电报童的嘴脸。
是吗?是吗?那好吧,我宁愿当个电报童,那也比拉曼·格里芬这号人强,一个鼻涕邋遢、住在小阁楼里的老醉鬼,竟然还有人爬上去找他。
她走开了,我跟着她来到楼上的小房间。她转过身,说:别烦我,别烦我。我继续朝她吼:拉曼·格里芬、拉曼·格里芬……她开始推我,说:滚出去。我一巴掌打在她脸上,泪水涌出她的双眼。她发出一声微弱的悲咽:你再也不会有机会这样干了。我从她房里退出来,我那长长的罪名上又加了一条,我为自己感到羞耻。
我倒在床上,衣服也没脱,半夜醒来吐了一枕头。弟弟们埋怨味道难闻,叫我去洗干净。我觉得真丢人。我听见妈妈在哭泣,我真想对她说对不起,可是她跟拉曼·格里芬做了那样的事,我又凭什么对她道歉呢?
早上,小弟弟们都上学去了,小马拉奇出去找工作了,妈妈坐在炉边喝茶。我把工资放到她肘边的桌上,扭头便走。她问:你想喝杯茶吗?
不。
今天是你的生日。
我无所谓。
她在巷子里冲我喊:你应该吃些东西。可我头也没回,一声不吭地转过墙角,走了。我还是想对她说对不起,但要是这样做的话,我就得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那天夜里,她真不该爬到小阁楼上去。我压根不在乎,我还在为菲奴肯太太写恐吓信,攒钱准备去美国呢。
在去为菲奴肯太太写恐吓信前,我还有整个白天的时间。我在亨利街上闲逛,后来,雨把我赶进圣芳济会教堂,圣弗兰西斯在那里跟他的小鸟和羔羊站在一起。我看着他,奇怪我为什么会向他祷告,不,不是祷告,是乞求。
我乞求他为特丽莎·卡莫迪说情,他什么也没做。他带着浅浅的微笑,和小鸟、羔羊一起站在基座上,对特丽莎和我,他一个臭屁也不放。
我要和你绝交,圣弗兰西斯,一边去吧,弗兰西斯。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给我取你的名字。要是他们叫我马拉奇多好,那是个国王,还是个大圣人呢。你为什么不治好特丽莎?你为什么让她进地狱?你还让我母亲爬到小阁楼上去,让我自己厄运缠身,让小孩的鞋子在集中营里扔得到处都是。我又长出了脓疮,长在我的胸口上,我感到饥饿。
圣弗兰西斯不肯帮忙,他毫不理会我夺眶而出的泪水,还有抽泣和哽咽。我哭喊着跪在地上,头俯在长椅背上,但他不理不睬。我哭得又累又饿,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倒在地上。请你救救我吧,上帝或圣弗兰西斯,因为我今天就满十六岁了,我打了我的母亲,把特丽莎送进了地狱,在利默里克和郊外到处手淫,我害怕套在脖子上的枷锁呀。
一只胳膊搂住我的肩膀,棕色的长袍,哗哗作响的黑色念珠,是圣芳济会教堂的神父。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我是一个孩子,我靠在他的身上。小弗兰基坐在父亲的大腿上,给我讲库胡林所有的故事吧,爸爸,那是我的故事,小马拉奇没有,荡秋千的弗雷迪·莱博威茨也没有。
我的孩子,坐在我这儿,把你的麻烦告诉我,只要你愿意。我是格利高里神父。
我今天十六岁了,神父。
噢,太好了,太好了,那你还会有什么麻烦呢?
我昨天晚上喝了人生的第一杯啤酒。
是吗?
我打了我母亲。
上帝保佑我们,我的孩子。不过她会原谅你的,还有别的吗?
我不能跟你说,神父。
你想去忏悔室吗?
我不能,我做了很可怕的事情。
上帝原谅所有悔过的人,他让他唯一的爱子为我们死了。
我不能说,神父,我不能。
但你可以告诉圣弗兰西斯,不行吗?
他不再帮我了。
但你爱他,不是吗?
我爱他,我也叫弗兰西斯。
那就告诉他吧,我们坐在这儿,你告诉他那些让你不安的事情。要是我坐着听,那不过是圣弗兰西斯和我主的一双耳朵在听罢了,这样可以吗?
我开始对圣弗兰西斯讲,讲玛格丽特、奥里弗、尤金;讲父亲哼唱着罗迪·迈克考雷回家,薪水、救济金被他喝得精光;讲他去了英国,一分钱也不往家里寄;讲特丽莎、绿沙发和我在卡瑞戈古诺城堡上的罪过;讲他们为什么不绞死赫尔曼·戈林,他害死了那么多小孩子,他们的小鞋子在集中营里扔得到处都是;讲公教学校当着我的面关上门,讲他们不让我当辅祭;讲我的小弟弟迈克尔穿着破烂不堪的鞋子走在巷子里;讲我那双让我感到羞耻的烂眼睛;讲耶稣会的教友也当着我的面关上门;讲妈妈眼中的泪水和我抽她的那一耳光。
格利高里神父问:你想坐着静一会儿吗?也许祷告几分钟?
他的长袍挨在我的脸上,很粗糙,有股肥皂的味道。他看着圣弗兰西斯和神龛,不断点头,我猜他是在和上帝说话。随后他叫我跪下,要赦免我。他叫我说三遍《圣母颂》、三遍《天主经》、三遍《荣光圣灵》。他告诉我上帝原谅我了,我一定要原谅自己,上帝是爱我的,我一定要爱惜自己,唯有先接纳心中的主,才能爱及上帝创造的万物。
可我想知道,特丽莎·卡莫迪在地狱里怎么样了,神父。
不,我的孩子她肯定是在天堂。她遭受的痛苦和古时的殉道者一样,上帝知道那足以赎罪了。你可以确信,在她临死时,医院里的姐妹不会不为她请神父的。
你肯定吗,神父?
我肯定,我的孩子。
他再次为我祝福,要我为他祈祷,我兴高采烈,一路蹦蹦跳跳地走过雨中利默里克的街道。我知道特丽莎在天堂了,再也没有咳嗽折磨她了。
星期一早晨,天刚亮,我就来到火车站,报纸和杂志已经沿着站台的墙边成捆地堆放起来了。迈考弗雷先生和另一个叫威利·哈洛德的男孩也在那里,正在割捆报纸的麻绳,然后清点,把数量记在账本上。在早上,英国报纸和《爱尔兰时报》必须早一些送,杂志可以晚一些送。我们清点完报纸,然后贴上标签,指明该送达全城的哪个商店。
迈考弗雷先生开着大篷车送货,他自己不下车,由我和威利把成捆的报纸送进商店,拿回明天的订单,把增加减少的数量都记在账本上。送完报纸,我们就回办公室,把杂志卸下来,然后有五十分钟的时间回家吃早饭。
当我返回办公室,那里又有两个男孩——伊蒙和皮特,他们正在挑拣杂志,进行清点,然后塞进墙上经销商们的盒子里。量小的由杰瑞·哈尔维骑自行车送,量大的就由货车送。迈考弗雷先生叫我留在办公室,学习清点杂志,登记入账。他一离开办公室,伊蒙和皮特就打开一个藏着烟屁股的抽屉,拿出来点着。他们不相信我不抽烟,问我是不是有什么毛病,眼睛不好?有肺病?你不抽烟,那怎么和姑娘一起出去呢?皮特说,那你不就是个窝囊废吗?要是你和一个姑娘走在街上,她问你要支烟抽,你说你不抽烟,那你不就是个窝囊废吗?你怎么能让她上钩呢?伊蒙说:这是我父亲说的,不喝酒的男人不可靠。皮特说,要是一个男人不喝酒不抽烟,那他对姑娘也不会有兴趣,他只想用手捅自己的屁眼儿,你就想这么干。
他们都笑了,笑得直咳嗽,笑得越厉害,咳嗽得也越厉害,只好搂在一起,在对方的肩膀上擦眼泪。狂笑完,我们开始分拣英国和美国的杂志,津津有味地看着上面刊登的女人内衣、胸罩、短裤和尼龙长袜的广告。伊蒙正在翻一本名叫《瞧》的美国杂志,里面有许多日本女郎的照片,是供远离家乡的美国大兵取乐的。伊蒙说他得去趟厕所,他去了,皮特冲我使个眼色:你知道他去那儿干什么吗?不知道吗?每当男孩们在厕所里磨磨蹭蹭地自渎时,迈考弗雷便显得焦躁不安。他们在浪费宝贵的时间——这些时间可是由伊森斯公司付钱的,而且这还让他们不朽的灵魂陷入了危险之中。迈考弗雷先生不会直接站出来说:不要手淫了,因为没有证据。有时一个男孩出来后,他会去厕所窥探,回来时,他带着恶狠狠的目光,对男孩们说:不许恁们看那些从外国来的不干净的杂志,恁们只要清点它们,放进那些盒子里就完事了。
伊蒙从厕所回来,皮特又拿着一本美国杂志《矿工》进去了,那本杂志上刊有选美女郎的照片。伊蒙说:你知道他在那儿干什么吗?干他自己。他一天进去五回,每次都带一本有女人内衣广告的美国新杂志进去,没完没了地干他自己,还经常背着迈考弗雷先生把杂志拿回家,天晓得他整夜跟那些杂志干些什么。要是他死在那里,地狱的门会立刻打开的。
皮特出来的时候,我也想进厕所,但我不想让他们在背后说:他也去了,新来的小子,刚上班第一天,就开始干他自己了。也不点支烟,啊,还像只老公山羊那样按捺不住。
迈考弗雷先生送完货回来,问我们为什么没有把杂志清点完,打成捆准备送走?皮特对他说:我们在忙着教这个新来的孩子,迈考弗雷。老天,他有点慢,他的眼睛不太好,你知道。不过我们们一直在教他,他现在越来越顺手了。
跑腿的杰瑞·哈尔维要离开一个星期,他获准休假了,想陪从英国回来的女友罗斯。我是新来的,只能由我替他骑着那辆前面带金属筐的自行车,在利默里克到处跑。他教我载报纸和杂志时如何保持平衡,以免车子翻倒,让过路的卡车把我压成一条鲑鱼。他曾见过一个被军用卡车压死的士兵,那样子就像一条鲑鱼。
星期六中午,在火车站的伊森斯报亭,杰瑞在送最后一家的报纸,这样方便,因为我可以在那儿接他的自行车,他也可以在那儿接下火车的罗斯。我们站在大门口等着,他告诉我,他已经有一年没见罗斯了,她在英国布里斯托的一家酒吧工作,他不大满意这个,因为英国人爱对爱尔兰姑娘动手动脚,掀她们的裙子,甚至更过分,爱尔兰姑娘也不敢说什么,怕丢掉工作。谁都知道爱尔兰姑娘洁身自好,尤其是利默里克的姑娘,一向以纯洁著称,她们要回来找像杰瑞·哈尔维这样的男人。他说看她走路的样子,就能看出她是不是对他真心。要是一个姑娘一年后回来,走路的样子跟以前不一样了,你就该明白她和英国人没干什么好事,他们可是一帮肮脏淫荡的杂种。
火车呼哧呼哧地进站,杰瑞挥着手,示意火车尽头的罗斯朝我们这儿走。罗斯穿着一身动人的绿色长裙,笑容可掬,牙齿洁白。杰瑞停下手,压低声音咕哝道:瞧瞧她走路的样子,母狗、婊子、妓女、荡妇、贱货!说完扬长而去。罗斯走到我跟前,问:刚才和你站在一起的是杰瑞·哈尔维吗?
是的。
他哪儿去啦?
噢,他出去啦。
我知道他出去啦,他去哪儿啦?
我不知道,他没有说,他只是跑出去啦。
什么也没有说?
我没听见他说什么。
你和他在一起工作吗?
是的,我刚接过他的自行车。
什么自行车?
送报刊用的。
他是骑车送报刊的?
是的。
他跟我说他在伊森斯公司工作,是办事员,在室内工作。
我觉得窘极了,我不想让杰瑞·哈尔维变成一个骗子,让他和可爱的罗斯之间产生麻烦。噢,我们都是轮流骑车送报刊的,一小时在办公室,一小时骑车送报刊,经理说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有好处。
好吧,我这就回家,把手提箱放回去,再去找他。我本以为他会帮我拎这个的。
这儿有自行车,你可以把箱子放进筐里,我推着送到你家。
我们走向她位于凯瑞路的家,她告诉我每当想起杰瑞,她有多么激动。她在英国攒了些钱,现在回来是想和他结婚,尽管他只有十九岁,她只有十七岁。当你爱上一个人,还在乎什么呢?我像一个修女似的生活在英国,每个夜晚都梦见他,非常感谢你为我送箱子。
我掉头跳上自行车,准备骑回伊森斯。这时,杰瑞从后面走过来。他满脸通红,像头公牛似的喘着粗气。你和我的姑娘在干什么?你这个小浑蛋,嗯?在干什么?要是我发现你在打我女朋友的主意,我就杀了你。
我什么也没干,就是帮她拿了一下箱子,它太重了。
不要再见她,否则你会没命的。
我不见她,杰瑞,我也不想见她。
噢,是真的吗?她长得丑还是怎么啦?
不,不是的,杰瑞,她是你的,她爱你。
你怎么知道?
她跟我说的。
她跟你说的?
她跟我说的,我对上帝发誓。
老天啊。
他砰砰地敲她家的门:罗斯,罗斯,你在家吗?她走了出来:当然,我在家。我骑着那辆金属筐上写有“伊森斯”字样的自行车走了,路上觉得很奇怪,他在车站上把她骂得狗血喷头,怎么现在又亲吻她。还想着皮特可能又在拿我和我的眼睛当借口,向迈考弗雷先生厚颜无耻地撒谎了,其实他和伊蒙把时间全浪费在看穿内衣的女郎,然后去厕所干自己了。
迈考弗雷先生气势汹汹地站在办公室里:你到哪儿去啦?主啊,从火车站骑车回来要一整天?我们这儿有紧急事件,本来哈尔维可以办的,可他休性交假去了,上帝原谅我这么说。好在你送过电报,熟悉利默里克的每一寸土地,你现在以最快的速度去,快到每一家该死的客户那里去,进去只要一看见《约翰·奧伦敦周刊》,就立即拿起来,把第十六页撕下来。要是有人找你的麻烦,就告诉他这是政府的命令,不许他们干涉。要是他们敢动你一根指头,就等着被捕、坐牢、罚钱吧。看在上帝的分上,这就去吧,把你撕下来的每张第十六页都给我带回来,好让我统统烧毁。
哪一家商店,迈考弗雷先生?
我去大商店,你去巴里纳库拉沿路的小商店,再去恩尼斯路和前面的商店。上帝保佑我们,走吧,快。
我跳上自行车,伊蒙跑下台阶:喂,迈考特,等等,听着,你回来时,别把所有的第十六页都给他。
为什么?
我们可以卖掉它们,我和皮特。
为什么?
那是关于节育的,这在爱尔兰是被禁止的。
什么是节育?
啊,我的老天,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就是避孕套,你知道,橡胶的,阴茎套那种东西,防止女孩大肚子的。
大肚子?
就是怀孕,你都十六岁了,怎么还这么无知。快去吧,把那些页都撕回来,不然人们就开始抢购《约翰·奥伦敦周刊》啦。
我正要骑上自行车,迈考弗雷先生又跑下台阶:慢,迈考特,我们开车去。伊蒙,你跟我们一块儿去。
皮特怎么办?
别管他,他反正是要拿着杂志去厕所的。
迈考弗雷先生在车里自言自语:这么好的一个星期六,我本该在家里跷着二郎腿喝茶吃面包的,却接到都柏林打来的电话,一声他妈的“你好”,接着就是指派我们跑遍利默里克,去撕一本英国杂志的页码。真是他妈的“你好”。
迈考弗雷先生跑进商店,我们在后面跟着。他抓起杂志,撂给我们每人一堆,叫我们开始撕。店主们朝他尖叫:恁这是在干什么?耶稣、马利亚和圣约瑟啊,恁这是疯了吧?把杂志放下,要不我就喊警卫了。迈考弗雷先生对她们说:这是政府的命令,女士,这一期《约翰·奥伦敦周刊》里有淫秽的内容,不适合爱尔兰人看,我们是来干神圣的工作的。
什么淫秽的内容?什么淫秽的内容?在恁们撕毁杂志前,先给我看看淫秽的内容。这些杂志我不付伊森斯的钱,我不会付的。
女士,我们不担心伊森斯,我们情愿失去大量的钱,也不愿让利默里克和爱尔兰的人被这淫秽内容腐蚀。
什么淫秽的内容?
不能告诉你,动手吧,男孩们。
我们把撕下的那些页扔进车厢,迈考弗雷先生在商店里理论时,我们把一些书页塞进自己的衬衣里。货车上有些旧杂志,我们从中撕下一些书页,扔了一地,好让迈考弗雷先生误以为它们都是《约翰·奥伦敦周刊》的第十六页。
最大的客户哈钦森先生叫迈考弗雷先生他妈的滚出商店,要不就把他的脑浆砸出来,叫他动不了那些杂志。迈考弗雷先生继续撕,哈钦森先生把他扔到大街上。迈考弗雷先生叫嚷着,这是一个天主教国家,哈钦森是新教徒,不能让他在爱尔兰这个最神圣的城市贩卖淫秽东西。哈钦森先生说:哈,亲我的屁股去吧。迈考弗雷先生说:瞧见了吗?男孩们,当你不属于真理教堂的一员时,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有些店家说他们的《约翰·奥伦敦周刊》都已经卖光了,迈考弗雷先生便说:啊,圣母啊,我们可该怎么办呀?恁都卖给谁了?
他询问那些顾客的姓名和住址,说这些人阅读了节育的文章,可能会丧失不朽的灵魂。他要到他们家里去,撕下那淫秽的一页,可是店主们说:已经到了星期六的晚上了,迈考弗雷,天渐渐黑了,你就不能让自己放松一下吗?
在返回办公室的路上,伊蒙在车厢里小声对我说:我留了二十一张,你留了多少张?我说十四张,其实我有四十多张,我不想告诉他实话,因为这家伙拿我的坏眼睛撒谎。迈考弗雷先生叫我们把撕下来的页从车厢里拿出来。我们把所有散落的页码抱了出来,迈考弗雷先生高兴地坐在办公室另一头的桌子旁,给都柏林打电话,告诉他们他是如何像上帝的复仇者那样雄赳赳地闯进商店,将利默里克人从节育的恐怖中拯救出来的,此时,他望着书页在火中起舞,但它们大都和《约翰·奥伦敦周刊》没有关系。
星期一的早晨,我骑车穿过街道送杂志,人们看见自行车上的伊森斯标志,都拦住我,想看看能不能弄到一本《约翰·奥伦敦周刊》。他们看上去都是有钱人,有些还坐在车里,男人戴着礼帽、衬领和领带,衣袋里插着两支自来水笔,女人也戴着帽子,肩膀上耷拉着毛皮饰物。这些人常在萨瓦饭店和斯特拉饭店喝茶,还伸着小拇指显示教养,现在他们也想看这篇节育的文章。
伊蒙这天早早地告诉我,低于五先令,不要卖那该死的一页。我问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不,他不是在开玩笑。利默里克的每个人都在谈论这一页,他们拼命想把这一页弄到手哩。
五先令,要不拉倒,弗兰基。要是他们是有钱人,就再多要点。我就卖这个价钱,你可不要骑着自行车到处低价出售,坏我的生意。我们都得给皮特分点,不然他会跑到迈考弗雷那里告密。
有些人竟愿意出七先令六便士,两天里我的口袋里就装了十多镑,变成有钱人了。我给了皮特这个阴险的家伙一镑,不然他会向迈考弗雷出卖我们的。我到邮局存了八镑,作为去美国的路费。这天晚上,我们好好吃了一顿,晚饭有火腿、西红柿、面包、黄油和果酱。妈妈想知道我是不是赌马中了大奖,我告诉她是人家给的小费。她本来是不太高兴让我当个跑腿男孩的,因为这在利默里克算是最差的工作了,都没法更差一点。但要是它能带来这样的火腿,我们还是该点上蜡烛感谢上帝。她不知道我在邮局有笔不断增长的路费,要是她知道我还靠写恐吓信赚钱,她会背过气去的。
小马拉奇在一家汽车修理厂的仓库找到了一份新工作,负责给修理技工发放配件。妈妈在照看一个叫斯里尼的老人,他住在远处的南环路,两个女儿每天要出去上班。她说要是我送报纸路过那儿的话,可以进去喝杯茶,吃个三明治。他的女儿们绝不会知道的,而且老人自己也不会在乎,因为他大多数时间都处在半昏迷的状态,这是在多年驻印的英国军队里累出来的病。
在这家的厨房里,妈妈系着一尘不染的围裙,看上去很安详。周围的东西洁净发亮,外面的花园里,鲜花在风中摇曳,鸟儿唧喳个不停,收音机里播放着爱尔兰电台的音乐。她坐在餐桌旁,上面放着一壶茶,有茶杯和托盘,还有好多面包、黄油和各种冷肉。这里可以吃到各种各样的三明治,但我只想吃火腿和猪肉冻。她没有猪肉冻,住在巷子里的人才吃这种东西,住在南环路上的人家是不会吃的。她说有钱人不吃猪肉冻,因为那是用肉厂地板上和柜台上的剩肉做的,你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吃了什么。有钱人对夹在面包片里的东西可挑剔啦。美国那边管猪肉冻叫头肉冻,她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她递给我一块夹着多汁的西红柿片的火腿三明治,还倒了杯茶给我,茶杯上,飞翔的粉红色小天使在向蓝色小天使射箭。我想,他们干吗不生产一些不印天使和嬉戏的少女的茶杯和便盆呢?妈妈说有钱人就是这样,他们喜爱有点装饰的东西,要是我们有钱,也会这样的吧。要是给她一幢这样的房子,瞎了眼她都愿意。外面的花园里鸟语花香,收音机里播放着动听的《华沙协奏曲》和《欧文之梦》,还有数不清的画着射箭天使的茶杯和托盘。
她说她得去看看斯里尼先生,他太老了,没有一点力气,经常忘了要便盆。
便盆?你得给他倒便盆?
当然啦。
一阵沉默,我想我们都记起了那一切不快的导火索——拉曼·格里芬的便盆。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是斯里尼先生的便盆,这没有什么害处,因为这是有报酬的,而且他也不会伤害妈妈。回来后,她告诉我斯里尼先生想见见我,让我趁他醒着的时候进去。
他躺在起居室里的一张床上,窗户用一条黑色的床单遮住了,没有一点光亮。他对母亲说:把我扶起来一点,太太,把窗户上那该死的东西拉开,让我看清楚这个男孩。
他有一头长长的、披到肩上的白发。妈妈小声问他是不是要找人理理发,他说:我有自己的真牙,孩子,你相信吗?你也有自己的真牙吗,孩子?
我有,斯里尼先生。
啊,你知道,我在印度待过,和住在这条路上的蒂莫尼一起。印度有一帮子利默里克人呢,你认识蒂莫尼先生吗,孩子?
我认识,斯里尼先生。
他死了,你知道。那可怜的家伙瞎了。我还能看得见,我也有自己的牙齿。要保护好你的牙齿,孩子。
我会的,斯里尼先生。
我累了,孩子,但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你在听我说吗?
我在听,斯里尼先生。
他在听我说吗,太太?
啊,他在听,斯里尼先生。
好的,那我说了,靠过来,好让我对着你的耳朵说。我想告诉你的就是,永远不要抽别人的烟斗。
哈尔维跟罗斯一起去了英国,整个冬天我只好在外跑腿。这是个寒冷的冬天,到处都结了冰,自行车随时会从屁股下面滑出去,让我飞向街道或人行道,弄得杂志和报纸散落一地。店家向迈考弗雷先生抱怨,说《爱尔兰时报》送来的时候总是粘着点冰碴和狗屎,他则对我们说那种报纸就该那么送,它本身就是新教徒的破烂货。
每天送完货,我就带上《爱尔兰时报》回家看,看看它到底有什么危险。妈妈说爸爸不在家倒是件好事,否则他肯定会说:爱尔兰人出生入死,难道就是为了让我儿子坐在餐桌旁看这种共济会的报纸吗?
报上有些爱尔兰全国各地读者的来信,声称他们都听到了今年的第一声布谷鸟叫,从字里行间,你可以看出这些人在互相指责对方撒谎。也有些有关新教徒婚礼的报道和照片,那些新教徒女人们看上去总比巷子里的女人漂亮一些。新教徒女人的牙齿都完美无缺,当然罗斯的牙齿也很漂亮。
我一直在读《爱尔兰时报》,尽管我并不在乎,还是不断怀疑这是不是一种罪过。只要特丽莎·卡莫迪在天堂不再咳嗽了,我也就不再去忏悔了。我读《爱尔兰时报》和伦敦的《时报》,它们可以告诉我国王每天在忙些什么,伊丽莎白和玛格丽特又在干些什么。
我还读英国女性杂志上各种关于食品的文章和对一些女性问题的答复。皮特和伊蒙夸张地学着英国人的腔调,读着那些女性问题。
皮特说:亲爱的霍普小姐,我要和一个名叫迈考弗雷的爱尔兰小伙子出去,他总是在我身上乱摸,他的那个东西还抵到我的肚脐上。我万分紧张,不知如何是好。你急盼回复的,璐璐·史密斯小姐,约克郡。
伊蒙说:亲爱的璐璐,假如这个迈考弗雷那么高,以至于他的家伙都抵到了你的肚脐上,那我还是建议你找个矮些的吧,让他那个家伙能塞进你的大腿中间。相信你能在约克郡找到一个体面的小个子。
亲爱的霍普小姐,我十三岁了,长着黑头发。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我不能跟任何人讲,甚至也不能跟我的母亲讲。我每隔几个星期都要流血,你应该知道在哪儿,我很害怕被人发现。阿格尼斯·特丽普小姐,丹佛市。
亲爱的阿格尼斯,你应该得到祝贺,你现在已经是个女人了,可以烫发了,因为你有了月经。不要怕你的月经,所有的英国女人都有。它们是上帝的礼物,让我们洗涤罪过,让我们能为帝国生下强壮的孩子,让他们成为士兵,不让爱尔兰人越雷池半步。在这个世界上的一些地方,有月经的女人被认为是不洁的,但我们英国十分珍爱有月经的女人,啊,我们真的珍爱。
春季,新来了个跑腿男孩,我便回到办公室。皮特和伊蒙都打算要漂洋过海去英国。皮特厌倦了利默里克,没有姑娘,你只能跟自己干,手淫,这就是我们在利默里克干过的一切。又新来了一些男孩。因为手脚麻利,我得到了提升,工作也轻便了。迈考弗雷先生开车在外面送货的时候,我的工作就干完了。工作之余,我便读英国的、爱尔兰的和美国的杂志、报纸。我日日夜夜魂牵梦萦着美国。
小马拉奇去了英国,在一家有钱人创办的天主教男童寄宿学校工作。他总是喜笑颜开地到处走,好像他跟那个学校里的男孩都平起平坐似的。谁都明白,当你在一家英国人的寄宿学校里工作时,你就应该低着脑袋,蹑手蹑脚地走,像个正儿八经的爱尔兰仆人。他们因此解雇了他。小马拉奇对他们说,他们只配亲他那爱尔兰人的高贵屁股。他们说,你的言行举止果然低级。后来他在考文垂的一家煤气厂找到工作,像帕·基廷姨父那样往炉子里铲煤,一边铲煤,一边等着去美国投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