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说:有阿非就足够了,我累得不行了,到此为止,别再要孩子了。
爸爸却说:虔诚的女天主教徒必须履行做妻子的义务,服从丈夫,否则将面临永世的责罚。
妈妈说:只要不再要孩子,永世的责罚对我更有吸引力。
爸爸可以做什么呢?战争正在继续,英国的工厂经纪人招募爱尔兰人去他们的军工厂干活儿,报酬不错,而在爱尔兰无事可做。而且,假如老婆不搭理你的话,英国可不缺女人,那里的猛男都打希特勒和墨索里尼去了,你可以怎么高兴怎么来,只要你记住自己是个爱尔兰人,地位卑微,别想攀高枝就行。
巷子里,家家户户都收到男人们从英国电汇来的钱,她们忙不迭地去邮局取钱,去商店采购一番,好在星期六晚上和星期天早上向全世界展示她们的好运气。在星期六,男孩们剃了头,女人们用烧热的铁夹子烫头发。她们显得十分气派,花六便士甚至一个先令去萨瓦电影院买张票,在那儿能碰到上层社会的人,不像下层社会的人那样,能在利瑞克电影院花两便士买张票就谢天谢地了。那里从不会有人冲着银幕大喊大叫,当然,要是你不介意的话,在看到非洲人向人猿泰山掷长矛,或印第安人剥美国骑兵头皮的时候,他们可能会欢呼那么一下。星期天,这些新贵们做完弥撒后,装模作样地回到家,大吃一顿肉、土豆、甜点和蛋糕。她们用托盘托着精致的小杯子喝茶,什么也不用想,托盘可以接住溢出来的茶水。端茶时,她们伸出纤细的手指,以显示自己多么富有教养。有些人不再去煎鱼薯条店了,在那些地方只能看到醉醺醺的士兵、妓女、喝光救济金的男人,还有尖叫着要他们回家的妻子。这些四处炫耀的新贵们会出现在萨瓦饭店,或是斯特拉饭店,在那儿喝茶、吃小面包,她们还会用餐巾轻擦嘴唇,然后乘车回家,一路上抱怨着服务不如从前。她们现在也用上电了,可以看许多从未看过的东西了。夜幕降临,她们打开崭新的收音机,听听战况,感谢上帝送来了希特勒,要不是他长驱直入欧洲各地,爱尔兰男人们还在职业介绍所排队挠屁股呢。
一些人家唱起了这样的歌:
咿啵——啊耶——哎嘀——啊耶——
啊——啊耶——噢——
咿啵——啊耶——哎嘀——阿耶——啊,
我们不管它英格兰还是法兰西,
我们只要德意志能够所向披靡。
要是天气有点冷,她们就打开电炉取暖,坐在厨房听听新闻,里面声称对在德军炸弹下奄奄一息的英国妇女和儿童深表同情,不过看看那八百年,英国人又对我们做了什么啊!
父亲在英国工作的家庭,是可以凌驾于别的家庭之上的。到了吃饭和喝茶的时间,新贵的母亲们站在自家门口,高声呼唤她们的孩子:米奇,凯瑟琳,帕迪,回来吃饭了,有香喷喷的羊腿、嫩绿的豌豆和白土豆泥。
西恩,乔西,佩吉,回来喝茶了,快来吃新鲜的面包、黄油和人家没有的漂亮的青皮鸭蛋。
布兰登,安妮,帕茜,回来吃炸黑布丁、刚出锅的炸香肠和用西班牙上等雪利酒泡过的果酱布丁。
这种时候,妈妈就让我们在屋里待着。我们只有面包和茶水,她不想让烦人的邻居看到我们被飘满巷子的诱人香味馋得难受的样子。她说,从她们那事事吹嘘的样子,很容易看出她们过去是一无所有的。跑到门外向全世界宣布晚饭吃什么,是真正的下等心态。她说,这是她们抬高身价、看低我们的方式,因为爸爸是从北方来的异乡人,而且从来不和她们沾边。爸爸说那些吃的是用英国人的钱买的,吃的人是不会有好运的。可是话说回来,你又能对利默里克人抱什么指望呢?他们发希特勒的战争财,为英国人工作、打仗。他说他绝对不会跑过去帮英国人打仗。妈妈说:对,那你就待在这个地方吧,没有工作,连一块烧茶的煤都没有。对,你就待在这个地方,兴致一来,就拿救济金喝酒。你会看到你的儿子穿着破烂的鞋子,屁股露在外面招摇过市。巷子里每家都有电,而我们能有根蜡烛就算走运了。老天在上,要是我有车费的话,我就去英国,我相信他们的工厂也需要女人。
爸爸说:工厂不是女人待的地方。
妈妈说:炉子边也不是男人的屁股待的地方。
我问他:你为什么不去英国,爸爸?那样的话,我们家就会用上电,也有收音机了,妈妈也可以站在门口,向全世界宣布我们晚饭吃的是什么了。
他说:你不想让父亲在家里陪着你吗?
我想,但你可以等打完仗回来呀,然后我们都去美国。
他叹气:啊,哎呀,啊,哎呀,好吧。
圣诞节一过,他就去了英国,因为美国现在也参战了,理由一定是正义的。要是美国人不参战的话,他是绝对不会去的。他交代我要做家中的男子汉。就这样,他同一个经纪人签了去考文垂工作的协议。每个人都说,那是英国被炸得最狠的城市。经纪人说:那里有的是工作,只要你愿意干,你可以加班加点地干,直到累趴下。要是你会攒钱,老兄,仗一打完,你就成了洛克菲勒了。
我们早早起来,准备到火车站为爸爸送行,商店老板娘凯瑟琳·奥康纳明白,爸爸一去英国,钱就源源不断地往回寄了。她很高兴地让妈妈赊账买茶、牛奶、糖、黄油和一个鸡蛋。
就一个鸡蛋。
妈妈说:这个鸡蛋是给你们的爸爸的,旅途很长,他需要营养。
是煮鸡蛋,爸爸剥去蛋壳,把蛋切成五块,分给我们夹在面包里。妈妈说:别犯傻了。爸爸说:男人家要一个鸡蛋做什么啊?泪珠挂在妈妈的睫毛上,她把椅子拉到壁炉旁。我们吃着面包和鸡蛋,望着妈妈掉泪。她说:恁们傻看什么呀?说完,她扭过脸,望着壁炉里的灰烬。她的面包和鸡蛋仍然搁在桌上,我想知道她打算怎么处理它们。它们看上去很好吃,而我还没吃饱。但是,爸爸站起身,把它们和茶一起端到她面前。她一个劲摇头,他坚持要她吃,她开始吃喝,还抽着鼻子,掉着眼泪。爸爸在妈妈对面坐了片刻,默默无语,她抬头看看钟,说:该走了。爸爸戴上帽子,提起背包。妈妈用一条旧毯子裹上阿非,我们沿着利默里克的街道出发了。
街道上还有其他人家,即将远行的父亲们走在前面,母亲们抱着婴儿或推着婴儿车跟在后面。推着婴儿车的母亲对其他的母亲说:老天在上,太太,抱着那孩子,你一定累得够呛吧。可不是,为什么不把他放进我的婴儿车里呢?让你那可怜的胳膊歇歇吧。
婴儿车里可能会挤进四五个婴儿,他们可着嗓子叫喊个没完,因为那车已经破旧不堪,轮子也不好使了,颠得他们头昏脑涨,吃下去的糖果都吐出来了。
男人们互相打着招呼:多好的天啊,米克。这么好的天赶路不错,乔。的确是的,米克。啊哈,临走之前,我们不妨去喝它一杯,乔。喝一杯也无妨,米克。不妨就喝它个烂醉,乔。
他们大笑起来,跟在他们身后的女人泪眼婆娑,鼻子通红。
到了火车站附近的酒吧,男人们拥在一块儿,用经纪人付的旅途上的饭钱喝酒。这是他们在爱尔兰的土地上喝的最后一杯酒,最后一滴威士忌。天晓得,这可能就是我们的最后一杯了,米克,德国兵现在正把英国轰炸得屁滚尿流。英国人刚刚轰炸过我们,我们却要去他们那里搭救这帮夙敌了,这真是悲剧啊。
等在酒吧外面的女人在那里聊天,妈妈对米汉太太说:第一笔电汇款一到,我就去商店买一大堆早餐,让每个人星期天早上都有鸡蛋吃。
我看看弟弟小马拉奇,你听见了吗?星期天早上我们自己的鸡蛋。啊,上帝呀,我已经开始想怎么吃我的那个鸡蛋了。我要先把一头磕碎,然后把蛋壳轻轻剥去,用勺子舀点黄油抹在蛋黄上,再来点盐。我要不慌不忙,用勺子一次一次地蘸点盐、舀点黄油,往嘴里放。啊,老天在上,要是天堂里有什么美味的话,那一定是蘸了黄油和盐的鸡蛋。而除了鸡蛋,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比新鲜的热面包和香甜可口的茶水更诱人的呢?
有些男人已经醉得没法走路了,英国经纪人出钱,让那些清醒的男人把他们拖出酒吧,扔到一辆马拉的大板车上,再运到车站,把他们一股脑地倒进火车里。经纪人心急火燎地把毎个醉鬼弄出酒吧,不停地催促:快点,伙计们,错过这趟火车,你们就错过了一个好工作。快点,伙计们,我们英国有吉尼斯黑啤酒,我们还有杰姆森酒。好啦,伙计们,求求你们啦,伙计们,你们在拿旅途上的饭钱喝酒,我不会再给你们钱了。
那些伙计叫经纪人去亲爱尔兰人的屁股,说他们应该庆幸自己还活着,庆幸自己在对爱尔兰人作了那些孽后,还没被吊死在眼前那根灯柱上。然后,这些人开始唱起来:
星期一的早晨在蒙特乔,
树上的绞索挂得老高,
凯文·巴里为了解放,
就此把他年轻的生命抛。
火车哀号着进站,经纪人央求那些女人让她们的男人离开酒吧。男人们跌跌撞撞地出了酒吧,又是唱又是哭的搂着他们的老婆和孩子,发誓要将大把的钞票寄回家,利默里克将会变成另一个纽约。男人爬上车站的台阶,女人和孩子们在后面叫着他们的名字。
凯文,亲爱的,当心身体,不要穿湿衬衫。
把袜子晾干再穿,迈克尔,不然拇指囊肿会毁了你的。
帕迪,悠着点喝酒,你在听我说吗,帕迪?
爸爸,爸爸,别走,爸爸。
汤姆,别忘了寄钱来,孩子们可是瘦得皮包骨啊。
皮特,别忘了吃治肺病的药,上帝保佑我们。
莱瑞,当心该死的炸弹。
克瑞斯蒂,别跟英国娘们儿套近乎,她们浑身都是病。
杰基,回来吧,我们肯定会想出什么办法来的。别走了,杰基,杰基——啊,耶稣,别走。
爸爸拍拍我们的头,叮嘱我们要记住宗教义务,不过,首先要听母亲的话。他在她面前站着,她的怀里抱着阿非。她说:当心身体。他放下背包,搂住她。他们那样待了一会儿,直到宝宝开始在他们中间叫唤起来。他点了点头,拾起背包,爬上车站的台阶,转身朝我们挥挥手,然后消失了。
回到家里,妈妈说:我不在乎了,我知道这听起来有些浪费,但我就是要生着炉子,烧更多的茶,你们的父亲不是每天都会去英国的。
我们围坐在炉火旁,喝着茶,哭了,因为我们的父亲不在了。妈妈说:别哭,既然你们的父亲去了英国,我们的苦难就一定该结束了。
一定。
妈妈和布瑞迪·汉农坐在楼上意大利的炉火旁,一边抽“忍冬”一边喝茶,我坐在楼梯上听她们说话。我们的父亲到英国去啦,所以我们想要凯瑟琳·奥康纳小店里的什么东西,就只管去赊。等他两星期后开始寄钱,我们就可以还清赊账了。妈妈对布瑞迪说,她恨不得马上搬出这个该死的巷子,找一个有厕所的体面地方,让我们再也用不着和半个世界的人同上一个厕所。我们会穿上崭新的靴子和防雨的外套,放学回家时也不会觉得肚子饿了。星期天,我们可以吃鸡蛋和咸肉片,吃火腿、卷心菜和土豆作晚餐。我们还会有电灯的,为什么我们不该有?弗兰克和小马拉奇不是出生在美国吗?那里不是家家户户都有电灯吗?
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等两个星期后电报童来敲门。爸爸得先在英国适应一下工作,买工作服,找个地方住,所以,第一笔汇款数目不会太大,也就三镑或三镑十先令吧,但很快我们就会和巷子里别的人家一样,一星期会有五镑寄来,我们可以付清欠债,购买新衣,再攒些钱收拾一下,准备举家迁往英国,然后从那儿去美国。妈妈可以在英国的工厂找到制造炸弹或别的活儿,天晓得我该怎么处理这滚滚而来的金钱。要是我们长大后有了英国口音,妈妈不会高兴的,但英国口音总比饿肚子强呀。
布瑞迪说,一个爱尔兰人有什么口音并不重要,因为他永远忘不了八百年里英国人对我们都干了些什么。
我们知道星期六的巷子里是什么样子,我们知道一些人家,比如我们对面的唐尼斯一家,会比较早地收到电报,因为唐尼斯先生是一个稳重的人,知道在星期五控制酒量,及时回家睡觉。我们知道,像他这样。的男人一领了薪水,会立即奔往邮局,所以他们的家人不用等得着急。像唐尼斯先生这样的男人,会给自己的儿子寄来英国皇家空军的飞行胸章,让他们佩戴在衣服上,这也是我们想要的,是我们在爸爸临走前叮嘱过他的:别忘了英国皇家空军的徽章,爸爸。
我们看见电报童骑着自行车拐进巷子,他们是幸福的,因为在巷子里得到的小费要比在有钱人居住的豪华街区得到的多,有钱人可不愿意尿你。
早早收到汇款的家庭露出满意的笑容,他们用整个周末来享受这笔钱,他们去购物、吃东西,用一整天的时间来想晚上该怎么过。天下最美的事,莫过于周六晚上有几个先令放在口袋里,这真是一个星期里最甜美的夜晚。
有些人家每个星期都等不到电报,从她们那焦虑的表情上就可以看出这一点。梅格太太每个星期六都在门口等,已经等了两个月了。母亲说,像这样在门口等待着过日子,她会感到耻辱的。在巷子里玩耍的孩子都留意着电报童的到来,喂,电报童,有梅格太太家的什么东西吗?当他说没有的时候,孩子们会说:你敢肯定吗?他便说:我当然敢肯定啦,我知道我他妈的邮袋里有什么。
谁都知道,等晚祷钟在六点钟敲响时,电报童就不会再来了,夜幕在女人和孩子们的脸上投下绝望的阴影。
电报童,你能再看看邮袋吗?求求你了,啊,上帝呀。
我看过了,我没有恁们要的东西。
啊,上帝呀,请再看看嘛,我们家叫梅格,你能再看看吗?
我他妈的知道恁们家的名字叫梅格,我已经看过了。
孩子们抓着自行车上的他不放,他只好用脚踹他们:老天呀,请恁们离我远点。
一旦晚祷钟在晚上六点敲响,一天就结束了。拿到电报的人家在明亮的电灯下吃着晚饭,而没拿到的人家只好点上蜡烛,看看凯瑟琳·奧康纳是否愿意赊给她们一些茶和面包。等到下星期的这个时候,电报肯定会在上帝和圣母的保佑下送来的。
住在巷口的米汉先生和爸爸一同去了英国,当电报童在米汉家门口停下,下一个就该轮到我们了。妈妈已经穿好衣服准备去邮局了,但她要拿到电报才离开炉子旁的椅子。电报童骑过巷子,拐到尽头的唐尼斯家,把电报交给她们,收了小费,然后掉转自行车,沿着巷子骑回去。小马拉奇问:电报童,有迈考特家的电报吗?我们家的电报今天该来了。电报童摇摇头,骑车走了。
妈妈抽着她的“忍冬”,说:好吧,虽然我想在巴里肉店的上等火腿卖光前,趁早去买一点,可我们得等一整天了。她不能离开炉子,我们也不能离开巷子,因为我们害怕电报童上门时没有人在家。那么,我们只好等到星期一去取钱,这样我们的周末就彻底糟蹋了。我们只好眼巴巴地瞧着米汉一家和其他人都穿着新衣招摇过市,在星期六提着一大筐准备在星期天享用的鸡蛋、土豆和香肠,摇摇摆摆地走回家,然后再轻轻松松地去看晚上的电影。不,在电报童到来之前,我们寸步都不能动。妈妈说在中午到下午两点间,不用太着急,因为电报童都去吃饭了,在下午两点到六点间,会有一大帮电报童来的。在下午六点前,我们没有什么可着急的。我们拦住每一个电报童,告诉他们,我们家叫迈考特,在等我们的第一封电报,应该是三镑或多一点,他们可能忘了写上我们的名字或是地址,他能确定没搞错吗?他能确定没搞错吗?一个男孩对我们说他到邮局问问看吧。他说他知道等电报是什么滋味,因为他自己的父亲是个老酒鬼,去了英国,一个子儿都没寄来过。妈妈在屋里听见了,对我们说,你们不该这样说自己的父亲。恰好在六点的晚祷钟敲响前,这个男孩回来了,他告诉我们,他问了邮局的奥康纳太太,今天有没有迈考特家的电报,结果是没有。妈妈转过身去,看着炉中的死灰,吸了最后一口夹在熏黄的拇指和烫伤的中指间的烟头。迈克尔还只有五岁,要长到十一岁,像我这么大时,他才会懂事。他想知道我们今晚有没有煎鱼和薯条吃,因为他饿了。妈妈说:等下个星期吧,亲爱的。于是,他回到巷子里玩去了。
第一封电报迟迟不来的时候,你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你不可能总待在巷子里和弟弟们一起玩,因为别的孩子都回家了,要是继续待在巷子里,忍受飘出的香肠、咸肉和炸面包的香味,你会难为情的。在夜幕降临后,你不想看见从别人家窗户透出来的电灯光,也不想听见从别人家收音机里传来的BBC或爱尔兰电台新闻。梅格太太和她的孩子们也进屋去了,她们的厨房里只有昏暗的烛光。她们同样感到难为情。星期六的夜晚她们就待在家里,甚至连星期天早上的弥撒都不去做了。布瑞迪·汉农告诉妈妈,梅格太太一直在为她们破烂的衣着难为情,绝望中,她去了负责公共援助的“大药房”。妈妈说对于一个家庭来说,这是最糟糕的事了,这比去领失业救济金还要糟糕,比去圣文森特保罗协会还要糟糕,比跟叫花子和收破烂的一起乞讨还要糟糕。这是能让你免于沦落到贫民窟和孤儿院的最后一招了。
在我的鼻子上头和两眉中间,长了一个疮,颜色暗红,非常痒。外婆说:不要摸那个疮,不要让它沾水,不然它会恶化的。就算你摔断胳膊,她也会告诉你不要摸它,不要让它沾水,不然它会恶化的。那个疮最后还是扩散到我的眼睛上,眼睛开始往外流红色和黄色的东西,眼皮黏得早晨都睁不开,我只得用手指使劲把眼皮扒开。妈妈只好用湿抹布蘸上硼酸粉,把那种黄东西擦去,结果眼睫毛也被擦掉了,只要利默里克一有风,灰尘就会跑进我的眼里来。外婆说我的眼睛变得光秃秃是自找的,全是因为我不管什么天气,都坐在巷子尽头的灯柱下熬夜,把鼻子贴到书本上的缘故。要是小马拉奇不改掉这样的看书习惯,他身上也会发生同样的事情。小小的迈克尔本该像个健康的孩子一样在外面玩耍,却也染上了把鼻子贴到书本上的坏毛病。书书书,外婆说,恁们会把眼睛彻底搞坏的。
她和妈妈一起喝茶,我听见她小声说:需要给他抹点圣安东尼的口水。
那是什么?妈妈问。
你吃早饭前的口水,趁他还没睡醒,走到他跟前,把口水抹在他的眼睛上,母亲没吃饭时的口水最管用了。
可我总是比母亲先醒,在她起身前,我老早就用力睁开眼睛了。我能听见她朝我走来,站在我跟前,准备抹口水,但我睁开了眼睛。上帝啊,她说,你的眼睛睁开了。
我想它们在好转。
不错,她又回到床上去了。
眼睛还是没有痊愈,她带我去了专门给穷人看病开药的“大药房”,这是申请公共援助的地方,当某家的父亲死了或失踪了,没有失业救济金,没有工资的时候,可以上这里来。
医生办公室门口的墙边有不少长凳,上面总是坐满了人,谈论着他们的疾病。老人和妇女坐在那里呻吟,婴儿在尖叫,母亲们不停哄着嘘,宝贝,嘘。“大药房”的中央有个高高的台子,四周围着齐胸高的柜台。要是你有事,就站在那个台子前排队,等着见考非或凯恩先生。排队的妇女和在圣文森特保罗协会门前排队的妇女一样,她们围着披肩,对考非或凯恩先生很尊敬,要是不这样,她们就可能被撵回去,等下个星期再来,哪怕你正急需公共援助或是就医证明。考非先生和凯恩先生很爱和这些妇女们逗乐,他们将判定你是否已经山穷水尽,到了需要公共援助的地步,或者是否病重得该看医生了。你必须当着众人的面,告诉他们你哪儿不舒服,他们常常对此好一阵大笑。他们会问:你想要什么呢,奥西亚太太?就医证明,是吗?你有什么问题?奥西亚太太,觉得疼,是吗?着了凉吧,也许。也可能是卷心菜吃得太多了,啊,卷心菜完全可以导致这样的症状。他们大笑起来,奥西亚太太也笑了,所有的妇女都跟着笑了,说考非先生和凯恩先生真是很有意思的男人,和当时的搞笑名家有一拼。
考非先生问:那么,女人,你叫什么名字?
安琪拉·迈考特,先生。
你怎么啦?
是我的儿子,先生,他的眼睛不好。
噢,看在上帝的分上,没错,女人,这两只眼睛完全是穷凶极恶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两个冉升起的太阳,日本人可以把它们放在自己的国旗上啦,哈哈哈。他是不是往脸上洒过什么酸性的液体?
有些感染了,先生,他去年得了伤寒,然后就得了这个。
好吧,好吧,我们不要听人生履历,这是你的就医证明,找特洛伊医生去吧。
两条长凳上都坐满了找特洛伊医生看病的人,妈妈坐在一位妇女的旁边,她的鼻子上长了一个迟迟不见好的大包。我什么东西都试过了,太太,在主的这个慈爱世界里,每一样能知道的药方我都试过了。我八十三岁了,想健健康康地到坟墓里去,想带着一个健康的鼻子去见救世主,这算过分的要求吗?你是怎么啦,太太?
是我儿子,眼睛有问题。
啊,上帝保佑我们,救救我们,看看他那两只眼睛。这是我一辈子见过的肿得最厉害的眼睛,我从没见过红成这样的眼睛。
是感染的,太太。
当然有法子治,你需要胎头羊膜。
那是什么东西?
婴儿出生的时候,头上带着这东西,有点像头巾,不好找,但很神奇。弄个胎头羊膜来,在有“三”这个数字的日子,把它放到他头上,让他憋三分钟的呼吸,不行你就捂住他的脸,再给他从头到脚洒三次圣水,到了黎明,他的两只眼睛就该放光了。
可我上哪儿去弄胎头羊膜呢?
接生婆那里不是都有胎头羊膜嘛,没有胎头羊膜还算什么接生婆?它能治各种疾病,还能预防很多病呢。
妈妈说,她要去和欧哈罗兰护士说说,看看她是不是有多余的胎头羊膜。
特洛伊医生看了看我的眼睛,说:立即让这个孩子住院,把他送到“城市之家”的眼科病房,这是让他住院的就医证明。
他得的是什么病,医生?
这是我见过的最严重的结膜炎,还有别的说不准的问题,他需要眼科大夫。
他要住多长时间的院,医生?
这只有上帝知道了,你本该几星期前就送他来的。
病房里有二十张床,住着头上缠着绷带、眼睛上戴着黑眼罩或厚厚的眼镜的男人和男孩。有些人用棍子敲着床,走来走去。一个男人一直在喊他再也看不见了,他还太年轻,他的孩子出生还没多久,他就再也看不见他们了。耶稣基督啊,哦,耶稣基督。修女们听见他说呼唤主的名字是没用的,都很生气。住口,莫瑞斯,不要再亵渎我主了。你还有健康的身体,你还活着,我们都有自己的问题,就把它当作献祭吧,想想我主在十字架上的痛苦吧,想想荆棘冠、他可怜手脚上的钉子和身体上的伤口带给他的痛苦吧。莫瑞斯说:啊,耶稣,看看我,可怜可怜我吧。波娜黛特护士警告他,要是他不管管自己的言语,就把他转移到一个没有人的病房去。他说:上帝呀,那岂不是和耶稣基督一样痛苦吗?她才满意。
早晨,我必须下楼去滴眼药水,护士说:坐到那把高椅子上,这才是个可爱的好孩子。医生拿着一个装有褐色东西的瓶子,让我把头往后靠,这就对了,现在睁开吧,睁开你的眼睛。他把那种褐色的东西倒进我的右眼,顿时,似乎有一股火焰穿过了我的头骨。护士说:睁开另一只眼睛,来吧,做个好孩子。说着,她强行弄开我的眼皮,让医生在我的另一半头骨里继续放火。她擦干我的脸颊,告诉我快到楼上去,可我几乎睁不开眼,真想一头扎进冰激凌里去。医生说:快跑,像个男子汉,像个好战士。
楼梯上的世界变成了一片模糊不清的褐色,其他的病人正坐在床边吃托盘里的午饭,我的饭也搁在那儿,但我一点也不想吃,我的头骨里正在咆哮。我呆坐在床沿上,对面的一个男孩问:喂,你不想吃饭吗?那我来吃吧。说着,他走了过来。
我想在床上躺一会儿,可一位护士说:不要,不要,大中午的不要在床上躺着,你的病情不严重。
我只好闭着眼睛坐着,所有的东西都在昏昏暗暗地变幻着,我确信自己一定是在做梦——我主在上,那是患了伤寒病的那个小家伙吗?小弗兰基,“月亮有如鬼船,在云海里不停地颠簸”,那是你吗?弗兰基,我不是被提拔离开了发烧医院吗?感谢上帝,那里什么病菌都有,天知道会把什么细菌通过衣服带到老婆身上。你这是怎么啦,弗兰基?两个眼睛全变成了褐色。
感染了,西穆斯。
是吗?结婚前会好的,弗兰基。眼睛需要锻炼,眨眼睛对恢复视力最管用了。我有个患眼病的叔叔,是眨眼睛救了他。他每天静坐一个小时眨眼睛,一直坚持到最后,结果眼神特别棒,他就是这样。
我想再多问一些眨眼睛和眼神特别棒的事情,可他转移了话题:你现在还记得那首诗吗,弗兰基?派翠西亚那首动人的诗?
他站在病床间的过道上,拿着他的拖把和水桶,背起那首拦路大盗的诗歌。所有的病人都停止了呻吟,修女和护士们也都站在那里听着。西穆斯不停地往下背,一直到背完为止。每个人都疯狂地鼓掌,为他喝彩。他对在场的人说,他喜欢这首诗,不论他走到哪里,都要把这首诗永远保留在脑子里。他说要不是得了伤寒的弗兰基·迈考特,还有因白喉不幸死去的派翠西亚·麦迪根愿上帝赐她长眠,他就不会知道这首诗。自此,我就在“城市之家”的眼科病房出了名,这都是由于西穆斯。
妈妈不能每天都来看我,路途太远,她并不是常有钱坐公车,而且她又有鸡眼,走路很困难。她认为我的眼睛看起来好些了,虽然她也说不清那看着闻着都像碘酒的褐色东西到底是什么,如果是碘酒之类的东西,当然会烧得人痛,不过,人们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嘛。天气晴朗的时候,她可以领着我在这个地方散散步。我看到一个奇怪的现象,蒂莫尼先生正靠墙站着,那儿的老人们都仰头望着天空。我想跟他讲话,但我必须先征求妈妈的意见,因为在医院里,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又是错的。
蒂莫尼先生。
谁?谁来了?
弗兰克·迈考特,先生。
弗兰西斯,啊,弗兰西斯。
妈妈说:我是他的母亲,蒂莫尼先生。
噢,那么,上帝保佑恁们两个。我没有亲朋好友,也失去了我的狗马库什拉。你到这个地方来干什么,弗兰西斯?
我的眼睛感染了。
噢,耶稣,弗兰西斯,可别是眼睛,可别是眼睛。圣母啊,你还太年轻。
蒂莫尼先生,你想让我读书给你听吗?
用你那两只眼,弗兰西斯?啊,不,孩子,保护好你的眼睛吧,我早不用读书了,我需要的东西都已经在脑子里了。我年轻时够聪明,把东西都放进脑子里了。现在,我的脑子里有一座图书馆呢。英国人枪杀了我的妻子,爱尔兰人放倒了我那可怜无辜的马库什拉,这世界难道不是个玩笑吗?
妈妈说:这个世界真可怕,但上帝终归是仁慈的。
的确,太太,上帝创造了这个世界,一个可怕的世界,但上帝终归是仁慈的。再见啦,弗兰西斯,好好休养你的眼睛,然后再去用功读书,直到这双东西从你脑袋上掉下来为止。我们曾与老乔纳森·斯威夫特度过了一段美妙无比的时光,不是吗,弗兰西斯?
是的,蒂莫尼先生。
妈妈把我领回眼科病房,对我说:不要为蒂莫尼先生哭鼻子,他又不是你父亲。再说,这会对你的眼睛有害的。
西穆斯每星期来三次眼科病房,每次都用脑子带来一首新诗。他说:你不喜欢那首关于猫头鹰和猫咪的诗,曾让派翠西亚很难过,弗兰基。
我很抱歉,西穆斯。
我把它记在脑子里了,弗兰基,要是你不再说它愚蠢,我可以背给你听。
我不会啦,西穆斯。
他背起那首诗,病房里的每个人都非常喜欢它。他们想记住它,他又背了三遍,整个病房里的人都跟着背了起来:
猫头鹰和猫咪航海在一起,
乘着一条船儿美丽又翠绿。
它们带上蜂蜜和好多的钱,
全是扎成一沓的五镑纸币。
猫头鹰仰望着天上的星,
唱着歌儿将小吉他弹起:
哦,亲爱的猫咪,哦,猫咪,我的爱,
你是多么美丽的小猫咪,
你是多么的美丽,
你是多么的美丽。
你是多么美丽的小猫咪。
他们跟着西穆斯一起往下背,背完了,他们都鼓掌喝彩。西穆斯笑了,很是得意。他提着拖把和水桶走了,你可以听见病房里的人白天黑夜都在念叨:
哦,亲爱的猫咪,哦,猫咪,我的爱,
你是多么美丽的小猫咪,
你是多么的美丽,
你是多么的美丽。
你是多么美丽的小猫咪。
后来,西穆斯来时,手里没有拿拖把和水桶。我担心他因为诗歌的事被解雇了,可他笑了,告诉我,他要去英国的一家工厂工作了,他想换个差事,体面地挣钱。工作两个月后,再把他的老婆带去。也许上帝会高兴地送给他们几个孩子,因为他总得让脑子里那些诗发挥作用啊,为了纪念因白喉死去的派翠西亚,有什么能比背诗给小家伙们听更好呢?
再见,弗兰西斯,要是我会写字,我就会给你写信。不过,等我老婆过来后,我会让她写的。我也许还能学会念书写字,这样的话,将来孩子就不会有一个傻父亲了。
我想哭,但在眼科病房你不能哭,你的眼睛里有那种褐色的东西,护士该说了: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像个男子汉嘛。修女们会接着说:就把它当作献祭吧,想想十字架上的我主,想想荆棘冠、身体上的刀伤、被钉子扯成碎片的手脚带给我主的痛苦吧。
我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医生说我可以回家了,尽管眼睛还有一点感染。但只要我能用肥皂和干净的毛巾保持眼睛卫生,并多吃牛肉和鸡蛋这类营养食物强健身体,不久便会有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了,哈哈哈。
对面的唐尼斯先生从英国赶回来参加他母亲的葬礼,他对唐尼斯太太讲了我父亲的事。她把这事对布瑞迪·汉农讲了,布瑞迪又对我母亲讲了。唐尼斯先生说马拉奇·迈考特纯粹是个酒疯子,他把薪水全部挥霍在考文垂的酒吧里。他还高唱爱尔兰爱国歌曲,英国人倒不太介意,他们已经习惯了爱尔兰人痛诉那几百年苦难的方式。不过,他们无法容忍有人在酒吧里站起来辱骂英国国王、王后和他们那两个可爱的女儿,还骂老太后。辱骂太后是过分得不能再过分了,那个可怜的老太太招谁惹谁了?马拉奇一次又一次喝光自己的房租,被房东轰了出去,只能在公园里露宿。他不断地丢丑,他就是这样。唐尼斯先生很高兴迈考特不是利默里克人,不会让这座古城蒙羞。考文垂的地方长官快要失去耐心了,要是马拉奇·迈考特不停止那些该死的废话,他将被永远赶出英国。
妈妈对布瑞迪说,听到这些从英国传来的事,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长这么大,她还从来没有这么绝望过。她眼睁睁地看着凯瑟琳·奥康纳不肯再赊东西了,要是向自己的妈妈开口借一先令,她只能得到一顿训斥。而圣文森特保罗协会又总想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停止申请救济,因为她的丈夫在英国嘛。她为我们那破旧的脏衬衫、抹布似的裤子、裂开的鞋子和露脚趾的袜子感到羞耻。她彻夜难眠,心想最最慈悲的办法莫过于先把四个孩子送进孤儿院,她好一个人去英国,找个工作,一年后把我们接过去过好日子。也可能会碰上炸弹,但她情愿随时可能被炸死,也不愿忍受四处求人的羞辱。
不,不管怎样,一想到要把我们送进孤儿院,她就无法忍受。要是能有美国那样的儿童城,也许还可以,那里有像斯宾塞·屈塞似的好神父。而你绝不能相信格林那里的基督兄弟会,他们靠打孩子锻炼身体,存心饿死孩子们。
妈妈说除了去“大药房”寻求公共援助外,已经无路可走了,她为去那里讨要救济感到羞耻,这意味着你已经走上了穷途末路,和叫花子、收破烂的,还有街上的乞丐不相上下了,这意味着你得爬到考非先生和凯恩先生的面前。感谢上帝,“大药房”是在利默里克的另一端,巷子里的人不会知道我们去讨要救济。
她从别的女人那里了解到,一大早赶到那里是明智的做法,考非先生和凯恩先生那时可能心情好,要是你去迟了,他们看过几百个生病或求助的男女老少后,很容易变得脾气暴躁。她要带上我们一起去,以证明她有四个孩子要养活。她早早起了床,告诉我们不要洗脸,不要梳头,随便找件破烂的衣服穿上。我们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这样要求我们。她叫我好好揉揉我的肿眼睛,让它越红越好,“大药房”的人越觉得严重,你就会获得越多的同情,也就越有机会获得公共援助。她抱怨小马拉奇、迈克尔和阿非的膝盖没像平时那样布满疮疤,也没有七零八落的划痕和乌眼青。假如在巷子或利默里克的街道上遇见什么人,我们不能告诉他们我们要到哪儿去。她已经觉得够丢人了,还得瞒着她自己的妈,能瞒多久算多久。
“大药房”的门口已经排起长队,有些和妈妈一样的妇女,怀里抱着阿非那般大的婴儿,孩子们则在人行道上玩耍嬉戏。妇女们哄着挨冻的婴儿,不时地朝玩耍的孩子们叫喊,以防他们跑到街上,被汽车或自行车撞着。有些老头和妇女挤在墙根上,要么自言自语,要么默不作声。妈妈警告我们不要走远,我们等了半个小时,大门才开。一个男人告诉我们按照次序往里走,在那张台子前排好队,考非先生和凯恩先生在那边的房间里喝茶,一会儿就到。一位妇女埋怨说,她的孩子们正在挨冻,考非和凯恩就不能他妈的快点把茶喝完吗。那个男人说她是个爱找麻烦的人,今天早上确实寒冷,这次就不记她的名字了。不过,要是再多话的话,她就要倒霉了。
考非先生和凯恩先生出现在那张台子前,对周围的人们视而不见。凯恩先生戴上眼镜,又摘了下来,擦擦,再戴上,看着天花板。考非先生看了看报纸,又写了些什么,然后把报纸递给凯恩先生。他们交头接耳,不慌不忙,根本不看我们。
这时,凯恩先生招呼第一个老头到台子前来:你叫什么名字?
蒂莫西·科瑞,先生。
科瑞?啊哈?你有一个很好的利默里克老名字。
是的,先生,的确是这样。
你有什么要求吗,科瑞?
啊,当然,我的胃又开始疼了,我想找费雷医生看看。
噢,那么,科瑞,你确信那不是黑啤酒在捣鬼吗?
啊,不是,确实不是的,先生,胃疼前后我压根就没碰酒。我老婆在家里躺着,我还得照顾她呢。
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人懒得出奇,科瑞。凯恩先生紧接着对排队的人说:恁们听见了吗?懒得出奇,不是吗?
妇女们齐声应和:啊,是的,的确是的,凯恩先生,一条大懒虫。
科瑞拿到他的就医证明,队伍向前挪了挪,凯恩先生接待了妈妈。
公共援助,这就是你想要的吧?女人,你想要救济?
是的,凯恩先生。
你丈夫哪儿去啦?
噢,他在英国,可是……
英国,是吗?每周的电汇去哪儿啦?那张五镑的大票?
几个月了,他一个便士也没寄给我们,凯恩先生。
这是真的吗?噢,我们知道为什么了,不是吗?我们知道爱尔兰男人上英国干什么去了,我们知道,利默里克的爷们儿有时会和皮卡迪利大街上的婊子一起溜达,不是吗?
他看了看外边排队的人们,他们知道自己应该说:是的,凯恩先生,应该微笑、大笑,否则,等他们排到台子前,事情便难办了。他们知道凯恩可能会把自己移交给考非先生,而他是臭名远扬的“铁公鸡”。
妈妈告诉凯恩先生,爸爸在考文垂,离皮卡迪利大街远着呢。凯恩先生摘下眼镜,瞪着她,问: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在这个问题上有点分歧?
啊,不,凯恩先生,上帝啊,没有。
我想让你知道,女人,这是这儿的政策,丈夫在英国的妇女不能给予救济。我想让你知道,你正在从更多值得救济的人嘴里抢面包,而他们一直待在这个国家里,奉献着自己的力量。
啊,是的,凯恩先生。
你叫什么名字?
迈考特,先生。
这不是利默里克人的名字,你是从哪儿弄到这么个名字的?
是我丈夫的名字,先生,他是北爱尔兰人。
他是北爱尔兰人,却把你留在这儿申请爱尔兰自由邦的救济。我们打仗难道就为了这个?
我不知道,先生。
那你为什么不去贝尔法斯特,看看北爱尔兰的新教徒能为你做些什么?啊?
我不知道,先生。
你不知道,你当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总有人无知得出奇。
他看了看台子外面的人们,我说这个世界上总有人无知得出奇。台子外面的人们一律点头称是,说这个世界上总有人无知得出奇。
他同考非先生耳语了几句,他们看看妈妈,又看看我们。最后,他告诉妈妈,她可以获得公共援助,但要是她接到丈夫的一个子儿,就得放弃所有申请,把钱退回“大药房”。她答应了,于是我们离开了。
我们跟着她来到凯瑟琳·奥康纳的小店,买了茶、面包和几块用来生火的草皮泥炭。我们爬上意大利,生了火,开始喝茶,我们觉得挺舒服。我们都很安静,连宝宝阿非也很安静,因为我们都看到了凯恩先生是怎么对待妈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