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想公爵夫人一定累了,她对马也不会感兴趣的。”安娜建议去参观养马场,史维亚日斯基也想去看看那匹新到的种马,伏伦斯基就这样对他们说。“你们去吧,我送公爵夫人回家。我想同您谈谈,要是您愿意的话?”他对陶丽说。
“我对马一窍不通,可是同您谈谈,倒是高兴的。”陶丽感到有点突兀,这样回答。
她从伏伦斯基的脸色上看出,他有事要她帮忙。她没有猜错。他们刚穿过栅门回到花园里,伏伦斯基就朝安娜走去的方向望了望,确信她既听不见他们的谈话,也看不见他们,就开口了:“您没想到我有话要同您谈吧?”伏伦斯基眼睛笑盈盈地望着陶丽说,“我很明白,您是安娜的好朋友。”他摘下帽子,掏出手帕擦擦开始秃顶的脑袋。
陶丽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怯生生地对他瞧了瞧。当她同他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突然感到害怕:那双含笑的眼睛和严厉的神情使她吃惊。
他要同她谈什么事?各种各样的猜测一下子掠过她的脑际:“他会要求我带着孩子到他们家来住一阵,那我只好拒绝了;也许是要我替安娜在莫斯科组织交际活动……会不会是维斯洛夫斯基同安娜之间的关系问题?也许是有关吉娣的事,会不会他觉得对不起吉娣?”陶丽尽是猜想各种不愉快的事,可怎么也没猜到他要同她谈的话。
“安娜很听您的话,她很喜欢您,”伏伦斯基说,“您要帮帮我的忙。”
陶丽带着疑惑和畏怯的神情望着他那生气勃勃的脸。这脸忽而被菩提树林漏下的阳光整个照亮,忽而被照到一部分,忽而又被阴影遮住。她期待着他再说些什么,可是他拿手杖在石子路上戳戳,在她旁边默默地走着。
“在安娜的老朋友中,您是唯一来看望我们的女人——我不把华尔华拉公爵小姐算在里面——我认为您来看望我们,并不是因为您认为我们的处境是正常的,而是因为您充分懂得这种处境的痛苦,您仍然那么喜欢她,您很想帮助她,我这样了解您,对不对?”伏伦斯基打量了陶丽一眼,问。
“嗯,是的。”陶丽收拢阳伞,回答。“不过……”
“不!”伏伦斯基打断她的话,没有意识到他这样做会使对方觉得尴尬,突然站住,弄得她也只好停下来。“安娜处境的困难,谁也没有我体会得深。只要您把我看作是个有良心的人,您准能明白这一点。是我造成她这样的处境,因此我有体会。”
“我明白,”陶丽说,很欣赏他这种坦率而肯定的语气。“但正因为您自认为是您造成了这样的局面,所以您未免有点言过其实了,”她说,“她在社交界的处境很为难,这我明白。”
“她在社交界简直像在地狱里!”伏伦斯基阴郁地皱起眉头,急急地说,“她在彼得堡两个礼拜,精神上真是受尽了折磨……我对您说的是实话。”
“是的,但在这儿,安娜也好……您也好,都不需要什么社交界……”
“社交界!”伏伦斯基轻蔑地说,“我要社交界做什么?”
“直到现在,也许是永远,你们是安定幸福的。我看安娜是幸福的,十分幸福。她对我也这样说过。”陶丽笑眯眯地说。此刻她一面这样说,一面不禁怀疑安娜是不是真的幸福。
但看来伏伦斯基对这一层并不怀疑。
“是的,是的!”他说,“我知道她饱经痛苦后又恢复平静了。她是幸福的,真正幸福的。可是我呢?我担心我们的前途……对不起,您想走吗?”
“不,没关系。”
“那我们就在这儿坐一会儿吧。”
陶丽在花园小径转角的长凳上坐下来。伏伦斯基站在她的面前。
“我看到她是幸福的!”伏伦斯基重复说,但陶丽越来越怀疑她是不是真正幸福。“可是这样的局面能不能维持下去?至于我们做得对不对,这是另一个问题。如今木已成舟,”他改用法语说,“我同她这辈子的命运已经联系在一起了。我们是由我们认为最神圣的爱情结合在一起的。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孩子,今后还可能再有孩子。可是法律和我们的处境都十分复杂,一言难尽。现在,在她经历了种种痛苦和磨难,精神上恢复平静以后,她却看不到这情况,她也不愿看到。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我却不能不看到。我的女儿,在法律上不是我的女儿,而是卡列宁的女儿。我受不了这样的作弄!”伏伦斯基使劲摆了摆手,用忧郁和询问的目光对陶丽望了望,说。
陶丽一句话也没回答,只是瞧着他。伏伦斯基又说下去:“要是明天再生一个儿子,我的儿子,可是在法律上他是属于卡列宁的。他既不能用我的姓,也不能继承我的财产。不论我们在家里过得多幸福,不论我们有多少孩子,我同他们都没有关系。他们是卡列宁的孩子。您想想,这样的局面多么痛苦,多么可怕!我几次想同安娜谈谈这件事,可是一开口,她就发脾气!她不理解,我也不能对她把话说到底。再从另一方面来看。我有了她的爱情感到幸福,但我还得有我的事业。我找到了这样的事业,我以此自豪,认为它比我在宫廷和军队里的同僚们干的要高尚得多。我当然也不愿拿我的事业来换取他们的事业。我在家乡安顿下来,在这里工作,我感到幸福,满足,我们再也不需要别的什么了。我爱我的工作,倒并非因为没有更合适的事可做,正好相反……”
陶丽发觉他讲到这地方有点含糊其词。她不明白他为什么把话岔了开去,但是感觉到,既然谈起不能同安娜谈的心事,他一定会把事情和盘托出。他在乡下的活动,也像他跟安娜的关系一样,是他的一件心事。
“嗯,我再说下去,”他定了定神说,“主要的问题是,当我工作的时候,必须有一种信心,就是我的事业不会随着我死去,我将有继承人。可是现在我却没有。一个人预先知道,他和他心爱的女人生的孩子都不归他所有,而是属于一个憎恨他们、根本不关心他们的人所有。请您想想,这样的处境是多么难堪哪!实在太可怕了!”
伏伦斯基说不下去,他太激动了。
“当然,这一层我是理解的。可是叫安娜有什么办法呢?”陶丽问。
“是的,这就要接触到我这次谈话的目的了,”伏伦斯基竭力克制感情说。“安娜是有办法的,这事全在她……就算请求皇上恩准我立嗣,也必须先办理离婚手续。而这事全在安娜。她的丈夫本来同意离婚,您的丈夫当时也做好了安排。我知道他现在也不会拒绝解决这问题。只要给他写一封信就行了。当时他就直截了当地回答说,如果她表示有这样的愿望,他决不拒绝。当然,”伏伦斯基阴沉沉地说,“这是只有这种没有心肝的人才干得出来的法利赛人的残酷。他明明知道,她一想到他是多么痛苦,却偏偏要她写这样的信。我知道这在她是很痛苦的。但是,办理离婚手续太重要了,因此非克服这样的感情不可。这事关系到安娜和她孩子们的幸福和前途。至于我,那就不用说了,虽然我也痛苦,十分痛苦,”伏伦斯基露出一种仿佛在威胁一个使他痛苦的人的神情,夹杂着法语说,“因此您看,公爵夫人,我不怕难为情,像抓住救生圈那样把您抓住了。请您帮助我,叫她写一封信给他,要求离婚!”
“当然可以!”陶丽生动地回想起最后一次同卡列宁的见面,若有所思地说。“当然可以!”她一想到安娜,就毅然地又说了一遍。
“请您利用您对她的影响,让她写封信。这事我不想同她谈,简直也无法同她谈。”
“好的,我去同她说说。可是她自己怎么会不考虑呢?”陶丽说,不知怎的突然想到安娜那种眯缝眼睛的古怪的新习惯。她也想到,安娜总是在接触到她的私生活问题时眯缝起眼睛。“她眯缝起眼睛,仿佛不愿看到生活的全貌。”陶丽心里这样想。同时为了回答伏伦斯基那种感激的表情,她说:“为了我自己,也为了她,我一定要同她谈一谈。”
他们站起身来,向房子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