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韶人生中的第一次转折,发生在十五岁。
七月份她作为全县的中考状元,收到了市重点礼城外国语学校的录取通知书,荣耀骄矜伴随着燥热气温在那个暑假如高烧不退,而开学之后,她才得知自己的分数在礼外招收的八百人里,只能排到中游。
挣扎着努力了一学期之后,在高一下学期的第一次月考,孟韶考出了有生以来最低的名次,班主任通知要开家长会,孟韶父母离得远,又心疼车票钱,便拜托邻居杨伯伯在市区参加工作的女儿杨旖漫代为参加。
孟韶怕杨阿姨找不到自己的班级,开家长会那天特地站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等她。
一道玻璃将孟韶与明亮的春日分隔开,窗外的杏树正在阳光里从容不迫地开着白色的花,她低头望向手中的成绩单,班级排名那一栏里写着一个平平无奇的“25”。
孟韶不知道假如自己还像以前一样次次考年段第一,爸爸妈妈还是不是嫌远,又会不会这么心疼钱。
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孟韶抬眸,纤长的睫毛下露出一双清澈的眼睛。
同桌许迎雨凑过来问:“你阿姨还没来啊?”
许迎雨是班上的团支书兼英语课代表,被班主任老郑指定来家长会上帮忙的几个班干部之一。
孟韶用细细的声音嗯了声,从校服口袋里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家长会十点钟开始,现在已经九点四十五了,杨阿姨还没有联系她。
“是不是记错时间了,你要不打个电话问问。”许迎雨说。
孟韶犹豫片刻,摇了摇头,开口讲话时不知是说给对方还是安慰自己:“应该不会记错的。”
不打电话不是对杨阿姨的记性特别信任,而是因为她其实有点儿怕对方。
杨阿姨在全市最大的企业嘉远集团工作,来礼外报到之前,父母专程带孟韶拎着礼物登门拜访过,关于那次经历,孟韶印象最深的是自己不认识杨阿姨家里的智能扫地机,在它开到脚边的时候被吓了一跳,机器反光的黑色外壳上,倒映出杨阿姨不苟言笑的脸。
孟韶爸爸说有本事的人都是这样,不笑才显得威严。
他还说杨阿姨是孟家的恩人,以前孟韶的弟弟孟希急性哮喘来市一院看诊,还是对方托熟人帮忙挂上了号。
面对父母都这么尊敬的杨阿姨,孟韶就更加小心翼翼,生怕有什么地方表现得不好,损害两家的关系。
许迎雨想了想,又道:“老郑让我去校门口帮咱班家长带路,要不我帮你留意看看,你阿姨穿的什么衣服你知道吗?”
孟韶感激地说了声谢谢,找出昨晚同杨阿姨的聊天记录,边看边告诉许迎雨道:“阿姨说她会穿灰色的套装。”
五分钟之后,孟韶收到了许迎雨发给她的一张照片。
许迎雨:“这是不是你阿姨?”
许迎雨:“她在跟程泊辞说话,他们认识吗?”
照片是把人拉近了拍的,画面中的确是杨阿姨没错,她对面还站着一个戴黑色口罩的男生。
男生身形挺拔,比穿高跟鞋的杨阿姨还高出将近一个头,听她说话的时候微微低着脸,眉眼淡漠,没什么多余情绪。
礼外那身蓝白相间的校服原本最普通不过,穿在他身上,却忽然有了一种很特殊的清冷味道。
即便交际圈狭小如孟韶也知道程泊辞,他是礼外最耀眼最遥不可及的存在,跟她完全就像两个世界里的人。
“可能是,我不太清楚。”孟韶回复许迎雨道。
说到底她同杨阿姨只见过几面,也不是对方什么事情她都晓得。
许迎雨没再追问,只说:“你自己过来找她,他们还没说完话,我先给别的家长带路了。”
孟韶还没来得及回复,许迎雨就又想起了什么:“对了,你能不能找个人帮我送一份咱班的成绩单给英语老师,我刚才出来的时候忘记了,成绩单就在我桌上。”
“我帮你送吧,正好我要去办公楼外面的宣传栏看看年级大榜。”孟韶道。
其实她本来没打算去看的。
她不像礼外大部分人是直接从初中部考上来,彼此之间都有印象,那张年级大榜上除了本班同学她就不认识几个名字,谁考第一谁考第二对她来说没多大分别,而她拿着年级排好几大百的名次,也不够资格去评头论足谁是黑马,谁又发挥失常。
只是想帮许迎雨而已,毕竟孟韶清楚自己在礼外普通到就像一道人形空气,想交朋友,想得到别人的喜欢,也只拿得出这点天生的体贴温柔。
从许迎雨桌子上取到成绩单,孟韶先去了教师办公楼。
虽然她对年级大榜没什么兴趣,但在楼下宣传栏前面挤着看的人却不少。
经过时那些人议论的只言片语落进她耳朵,她听见有人用夸张的口气说:“我靠不是吧,年级第一又是程神,还比第二高了整整十三分。”
不知是谁在一旁接嘴:“程泊辞当初可是全市中考状元,他不考第一难道你考第一?”
先前那人嘻嘻哈哈道:“倒数的话也不是没可能。”
顿了顿,又半开玩笑般说:“不过要是我家也跟他家一样有上市公司,我才不来礼外卷,随便念几年书回去继承家产得了。”
孟韶这才想到杨阿姨为什么会认得程泊辞,她听对方说起过,嘉远集团最上面那位大人物是姓程。
她跟程泊辞不在一个班,想起来似乎也只在开学典礼上见过他作为新生代表发言,那时候他站主席台,离她很远,看不清五官,她只记得他的声音属于偏冷的那种类型,听着像在耳朵里下了场薄雪,挥之不去的凉。
宣传栏前面那群人的话题已经偏离到了上周有女生在升旗仪式上偷拍程泊辞被教导主任发现的八卦事件,孟韶没有继续听下去,加快脚步走进了办公楼,她经常帮许迎雨给英语老师做事,熟门熟路地找到了英语组。
英语老师不在,听办公室里其他老师说是去文印室了,孟韶便把成绩单放到了对方的办公桌上,又仔细地拿笔筒压住,防止被风吹跑。
送完成绩单从办公楼出来之后,她对着许迎雨发给她的照片,在校门口找到了杨阿姨。
对方还在同程泊辞寒暄,孟韶没有走得很近,站在离他们几步开外的地方安静等着。
杨阿姨对程泊辞笑得亲切,开口时甚至还带了几分讨好:“泊辞这次又考了第一,程总一定很高兴吧?我总跟我儿子说,要是他有你一半优秀我就满意了……”
孟韶没有仔细看杨阿姨难得一见的笑脸,也没有认真听她都说了哪些漂亮话,她的注意力全都被程泊辞吸引了。
这天天气很晴,光在他脸上停栖,程泊辞的黑色口罩挂在高挺鼻梁一半的位置,与他冷白的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虽然只露了半张脸,但已经足够让人挪不开视线,不知道摘下口罩之后,到底会好看到怎样的地步。
他身后有棵杏树,此刻正逢花期,开得如同冷雾漫漫,一阵透明的风吹过,半朵莹白的杏花翩然坠落在他肩头,又被他用骨节分明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拂去。
孟韶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有种自己误闯进电影画面里的错觉。
突然就理解了他为什么会获得那么多关注。
程泊辞面对杨阿姨的恭维,一直没有接话,终于开口的时候,说的却是:“阿姨,我还有别的事。”
态度礼貌而冷淡。
不知为什么,孟韶觉得程泊辞说话的样子,好像并没认出杨阿姨是谁。
“好,那阿姨不耽误你了,”杨阿姨脸上仍旧笑容洋溢,仿佛无论听到程泊辞说什么都会觉得很高兴,“记得帮我给程总问好。”
她理了理外套的衣领,转头的时候正好看到了孟韶。
杨阿姨像是才想起自己今天来礼外为了做什么,招手让孟韶过去。
察觉到程泊辞的视线顺便落在了自己身上,孟韶不由自主地开始紧张,明明只有几步距离,她却突然局促起来,变得不会走路了一样,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来到杨阿姨附近的。
近距离站在程泊辞旁边,孟韶闻到了他身上似有若无的洗衣液香气,味道清冽,让她想起去年新冬的初雪。
孟韶把成绩单递给杨阿姨之前特地折了一下,虽然程泊辞根本不认识她,但她不想他看到那个不够出色的名次。
杨阿姨边展开边问:“现在几点,家长会是不是快开始了?”
孟韶从校服外套里拿手机给杨阿姨看时间,这时耳畔骤然响起一声吊儿郎当的“程大班长”。
她下意识地抬头,看到程泊辞旁边出现了一个比他稍矮些的男生。
男生对待程泊辞态度熟稔,应该是他的朋友。
看到杨阿姨和孟韶,男生随口问了句:“有人找啊?”
“说完了。”程泊辞道。
男生“哦”了声:“班主任让我叫你回去,咱班家长都签过到了,你不用在这儿等了。”
他又开始说别的:“辞哥你是真牛逼啊,我刚才又仔细研究了一下成绩单,整个年级就你一个物理满分……”
孟韶把头低下去,她手机设置的是指纹解锁,刚按了下屏幕,指纹就识别成功,回到了息屏之前的界面。
她忘了自己没有退出聊天软件的图片预览,许迎雨发给她的那张照片,就这样一览无余地暴露在了明亮的光线里。
与此同时,程泊辞朋友说话的声音突兀地停下,他嗤一声笑了,然后压着嗓子,怪腔怪调地来了句“哇哦”。
孟韶的脸一下子热了,她飞快地瞄了眼时间就立刻关掉了手机,小声告诉杨阿姨:“阿姨,现在九点五十四,还有六分钟。”
杨阿姨在看她的成绩单,没注意到男生的怪笑和那张不合时宜的照片,闻言道:“那我现在过去,你在高一七班是吧。”
得到孟韶肯定的答复之后,杨阿姨便踩着高跟鞋朝教学楼的方向走过去,发出清脆的脚步声。
孟韶正要跟上,就听见程泊辞身旁的男生笑嘻嘻地对他说:“不是,现在偷拍你居然都这么明目张胆了吗,杵你跟前直接拍啊?”
接着又偏过脸去看孟韶,戏谑道:“我不帅吗妹妹,怎么不拍拍我?”
孟韶被他说得满脸通红,步子也停了。
直到程泊辞看了她一眼,她才想起来要解释。
但程泊辞看起来并不关心这个,他收回目光,什么话都没说就走了。
校门口眨眼间只剩下孟韶一个。
刚才经停程泊辞肩头、又被他拂落的半朵杏花还掉在地上,像一滴色彩柔和的颜料意外落进这个春天。
孟韶原本混杂着焦急、失落与为难的心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另一种情绪替代了,心室里像有片引力未知的潮汐在温热而缓慢地回荡。
是她从来没体验过的感觉。
孟韶忽然没头没脑地想到,也许高中三年,这会是她跟程泊辞产生的唯一一次交集。
虽然他连句话都没有跟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