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果如李東陽所料,那些被吏部嚴加甄審而丟了紗帽的傳奉官,無不恨得李俊想食其肉、寢其皮。同時梁芳等輩亦大為恐慌,東宮官屬所發動的攻擊,如此厲害,則一旦太子接位,就必無倖免之理。

於是廢儲改立之議,又在私下談論得很熱烈了。這是釜底抽薪之計,欲求將來免禍,只有易儲才能一勞永逸。

不過,宗旨雖未變,手段卻須翻陳出新,方可望成功。太監裏頭也著實有足智多謀的,認為要讓皇帝獲得一個東宮干政,將來會盡反其作為的印象。即是再動用萬貴妃這支「哀兵」,哭哭啼啼地陳訴,方能一舉成功。

計議已定,暗中下手,分頭策動與東宮三講官有關係而又有言責的官員,紛紛上奏。大發侃侃正論,而又能優詔褒獎,簡在帝心,天下名利雙收的好事,無過於此。加上有李俊的前例在,無不見獵心喜,所以通政司每天收到的「封奏」比平時多了一倍不止。

人主納諫的雅量,都是有限的,而況這位育於婦人之手的皇帝,本就不是個能虛衷以聽的人。突然之間,洋洋溢耳,都是些不中聽的話,唯一時翻不過臉來治他們的罪,只好來個「不報」,但內心的煩惱,卻已現於詞色。

梁芳等人看看時機成熟了,便買通了乾清宮一個侍膳的小太監,找機會為皇帝指出,凡是上奏言事的那些官員,十之八九不是東宮三講宮的本家、親戚就是門生故舊。皇帝大為懷疑,此時他耳目所寄的是東廠提督太監尚銘,當下發出一紙名單,交尚銘徹查。三天以後,名單繳回,每一個名下都注明了背景、經歷、交遊等等資料,果然,很少與東宮三講官沒有關係的。

這是太子暗中干政的有力證據。於是廢立之念復萌,就當此念將發未發之際,山東濟南鎮守太監孫大中奏報,泰安發生地震。成化年間地震最多,不足為奇,皇帝並沒有將這件事放在心上。

哪知二十天以後,孫大中又上了一道緊急奏章,說三月初一壬午,泰安復震,其聲如雷,毀民居一千餘家,城垣崩壞。泰山亦為之動搖。

皇帝大吃一驚。地震震得泰山動搖,是聞所未聞之事。接著,言官爭先恐後地上奏,皆以天象示警為言,請皇帝修省。其中說得比較切實的是,在下者積怨已久,地震即為怨氣鼓蕩的跡象,請皇帝下詔求直言並分遣御史,勤求民隱。但怨氣鼓盪,隨處皆有,何以獨獨要動搖泰山?這必有遠較所謂「積怨已久」更為深刻的危機在。

於是皇帝特地召見欽天監監正,及他的一個屬官,職稱叫做「五官保章正」。欽天監掌天文、定曆數以外,還有一項職司:占候推步。一切天文之變,是何吉凶禍福,都由「保章正」推算。

這個「保章正」名叫言如矢,人如其名,性好直言,當下回對:「皇上是容臣回召,細推覆奏,還是立等結果?」

「細推亦要,立等亦要。」皇帝交代,「你先大致說一說。」

「是。」言如矢緊接著說,「泰山為東嶽,泰山動搖,應在東宮。」

「是福是禍?」

「怎麼會是福?」

「那就是禍了。」皇帝問道,「是甚麼禍?」

「東宮有傾陷之虞。」

「何謂傾陷?」

「臣不敢說。」

「不要緊!」皇帝又說,「說錯了也不要緊。」

「是。」言如矢想了一下,措詞還是很謹慎,「譬如,太子違和,竟致不治,東宮缺位,便是傾陷。」

「太子雖清瘦了一點,可是身子還很好。」

「那麼──」言如矢突然頓住。

「怎不說下去。」

「臣不敢再說。」

「但說無妨。」

「臣斗膽──」

「啟奏皇上,」欽天監正強行插嘴,「皇上之於太子,如天之覆地。有皇上保全,東宮決不致傾陷。」

原來欽天監正已明白言如矢的意思,怕措詞不當而獲罪,所以搶在前面,表達了正面的意思,皇帝點點頭說:「你的話說得很好,我明白。不過,我還是想聽聽言如矢的話。來、來,我們從容討論。」

天子與三公坐而論道,才叫「從容討論」,皇帝對一介小臣用這樣的口吻說話,可稱異數。言如矢受寵若驚之餘,不由得磕了個頭說:「臣罔識忌諱,倘或干冒宸嚴,乞恕臣死罪。」

「罔識忌諱、干冒宸嚴」是金殿對策中的套語,皇帝笑一笑,也用一句策論中的套語回答他說:「不要緊!當著我的面,甚麼話都可以說,只不得『退有後言』!」

「是!臣謹遵。」

「如果泰山震動不止,是何徵兆?」

「東宮始終有傾陷之虞。」

「果真東宮缺位,泰山如何?莫非還會崩塌不成?」

「臣不敢說。」言如矢答道,「太古之事,渺茫難知,然而陵谷變遷,事誠有之。如說泰山一定不會崩塌,孔子不應有『泰山其頹』之嘆。」

皇帝聳然動容。「東宮安如磐石,泰山震動是不是就會停止呢?」他問。

言如矢斬釘截鐵答一聲:「是。」

「我全明白了。」皇帝交代,「此後天象示警,應於人事者何在。你應即時陳奏。」

「是。」等言如矢隨著欽天監正退出後,皇帝焚香靜坐,遍思前因後果,作了一個避免煩惱,也是自堅決心的措施,下了一道手詔:「嗣後有言東宮是非者,立斬無赦。著司禮監通諭二十四衙門及京外各鎮守太監知之。」

所謂「二十四衙門」指十二監、四司、八局。手詔雖係針對太監而發,但在萬貴妃看來,無異被狠狠地摑了一掌,自此鬱鬱不樂,各種舊有的病徵,諸如頭目暈眩、心跳加劇、手足麻痹等等,紛至沓來,終於有一天中風了。來不及宣告御醫急救,便已去世。

皇帝得報,急急趕到昭德宮,撫屍大慟,下詔輟朝七日,謚為「恭肅端慎榮靖寶貴妃」,葬在天壽山茂陵。

※※※

自從皇帝知道了萬貴妃的病因,種於他的那道嚴峻的手詔以後,一直有著一種「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的疚歉。四十年形影不離的伴侶,竟落得這樣一個結局,皇帝真個有痛不欲生之感。

原本虛損而有癆病跡象的皇帝,因此又添了好些病症,最以為苦的是有聲無痰的乾咳,終夜不停,無法安枕。宣召御醫會診,各執一理、聚訟紛紜,最後是折衷眾說,擬了一張方子,為了怕擔責任,用藥面面俱到,不會闖禍,但亦治不好病,不死不活,徒然耽誤而已。

其時日侍病榻的是,已由宸妃進封的邵貴妃。她倒頗有些見識,勸皇帝說道:「從來御醫會診,第一件想到的事,就是萬一出事,怎麼樣推卸責任,擬出來的方子四平八穩,只能治小病不能治大病。萬歲爺不如專挑一個人來請脈為是。」

「你的話有理。可就不知道到底是誰的醫道好?」

「聽說有個老太監蕭敬,忠心耿耿,不如找他來問一問。」

這蕭敬在英宗朝是司禮太監,當今皇帝即位時,當秉筆太監,賦性忠鯁,為汪直所排擠,閒廢無事,鼓琴自娛。皇帝曾召他來奏技,只為萬貴妃說了一聲:「甚麼彈琴,像彈棉花。」從此不曾復召。

「喔,蕭敬。」皇帝欣然同意,「找他來。」

蕭敬年已七十,但精神矍鑠,皇帝亦頗為優禮。問到誰的醫道高明,蕭敬答說:「老奴舉薦一個人,名叫吳傑,本來是江蘇的名醫,現在御藥房供職。」

「既是名醫,怎麼會在御藥房呢?」

「定制如此。」蕭敬答說,「凡是徵醫,都由禮部考試,高等派至御藥房,中等派至太醫院學習,下等遣回。」

「原來如此。你去傳旨,即刻前來請脈。」

※※※

這吳傑初接天顏,不免有些六神無主,但請脈時,三指一按到皇帝手腕上,發覺皮膚皺得打摺;脈微而澀;復又聽到皇帝乾咳,不斷索飲,即時探到了病源,頓覺精神集中,信心十足了。

「臣斗膽,可否叩問皇上?」

「醫家望聞問切,你儘管問。」

「皇上可曾服金石藥否?」

金石藥是壯陽的興奮劑,皇帝服了二十年了,但此時不免諱醫,徐徐答說:「偶一服之。」

「請皇上即日起,停服此藥。」吳傑答說,「聖恙根源,厥惟一個『燥』字。燥在外則皮膚乾皺,在內則津少煩渴,在上則咽焦鼻乾,在下則腸枯便秘,在手足則痿弱無力,皆由內熱所致。」

皇帝連連點頭。「你說的病徵都對。」他問,「光是乾咳沒有痰,是怎麼回事?」

「脾中有濕則生痰,病非由脾而起,所以沒有痰。聖恙在肺,火盛津枯,故而無痰。」

「喔,那麼應該怎麼治呢?」

「用潤燥之劑,只須四味藥,名為『瓊玉膏』。」

「好雅致的藥名。」皇帝因為吳傑講得頭頭是道,自覺沉疴可去,心情頓覺輕鬆,所以興味盎然地問,「是哪四味藥?」

「地黃、茯苓、人參、白蜜。」吳傑答說,「地黃滋陰生水制火;白蜜甘涼性潤,所以去燥;人參益肺氣而瀉火;茯苓清肺熱而生津。於聖恙最宜。」

「你有把握?」

問到這話,吳傑不免躊躇,但亦不便多作考慮,怕動搖了皇帝的自信,略想一想答說:「皇上如依得臣三事,臣有把握,一月之內,乾咳可愈,然後另擬調養之方。」

「好,你說,哪三件事?」

「第一,停服金石藥。」

「行。」皇帝答得很爽脆。

「第二,御膳勿進濃重之味,務以清淡為主。酒,最好勿御,倘或不能,務請節飲。」

「這,我也可以依你。還有呢?」

「還有,就是清心寡欲。」

「這欲指甚麼?」

吳傑不能直言屏絕後宮,只好含含糊糊地答說:「這與停服金石藥,為一事之兩面。」

「喔,喔,我明白了。」皇帝嘉勉著說,「你的醫道很高明,你用心治好我的病,我不虧負你。」

吳傑賦性淡泊,倒不在乎升官發財,使得他大感興奮的是,學以致用,終於有了大展身手的機會。當下謝恩辭出,回到御藥房親自動手煉製瓊玉膏。

第一步是選藥,用上好的地黃四斤熬成汁濾去渣滓,加入白蜜兩斤,文火熬煉,熬稠以後,將遼東人參六兩、四川茯苓十二兩研成細末,入蜜拌勻,封入磁罐,隔水燉四個時辰,方始完工。

凡是調製御藥,向例同樣兩份,一份由御醫及進藥時的太監先嘗,吳傑當著乾清宮的太監嘗過了瓊玉膏,復又叮囑:「一份藥,四份白湯,沖稀了當茶喝,冷熱皆可。這是半個月的量,不必多服。」

這瓊玉膏效驗如神,當天晚上,皇帝原來時時刻刻,喉頭發癢,不咳不可的感覺,便減輕得多了。後半夜好好睡了一覺,黎明起身,神清氣爽,竟想到多日未閱奏章,該找司禮監來細問一問近來的要政。

吳傑當然有賞,由御藥房司藥,一躍而為太醫院院判,而且特別交代,以後請脈,僅是吳傑一個人就行,不必院使帶領。

一劑瓊玉膏服完,皇帝乾咳的毛病痊愈,接著又進了一張調理的方子,亦頗見效。宣召吳傑的次數,亦就漸漸稀少了,由隔日一召而至半月一召。到得七月底宣召診脈時,吳傑大吃一驚,脈象顯示,真陰內涸、病根甚深。

皇帝由於酒色過度,原有腎虧的跡象,此在吳傑瞭解之中,預定秋涼宜於進補的季節,為皇帝好好配一服膏滋藥,可期逐漸轉弱為強。不道發生突變,必有特殊的原因,需要查問明白。

吳傑的城府很深,當時不動聲色,回家以後,寫了個柬帖,請蕭敬小酌。敬過了酒,他放低了聲音說道:「多蒙蕭公公舉薦,感激莫名,可是如今只怕我的身家性命不保。」

蕭敬大為駭異,急急問說:「吳先生,這話從何說起?」

「皇上的身子虛損已久,處處都是毛病、潛伏未發,一發即不可收拾。我只有逐步清理,首要之圖,當然是治乾咳,瓊玉膏已經見效,體氣亦逐漸豐盈,培元固本,易於著手了。哪知今天進宮請脈,症象大變;皇上明明沒有照我奏請的三件事去做。」

「哪三件事?」

「第一,停服金石藥;第二,飲食務求清淡並須節飲;第三,清心寡欲。」

蕭敬很注意地聽完,嘆口氣說:「氣數!」

「怎麼呢?」

「我聽說萬閣老又進了一張春方。皇上不但不是寡欲,竟是縱欲。」

「果然!我心裏在想,除非如此,病情不會大變,只是不敢動問。如今聽蕭公公這麼說,我看──」吳傑很吃力地說,「一發不可收拾的日子近了。」

蕭敬吐一吐舌頭說:「這麼厲害!」

「但願我的話不準。」

蕭敬想了一下說:「既然先就看到了,總應該有法子好想。」

「不錯,應該有法子好想,可是法子再好,不照著做,也是枉然。『不見可欲,其心不亂』,六宮粉黛,羊車望幸,加以有這種獻春方的宰相。蕭公公,你說,我能有甚麼把握?」吳傑緊接著又說,「從夏天以來,都是我一個人請脈,萬一出了大事,責任全在我一個人身上,那時候,唉!」吳傑說不下去了。

「那麼,你預備怎麼辦呢?」

「這就是我今天要請教蕭公公的。」

蕭敬想了好一會,自語似地說:「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不過金蟬脫殼。怕不容易。」

「是啊!我也在想,倘說告假回鄉掃墓,一定不會准。」

「別說掃墓,哪怕丁憂,也會讓你奪情。」蕭敬緊接著說,「如今只有一個法子,你也生病,病得無法進宮請脈,責任就自然而然地卸脫了。」

「啊!啊!」吳傑被提醒了,想一想說,「這還不能是一時好得了的小病。」

裝病容易,但要裝一時好不了的大病卻很難。尤其是在太醫院,都是有病無病,一望即知的內行,怎麼樣也騙不過去的。為此,吳傑焦慮不已。最後總算想通了,為了保命,說不得只好皮肉吃苦了。

這皮肉吃苦的下策是,故意墮馬。從鞍上摔下來時,有意將右臂壓在身下,一陣奇痛幾乎昏厥──當然,墮馬是墮在太醫院門前,以便同事急救。抬入院內,找外科御醫來看,說是右臂的骨頭斷了。太醫院只有一位骨科,不巧的是請假回山西去了。

「怎麼辦呢?」院使頗為著急,「只有到外面去請骨科大夫來看。」

「不必!」外科太醫說:「請教御馬監的蒙古大夫好了。」

御馬監的蒙古大夫,原是獸醫,但也給人看病,不過只限於骨折。據說習技時,先將筆套竹管弄碎,裝入一個布袋,能摸索著將碎片拼湊復原,才算技成。當下到御馬監請了位蒙古大夫來,只看他將吳傑的右臂,東摸一下、西摸一下,最後聽得「格啦」一響,骨頭接好了。

「還好,只碎了四塊。」蒙古大夫用一條五六寸寬的白布長帶,將吳傑的右臂,纏得緊緊的,「不能震動,得兩個月的工夫才能長好。好了以後,千萬記住,這條胳膊,不能用力。」

於是院使派人將吳傑送回家,接著親自來訪,主要的當然是談皇帝的病情。吳傑將請脈的經過,自治乾咳見效,一直到脈象突變,危機潛伏,以及聽說萬安新進了一張春方,皇帝復又縱欲,致有此變的前因後果,原原本本說明白,隻字不虛。唯一隱瞞的是,他故意墮馬,以便逃避責任;而墮馬的原因,另有說法。

「景象著實可憂,我這一兩天愁得飯都吃不下。今天在馬上,也是想到了這件事,魂飛魄散,以至於摔斷了膀子。」

「『塞翁失馬,安知非福』。」院使意味深長地說了這一句,接著嘆了口氣,「現在是該我發愁了。」

吳傑不語,沉默了好久,才說了句:「但盼吉人天相。」

「老吳。」院使問道,「你看,現在應該如何著手呢?」

「自然以培補元氣為先。可是──」

「怎麼?」

「就怕虛不受補。」吳傑緊接著說,「不必諱病,脈案上有甚麼,說甚麼。反正皇上啞子吃扁食,他的病根在哪裏,他自己知道。」

院使想了一會,頗有領悟。「對!」他點點頭說,「我們要前後呼應,見得病起有因,純由皇上自誤。」

※※※

院使每次帶御醫進宮請脈以後,都要來看吳傑,討論皇帝的病勢。恰如吳傑所診斷的,真陰內涸,由虛損引起的種種症象,諸如頭暈目眩、神昏心悸、倦怠無力、不思飲食,以及痰中帶血等等,紛至沓來,間或還因為受了外感而發冷發熱,那就更難措手了。

中秋前一天,頒發一道上諭,封了五王。皇帝共有十四子,長、次及第十子夭折,東宮行三,接下來便是邵貴妃生第四子祐杬、第五子祐棆、第八子祐檉;張德妃生第六子祐檳、第七子祐楎,其餘都還在繈褓之中。這回所封的便是四、五、六、七、八等五皇子,封號是興王、岐王、益王、衡王、雍王。

宮中傳出來的消息,特封五王,是為皇帝沖喜。到了中秋後兩天,又有一道上諭,命太子攝事於文華殿,顯然地,沖喜無效,皇帝已瀕於彌留。八月十七日一早,京城各寺觀鐘聲大作,終日不止,這是龍馭上賓的訊號,在病榻中的吳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首領可保了。

※※※

十八歲的太子,九月初六登基,大赦天下,定年號為「弘治」。享年四十一,在位二十三年的先帝,廟號「憲宗」,葬天壽山茂陵。

接下來便是尊封周太后為太皇太后,王皇后為太后。在西苑的吳廢后亦終於出頭了,為嗣皇帝迎入大內,一切禮節皆與太后相同,但以有王太后在,稱號無法恢復,太監宮女仍稱之為「吳娘娘」。

紀淑妃自然另有一番身後之榮,追謚為孝穆純皇后,遷葬茂陵,與先帝同穴。同時,有件必然在意料中的事,嗣皇帝會像宋仁宗一樣,訪求母家的親族,大施恩澤。

有個太監叫陸愷,廣西人,本姓李,傜僮的漢姓,紀李同音;因此陸愷在為先帝「沖喜」時便已起了邪念,認為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良機──冒充紀太后娘家人以取富貴。於是密遣心腹,到廣西去安排。李家的族人都不敢嘗試,只有他的一個姪女婿韋父成欣然自薦。

陸愷派去的心腹,教了他一套話,去見賀縣的縣官,自道本姓紀,胞妹幼年入宮,音信全無,後來才知道她生了皇子,封為淑妃,為萬貴妃所害。他怕萬貴妃還饒不過紀淑妃的娘家人,所以改了姓韋。

賀縣知縣聽他說得頭頭是道,不敢怠慢,一面待以上賓之禮,一面飛報上司。廣西巡撫派專差將他接到桂林,聽了韋父成的那套話,認為邊省小民,能深知宮闈之秘,自然是有來歷的人,確信他是紀太后的胞兄,尊禮如「皇親」,為他找了一處住宅安頓,改名所住之地為「迎恩里」。正要馳驛飛奏時,嗣皇帝特遣訪求紀太后母家親族的專使到了。

這個專使是太監蔡用,為人精細,跟韋父成細談以後,覺得可疑之處甚多。所以一面虛與委蛇,一面仍舊派人多方查訪。

這一來便又觸發了許多人的野心,尤其是姓紀的。其中有叔姪二人,名叫紀父貴、紀祖旺,頗具心計,亦讀過幾年書。秘密商量,假造了一部紀氏家譜,提交給蔡用,照譜中記載,紀父貴應該是紀太后的叔叔,而紀祖旺則是紀太后的堂兄。

既有家譜為憑,蔡用自是深信不疑,星夜馳奏到京,嗣皇帝喜不勝言,命蔡用將紀氏叔姪護送進京,手詔改名,各去中間一字,成為紀貴、紀旺,授職錦衣衛指揮同知及僉事以外,御賜第宅、奴婢、金銀、莊田,並追贈紀太后之父為中軍都督府左都督,母為一品夫人,又降旨派工部官員到賀縣,大修紀氏先塋,設置守墳戶二十家,免除徭役、耕種祭田。

這些情形看在韋父成眼中,既羨且妒,更不甘心,去見廣西巡撫要討公道。廣西巡撫表示愛莫能助,皇帝派了專差來處理家務,地方官沒有置喙的餘地。但如韋父成願意進京去為自己的身份有所爭辯,樂意供給盤纏,派人照料。

就這樣,韋父成到了京師,經同鄉指點,寫了一個呈文送到都察院。左都御史馬文升,據情轉奏,皇帝大為困擾,只好找剛從鳳陽調回京、掌司禮監的懷恩來商量。

「太后初入宮時,老奴在外鎮守,並未聽太后談過母家的情形。掌御用監的郭鏞比較清楚。」懷恩建議,「交郭鏞查問,或許得以分辨真假。」

「說得是!」皇帝略停一下又說,「還有件事,我要跟你商量。」

這件事有關萬貴妃身後的榮辱,及萬氏家屬的禍福。先是有個御史曹璘上奏,指責萬貴妃蠱惑先帝,擅作威福,應請削去謚號,並將棺木撤出茂陵,另行改葬。皇帝認為不妥,因為說萬貴妃的過失在「蠱惑先帝」,以此削謚,無異表示先帝已受她的蠱惑,彰先人之過,非人子所忍為;至於改葬,驚動山陵,更萬萬不可。所以對曹璘之奏,留中不發──宮中名之為「淹了」。

但另一道奏章,就不同了。上奏的人是個小官,山東魚台縣的縣丞徐頊,他揭發了一件口耳相傳,但從未見諸文字的宮闈之秘,那就是紀太后致死之因,請求逮捕當年為紀太后診病的御醫,及萬氏戚屬曾出入宮禁者,嚴加審訊。

皇帝可以「淹」曹璘之奏,卻不能「淹」此奏。世間如有人指出某人的殺母之仇,而此人竟默爾以息,不加追究,這還算是人嗎?為此,皇帝將原奏發交廷議。

萬安一看此奏,驚恐萬狀,一再聲言:「我久已不跟萬家來往了」;另一閣臣劉吉與萬家是姻親,自然亦不能不起恐慌,與萬安竭力活動,希望在廷議中打消其事。但萬安卑鄙,劉吉刻薄,人緣都很壞,所以廷議的結論是:「應如徐頊所請。」

這一下,本性仁厚的皇帝為難了。他本意不想來算老賬,但眾議僉同,似乎不算不可。要跟懷恩商量的,就是這件事。

「這得先問萬歲爺自己的意思。」

「萬貴妃保護先帝有功,而且萬貴妃之死,先帝一直覺得歉疚。如果我再來清算這件案子,先帝在天之靈,必不以為然。」

「是。」

「而且,我剛剛即位,有許多關乎社稷安危、蒼生禍福的大事要辦,亦不宜興起大獄。你說,是不是呢?」

「萬歲爺聖明。」懷恩磕個頭說,「先帝在天之靈,一定引以為慰。」

「可是,群情憤激,似乎亦不能不安撫。」

「這好辦。容老奴宣諭群臣,表明萬歲爺的苦心,群臣沒有一個不體諒的。」

「好!就這麼辦。」等懷恩跪安退出,走到殿門時,皇帝突然又將他喊住。「你看!」皇帝將御案抽屜中取出一個嵌螺甸的檀木盒,皺著眉說:「這成話嗎?」

懷恩接過木盒,打開來一看,滿滿一盒子的春方,下面署著三個小字:「臣安進。」

「你去問他。」皇帝交代,「這是大臣應該做的事嗎?」

懷恩有心羞辱萬安,特意挑了閣臣召集六部尚書會議之時,來到內閣,大聲說道:「奉旨詰問大學士萬安。」

聽得這一聲,除了萬安以外,其餘的人都退出內閣大堂,在窗外靜聽。萬安照規矩,面北而跪,靜候詰問。

「皇上問萬安:『這「臣安進」,安就是萬安嗎?』」說著從檀木盒中取出一張朱箋,揚了幾下。

萬安一見,頓時臉色大變,很吃力地答了一聲:「是。」

「皇上交代,拿這張秘方唸給你聽。」懷恩提高了聲音唸道,「臣近得取紅鉛丸秘方,照方煉製,服之良驗,少妾今有妊矣──」

窗外旁聽的人,聽到這裏,相顧愕然。「怎麼?」兵部尚書余子俊問他身旁的左都御史馬文升,「是春方?」

馬文升示意噤聲,再聽窗內懷恩唸道:「擇十三、四歲童女、美麗端正者;一切病患、殘疾、髮粗、聲雄者,俱不用。謹護起居,候其天癸將至,以羅帛盛之,入磁盆內,俟澄如硃砂色,用烏梅水、井水、河水各一份,入盆攪拌,俟澄後,傾去浮面之水,入乳粉、辰砂、乳香、秋石等藥,曬乾研末,名紅鉛丸,每服一錢,與雞子同食,專治腎虧陽痿。」

這時的萬安已經汗流浹背、面無人色。但懷恩還饒不過他,接下來又唸第二張:

「臣萬安謹奏:奉旨,著問萬安,何謂秋石?竊按,秋石之名,見於《淮南子》。惟近人製煉秋石,別有秘訣,法以秋月取童子溺,每缸入石膏末七錢,以桑條攪之,俟澄定,傾去清液,如是兩三次,乃入秋露水一桶。攪後澄定,數次以後,滓穢鹹味減除,以桑皮紙數重,置於灰上,濾去汁液,曬乾,輕清在上者為秋石;重濁在下者不可用。臣費數年之功,煉有秋石數兩,謹附奏呈進,以備御用。」

唸完,懷恩又說:「皇上問萬安:『進這些方子,是大臣應該做的事嗎?』」

萬安連連磕頭,一面磕一面連聲說道:「臣死罪。」

「你還有甚麼話,要我回奏?」

「皇上,」萬安結結巴巴地說,「責臣奉事先帝無狀,臣實出於忠愛之誠。」

「哼!」懷恩冷笑一聲,「好個『忠愛之誠』!」說完捧起檀木盒走了。

「如何?」吏部尚書王恕問新入閣的文淵閣大學士徐溥,「還議不議事?」

徐溥朝裏望了一下,不見萬安的人影,料知他已躲入別室,便點點頭說:「萬閣老大概不好意思再見人了。」

大家都以為萬安受此羞辱,一定會告病辭官。哪知他在家休息了兩天,第三天復又入閣,照常辦事。這一下士論大嘩,都罵他是「無恥之尤」。當然不僅止於口頭指責,還有彈章。十天之內,醜詆萬安,無不認為他應革職治罪的奏疏,不下二、三十道之多。

「你去唸給他聽,」皇帝將所有的彈章都交了給懷恩,「問他何以自處?」

於是懷恩再一次到內閣,原以為只要唸一道萬安就會求去,怎知他毫無此意,只是不斷地磕著頭說:「請皇上容臣改過自新。」

懷恩真的忍不住了:「坡公會有你這種同鄉後輩,真是氣數!」說著,踏前兩步,一伸手從萬安的衣襟上,將作為身份憑證,准許出入宮禁的牙牌摘了下來,「可以走了!」

堂堂宰相,硬是被攆出內閣,這一下不告老也不行了。皇帝忠厚,仍准馳驛回鄉,但七十四歲的萬安,還不死心,在路上不斷地夜觀星象。

他觀察的是三台星──北斗七星的第一星為魁星;其下有六星,兩兩相對,就是三台星,下應人間三公。萬安原為首輔,自是三公之位,在他去職的時候,三台星黯淡無光,他希冀著有一天晚上突然發亮,那就是復起的徵兆,不必再往西走,暫住下來,等待恩命好了。無奈自京師到湖廣,三台星始終不明,只好怏怏入川,回到眉州。

※※※

「你說紀太后是你的胞妹,」郭鏞問道,「有甚麼憑據?」

「沒有。」已改名為紀父成的韋父成反詰,「請問郭公公要怎麼樣的證據?」

「家譜啊!紀氏家譜裏面就沒有你的名字。」

「紀貴、紀旺的那部家譜是假造的。」

「你憑甚麼說人家的家譜是假造的?再說,人家的家譜是假的,那麼真的又在哪裏呢?」

「根本就沒有甚麼紀氏家譜。」韋父成答說,「郭公公倒想,蠻荒地方,識字的人沒有幾個,哪裏來的家譜?」

郭鏞想想也不錯,中原詩書禮樂之家,才重譜系;蠻荒部落而有家譜似乎沒有聽說過。

「那麼,你倒自己敘敘你的先世看。」

「我的父親是土官,名叫紀先成──」

「慢著。」郭鏞打斷他的話問,「土官多得很,職位大小分好幾等,你父親是怎麼樣的土官?」

「他是個小官,大概從九品。」

「職稱叫甚麼?」

「吏目。」

「好!你再說下去。」

「大概二十年前,大藤峽的侯大狗造反,我父親身不由己,跟著他去打官兵,死在亂軍當中,一家逃散;我妹妹讓官軍帶回京城,後來聽說入宮封了妃子,還生了皇子。」

「那時你妹妹幾歲?」

「十三歲。」

「你呢?」

「十七歲。」

「你怎麼知道你妹妹封了妃子?」

「聽人說的。」

「聽誰說的?」郭墉鍥而不捨地追問。

「也是一位公公,姓陸,回廣西來上墳,跟我們談起來才知道。」

「你妹妹封了妃子,你倒不想來認親?」

「怎麼不想?陸公公勸我不要惹禍。他說萬貴妃兇得很,你一進京,親沒有認成,性命先送掉了。為此,我才改了姓韋。」

聽他說得合情合理,郭墉也有些將信將疑了,想了一下說:「那是哪一年的話?」

「起碼有十年了。」

「到底是哪一年?」郭請復又釘緊了問,「你好好想一想。」

韋父成為難了,屈著手指計算了好一會才回答:「十三年前。」

「今年是成化二十三年。十年前就是成化十三年,是不是?」

「是。」

「那麼,十三年前應該是成化十年,是不是?」

韋父成算了一下,答說:「不錯。」

「不錯?」郭鏞戟指大喝,「你大錯特錯!紀太后封淑妃是在成化十一年,你怎麼說成化十年就有人告訴你,你妹妹封了妃子?」

韋父成目瞪口呆,結結巴巴地分辯:「也許我記錯一年。」

「記錯一年也不對!」郭墉說道,「成化十一年,紀太后封妃,不到一個月就死了。封妃跟去世是連著一起的事,不能光告訴你封妃,不告訴你去世。我再問你,你所說的那個陸公公叫甚麼名字?」

韋父成不敢提陸愷的名字,只說:「我記不得了。」

「你記不得,我也查得到。」郭鏞丟下一句話,「你收拾你的行李吧!」

郭鏞回去一查,又找到一個韋父成說假話的證據:土官中只有安撫司、招討司、長官司才有吏目的編制,廣西賀縣不駐此三司,那裏的土官應該是巡檢司,而不是甚麼吏目。

奉旨按問的案子有了結果,可以覆命了。不過郭鏞處事很老練,先要跟懷恩商量一下。第一是牽涉到陸愷,要不要追究?第二是如何處置韋父成?

「先不談這兩點。」懷恩答說,「我看紀貴、紀旺只怕也是『西貝貨』。」

「何以見得?」

「你看!」

懷恩拿出一道廣西巡撫的公文,說自從派工部官員到賀縣修葺紀氏先塋以後,有許多人出頭自認是紀太后的族人,請求官府照應,有的要錢,有的要房子,還有要官職的。廣西巡撫不敢得罪此輩,而應付非常為難。同時查出好些姓李的冒充姓紀。請旨應該如何辦理?

「萬歲爺怎麼說呢?」

「萬歲爺說:『寧受百欺,冀獲一是。』命廣西巡撫不要難為他們。」

「既然萬歲爺寧願受欺,紀氏叔姪的真假也就不必去追究了。」

「這說得也是。」

「那麼陸愷也就不必追究了。」

「好,放過他。」懷恩問道,「這紀父成到底姓甚麼?」

「那得問陸愷。」

懷恩想了一下說:「找陸愷來問。」

陸愷在鐘鼓司當差,懷恩將他找了來。詐言「紀」父成已將實情和盤托出,問他紀太后封妃之事,當年是不是他回廣西掃墓時所說?

「我沒有說過。」陸愷答說,「我回廣西掃墓,是去年的事。」

「那就更可疑了。」懷恩冷冷地說,「只有把你送到錦衣衛,跟紀父成去對質。」

「我去對質,真是真、假是假,自有水落石出之一日。」

陸愷曾與韋父成約定,決不可說出他的名字,所以有恃無恐。但懷恩卻提了警告:「紀父成說紀貴、紀旺所提出來的紀氏家譜是假造的,他們叔姪在錦衣衛雖不是當權,可是官官相護,只會幫他們,不會幫你。這一層你得好好想一想。」

一聽這話,陸愷軟下來了,好半晌才說了句:「如果錦衣衛不講王法,我也沒有法子。」

「法子是有。你不開竅,我想幫你的忙也幫不上。」

「懷司禮,」陸愷急忙說道,「你說我怎麼不開竅?」

「紀父成明明是假冒的,他自己都承認了。就算你跟他沒有關係,你們是小同鄉總知道他的來歷吧?」懷恩接著又問,「他本姓甚麼?」

陸愷故意裝出搜索枯腸的神氣,然後答說:「大概姓韋。」

「魏?」

「不,韋陀的韋。」

再問下去,陸愷就甚麼都「不知道」了。懷恩心裏明白,韋父成的假冒多半是他搞的鬼。但此事既已決定從輕發落,亦就不必再深究,只鄭重告誡,切勿再妄生異心,覬覦非分的富貴。陸愷自然是說一句、應一句,如釋重負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