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說她千肯萬肯,而且要想法子報答我嗎?」萬貴妃詰責梁芳,「怎麼忽然改口,說了這麼一套漂亮話呢?當初她到底是怎麼說的?你去問她。」
「是孫大中告訴奴才的,如今孫大中外放,線斷了。奴才要去問邵娘娘,她一定不會承認的。」
「廢物!」萬貴妃罵道,「從前一個張敏,現在一個你,都是結了幫來哄我。」
梁芳大懼,覺得這件事必須有個交代,否則地位不保,因而下工夫結交未央宮的太監宮女,終於打聽到在事情變卦之前幾天。懷恩曾經跟邵宸妃有一番密談。他花了二百兩銀子,買了一隻翠玉鐲子送邵宸妃的心腹宮女黃英,要求她在萬貴妃面前作證。黃英考慮了一夜,答應了。
「你說說,當時是怎麼個情形?」
「回萬娘娘的話,」黃英答說,「孫大中調到濟南,邵娘娘事先絲毫不知,心裏很不高興,派人去找懷司禮,他一直等孫大中動身出京以後才來。邵娘娘罵了他一頓,他不作聲,只說他有話,要大家迴避了才能說。邵娘娘就交代奴才,把大家帶走,不知道他跟邵娘娘說了些甚麼?」
「你一句都沒有聽見?」
「沒有。」
「真的?」
「奴才不敢撒謊。」
「談了有多少時間?」
「很久,總有一頓飯的工夫。」
「喔,你下去吧!你到我這裏來,邵娘娘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
「好,你回去也不必提。」
萬貴妃賞了黃英一副耳環將她遣走了。現據梁芳推測,確定是懷恩搗鬼,而且可以想像得到,一定是拿紀淑妃的往事,來勸她謙退。因此,她又在皇帝面前告了懷恩一狀,說他捏造謠言,搬弄是非,要皇帝治懷恩的罪。
「沒有證據。」皇帝想了一下說,「好吧,我把他打發到鳳陽去。」
不過懷恩亦並不算貶斥,是派到鳳陽去當鎮守太監,等於是為皇帝去管老家。所以出京時亦很風光,除了皇帝優厚的賞賜以外,有頭臉的大太監排日設宴餞行,甚至妃嬪亦特召賜食,東宮亦然。
「小爺,」為太子呼作「老伴」的覃吉說道,「懷恩保護小爺,赤膽忠心,這回發到鳳陽,亦是為了小爺的緣故,今天找他來吃飯話別,小爺應該謝謝他。」
「我知道。沒有懷恩,我沒有今天。」
「還有件事,老奴實在不忍言,而又不得不言,」覃吉停了一下說,「聖躬可慮,萬一出事,小爺立刻就要擔當大任,心裏該有個預備。」
聽得這話,天性純孝的太子頓時憂容滿面──四十歲的皇帝方當盛年,但因誤於「房中藥」,斲喪過度,早有未老先衰的跡象,這半年來更形頹唐,且又不能清心寡欲,享祚的日子,似乎已看得到了。
「回想先帝駕崩時,有李賢、彭時、劉定之這班忠正良臣留下來。當今萬歲爺只起用了一個商輅,從商三元一辭官,朝中就只剩下『紙糊三閣老,泥塑六尚書』了,幸而還有一個懷恩掌司禮監。朝中誰是正人君子,只有他肚子裏最清楚,小爺不妨問問他,一旦接任,就不愁沒有輔弼了。」
「好!我來請教他。」
太子對懷恩十分禮遇,賜食時,分設兩席,東西相對,處以賓位。懷恩再三辭謝,改設了席位,太子居中,懷恩在側,不過由西面改到東面,特命覃吉陪坐。
「懷司禮,」太子舉杯說道,「我實在捨不得你走。等萬娘娘的氣消一消,我來求萬歲爺,讓你回來。」
「多謝太子,此事不必強求。老奴此去,心繫東宮,但願太子進德修業,好好保養身子,遠摒聲色。」
太子深深點著頭說:「我一定記住你的話。」
「老奴聽說,太子好讀佛書?」
「現在拋開了。」覃吉搶著代答。
「懷司禮,」太子談入正題,「朝中大臣,性行各別,誰該親近,誰該疏遠,我想跟你討教。」
「太子言重了。」懷恩從從容容地答說,「第一位當然要談萬閣老,只談一件小事,大約是成化七年──」
成化七年發生星變,言官上奏,說皇帝久未召見大臣,君臣否隔,天象示警。大學士彭時、商輅亦力請召見,皇帝同意了。
「兩位閣老,」懷恩說道,「皇上亦不是不願意召見大臣,只為說話很吃力,所以今天召見,請你們要言不繁,別說得太多,要讓皇上為難的事,亦最好不提,等多見幾次面,沒有甚麼隔閡了,那時跟皇上從容討論,他亦會侃侃而談的。」
到得在文華殿召見的那一天,懷恩又重申前約。這回聽到他的話的,除了彭時、商轄,還有萬安。彭、商二人唯唯而已,萬安卻緊記在心了。
行禮既畢,彭時說道:「天變可畏,請皇上修省。」
「我知道了。」皇帝答說,「不光是我,你們身為大臣,亦當盡心盡力。」
「謹遵聖諭。」彭時略停一下說,「如今內閣有幾件大事,要面奏取旨。」
「好!你一件一件說。」
「第一件,昨天有言官上疏,請減京官俸祿。武臣家中養的人多,家累很重,不免有怨言。臣等以為不宜更張,照舊為便。」
皇帝略想一想,簡簡單單地答了一個字:「可!」
彭時正要說第二件,不道在他身後,突然發聲,是萬安高呼一聲:「萬歲!」捧著朝笏、塵揚舞蹈地拜了下去。
這是辭出殿廷的禮節,閣臣一體,彭時、商輅無奈,亦只好磕頭辭退。一時在宮中傳為笑柄。太監常常挖苦朝士:「你們總說皇上不召見,見了面,無非喊一聲『萬歲』罷了。」因此,萬安得了個外號,叫做「萬歲閣老」。
「老奴當時的意思,是請閣臣,稍知抑制,並非箝制大臣發言。」懷恩又說,「這件事,後來到了萬閣老嘴裏,又變了說法──」
這是半年前的話,大學士劉珝奉旨休致回籍,戶部侍郎兼翰林學士、江西泰和人的尹直入閣,此人頗有才具,但功名心極熱,急於想有所表現,自入閣後,一直沒有見過皇帝,便跟萬安商議,奏請召見。
「不必、不必!」萬安搖著手說,「從前彭公請召見,一語不合,磕頭喊萬歲,貽笑中外。我輩有話,跟司禮監說,擇要奏聞,上頭沒有不許可的,勝於面對多多。」
太子大為詫異地問:「那不是當面撒謊嗎?」
「雖是當面撒謊,但彭、商兩閣老不在,事隔多年,無可究詰。」
太子深深點頭道:「原來此人不但不識大體,而且喜歡歸過於人。」
「請太子默識於心。」
「我明白。」太子又問,「他真是萬娘娘的姪子嗎?」
「萬娘娘山東諸城,萬閣老四川眉州,風馬牛不相及。」
「怎麼?」太子好奇地問,「萬安跟『三蘇』同鄉?」
「十室之內既有芳草,亦必有莠草。」
「說得是。」太子又說,「『紙糊三閣老,泥塑六尚書』之外,總也有正色立朝的大臣吧?」
「太子之所謂『正色立朝』,不知作何解說?」懷恩答說,「倘謂道貌儼然,隨班進退,不做壞事,但亦無所建白,那樣的人,可是很多。」
「不,我是說,遇事持正,不屈於勢力之下,但亦不為過當之舉的大臣。」
懷恩想一想答說:「『兩京十二部,唯有一王恕』。」
這王恕是陝西三原人,由進士外放後,一直做外官。自永樂以來,凡是能幹而有作為的豪傑之士,為了避免掣肘而能暢行其志,多少都會敷衍有權勢的太監,而唯一的例外是王恕,遇到鎮守太監肯為地方做事的,他傾誠相待;否則不管勢力多大,他都有辦法加以制裁。
成化十二年,王恕以南京戶部侍郎,調為雲南巡撫。大學士商輅的用意是,雲南西控諸夷,南接交阯,而雲南鎮守太監錢能貪恣橫暴,激出變故,將成不可收拾之勢,用王恕就是要他去對付錢能。
果然,王恕一到,明查暗訪,得知錢能重用一個指揮同知郭景,承錢能之命,勾結安南國王黎灝,頗有引狼入室之危。因而突然發兵,逮捕郭景,將治以重罪。郭景畏罪自殺,王恕後嚴劾錢能,私通外國,其罪當死。朝廷派刑部郎中潘蕃到雲南查辦,錢能大懼,急急派人攜鉅資到京師,走萬貴妃娘家的路子,而又正逢商輅、項忠為汪直排擠而落職,因而得以取中旨調王恕為南京都察院掌院,參贊守備機務。
正是冤家路狹,不久錢能調為南京鎮守太監。不過錢能領教過王恕,居然一改素行。「王公是天人,」他說,「我唯有敬重。」王恕亦不存絲毫成見,樂與為善,頗能感化錢能。
聽懷恩講了王恕的生平,太子大為傾倒,不由得問說:「他現在還在南京嗎?不知甚麼時候北上述職,我要見一見此公。」
「唉!」懷恩嘆口氣,「如今回家吃老米飯去了。」
「怎麼?」太子驚間,「他得了甚麼罪?」
原來王恕好直言,皇帝有失德,朝廷有秕政,他毫無例外地會上奏諫阻。有時一件事鬧得不成話了,便有很多人會問:「王公怎麼不說話?」沒有幾天,王恕的奏章遞到了,沒有辜負大家的期待。「兩京十二部,獨有一王恕」的口號便是由此而來的。
為此,皇帝頗為厭苦,而一直隱忍未發。有一回南京兵部侍郎馬顯辭官,皇帝心血來潮,加批了一句:「該部尚書王恕,著一併解任。」就這樣不明不白地丟了官。
太子聽完這段經過,嗟嘆不絕,接下來又向懷恩訪賢。他提了兩個人,一個是接替王恕為南京兵部尚書的馬文升,山西人,深諳韜略,代替王越總制三邊時,戰功卓著,但為汪直所抑制,功大而賞薄,馬文升恬然自甘。他只要做事,不望有功,曾經三次巡撫遼東,那裏的百姓及守卒,一聽說他來了,民心士氣立刻都會鼓舞。
另一個叫劉大夏,陝西華容人,天順八年中進士後,點了庶吉士,三年散館,考列上等,照例得以留館任編修,明朝的宰相十九為翰林出身,這個職位,清華之選,前程遠大。但劉大夏亦是想做事的人,自請改為部曹,分到兵部職方司當主事,不久升為郎中。兵部的職方司掌管用兵的方略,是個很重要的職位。劉大夏在任時,剔除積弊,深為尚書余子俊所倚重。
有一年安南國王黎灝稱兵內犯,為英國公張輔、黔國公沐晟敗於老撾。汪直又起了建邊功的侈心,已經奏准皇帝準備頒兵討略安南,行文向兵部索取永樂年間討伐安南的一切檔案,劉大夏答覆他說:「年深月久,找不到了。」(校者注:據《明史•安南列傳》,張輔、沐晟討安南,事在永樂年間,其時安南國王為黎季犛。黎灝繼位於明天順四年,在位期間與明朝屢有邊境摩擦,但未稱兵內犯。張輔歿於土木堡之役,沐晟歿於正統四年,不可能與黎灝交兵,明矣。《明史•劉大夏傳》:「汪直好邊功,以安南黎灝敗於老撾,欲乘間取之。言於帝,索永樂間討安南故牘」,言安南與老撾交兵敗績,無明朝無關也。)
不是找不到,是不宜輕易開釁,劉大夏將利害關係為余子俊分析得非常透徹。他引述宣德初年,西南罷兵的往事,說太祖皇帝曾有遺訓:「四方諸夷及南蠻小國,限山隔海,僻處一隅,得其力不足供給,得其民不足使全,勝亦無謂,我子孫不得自恃富強,貪取邊功。」而況如今國力,遠不及永樂、宣德之時,所以汪直的狂妄計畫,決不可行。余子俊恍然大悟,多方阻撓,始得打消其事。
「現在呢?」太子問說,「劉大夏在哪裏?」
「亦在家鄉,他是丁憂回籍守制。」
「年紀還輕吧?」
「正在壯年。」
「他應該好好替國家做一番事。」
太子等懷恩辭去後,將王恕、馬文升、劉大夏這三個名字,用張紙寫了下來貼在屏風上。
哪知道這麼一個動作,又惹起一場風波。萬貴妃冷言冷語地說:「太子已經在作接位的打算了。」
「我還沒有死,他接甚麼位?」
「哼!」萬貴妃冷笑一聲,「你自己小心點兒好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是怕你有一天會搬到南宮去住。」
皇帝先是愕然,繼而意會「搬到南宮去住」,便是退位為太上皇。萬貴妃的意思是,太子會逼他遜位。這是絕不會有的事,皇帝覺得她這種攻擊,對太子來說,太不公平,當下沉著臉說:「你也太過分了!」
說完,一摔袍袖,氣沖沖地坐上軟轎回乾清宮。一路上在想,萬貴妃的話,莫非有因而發?自唐朝至今,出過三位太上皇帝,唐玄宗幸蜀,中途有馬嵬之變;肅宗即位於靈武,不免篡竊之嫌,但亦是為了平亂,後世史家,多有恕詞。
宋高宗無子,立太祖裔孫孝宗為後。高年遜位,退居德壽宮,頤養天年,亦是人情之常。再就是先帝的遭遇,景泰帝奉太后懿旨,登極禦侮,使得社稷蒼生,轉危為安,即令有過失,亦有安邦定國之功可抵。
但不論是唐、是宋、是本朝。出現太上皇都由於有人擁立嗣君,太子尚未與聞國政,與大臣從不接近,或者東宮官屬中有人在策動異謀。
轉到這個念頭,中途吩咐,不回乾清宮,駕臨文華殿,隨即宣召三個人進見,都是東宮講官。
皇帝不大過問太子的學業,因此這三名講官,都是初次召見。不過明朝的皇帝守著太祖馬皇后尊禮「西席」宋濂的家法,對東宮的師傅,皆以禮相待,而且照馬皇后對宋濂的稱呼,謂之「先生」。
這三位「先生」同時奉召,是個頗不尋常的舉動,因而都很緊張,猜測著廢立一事,將見諸事實,所以私下作了一番商議,如果皇帝是宣布廢立,必當據理力爭,但他們沒有想到,皇帝在賜座賜茶以後,居然先說了一番客氣話。
「早想約三位先生好好談一談,老沒有機會。今天我下了決心,恰好三位也都在,機會很好。我想三位不妨先各敘生平。」皇帝又說,「按科名先後,順序發言。」
於是河南洛陽人,天順四年進士,官居詹事府少詹事的劉健站起身來,捧著牙笏陳奏:「臣劉健,臣父亮,曾任三原教諭,從河東薛瑄受業──」
「喔,」皇帝打斷他的話問,「你父親是河東『薛夫子』的門生?」
「是。」劉健接著又說,「臣舉天順四年進士,改庶吉士,授編修。皇上登極第二年,臣丁憂回籍,奉旨纂修先帝實錄,臣在憂中,三疏請辭,未蒙俞允。書成進職修撰,授為東宮講官,輔導重任,不敢以私誤公。父母三年之喪,守制不及一年,烏私之情,耿耿於懷,幸而太子德業並進,臣或可稍卸仔肩,請准將臣解職,放歸田里,以便修理先塋,容臣守制期滿,再效馳驅。」
皇帝心裏一動,這時候忽然要告假回河南去守制,難道是聯絡疆臣,有所圖謀?
「我准假,你在京守制好了。」皇帝又說,「至於你的祖墳,寫封信託河南巡撫替你料理好了。」
「臣與地方大吏,素無交往,且備位宮僚,言行更當檢點。臣實不願如此。」
聽這一說,皇帝的疑惑,煥然冰釋。「好!好!」他一疊連聲地說,「你寫個奏來,我准你的假。」
「臣劉健謝恩。」
等他磕頭起身,皇帝注目第二人。此人是翰林院侍講學士李東陽,音吐宏亮,但一口濃重的湖南鄉音,皇帝要側起耳朵,才能聽得明白。
「李學士是神童。」韋興在皇帝耳際輕聲提醒,「四歲能寫大字。」
這一下陡然觸動了皇帝的塵封已久的記憶。是七歲那年,萬貴妃為他啟蒙認字號,有一天心繫著設在後院中一個誘捕麻雀的機關,心不在焉,教過即忘,萬貴妃刮著臉羞他:「人家四歲的孩子,會寫栲栳大的大字,看看你。」後來聽說有個四歲大的大臣之子,穎異非常,景泰帝特為召見,抱置膝上,撫愛備至,並在御前磚地上鋪下一張大紙,那神童五指緊握,捏住一支斗筆,寫下「天下太平」四個一尺見方的大字,想來就是他了。
於是皇帝打量了他一眼問道:「你今年三十七歲吧?」
「是,臣少聖壽三歲。」
「那就是了。」皇帝說道,「你年力正壯,輔導東宮之日正長,好自為之。」
「臣敢不盡心!」
「你呢?」皇帝望著位在第三的謝遷說,「我記得你是狀元?」
「是。」謝遷自報履歷,「臣謝遷,浙江余姚人,成化十年鄉試,忝居榜首;十一年赴春闈榮應殿試,辱蒙硃筆欽點為第一,授職修撰,現任左春坊左庶子,侍讀東宮,已歷八年。」
「好,好!」皇帝很高興地說,「本朝的狀元,都是有真才實學的。你的儀表出眾,將來一定會大用。」
天語褒獎,本應有一番謙謝,但謝遷默無一語,只磕了個頭而已。
「三位先生輔導東宮,不知道心目中希望造就何等樣的天子?」聽得這一問,三個人相互看了一眼,自然仍由劉健首先發言。「太子仁厚好學,不喜聲色。」他說,「臣等惟導以聖賢之學,修齊治平,上繩祖武。」
這樣的話太空泛了,皇帝想了一會說道:「人生修短有數,一旦我撒手長遊,三位先生輔佐嗣君,我倒要問,為政當以何者為先?」
「臣等不敢計及皇上萬年以後的事。」
「不要緊,毋須忌諱。」
「當力請奉遺詔行事。」
「本朝的故事,前朝的秕政,皆由嗣君借遺詔以革除。」皇帝問道,「照你們看,遺詔中應該指出哪些秕政?」
問話越來越尖銳了,但劉健將身份掌握得很有分寸,便即答奏:「宋儒朱子有言:『一日立乎其位,則一日業乎其官;一日不得乎其官,則不敢一日立乎其位。』臣為東宮僚屬,除輔導太子進德修業以外,不敢過問職外之事。」
「你是說草遺詔是閣臣之事?」皇帝緊接著說,「不過你是東宮講官,亦有進諫之責,如果你覺得甚麼是秕政,現在就可以說,這不也是『一日立乎其位,則一日業乎其官』嗎?」
「是。皇上責臣以講官言責,臣不敢畏避。今日要政,莫重乎裁汰『傳奉官』。國家何能以萬民脂膏,填此輩游手好閒之徒的貪壑?側聞內廷歷朝藏金,七窖俱盡。臣恐一旦有事,軍需不繼,危及根本。」
原來傳奉官之設,是成化朝最大的秕政。先是人有一技之長,雖無功名,經內監引進後,取中旨派為傳奉官,算是為皇帝個人服役。但此倖門一開,冒濫至不可勝數,而此輩又多不學無術的小人,坐支俸祿、飽食終日,還屬於其中的賢者,至於招搖生事、欺壓民者,比比皆是。十幾年來,言官紛紛奏諫,皇帝亦覺得應該革除,但下不了決心。如今聽東宮講官,論秕政首及於此,心知一旦太子接位第一件新政,必是汰除傳奉官。一項秕政倘或本意不壞,只以奉行未善,猶有可說,而傳奉官根本在制度上就說不過去,遺詔中要想替他迴護,亦找不出甚麼好聽的話來說,與其將來為人罵作昏庸,倒不如自己趁早收科。
因此,皇帝對於此奏,不但不以為忤,反而鼓勵著說:「你們合詞寫個奏章來,我立刻批。」
「臣等為東宮講官,非御前侍直者可比。東宮講官,合詞言事,恐易滋太子干政之譏,非臣等保護東宮之道。」
劉健的穩健,立即獲得謝遷、李東陽的共識,相繼附和。「可是,」皇帝說道,「事情總要有個發端,看言路上可有人講話?」
這回是李東陽越次發言:「皇上欲彰納諫之德,言路豈無愕愕之士?臣深信必有其人。」
這意思是他可以找出言官來出面。皇帝點點頭表示同意,接著又問:「你們看,還有哪些亟宜興革的事項?」
「京城土木繁興,皆發官軍充匠役。」謝遷說道,「勛臣貴戚,不為國家恤民力,且不為國家恤軍力,臣恐一旦有事,難期軍士效死,請皇上留意。」
「勢家豪族,田連郡縣,猶以為不足,每每巧取豪奪,小民怨憤難伸。至如皇親國戚,公然乞請官田,皇上每予優遇。臣愚,以為此為國用所寄,請派都御史會同戶兵兩部,核實清查,凡非法侵奪,或所請官田與其爵位不稱者,一律追繳。」
這件事首先就牽涉到萬貴妃娘家,皇帝無法作明確的裁決。「再說吧!」說了這一句,他打個呵欠,暗示三臣可以告退了。
退出殿來,且行且談。劉健喚著李東陽的號說:「賓之,難得皇上有此承諾,這是個天賜良機,千萬不可錯失,你在言路上的朋友很多,你去找一位。」
「是。我正在想,該找誰?」
「你得留意兩點:第一,此人立身端方,與人無爭,居官居家既無任何劣跡,亦沒有甚麼冤家,庶幾可防小人報復。」
「說得是。」
「其次,奏疏的措詞要婉轉和平,切忌劍拔弩張,否則好好一件事,只為一句話不中聽,惱了皇上,那關係可就太大了。」
「啊!聽劉公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一個人來了!」
「誰?」
「吏科給事中李俊。」
李俊是陝西鳳翔府岐山縣人,劉健跟他同鄉,(校者注:李俊岐山人,劉健洛陽人,一陝一豫,不知何得言同鄉)深知其人,連連稱好。謝遷也說:「他的職位吏科給事中,論整頓吏治,亦正合適。」
及至李東陽夜訪李俊,得知始末,欣然同意,連夜起草,一直到第二天日中,方始殺青,吃過飯,將疏稿鎖了在枕箱中,補睡了一大覺,黃昏起身,挑燈繕正。李太太在窗外催他吃晚飯,他口中不斷地說:「就來,就來!」身子卻不動。於是李太太便闖進書房了。
李俊一見,急忙將疏稿遮住。其實這是多餘的,因為李太太根本就是個不識字的婦人,但這一來,反倒引起她的疑慮了。
「你在寫甚麼?」
「你不懂,別問。」
「不錯,我不識字,我不懂。不過人情世故,我比你懂得多。常言道:千里為官只為財。只有你們都老爺好出鋒頭,求的是名,甚麼『直聲震天下』、『得大名以』──」李太太頓了一下又說,「我也學不來,反正盡幹傻事。昨天晚上李老師來,你們鬼鬼祟祟談了好半天,回頭你就不睡了。李老師是『湖南騾子』,做事向來顧前不顧後的,你別上他的當。」
「太太,」李俊平靜地問道,「你說完了沒有?」
「說完了,怎麼樣?」
「你說完了該我說了。李老師不但沒有害我,而且送了我一個成名的好機會。」
「甚麼好機會?」
「我不能告訴你。」
「哼!」李太太冷笑一聲,「不能告訴人的事,就絕不是好事,你聽說過殺人放火、去偷去搶,有個先告訴人的嗎?」
蠻不講理,而且擬於不倫,性情平和的李俊也不免光火。「我跟你說了吧!」他憤憤地說,「皇上交代的事,你說是好事不是?」
「皇上交代,」李太太驚愕莫名,「交代你辦甚麼?」
「那就更不能告訴你了!」李俊停了一下又說,「你放心,絕不會害你做寡婦。」
聽得這話,李太太略為寬慰了些,但始終不能放心,這一夜只秘密觀察動靜。到得五更天,等李俊上朝去遞封奏以後,喚醒了她的十五歲的長子:「起來,起來,快起來!」
「幹甚麼?天都沒有亮。」
李太太不答,將一件棉袍披在他身上,硬拽而起,到了李俊的臥室,將「防小人不防君子」,一扭就開的枕箱打開,伸手到裏而取出李俊的疏稿,遞到兒子手裏。
「你看看,你爹寫的甚麼?」
李俊的兒子很聰明,書也念得不壞,雖只十五歲,做文章已能「完篇」了,當下細心看了一遍答說:「是一篇奏章,請皇上裁汰傳奉官──」
傳奉官無人不知,李太太不懂的是甚麼叫「裁汰」?
「就是革職。」
「你爹爹請皇上革傳奉官的職?」
「是啊,『盡數裁汰』,全部都要革職。」她的兒子又說,「爹這篇文章做得好極了!」
「好你個頭!」李太太一巴掌打得他兒子發愣。
「媽,你這是幹甚麼?」
「幹甚麼?大禍臨頭了!去!快穿衣服吃了早飯,你陪我到李老師那裏去。」
「李老師」便是李東陽。李俊是成化五年的進士,那年李東陽以編修的身份,奉派為房考官。李俊雖不是他那一房所薦,但新進士對所有的考官都稱老師,李東陽看重李俊的人品、學問、性情,師生之間走得很近的。
她兒子看她一臉要找人吵架的神氣,便即問說:「媽,找太老師幹甚麼?」
「自然有事,你別多問。」
「媽,我不去吧?」他兒子軟語商量,「今天要做文章,老師發題目,還要講解,我不去聽,文章就會做得很辛苦。」
「好吧!」李太太想了想說,「家裏也不能沒有人。我去一去就回來,你等我回來了再走。」
說完,她帶著一個丫頭,匆匆來到李家。門上告訴她:「老爺去拜客了。」
「甚麼時候回來?」
「很快!」
「那好!我在客廳等。」
「何不到上房裏去看看我家太太?」
「不,不!」李太太搖著手說,「本來要給師母去請安,今天空手上門,不好意思。我在客廳裏等一等,見著你家老爺,說幾句話就走。你也不必驚動上房。」
「是了!那,李太太。你就請吧!」
門上將李太太領入李東陽平時會客的花廳,關照一個小廝,好好伺候,然後告個罪,管自己走了。
等人心焦,不過只等了一盞茶的工夫,李太太便已有度日如年之感。一顆心當然繫在丈夫身上,言官獲罪的故事,她聽過許多,有的廷杖、有的下獄、有的貶官。李俊將所有的傳奉官都得罪,只怕此刻人已在錦衣衛的鎮撫司了。
轉念到此,一陣陣冒汗,坐立不安,幸好終於靴聲橐橐,望見李東陽的高大的身影。
李太太趕緊迎了出去。「老師、老師,」她氣急敗壞地說,「你看看你門生寫的東西!老師你要害死他了!」
「嫂子,」李東陽搖搖手說,「莫急,莫急!請坐了,有話慢慢說。」又指著她的手問:「這是子英寫的奏稿嗎?」子英是李俊的字。
「一早就進宮去遞奏章了。」
「我來看看。」看完了,李東陽翹起拇指讚了一個字:「好!」
「越好越糟糕。這回怕已經在錦衣衛吃苦頭了。」
「哪裏會有這種事?」
「老師,請你趕緊去打聽一下──」
一語未終,李太太發現她的兒子正由門上領了進來,便先起身向門口走去。她兒子一見,隨即便喊:「媽、媽!錦衣衛來了人,你趕緊回去吧。」
李太太頓時臉色大變,渾身發抖。「錦衣衛來人,」她問,「是來抄家?」
「抄甚麼家?」
「那,他們來幹甚麼?」
「皇上有東西賞爹,派他們送來的。媽,你趕快回家去打發他們。」
李太太不能相信有這樣的事實。正在目瞪口呆、五中茫然之際,她身後有人說話了。
「嫂子,你趕快請回去,打發賞號吧!子英此奏稱旨,得蒙恩賞,並不意外。」
李太太這才想起,此來過於魯莽,而且言語莽撞,當下不好意思地說道:「老師,門生媳婦太荒唐。你老量大福大,別記在心裏。」說著,雙手扶在腰際,盈盈下拜。
「不必,不必,這算不了甚麼。」李東陽一面避不受禮,一面說道,「子英回來了,請他到我這裏來一趟。」
「是,是!門生媳婦改天再來跟師母請安。今天失禮,請老師替我好言。」
「我知道,我知道,也怪不得的。」
李太太歸時心情迥異來時,高高興興地帶著兒子回家。到得午後,李俊來見老師,一見了面,先請安道謝。
「老師指點成全,我真不知道說甚麼才好。」
接著打開隨身帶來的一個大包裹──原來李俊受賜的是大紅紵紬四匹;端硯兩方;御用羊毫四十支;白金五十兩。除了銀予以外,其餘各物,他分了一半來獻贈老師。
李東陽不受。「不是我跟你客氣。」他說,「君恩不可假借。你得蒙御賜舉家之榮,外人不得分享,不然便是貪冒竊祿。而且你把御賜之物,隨意送人,仿佛看得不甚值錢似的,此又非人臣事君之禮,倘或有人因此進讒,於你的前程,大有妨礙。這些東西,你不能送我,也不能送任何至親好友。你明白這個道理嗎?」
李俊再想一想,莊容答道:「門生謹受教。御賜之物,唯當敬謹收貯,永誌聖恩。」
「這才是。」李東陽問道,「你的奏疏是怎麼批的?」
「喔,」李俊從懷中掏出一張紙來,雙手奉上,「老師請看。」
這是一個從內閣得來的上諭抄本。李俊所奏請的,雖未駁回,但亦並未全數照准。
上諭中批示,傳奉官交吏部嚴加甄審裁汰,易言之,即是仍有一部分得以保留。原為贓吏,因勾結梁芳等人,而得充任上林監副的李孜省,降成為上林丞。最為士大夫所痛心疾首的妖僧繼曉,李俊說他「假術濟私,糜耗特甚,中外切齒」,所以處分特重,革去「國師」稱號而為民,繼曉現在江夏原籍,著由該處巡按御史,追繳「國師」的誥敕印信。
接下來有段話:「該給事中,心存忠愛,敷奏詳明,殊為可嘉。其以人身喻天下之譬,尤為恰當,著賞文綺白金,以酬其勞。」
原來李俊見賞於皇帝的,是這樣一段文字:「夫天下譬之人身。人主,元首也;大臣,股肱也;諫官,耳目也;京師,腹心也;藩郡,軀幹也。大臣不職則股肱痿痹;諫官緘默則耳目塗塞;京師不戢則腹心受病;藩郡災荒則軀幹削弱,元首豈能晏然而安哉?」
「奏疏就要這樣深入淺出才好。」李東陽說,「開國以來,除了宣宗以外,其餘的皇上,肚子裏墨水都有限,看不懂奏疏,必得假手司禮監,結果變成太阿倒持。」
「是。」
李東陽看李俊一臉的興奮得意,不由得要提出警告:「你這件事幹得舉朝稱快,但必有人恨你刺骨。此輩小人的鬼蜮伎倆,防不勝防。唯有謹言慎行,始可免禍。」
「是!」李俊莊容答道,「老師的訓誨,我不敢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