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十七年二月,王越又立了一次邊功。這回是韃靼另一個部落伯顏猛可入寇大同,仍舊是朱永、汪直、王越原班人馬迎敵。得勝班師,王越進位太子太傅,增歲祿四百石。
「王公,」陳鉞登門道賀時說,「我有話奉勸,不知道你嫌不嫌忌諱?」
「彼此至好,何忌諱之有?」
「伯爵的歲祿,自八百石至一千二百石,你現在增祿四百石,應該晉爵為侯了。不知道你是願意生前封侯;還是身後追封?」
原來是談到身後之事的忌諱。王越便問:「生前如何,身後又如何?」
「從前靖遠伯王驥,歲祿一千二百石,以後增祿三百石,應該晉爵了。但有人說,文臣封爵,已是特例,不宜再封公侯,否則武臣之中誰願意效力疆場?到得天順年間,王驥去世,追封為侯,謚忠毅。」陳鉞問道,「王公,你如果生前就願意封侯,我叫武選司的司官辦公事出奏。」
王越沉吟了一會,拱拱手說:「多謝美意,一切拜託。」(校者注:原書來訪人作余子俊。前文已敘余子俊丁憂回籍,陳鉞繼掌兵部。此處來訪人道「我叫武選司的司官辦公事」,其為兵部尚書明矣。且王越與余子俊素有芥蒂,不應稱「彼此至好」。據上,將來訪人姓名改為陳鉞。)
於是兵部出奏,請將王越改從勛臣之例,解除左都御史的文職,掌前軍都督府,督理所有的京營。命下之日,宣府告警,亦思馬捲土重來,聲勢更勝於前。
「王公,你封侯的機會來了。」陳鉞說道,「我跟汪公公談過了,你掛將軍印,仍舊是他監軍。不知意下如何?」
「行!」王越答說,「不過,你不能另外派人總督軍務。」
「當然,當然!你的官銜就是大都督,誰還能督你?」陳鉞又問,「你想用個甚麼名義?」
「這無所謂。」
「過去都用平虜、征虜、靖虜的字樣。『生獲為虜』,仿佛敵寇都是老弱殘兵,只等著官兵去俘虜似的,顯不出你的武功。這回我想鑄一顆『平胡將軍』的印。」
王越以平胡將軍充總兵官,與汪直帶領京軍一萬人,趕到宣府。哪知由於王越的威名,亦思馬望風而遁,但如班師,又怕亦思馬回撲,因而決定暫時屯駐在宣大。
這樣到了冬天,傳來了一個很壞的消息,汪直失寵了!
原來汪直在與王越出師以前,東廠提督太監尚銘破了一起盜案,獲得重賞。汪直認為尚銘未將此事告知,顯然目中無人,及至獲賞,更懷妒意,揚言班師回京後,要尚銘好看。尚銘大懼,在汪直離京後,四處偵察,得知許多汪直所洩漏的禁中秘聞,同時將與王越勾結的情形,一股腦兒造膝密奏。皇帝開始對汪直起疑心了。
但皇帝對汪直並無行動,而且仿佛優容如昔,尚銘眼看汪直即將回朝,心裏不免著急,與門下商議,判斷皇帝對汪直將信將疑,如果另外有人進言,讓皇帝知道汪直的勢焰熏天,不加裁抑便有尾大不掉之虞,那時皇帝的反應就不同了。
在皇帝面前說得上話的,只有一個懷恩,但皇帝對他的信任,亦已大不如前了,主要的原因是,萬貴妃不斷在皇帝面前進讒,想廢太子,而懷恩極力保護東宮,與皇帝的意向不符。
因此便有人獻上一計,說鐘鼓司有個小太監,名叫阿丑,是皇帝的一個「弄臣」,經常在皇帝飲酒時,奉召到御前說笑話、演滑稽戲,為皇帝解煩破悶,如果他能相機「譎諫」,必能收效。
原來這滑稽戲在唐朝便已盛行於宮廷,名為「參軍戲」。出場的至少有兩個人,一個名為「參軍」,一個名為「蒼鶻」,前者痴愚、後者機智,相對戲謔,博人主解頤。到了宋朝稱之為滑稽戲,角色亦不止兩個人,有些有情節而足資警惕的滑稽戲,保存了下來。在明朝宮中亦常搬演,當今皇帝更好此道。
經過細心設計,有一天為皇帝演出一齣王安石配享孔廟的故事。首先是扮了宋朝太監的人宣詔:「大宋崇寧三年六月壬寅朔,皇帝詔曰:荊國公王安石,孟軻以來一人而已,其以配享孔廟,位次孔子。欽此。」這太監進去以後,復又出而再次宣詔:「大宋崇寧三年七月初二日癸酉,皇帝詔曰:荊國公王安石著追封為舒王。欽此。」
接下來設四張椅子,孔子居中而坐,旁侍的是孟子、顏回,另外一個宋朝貴官的服飾,便是王安石。孔子指著他旁邊的座位,命王安石落座,王安石謙讓孟子居上。孟子說道:「天下達尊,爵居其一。我僅是公爵,相公貴為真王,何必謙光如此?」
於是王安石又遜讓顏子,顏回拱拱手說:「我是陋巷匹夫,平生無分毫事業,相公是名世真儒,位號身份,有雲泥之判,謙辭得太過分了。」
王安石不得已坐在孔子身旁,哪知孔子亦大感不安,起而讓位。王安石自然惶懼不勝,拉拉扯扯不得開交之間,只見阿丑扮成子路,大踏步出來,厲聲問道:「公冶長何在?」
一臉惶恐的公冶長奔了出來,低聲問道:「大師兄,何事動怒?」
「你也不救一救你老丈人!你看看人家的女婿!」子路用手一指,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也是宋朝的大官──此人便是徽宗朝權相蔡京的弟弟蔡卞,官拜樞密使。他是王安石的女婿,力尊婦翁,王安石配享及追封舒王,都是蔡卞所促成。
這段故事,在以前搬演時,到此結束,但這回拖了一個尾巴,子路將相傳為孔子女婿的同門公冶長,罵了個狗血噴頭,越罵越起勁,公冶長終於忍不住了。
「皇上快要駕到了,你這麼鬧下去,甚麼意思?」
「甚麼意思?我就是要罵你。」
「你罵!好,你罵,看汪太監來了,饒得了你?」
「汪太監!」子路即時做出退縮畏懼的神情,連連問道,「在哪裏?在哪裏?」一面遁走,一面回顧。由於表情逼真,惹得皇帝哈哈一笑,但心裏對汪直的看法不同了。
這些情形,王越與汪直都不大瞭解,急於想回京去瞭解何以失寵的原因,所以會銜出奏,請求班師。
皇帝不許,而陳鉞不知趣,請求召見,力奏應召回汪直、王越。皇帝冷笑一聲,指著陳列在殿前的儀仗、兩把金鉞說道:「有人說汪直帶兵,就靠你跟王越。如今看來,果不其然。我倒問你,汪直、王越一離了宣大,韃子接踵而至,怎麼辦?」
陳鉞不敢再作聲了。第二天,皇帝召見閣臣,以大同總兵出缺,打算由王越接替;汪直總鎮宣大,並將京營兵悉數調回。這是皇帝與懷恩商量好的部署,三閣臣遵旨奉行,但萬安卻另有看法。
「王威寧的才具,大家都知道的。如今在汪太監身邊,實在不大妥當。」
何以不妥呢?萬安認為有足智多謀的王越在好大喜功的汪直身邊,可能會出邊擊敵,敗了不過損兵折將,為禍還輕;倘或一勝,必定鋪敘戰功,請調京營到宣大,大舉出擊,一敗則韃靼乘勝迫擊,危及京師。
因此萬安上奏,請將王越調為延綏總兵官,表面上的理由是,延綏關乎河套的安危,須調威望素著的王越鎮守,與宣大成犄角之勢,互相呼應,三邊始保無虞。皇帝認為言之有理,向懷恩徵詢時,他揭穿了萬安的本意。
「首輔之意,無非想拿威寧伯王越跟汪直隔離開來。萬歲爺知道的,汪直監軍靠『兩鉞』,如果王越不在他身邊,奴才就不知道他該怎麼辦了?」
「那麼,你說該怎麼辦呢?」
「奴才看閣臣的意思,是怕王越替汪直出主意,急於立邊功自見,或許輕舉妄動,反而招禍。萬歲爺如果亦有此顧慮,不妨召回汪直;宣大仍以王越鎮守為宜。」
這話一半是試探,皇帝如果同意召回汪直,他接著就會建議將汪直調到南京。但皇帝對汪直印象大變,並無此意,想了一下說:「交廷議吧!」
廷議除內閣大學士以外,有發言地位的是合稱為「七卿」的六部尚書與左都御史。其時朝中南北兩派對峙之勢,已隱然形成,四川眉州籍的萬安,以首輔之尊,加以內有萬貴妃的奧援,自然而然成為南派的領袖。北派則一直以吏部尚書尹旻與王越為首。尹旻之得有今日,多少亦靠汪直的力量,因此,當他瞭解了萬安的真意後,自然持反對的態度。
「汪太監不知兵而善駕馭,他有王威寧輔佐,是很好的合作。三邊一體,宣大更為重鎮;宣大安定,延綏自然無事。所以調王威寧鎮守延綏,不僅多此一舉,而且宣大沒有王威寧,反容易啟韃子輕敵之心,傾師叩關,自召戰禍。」
「不然。汪太監有王威寧在,只怕會成為王振第二。」
「這是臆測之詞。」
「雖是臆測之詞,可也是前車之鑒。」萬安看著兵部尚書陳鉞問道,「陳公意下如何?」
陳鉞心想,計之善者,莫如將汪直召回京師,專管西廠;三邊交給王越。但為此事,也碰過大釘子,不敢再提,同時他亦不敢為汪直、王越說話,所以苦笑著答說:「萬閣老知道的,在這件事上頭,我以不開口為妙。」
「那麼翁公呢?」
這是指戶部尚書翁世資,此人是經濟長才,善於調度,對軍需供應,常有通權達變,不至於過於擾民的好辦法。此時見萬安問到,笑笑答說:「我不知兵。但邊防總以安靜為第一;打仗是天下第一花錢的事。」
「我之奏請以王威寧鎮延綏,著眼也就是在安靜。諸公倒想王汪兩位,是肯坐享俸祿,不求有所表現的人嗎?倘或舉兵出擊有功,請兵請餉,大舉增援,請問翁公,戶部是不是毫無困難?」
「困難總是有的,只看大小而已。」
「如何謂之大,如何謂之小?」
「小者,人不逾三萬,時不逾一載,糧餉都是隨時可以支給;如果人在五萬以上,用兵又三五年不定,那就得好好籌畫了。軍糧支應,又要看地方而定。當年征傜僮,我奏准發庫帑,就地採購,國家省費,民亦不擾,但那是因為湖廣、江西都是產米的地方,得以因地制宜;倘為三邊征討,這個辦法就用不上了。」
「這就是說,有很大的困難。」萬安緊接著翁世資的話說,「以王威寧的威望,雖在延綏,仍足以鎮撫宣大。汪太監雖不知兵,但只要守將得力,不妨優遊坐鎮,萬一有警,由延綏馳援,亦不致有誤戎機。」
由於萬安的堅持,廷議結果請如原奏,將王越調鎮延綏。汪直一失勢,便有言官覺得再次撤銷西廠的時機成熟了。
其時西廠的「當家」,是汪直的心腹,官拜錦衣衛鎮撫司的吳綬,但汪直仍能遙控,京師、大同之間,特設專差,三天一次,星馳往返,吳綬將西廠大小事務,悉皆陳報,秉承汪直的意旨辦理。因此,言官指責西廠的橫行不法,這筆賬仍舊算在汪直頭上。
這些奏章,皇帝都找袁彬、尚銘來查證,罪狀什九皆實。而就在此時,大同巡撫郭鏜上奏,說汪直與大同總兵許寧不和,一旦有事,不能和衷共濟,大同恐有失守之虞。見此光景,皇帝終於下了決斷,裁撤西廠,將汪直調為南京的御馬監,當然兵部尚書陳鉞及吳綬亦都倒楣了,一個革職、一個下獄。
在延綏的王越,得到消息,大為不安。尤其是因為凡有彈劾汪直的奏章,提到陳鉞的不過十之二三,但攻擊他的卻居八九,陳鉞革職,他的罪名必然更重。
在惴惴不安之中,得到報告,皇帝特派尚銘到延綏來宣旨,王越知道事態嚴重了,跟他的隨侍在延綏的次子王勛說:「尚銘是來抓我的,檻車上道,惹人笑罵,我不能受此羞辱。到時候,你把尚銘敷衍好了,給我留下一頓飯的辰光。」
「爹,」王勛問道,「你老人家別尋短見,凡事好商量。」
「有甚麼好商量的?你別管我的事,只照我的話做,否則就是不孝。」
王越的家規很嚴,王勛不敢作聲,只暗暗關照老僕寸步不離老父,防他自裁。
第三天尚銘到了,大堂上擺設香案,王越父子跪聽宣詔,幸而還好,王越革爵,謫居安陸;三子以功蔭得官,並皆削職為民。
謝過了恩,款待欽使,主人心中一塊石頭落地;客人則以汪直垮臺,西廠裁撤、東廠獨專刺事之權,因而意氣風發,酒到杯乾,賓主盡歡。
到得第二天,王越預留了一筆豐厚的程儀相送,同時有一封給懷恩的信,託尚銘轉致。不用說,給懷恩的信,不是辯冤,就是謀求復起。尚銘少不得有一番安慰。
「王公請稍安毋躁!皇上很知道你的勛績,請暫時休養一陣,將來朝廷必還有借重才力的時候。」
「李廣不侯,命也運也。」王越答說,「不過論保全河套,驅逐韃子,說老實話,環顧當代,舍我其誰?」
「是、是!」尚銘拍胸擔保,「我一到了京,一定會將王公的委屈,跟懷司禮詳詳細細說一說。」
哪知他回京以後,竟未能見著懷恩!就這短短二十天以內,宮中起了一陣大風波,懷恩被謫發到鳳陽去守皇陵了。
事起於有一天皇帝帶著繼張敏為乾清宮太監的韋興及萬妃的心腹梁芳,巡視後宮庫藏,發現歷朝蓄積的黃金七窖,盡皆空空如也,不由得大吃一驚。
「金子都到哪裏去了呢?」
韋興不敢作聲,梁芳硬著頭皮答說:「建大永昌寺、顯露宮,還有許多祠廟,為萬歲爺祈求萬年之福,都是奉萬娘娘之命取用的。」
皇帝好半天作聲不得,最後嘆口氣說:「我不來責備你們,只怕後人不會像我這麼好說話。」
「後人」是誰?自然是指年已十六的太子。一旦接位,清算老賬,必死無疑。於是梁芳密訴於萬貴妃,那一番危言聳聽,連萬貴妃亦不免悚然心驚。
「為今之計,只有請萬歲爺廢了太子,才能永絕後患。」
「改立誰呢?」
「自然是皇四子。」
原來從柏賢妃所生的悼榮太子夭折後,皇嗣久虛,當時的大學士彭時與同僚合詞上奏,說俗諺謂「子出多母」,如今後宮嬪嬙眾多,而維熊無兆,一定是皇帝愛有所專,而專寵者已過生育之期的緣故。
這明明是針對萬貴妃而發,她為了洗刷善妒的名聲,下令選取民間美女,充實後宮。
結果訪到杭州鎮守太監,帶回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娘,姓邵,浙江杭州府昌化縣人。昌化是個斗大山城,荒僻小縣,但卻如苧蘿村出西施一樣,這姓邵的小姑娘天生麗質、姿容絕世,以家貧之故,為她的父親邵林,賣了給杭州鎮守太監,本意獻給貴人,不道竟得人宮。
皇帝一見心醉,封為宸妃,住在西六宮的未央宮,十分得寵。成化十二年,也就是太子自安樂堂現身的第二年,生下一子,起名祐杬,排名第四,這年恰好十歲,聰明知禮,深得皇帝的鍾愛。
計議已定,萬貴妃又跟皇帝談廢立之事。過去談論,她總是形容太子的短處,這回直截了當地談她的心事。
「他十歲不到,就疑心我會毒死他,對我有不解之仇。有一天他接了位,我一定會遭毒手。萬歲爺如果不廢了他,乾脆給我一包毒藥。其實,」萬貴妃從鏡箱中取出一包紅砒,「我已經預備下了。」
皇帝繼承先帝重感情的天性,但遠不如先帝的英明果斷,而況兩歲相伴到今,又以死相脅,所以皇帝辨亦不辨,便將懷恩找了來,命他草擬廢太子的手詔。
「奴才不敢奉詔。」
皇帝勃然大怒,拍著桌子說:「你就是處處要跟我作對。」
「奴才死罪。」懷恩跪下來說,「太子十六歲了,溫良恭儉,毫無失德。萬歲爺輕言廢立,必將動搖國本。請萬歲爺想一想景泰年間的事,就知道了。」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彼一時也,猶有可說,景泰爺想將大位傳子,人之常情。如今都是萬歲爺的骨血,俗語道得是『手心也是肉,手背也是肉』,萬歲爺不能偏心。」
皇帝又發怒了,戟指說道:「就算我偏心,怎麼樣?」
「只恐朝臣不允。」
「萬安、劉吉他們敢怎麼樣?」
「是,如今外面有兩句口號:『紙糊三閣老,泥塑六尚書』,大臣或者不敢講話,不過,不怕死的言官還是多得很。」
這使得皇帝想到景泰六年八月,御史鍾同,為當時改封沂王的他,力爭恢復儲位,而活活被打死在巨杖之下的往事。天下是你們朱家的天下,誰當皇帝,誰當太子,是你們朱家的家務,外人談論,進而力爭,管閒事管得奮不顧身,未免太傻。但言官中就有這種不怕死的傻子,又奈其何?
轉念到此,不由得嘆了口無聲的氣。「好吧!」皇帝揮揮手命懷恩退下,「再說吧!」
這是暫時擱置,並不表示皇帝的心意已經改變。而且不斷接到報告,萬貴妃成天哭鬧,皇帝感受到的壓力甚重,懷恩在想,只要他掌司禮監,拚死也要保護太子。但如皇帝使出釜底抽薪的手段,先撤換他的差使,另外派人掌司禮監,那時有力使不上,這就滿盤皆輸了。
連朝苦思,計無所出,忽然想到吳廢后,這是個為這件事可以談心腹話的人。他決定到玉熙宮走一趟。
他跟吳廢后有七八年未見面了,但容顏如昔,不由得就說了句,「吳娘娘一點都不顯老。」
「沒有心事嘛!吃飽了睡,睡足了愛幹甚麼幹甚麼,瀟瀟灑灑過日子,真正是不知老之將至。」
「吳娘娘,你只怕要上心事了。」
「這話,」吳廢后一驚,「你今天突然來看我,我就猜到必有大事。是不是萬胖子又搗甚麼鬼?」
「正是。」
等懷恩細細談完經過,吳廢后問道:「那麼你打算怎麼辦呢?」
「我是束手無策,專誠來向吳娘娘求教。」
「這件事很難。等我好好想一想。」吳廢后又說,「你也出去走一走,作為來視察西苑,回頭再到我這裏來,這樣就不著痕跡了。」
「是,是!吳娘娘的心思細。」
於是懷恩出了玉熙宮,巡行各處,召當地執事太監,詢問管理情況,將專訪吳廢后的行跡,掩飾得毫無破綻。
及至再回玉熙宮時,吳廢后說道:「我已經仔細想過了,你怕人家用釜底抽薪的手段,你何不也釜底抽薪呢?」
「請吳娘娘明示。」
於是吳廢后要言不煩地只指點了幾句話,懷恩便已心領神會,欣然告辭回大內。
他仔細籌畫了一下,決定了幾個步驟。第一步是將未央宮的總管太監孫大中弄走,此人是邵宸妃的心腹,也是梁芳一黨,以皇四子取代太子的計畫,雖由梁芳策動,而穿針引線的關鍵人物卻是孫大中,他能言善道,將邵宸妃鼓舞得異常熱中,此人不去,懷恩無法施展吳廢后所教的那條釜底抽薪之計。
「大中,」懷恩將他找了來說,「濟南鎮守太監出缺,來求我的人很多;不過我打算讓你去。」
太監都講「家門」,孫大中的師父跟懷恩同門,所以孫大中管他叫「大叔」,他驚喜而困惑地:「你怎麼想到了我呢?」
「我們是叔姪,我當然要照應你。」懷恩又說,「你先到濟南待幾年,我再想法子替你調南京。那時候你再回來接我的位置,資格就夠了。」
孫大中恍然大悟,懷恩是看到皇四子將成太子,一旦接位,意料孫大中必會調回來執掌司禮監,預先培養他的資望。這是懷恩為他自己找接班人的一番苦心,不能不感激,更不能不領受。
「大叔,我答應過邵娘娘,如果東宮有變化,我要跟了去照料。」孫大中略顯躊躇的,「這件事,是不是要跟邵娘娘先稟報一下?」
懷恩想了想,答非所問地說:「你想不想去?」
鎮守太監予取予求,威風十足,如何不想去?孫大中毫不遲疑地答了一個字:「想。」
「既然想,你就不必管了。你跟邵娘娘提一個字,她要留你,你為面子拘著,就去不成了。邵娘娘問起來,我自有話答覆。至於東宮,你更不必擔心,我自會派妥當的人照應。」
「可是,我總得跟邵娘娘辭行,到時候怎麼說?」
「你都推在我身上好了。」
孫大中是山東人,這回到濟南去鎮守,真是衣錦還鄉,越想越興奮,深怕為邵宸妃留住,所以回到未央宮瞞得滴水不漏。直到公事下來,方跟邵宸妃去磕頭辭行。
「怎麼!」邵宸妃大為詫異,「事先我一點都不知道。」
「是懷司禮的意思,他讓奴才到外面去歷練幾年,再回來伺候娘娘。」孫大中又說,「懷司禮另有一番深意,請娘娘找他來問一問就知道了。」
「好!」邵宸妃忿忿然地說,「我要找他來問個明白。」
派人去找懷恩,他拖延著不肯去,三番兩次催召,直到孫大中啟程出京了,懷恩才到了未央宮。
「懷恩!」邵震妃一見就大發雷霆,「你太目中無人了,孫大中是我的人,你把他派出去,也得先問一問我。在未央宮到底是你作主,還是我作主?你在別的宮裏也能這樣子肆無忌憚嗎?我不相信你能擅自作主調動梁芳,你欺人太甚了──」
邵宸妃的口齒尖利,這一頓排揎,足足有一盞茶的工夫,此原在懷恩意料之中,不但早有承受的準備,甚至還是帶著欣賞的心情來對待。原來邵宸妃生一雙圓眼,一發了怒,雙眼睜得更圓,並不露兇光;而且她的皮膚生得太白,怒氣上升,雙頰如抹上一層胭脂,更添艷眼。所以她罵的甚麼,他根本不去細聽,心裏在想的是:皇帝要廢立,一半是萬貴妃的逼迫,一半是由於寵愛邵宸妃之故。
「邵娘娘請息怒!」等她罵得口渴,停下來喝茶時,懷恩從容勸說,「奴才絕不敢藐視邵娘娘,實在是別有緣故──」
「對了!」邵宸妃搶著問道,「孫大中說另有一番深意,是甚麼,你說給我聽聽。」
「是!」懷恩左右看了一下,輕聲說道,「請娘娘交代左右迴避。」
一聽這話,邵宸妃的怒氣消了一大半,吩咐隨侍左右,寸步不離的心腹宮女黃英:「你把大家都帶出去,別亂走。」
「是。」等黃英帶頭迴避了,邵宸妃指著另一張前面的腳踏說道:「你搬一個來坐。」
「謝謝邵娘娘。」懷恩搬了個腳踏坐在邵宸妃身旁,用僅僅能讓她聽得見的聲音說:「奴才把孫大中調出去,是為了保護邵娘娘──」
「怎麼,」邵宸妃急急問說,「孫大中要害我?」
「娘娘小聲!」懷恩停了一下說,「說孫大中要害娘娘,決無此意。但有句成語『愛之適足以害之』,倒恰好用得上。孫大中願意皇四子將來繼承大位;邵娘娘母以子貴,成為皇太后,這沒有錯。可是,他沒有想到──」
這一回是懷恩自己頓住了,反由邵宸妃催問:「他沒有想到甚麼?」
「他沒有想到,邵娘娘自己應該想到,」懷恩俯身向前,瞪出雙眼,顯得異常鄭重地問,「到了那一天,萬娘娘肯給你老磕頭,叫一聲皇太后嗎?」
一聽這話,邵宸妃頓時愣住了,臉上的表情,一層層地變化,由茫然而迷惘,而若有所思,而若有所得,而最後是將信將疑的神氣。
「邵娘娘是見過紀娘娘的。」懷恩又說,「紀娘娘是怎麼死的,邵娘娘總也聽說過。不過有件事,只怕邵娘娘還不知道,紀娘娘從太子去見萬歲爺那一刻起,就沒有打算再能活著。所以邵娘娘如果希望皇四子將來能繼承大位,就得跟紀娘娘有一樣的決心,捨命來成全兒子。所可慮的是,即令捨了命,也未見得能成全兒子。」
「這又是甚麼講究?」
「萬娘娘的氣量小得厲害,一句話得罪了她,會記恨一輩子,像如今的太子,小時候不識輕重,說了句怕羹湯中有毒的話,她一直就想廢了他。倘或皇四子真的代立,除非對她百依百順,否則難保不受暗算。」懷恩突然問道,「不知道柏娘娘跟邵娘娘談過悼恭太子沒有?」
「談過一回。」
「柏娘娘怎麼說?」
「說是御醫用錯了藥。」
「不是。御醫怎麼會用錯藥?有方子在那裏,如果用錯了藥,御醫哪裏會有命活?」
「那麼,」邵宸妃很注意地問,「到底悼恭太子是怎麼死的呢?」
「是柏娘娘的一個宮女,在煎藥的時候,多加了一味藥。」懷恩回憶著說,「萬歲爺聽說有這麼一回事,打算迫究。哪知第二天一早發現那個宮女掉在井裏淹死了,就此不了了之。」
「井有井圈,怎麼會掉下去的呢?」
「就是這話囉。」
邵宸妃不作聲,面色凝重地沉思了好一會說:「人心可怕。懷恩,我想通了,不過我不知道我該怎麼辦。」
「邵娘娘是怎麼想通了?」
「我不存甚麼非分之想了。無事是福,但如果萬歲爺一定要那麼辦,我可是身不由己。」
懷恩點點頭,追問一句:「邵娘娘真的想通了?」
「真的。」邵宸妃說,「想我一個窮人家的女孩子,得有今天,也不知是祖上幾世陰功積德才修來的,如果再不知足,天亦不容。不過現在看起來,似乎躲不過這一場大禍,懷恩,你說怎麼辦?」
「只要邵娘娘真的是這樣想通了,自有避禍之道。等──」
※※※
等了三天等到了,乾清宮的總管太監韋興來傳旨:「萬歲爺今晚上到未央宮來擺膳。」
向例,皇帝在哪位妃嬪宮中傳晚膳,這一夜便留宿在那裏。此為進言最好的機會,但邵宸妃卻不知道如何開口,因為易儲這件大事,在計畫未成熟以前,必是諱莫如深。皇帝在邵宸妃面前,既從未提過,她就應該裝糊塗,否則皇帝只要問一句:「你是聽誰說的?」這一追究,可能會引起一場絕大的風暴。
因此,邵宸妃一直在思索的是,如何設法讓皇帝先提了起來,她才好因話搭話,吐露心曲。就因為有這麼件事,縈繞心頭不去,所以顯得神思不屬似的,不像平時侍膳,全副心思都貫注皇帝身上的樣子。
皇帝早就發覺了,原以為她自己會說出來,大概是為母家乞恩,或者別的陳請,看她說了,再作道理。及至飯罷。看她仍是心不在焉的神情,就忍不住要問了。
「你是有甚麼心事不是?」
「沒有。」邵宸妃毫不考慮地否認,但話一出口,隨即覺得自己是錯了。事到如今,如箭在弦,不必遲疑,因而又加了一句,「心事倒有,也不知真假,不敢跟萬歲爺說。」
「甚麼事不敢?」
邵宸妃跪了下來。「萬歲爺,」她說,「除非萬歲爺先許了我,不追究我是從甚麼地方聽來的這件事,我才敢說。」
「好!我不追究。」
「我聽說萬歲爺打算改立元元為太子,有這件事沒有?」元元便是皇四子祐杬的小名。
「是誰告訴你的?」
用到「告訴」二字,無異表示確有其事。邵宸妃手撫著皇帝的膝蓋說:「萬歲爺剛才已許了我不追究的,天子無戲言。」
「喔,」皇帝笑了一下,「你倒會拿話堵我。」
「我不敢,只為這件事關係太大,我不能不上心事。我先請萬歲爺跟我說一句。」
「說甚麼?」
「有這回事沒有?」
「有。」皇帝用安撫的口氣說,「慢慢兒來,我一定會把這件事辦成。」
邵宸妃知道皇帝誤會了,以為她是急於想早日得見獨子居於儲位,因而磕了個頭,莊容說道:「萬歲爺的抬舉,我不知道怎麼說才好,不過這件事萬萬不可行,如果萬歲爺真的是為我著想,我請萬歲爺打消了這個念頭。」
皇帝大為詫異,「怎麼?」他問,「你不願意?」
「不是不願意,是承受不起。人貴知足,不然必受災殃。」邵宸妃話鋒一轉,「萬貴妃從小保護萬歲爺,是有大功勞的人。如說有一天我會越過萬貴妃,那是天也不容的事。萬歲爺如果想我多活幾年,千萬不要來折煞我。」
皇帝深深點頭,是表示嘉許的神色。「你很知道分寸。不過──」皇帝本想說:易儲原是萬貴妃的意思,但話到口邊嚥住了。
「還有一層,也是我一點私意。」邵宸妃說,「如果那樣辦了,阿元就不能天天在我身邊了。到底才十歲,單獨住在東宮,我實在放心不下。」
皇帝不作聲,凝視著空中,沉吟了好久,才問了一句:「這都是你心裏的話?」
「我怎麼敢欺萬歲爺?」
「嗯,」皇帝又問,「到底是誰跟你來談了這件事的呢?」
「沒有人。」
「沒有人,你怎麼會知道的呢?」
邵宸妃不作聲,她怕說下去會蹈言多必失之禍。反正皇帝已經許了她不作追究,她不答亦不算忤旨。
但皇帝卻不死心,派韋興多方查問,終於查出來,懷恩在不久以前,到未央宮去過,跟邵宸妃說了好一會的話。
於是皇帝將懷恩找了來問道:「你最近去見過邵娘娘?」
「是。」
「你去幹甚麼?」
「是邵娘娘為了孫大中派到濟南,找奴才去問話,奴才才去的。」
「她跟你說些甚麼?」
「邵娘娘說:把孫大中派出去,何以不預先跟她說一聲?奴才回說:邵娘娘有一回關照,孫大中當差很謹慎,人也能幹,有機會你提拔提拔他。孫大中山東人,派到濟南鎮守,人地相宜。既然如此,奴才就不必先跟邵娘娘回明了。」
「那麼,你有沒有跟邵娘娘談過,我打算改立太子的事?」
「奴才有幾個腦袋,敢透露萬歲爺在心裏琢磨的事?」
「喔,」皇帝覺得他話中並無破綻,便揮揮手說,「你下去吧!」
易儲之議,就此作為罷論。皇帝對萬貴妃說:「未央宮不願意,人家是一番好意,完全為了尊重你。我想想也不錯,中宮名分已定,亦沒有失德,只好讓你委屈,但如將來還有一個人,位分在你之上,我亦覺得是對不起你了。好在太子本性平和,也聽話。我將來會留下一道手詔,不准他翻他母親的老賬。你放心好了。」
「我沒有甚麼不放心,他母親去世,與我何干?不過──」
「不過」甚麼呢?萬貴妃說不下去了。她自己覺得吃的是個啞巴虧,千方百計,籌畫出這麼一條計策,不道忽然變卦,邵宸妃心裏究竟是怎麼個想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