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起於西苑三海中的北海,有一座瓊華島,島上有一座萬歲山,自遼金至元朝,一直為帝后遊宴之地,上有一座廣寒殿,還有遼后的梳妝樓,地勢極高。登臨一望,整個大內,皆在指顧之下。
但入明以後,因為永樂年間成祖曾告誡皇太孫,亦就是後來的宣宗,說這裏就等於宋徽宗的「艮嶽」。北宋南渡,皆由艮嶽的花石綱騷擾天下而起,後世當垂以為戒。因此,宣宗雖曾重修過廣寒殿,但極少登臨。英宗、景泰帝,一直到當今皇帝,亦復如此,所以萬歲山上的宮殿廟宇,逐漸荒廢了。
不意一個多月來,常發現有太監在萬歲山上徘徊,指指點點,不知談些甚麼,而有一天還居然發現一個仗劍作法的道士。懷恩得報大為驚駭,查明太監一共三個人,名字是鄭忠、鮑石、敬信之;道士就不知道是甚麼人了。
於是懷恩通知錦衣衛都指揮使,獨掌大權的袁彬。經過細查,查出那個道士名叫李子龍,設壇賣符,妖言惑眾,已有數月之久。據他說:明朝氣數已盡,當今皇帝雖有一子,遲早不保。他是夢中得神道指點,來此訪尋真命天子。鄭忠、鮑石、敬信之,都受了他的蠱惑,才帶領他到萬歲山去觀察大內形勢。
「來吧,」懷恩拉著他說,「咱們一起去見萬歲爺。當面回奏,免得我話說不清楚。」
及至見了駕,袁彬的話很簡單,只說妖道李子龍,勾引鄭、鮑等人,圖謀不軌,請旨將此數人交付錦衣衛處決。
「是怎麼個圖謀不軌呢?」
「請皇上不必問了。」袁彬答說,「反正大明天下萬萬年,誰也別想造反會成功。」
「你說他們想造反,已經起意了好幾個月了,你事先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哀彬老實答說,「是懷司禮通知了我,才著手去查的。」
「這麼一件大事,何以你的手下,竟一無所聞?」
話中已有責備之意,但袁彬不以為意,「臣奉先帝面諭,執掌錦衣衛,務以安靜為主。」他說,「門達、逯杲的前車可鑒,所以臣約束部下,嚴禁騷擾。李子龍尚未成氣候,到有成氣候的模樣,臣自然會杜亂於機先。」
這番話近於強辯,皇帝頗為不悅,但袁彬是先帝的恩人,皇帝怎麼樣也得容忍。當下准如所請,將李子龍等人,交錦衣衛全權處置,別的都不追究了。
但皇帝認為袁彬這樣子會出大禍的念頭,卻一直耿耿於心。有一天去探望萬貴妃的病情,閒談及此,萬貴妃替他出一個主意。
「萬歲爺何不自己派人出去探事?」
這下倒提醒了皇帝。成祖起兵靖難,得正大位以後,建文朝的忠臣,紛紛反對。成祖曾設立「東廠」,派親信太監四出探事,所有逆謀,無不畢聞,如今大可仿照行事。
「你的話不錯。」皇帝點點頭說,「不過,很難得有靠得住的人。」
「我保薦一個人。」
「誰?」
「御馬監汪直。」
「汪直?」皇帝不大有印象,想了一會問道,「就是韓雍帶回來的那個傜人嗎?」
「正是。」
原來汪直是大藤峽的傜僮,當年是與紀小娟等,一併被俘至京師的。汪直被閹割為小黃門,派在昭德宮差遣。汪直生得機警異常,深得萬貴妃的寵信,逐步提拔,得以執掌御馬監。皇帝想起其人,記憶逐漸明晰,覺得以汪直的能幹,可當其任。
於是即日召見,下了密命。准汪直揀選年輕得力的太監,亦可選用錦衣衛的人,單獨聚居一處,探得大小奸宄的動向,可以不經懷恩,直接奏聞。
於是汪直在西城靈濟宮前,買了一所極寬敞的房子,號為「西廠」,在錦衣衛中選了一批年輕幹練但品行大多不端的校尉,還蓄養了一些地痞無賴,換穿了便衣,大街小巷、白天黑夜,潛行探訪。汪直奉到的手敕是:「大政小事、方言巷語,悉探以聞。」因此,某某官員妻妾爭夕,半夜大打出手,驚動四鄰;某某富商「扒灰」,其子憤而削髮,遁入空門等等新聞,往往成了皇帝午睡醒來,消閒遣悶的好法子。在文華殿西的集義殿中,汪直幾乎是無日不奉召的。
汪直的爪牙,遠及山東、河南。有個南京鎮守太監覃力明,進貢事畢,由運河南歸,帶了一百船私鹽,浩浩蕩蕩經山東德州到了武城縣,再往前走便是南北貨運最大的一個稅關臨清關。
武城縣有個典史,兼任臨清關的差使,職司巡察,看到這種連檣結隊,充塞河面的鹽船,自然要上前盤問,可有准予運銷的憑證?不道惱了覃力明,一掌將這個典史的牙齒都打掉了。他的手下還揮刀殺了武城縣的一個差役。
汪直得報,即時面奏。皇帝對覃力明的印象本不甚佳,隨即降旨逮捕覃力明到京審問,果如所奏。皇帝認為汪直很能幹,自己設西廠刺事的措施,完全正確,因而對汪直亦更寵信了。
不久,汪直掀起一件震驚朝野的大案。事起於「三楊」之一楊榮的曾孫楊曄,世襲福建建寧衛指揮,居鄉難免不法,且有與海盜勾結走私的情事,為仇家上告於福州鎮守太監。
楊曄懼罪,與他的本生父親楊泰逃到京城,匿居在他的姐夫內閣中書董璵家中,密商如何脫罪。
「如今勢力最大的是提督西廠的太監汪直。有他一句話,福州的鎮守太監一定會買賬。」董璵又說,「我同汪太監說不上話。不過他的心腹韋百戶,我是熟人,我來託他。」
這韋瑛原是京師的一名無賴,三年前三邊總制王越在河南平亂,韋瑛由一個同姓的太監關說,隨定西侯蔣琬走了一趟延綏,以戰功升為錦衣衛百戶。此人狡詐百出,與汪直臭味相投,視作心腹。董璵去託他,滿口答應。哪知到了汪直那裏,全不是這回事。
「這楊曄是有名的豪富。他的錢都是做海盜弄來的,最近招納亡命,預備出海,到日本勾結倭寇,攻打福建。如今父子兩人,逃在他姐夫董璵家。」韋瑛慫恿著說,「汪公公,抓住了楊曄這個叛逆,是真正的大功一件。」
汪直大喜,即時在錦衣衛調了人馬,到董璵家搜捕,父子翁婿,一網打盡。西廠自己設有刑獄,各種苛刑,非常人所能想像,有一種叫做「琶」刑,是將一個人骨頭的關節,用特殊手法,寸寸解開。楊曄曾經三上琶刑,絕而復甦;逼問他攜帶到京的金銀財寶,匿藏何處?楊曄熬刑不過,隨意供了一個人。這下,他的叔父兵部主事楊士偉便大遭其殃了。
楊士偉全家被捕,飽受酷刑,財產當然絲毫不存了。到得結案時。楊曄已死在獄中,楊泰論斬、楊士偉貶官;韋瑛為汪直派到福建去抄楊曄的家,其中一部分來自海外的奇珍異寶,未入「贓罰庫」,轉到昭德宮去了。
由於楊士偉被捕,並未請旨,因而開下一個惡例。從南京留守的大臣,到鎮守大同、宣化的將帥,汪直要抓就抓,肆無忌憚。這一來,商輅認為閣臣不能不說話了,邀集同僚密議。
這時的大學士又添了兩位,都是皇帝在東宮的舊人,亦都姓劉,一個叫劉珝,皇帝稱之為「東劉先生」;一個叫劉吉,與劉珝同年,都是正統十三年的進士。
二劉的性情不同,劉珝伉直,劉吉陰刻,所以劉珝看不起萬安,曾當面斥之為「無恥負國」;而劉吉則私下與萬安交好,面且透過萬安的關係,結納了萬貴妃的兩個弟弟。但談到對付汪直,二劉甚至萬安的態度是一致的,因為汪直在朝中,只賣由三邊總制內調為左都御史、兼督京營的王越一個人的賬,劉吉與萬安亦不免自危,所以都願力助商輅。
奏稿由商輅親自起草,數汪直十一大罪。結論中說:「陛下委聽斷於汪直,直又寄耳目於群小,如韋瑛等輩,皆自言承密旨,得專刑殺,擅作威福,殘虐善良。陛下若謂摘奸禁亂,法不得已,則前此數年,何以帖然無事?且曹欽之變,由逯杲激成,可為殷鑒。自汪直用事,士大夫不安其職,商賈不安於途,庶民不安於業,若不亟去,天下安危未可知也。」
此奏上達御前,皇帝大為不悅。「也不過重用了一個太監,又何至於一下子就危及天下?」他對懷恩說,「你到內閣去問,這道奏章是誰主的稿?話說得重一點!」
原來汪直因為有直接面奏之權。所以他的所作所為,懷恩不大知道。同時汪直有一道嚴格的禁令,凡在西廠服役的,絕對不許洩密,所以連懷恩亦被瞞過了。到得內閣本乎「話說得重一點」的面諭,詰責的措詞跟語氣,都很嚴厲。
四閣臣的表情是:劉珝氣憤,劉吉陰沉,萬安皺眉,而只有商輅,平靜如常。
「懷司禮,」他指著一疊卷宗說道,「汪直所為的不法之事,都有案可稽。朝臣無大小,有罪皆須先請旨奉准,方能逮捕審問。汪直擅自逮捕太醫院院判蔣宗武,禮部郎中樂章,行人張廷綱,刑部郎中武清,清軍御史黃本。左通政方賢四品,浙江布政使劉福三品,亦且不免。南京,祖宗根本重地,留守大臣,汪直亦擅自逮捕;宣府、大同,北門鎖鑰,守備不可一日或缺,汪直一天之中,拿問了五員武將,械繫至京。請問,汪直不去,國家如何不危?」
「昔日王振用事,尚且不致如此跋扈!」性情激烈的劉珝,接著發言,「土木堡之變,至今不過三十年,皇上莫非就忘記了先帝蒙塵之苦?」劉珝越說越激動,搥胸頓足地哭道:「皇上如果不罷西廠,天下就會大亂。外患可禦,內亂難平,那時有十個于少保亦難以為力。懷司禮,請你在皇上面前力爭,倘或皇上還要用汪直,請先罷免閣臣!」
懷恩一直沒有作聲,只是將左手食指咬得格格作響。不知他是切齒於汪直呢;還是想到汪直如此罪大惡極,竟無所聞,有愧職守,誤責賢良而自悔自恨。
「是了!」他終於拱拱手說,「四位閣老,朝廷柱石,懷恩盡知。明日必有以報命。」
懷恩回宮覆命,皇帝一見,先就詫異地問:「懷恩,你的手指怎麼啦?」
這一下懷恩自己才發覺,左手食指,嚙咬過重,皮骨已破,血正涔涔下滴,當即答說:「奴才聽四閣臣所言,實有嚙指之痛。奴才據實回奏,不敢迴護,更不敢欺罔。據謹身殿大學士商輅說──」他將商輅的話,幾乎一字不遺地覆述了一遍。
皇帝大為驚訝。「汪直真是這麼過分嗎?」他還是不太相信的語氣。
「內閣,」懷恩用手比了一下,「有這麼厚一疊卷宗,都是告汪直的。」
「你看了沒有?」
「沒有。」
「那,真假就不可知了。」
「可是,『東劉先生』的眼淚是不會假的。」懷恩這才轉述劉珝要求他在御前力爭的話。
皇帝聽完,沉吟了好一會說:「原奏中只請『罷汪直以全其身』,你去傳旨訓飭,西廠撤銷,東廠照舊。」
「是。」懷恩問道,「韋瑛呢?」
原奏中在「罷汪直以全其身」之下,還有一句話,「誅韋瑛以正其罪」,懷恩此問,原意想殺韋瑛,但皇帝不允。
「把他攆出去,也就算了。」
於是懷恩將汪直召至司禮監,狠狠訓飭了一頓,西廠立罷,韋瑛遣發到宣化府充當苦差。消息一傳,朝野歡聲雷動,甚至還有人放鞭炮稱慶。
但是,亦有人頗為汪直講話,如左都御史王越,在朝房中見了二劉便說:「汪直行事,亦有很公平的。商、萬兩閣老在事甚久,是非甚多,對汪直有所忌憚,欲去之而後快;兩公入閣才多少日子,何苦如此?」
「我輩所言,非為己謀。」劉珝答說,「而況不公之事要靠汪直來糾正,試問朝廷置公卿是幹甚麼的?」
王越無言以對,但內心卻期望汪直能夠復起。原來此人是徐有貞一路的人物,才大志亦大,博涉書史,多力善射,所以雖是進士出身,卻期望立邊功來封侯。事實上邊功已至,封侯之願卻猶渺茫。原來這三十年來,朝廷的外患已有變化。也先早就去世,韃靼內部,殺伐相循,其中較強的酋長為毛里孩、阿羅出、孛魯乃、滿都魯、孛羅忽,入寇之處,不外遼東、宣化、大同、寧夏、甘肅,去來不常,為患不久。這種情形,到了天順初年,起了個很大的變化。
變化之起,是由於阿羅出發現河套是個好地方──黃河自青海流入甘肅境,至蘭州附近,折而往北,經寧夏入綏遠,復又東流,至接近山西處,屈曲向南,直下潼關,成為陝西與山西的界河。西起蘭州、東至山西偏頭關,這個由東、北、西三面黃河所包圍的區域,名為「河套」,土地肥沃,水草豐盛,但自唐朝在黃河以北築東、中、西三受降城後,河套雖有蒙古部落,仍視作內地。明朝初年,阻河為守,沿長城築高臺碉堡,防範甚密。永樂初年,看韃靼漸漸北移,守將始撤至長城以內的榆林堡。
及至阿羅出潛入河套,發現可以久居,便盤踞不去了。接著毛里孩、孛羅忽也來了,但三部互爭水草,無法大舉入寇,一面遣使通貢,一面相機騷擾,朝廷以安撫為主,邊將則玩忽不戒,以致河套日漸多事。
到得成化二年,韃靼各部取得協議,入延綏聯合南侵,朝廷拜撫寧侯朱永為靖虜將軍,而以大同巡撫王越參贊軍務,雖然打了兩個勝仗,但並不能將毛里孩等部落逐出河套,因為官軍能作戰的只得萬把人,而韃靼人數則有數倍之多,而且備多力分,更覺不敵。
於是朱永與王越會銜上奏,條陳戰、守兩策,戰則須調兵十五萬,兵部尚書白圭無從調遣,只好採取守勢,朱永召回,王越亦奉命回京議事。
但廷議仍主進剿,先前之不能成功,是因為將權不一,宜專遣大將調度。於是拜武靖侯趙輔為平虜將軍,陝西、寧夏、延綏三鎮總兵,皆歸節制。王越其時已加了總督銜,仍舊參贊軍務。不久,趙輔因病召回,改由寧晉伯劉聚代替,參贊則仍是王越。
王越在榆林堡前後七年,經常親自領兵出擊。韃靼部落又是一番滄桑,毛里孩勢力漸衰,最強的兩個酋長是滿都魯、孛羅忽。成化九年九月,滿、孛二人將老弱婦孺安置在靈武以東、靠近寧夏、出鹽的花馬池地方,然後長驅南下,一直蹂躪到秦州、安定,快接近渭水了。
在榆林堡的王越得報,率領延綏總兵官許寧、游擊將軍周玉各領五千騎,由榆林往西,過紅兒山、白鹽池,兩晝夜行了八百里路,打算抄韃靼的後路,直搗花馬池。其時秋風大起,黃塵迷目,向西北前進的官兵頗以為苦,王越只好暫時駐馬,等風勢過去再說。
不道有個頭髮已白的老兵,在他馬前拜了下去。「恭喜王大人,」他說,「這一去一定大勝。」
「何以見得?」
「去的時候有風,黃沙把我們的影子都遮沒了,韃子不會發現。」老兵又說,「等我們搗了他的老巢,韃子擄掠回來,是在下風,趁風勢之助,迎頭痛揍。哪有個不勝的?」
王越大喜,下馬扶著老兵的手臂問道:「你叫甚麼名字?」
「沐恩叫馬成功。」
「好個馬到成功。」王越說道,「我升你為千戶。」
於是王越重新部署,將一萬人分為十隊。自率中路,許寧、周玉為左右翼,偃旗息鼓,十道並進,大破韃靼的老營,殺的殺、降的降,俘獲駝馬器械無算。所有的蒙古包,當然燒得光光。
不過,王越並未守候在上風迎擊滿都魯、孛魯忽,因為已經夠了。
果然滿、孛二人飽掠而還,只見血流遍野,一片灰燼,妻兒都不知道哪裏去了。相顧痛哭,出長城北去,不敢再住河套了。
論功行賞,王越只得了一個「太子少保」的虛銜,增俸一級。不過官位權柄倒是加重了,廷議設「三邊總制」府──明朝的邊防,東起山海關、西迄玉門關,沿長城共有九處重鎮:遼東、薊州、宣府、大同、山西、延綏、寧夏、固原、甘肅,稱為「九邊」。而西面自延綏至甘肅,則稱為「三邊」,其實連固原共有四鎮。三邊的延綏、寧夏、甘肅,文至巡撫、武至總兵,悉聽提督軍務、三邊總制的王越指揮。
不道言官彈劾寧晉伯劉聚濫殺冒功,而且牽連到王越,說滿都魯、孛羅忽不戰自退,王越亦不無冒功之嫌。朝廷以韃靼絕跡於河套確是事實,所以置而不問。但王越自以為功大而賞薄,一直怏怏不快,復有言官此一彈,心裏更不舒服,所以稱疾還朝,內調為左都御史、兼督京營。
但他依舊很熱中,想尋求奧援,再立邊功,庶幾封侯有望。打聽到汪直的心腹韋瑛,正是他在延綏所提拔過的小校,於是折節下交,由韋瑛引見給汪直,談得頗為投機。汪直在朝中,部院大臣都敬鬼神而遠之,除了吏部尚書尹旻以外,幾乎沒有人願意理他。難得王越有心趨附,自然一拍即合。
汪直的西廠雖已撤銷,但仍舊受皇帝密命偵查外事。有一個說來不可思議的原因是,皇帝愛聽汪直來談市井之間,離奇古怪的新聞。因為寵眷未衰,便有人想投機,能使汪直復掌西廠,則以此擁護之功,自不愁無進身之階。
有個御史叫戴縉,九年不調,未進一階,看準了這一點,上奏說道:「近年災變頗仍,未聞國家大臣進何賢,退何不肖。惟太監汪直,釐奸剔弊,允合公論,而只以校尉韋瑛,張皇行事,遂革西廠。伏望推賢任人,命兩京大臣,自陳去留,斷自聖衷。」
「命兩京大臣,自陳去留」這一著很厲害。因為凡是正人君子,都怕招致尸位素餐、駑馬戀棧之譏,「自陳去留」時,總以求去者多。果然,第一個是首輔商輅,早先汪直就說他曾納楊曄之賄,事出有因,商輅是楊榮的「小門生」,楊曄至京見老世叔,以福建土產餽贈,亦是人情之常,不道成了話柄。商輅內心原有些不安,如今戴縉稱頌汪直,而皇帝並無表示,無異默認戴縉之言為是。這一來,商輅還有甚麼臉面立於朝班?因而上奏「乞骸骨」,語氣非常堅決。皇帝准了他的奏請,不過特加恩遇,進位少保,賜敕稱功,賞賜珍物,派兵部官員護送,馳驛榮歸。
此外左都御史李賓、刑部尚書董方、南京吏部尚書薛遠這一班正色立朝的大臣,亦都不安於位,紛紛求去。皇帝估量不會再有人反對汪直,遂即降旨,復設西廠,距詔罷西廠只得兩個月。
汪直恢復勢力後,第一個受益的就是戴縉,由九年不遷的七品御史,一躍而為從五品的尚寶司少卿。有些不識廉恥為何物的言官,驚喜地發現戴縉為他們開了一條終南捷徑,專挑注直看不順眼的九卿,摘舉細故,嚴詞彈劾,一時京官落職的,不下四、五十人之多。其中最倒楣的是兵部尚書項忠。
此人籍隸浙江嘉興,與韓雍同年,都是正統七年的進士,才幹政績亦與韓雍相仿。土木之變,他以刑部員外郎隨扈,被俘後派他養馬,找個機會盜走兩匹好馬,騎一匹、牽一匹,交替著向南疾馳,得以脫險。後來派到陝西當按察使,吏治軍務,兩皆出色。成化八年由湖廣總督內調,歷都察院、刑部而調為兵部尚書。他是最看不起汪直的,所以西廠復開,汪直必欲去之而後快。
真是冤家路窄,汪直復起後,由於韋瑛不在身邊,另外重用了一個錦衣百戶吳綬。這個人詭計多端,但頗工文筆,原先就為汪直掌密奏,此時自然而然地成了汪直的心腹。
吳綬與項忠結怨,是因為吳綬在陝西從軍時,唆使他的長官養寇自重,為項忠嚴劾,以致降官為副百戶。項忠一看吳綬得意,見機而作,上奏告病辭官,已經奉准,但吳綬仍舊放不過他,唆使東廠校尉找出一件項忠服官江西,偶爾失察,事過境遷的舊案,誣控他受賄。復有附汪直的給事中郭鏜、御史馮瓘交章論劾,以致下獄。問官知道冤屈,但畏懼汪直的勢力,不敢為他昭雪,只能從輕發落,削籍為民。
項忠留下來的兵部尚書職位,本來該由王越調補,但皇帝很欣賞陝西巡撫余子俊對三邊的防務,處置得法而且節省了大筆軍費,所以特旨升調為兵部尚書。王越大感不平,請解除督練京營的職務。皇帝不許,溫旨慰諭,並加了太子太保的官銜,但王越仍舊怏怏不樂。
「王公,」汪直安慰他說,「我同你總有機會立邊功的,你先忍耐一點。」
機會很快地來了,韃靼有個部落,酋長叫伏當加,侵犯遼東。但汪直保薦撫寧侯朱永為總兵官,以遼東巡撫陳鉞督理軍務,當然,汪直是監軍。
「王公,」汪直又有說詞,「遼東你不熟悉,所以我用陳鉞;等西面有動靜,我一定請你費心。」
伏當加不等官兵到達,便已退去。而陳鉞張大其詞,虛報戰功。論功行賞,朱永進封為保國公;汪直加了祿米;陳鉞升為右都御史,地位與王越一樣了。
「王公,這一回你的機會來了。」汪直說道,「延綏守臣飛奏,韃子犯邊,保國公掛『平虜將軍』印,我監軍,請你提督軍務。」
「喔,」王越問道,「不知犯邊的是哪個部落?」
「叫亦思馬。」
「原來是亦思馬。」王越沉吟了一會,獻上一計,「汪公公,請你通知保國公,我們分兩路進兵,在榆林會師,保國公領京營走南路;我同汪公公出西路,人不必多帶,才走得快。」
「不多帶人,怎麼打仗呢?」
「大同、宣化有兵,就地取材。」
「好!甚麼時候啟程?」
「讓保國公先走。」
原來這是王越爭功的計策,南路遷道而行,即令保國公朱永大軍先行,仍會落後。他同汪直只帶五百輕騎,由西路逕趨大同。先召守將探問軍情,據說亦思馬犯延綏的只是一部分;主力屯守在口外察哈爾與綏遠交界的威寧海子。
於是就大同、宜化府兩處的駐軍中,選取精銳,總計兩萬人之多,王越跟汪直說:「汪公公,請你安坐老營,不必衝鋒冒險;託你的鴻福,一定馬到成功。」
「辛苦、辛苦!」汪直很高興地說,「只要打了勝仗,你封爵包在我身上。」
王越對這一帶形勢相當熟悉,帶同宣、大兩鎮守將,由大同東出的孤店關出口,到得府北一百二十里的貓兒關,天氣突變,大風大雨,搖山震岳,王越想起當年直搗花馬池的往事,不由得興奮地說道:「真是天助我成功。」
當下召集部將宣布,急行軍奇襲威寧海子,同時宣布士兵一律「關恩餉」兩個月。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星夜直撲威寧海子──蒙古人稱湖泊為「海子」,所以威寧海子又稱威寧湖,亦思馬的主力屯駐在威寧湖東岸,官軍由西南向東北行進,王越派一萬五千人沿西岸繞越北面掩襲,其餘五千人,在南岸虛張聲勢。其時正當黎明,但以風雨之故,天色晦冥如墨。正當敵人自蒙古包中驚起,倉皇迎敵時,北面的官軍從後殺到;南面的官軍,由王越親自率領,自虛張聲勢一變而為奮勇直前,前後夾擊,敵人落水的落水、逃竄的逃竄,及至風雨既定,清點戰果,計斬首四百餘級;俘獲駝馬牛羊六千餘。此時保國公朱永的大軍,還未到達榆林。
班師還朝,汪直實踐了他的諾言,奏保王越封伯爵世襲,稱號有現成的「威寧」可用,歲祿一千兩百石。
這一仗打出來的好處不少,但卻遇到了一個難題。文官既因武功封爵,便當歸入「文東武西」的西班,不能再掌理都察院了。王越卻萬分不願,因為一歸西班,清閒無事;遇到征伐,掛將軍印出師;上有監軍及掌理軍務的總督,一切聽命而行,是王越無論如何不能忍受的。
幸好有先例在,天順年間王驥以靖遠伯為兵部尚書;奪門之變,楊善封興濟伯,仍為禮部尚書。王越託御史幫忙,聯名頌功,並引王驥、楊善事例,請准王越領都察院、兼督團營。由於內有汪直相援,終得如願以償。
王越很得意,陳鉞的官運亦不壞,由於汪直的提攜,內召回京,接替因丁憂回籍的余子俊,一躍而為權力僅次於「吏部天官」的兵部尚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