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范通在裏外兩間的地窖中,幾乎是一寸一寸地搜索,沒有任何跡象顯示另有一處地道出口,不由得廢然興嘆。

「奇怪!」他說,「照情理來推測,一定應該有出口,會在哪裏呢?」

「找不到就算了。」懷恩說道,「你只研究研究,新開一條,應該從哪兒下手?」

「是。」范通將他手繪的一張玉熙宮關係位置圖,鋪在桌上,仔細看了一會,復又四面打量,最後視線落在壁角一個四尺見方高約二尺許的石臺上。

「這地臺幹甚麼用的?」

他突然站了起來,從隨身攜帶的工具袋中,找出一把釘錘,在石臺上下四周,輕輕敲擊,終於露出了笑容。

「是了,懷司禮,你聽!」

一面說,一面敲石臺旁邊的泥地,由近而遠,再由遠而近。懷恩也聽清了,遠近的聲音不一樣,一實一虛。

「聽聲音倒像是個出口,可是,」懷恩困惑地說,「這石臺怎麼移開?」

范通不答,先提著明角風燈,仔細察看了一會,然後找到紀小娟的一張床單鋪在地上,伏身下去,用一把鑿子挖去石臺與地面相接之處的泥土,形成一條小溝,探手到石臺下面,即時面現喜色。

「怎麼?」懷恩問說,「摸到甚麼?」

「似乎是個鋼圈。」

「鋼圈?」

懷恩不解所云,范通亦無暇細說,向守在地道口的心腹小太監喊一聲:「張旺兒,你來!」

等張旺兒進來了,范通要他一起協力,將石臺四周的泥土都挖鬆,招招手示意懷恩來探測。

「摸到了甚麼?」

「圓圓的,倒像個平擺的車輪。」

「那就是了。」范通很有把握地說,「是個鋼製的底盤,上面的石臺之下,也有一個鋼圈。底盤有缺口,鋼圈有齒輪,兩下接在一起,齒輪落入缺口,往左或者往右一轉,自然就能咬住。」

舉一反三,懷恩恍然大悟。「照這麼說,」他比著手勢,「只要往回一推,齒輪轉到了缺口,石臺就能脫離底盤了?」

「一點不錯。不過年深月久,恐怕鐵銹封死了,不容易推得開。」范通旋又寬慰地說,「反正只要找到了門徑,總有辦法打開。」

將石臺與地面接合之處的泥土,都清除出來,三個人合力去推轉石臺,卻是紋絲不動。范通揮揮手示意停止,用手臂抹一抹汗、坐下來想了想說:「懷司禮,今天不行了,明天我找人來,一定可以把它打開。咱們稍微歇一歇,回去吧!」

「吳娘娘還等著我回話呢。」

「請你把實在情形告訴她就是了。」

「咱們一起去見吳娘娘,如何?」

「方便嗎?」范通反問。

「是吳娘娘不方便呢?還是你不方便?」懷恩又反問。

「別說了!」范通扯住懷恩的袖子,「咱們走。」

到了吳廢后的冷宮,真個冰清鬼冷──殿庭高敞,全靠擺設充填,才能顯出天家富貴,如果連民間殷實之家應有的家具都不具備,那種殿庭愈廣大、愈淒涼。

一個無須白髮、兩頰凹進、說話灌風的老太監,傳話進去,吳廢后很快地出臨接見。

「給吳娘娘請安。」等范通隨同他行禮以後,懷恩指著他說道,「這就是我跟吳娘娘稟告過的范通。」

「呃!」吳廢后沉吟了一下,問出一句懷恩跟范通都未曾意料到的話,「范通,你今天來見我,有沒有想過,如果萬貴妃知道了,你會有怎樣的結局?」

范通自知已在局中,身不由己,當下老實答說:「想是想過,想得不深。」

「此話怎麼說?」

「我曾經想過,萬娘娘知道我在幹的甚麼事,她會怎麼樣整我?不過,我只是有這麼一個念頭,馬上就拋開了。」

「此話又怎麼說?」

「我有把握,有吳娘娘跟懷司禮在,萬娘娘不會知道我在這裏幹甚麼。既然如此,下面就不必再想了。」

「好!」懷恩讚了一個字,方欲再言,吳廢后搖搖手攔住了他。

「你甚麼都不必再說了。現在要聽范太監的了。」

范通想了一下說:「我打算清理了原來的地道,緊接著就照懷司禮告訴我的話,怎麼樣能把地道通到吳娘娘的臥處。這至少得兩個月的工夫,那裏根本無法住人。」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吳廢后問,「你有沒有把握,能在兩個月之內完工?」

「有。不過這得一切順利。」

「怎麼叫一切順利?」

「就是按部就班施工,不出意外。」

「哼!」吳廢后笑了一下,是真的覺得他的話可笑的神氣,「幾十年沒有開過的地道,裏面甚麼東西都有,你說能不出意外?」

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范通望著懷恩好半天說不出話。

「吳娘娘的心思比咱們細。」懷恩點點頭說,「出意外就會鬧新聞,關係不小,這件事咱們還得好好商量。」

回去細細盤算,閉塞了幾十年的地道,少不得有蛇虺五毒盤踞,而空氣必然惡濁,又可想而知,說不定只在初步探測時,就會出現意外。

「這得找內行先籌畫,不能操切從事。」

「內行莫如皇木廠,可是──」范通皺著眉頭,沒有再說下去。

原來西城有座皇木廠,是民間的富商,專門承辦內府工程,包括修建陵寢在內,對於開挖地道,自然內行。范通跟他們不但很熟,而且頗有勾結,只要他一句話,皇木廠就會派最好的工匠來候命,可是,那一來誰敢保證機密不致外洩?

「我找個人來問問。」

這個人是范通得力的助手,常被派出去監工的太監劉朝久,當然也是可共機密的心腹。等他仔細聽完了經過,沉吟了好一會才開口。

「打開這條地道,跟新開地道不同。新開地道,乾乾淨淨,進來的空氣是新鮮的;像這樣幾十年閉塞的地道,一開,馬上有股毒氣撲出來,這不是鬧著玩的。不過,」劉朝久的轉語很有力量,「也不是沒有辦法好想。」

「好,好,你趕快說!」

「先把入口打開,別忙進人。上面打個洞,用風箱往裏灌風,等毒氣洩乾淨了再進去。就怕有水,那就比較麻煩了,先得把水抽乾。」

「抽乾以後呢?」

「那就得驅五毒了!」劉朝久想了一下說,「我想應該一面往裏找,一面鋪石灰;還得結一條極長的艾索,把地道裏薰一薰才好。」

艾索是用苦艾葉子結紮而成,夏夜納涼,少不得此物,方能免於為蚊蚋所擾。懷恩問道:「艾索對蛇不管用吧?」

「怎麼不管用?蛇、耗子,都能把它薰出來。派人守在口子上,見蛇打蛇,見耗子打耗子,一定能把地道里弄乾淨。」

「好!」懷恩作了決定,「咱們先辦這件事,到明年開溝的時候動工。」

「動甚麼工?」劉朝久急急問說。

范通只講了前半段打開地道,這時才講後半段動工將地道打通到吳廢后寢室的緣故,順便就商議興工的計畫了。

「那得先測量,用羅盤校準了方位,量好距離,畫出圖來,才能從地面上看出離吳娘娘那裏多遠,規劃出路線來。」

「這,全得仰仗你了。」

「懷公公言重了。」劉朝久受寵若驚地說,「我一定辦妥當。」

「不但妥當。」范通接口說道,「還得機密。」

「當然。」劉朝久問道,「那個石臺有多大?」

「喏!」范通比畫著,「這麼高、這麼寬,大概四尺見方。」

「我知道了。」劉朝久說,「下面一定是個鐵的底盤,年深月久銹住了,光用手推推不動,得拿極粗的麻繩縛住,從左面或者右面,一齊著力往外拉,只要一鬆動就好辦了。」

「那得多少人拉?」

「這可說不定,得看情形再說。尤其是地方太小,看能擺布得開不?我帶十個人去。」劉朝久又問,「要挑日子不?」

宮中忌諱甚多,這種「破土」的大事,當然要挑黃道吉日。取來黃曆一看,第二天就是大吉大利的好日子。

不但挑日子,還要挑時辰,第二天是甲子日「東方甲乙木」,而木剋土,特意挑定正午動工,因為午為火。這一來,木生火,火生土,相生有情,可保順利。

※※※

第二天上午,范通及劉朝久,帶了經過嚴格揀選的十名工匠,到了玉熙宮,提督安樂堂的太監李弘亦早早到場,幫同照料,事先要做的準備工作,皆已竣事,只待時辰一到,便可動手。

近午時分,懷恩趕到,范通帶他入地窖視察,只見石臺四周,已用極粗的麻繩捆縛,繩子由石臺後面延伸出來,用八個人拖曳,另有兩個人持飯碗粗細的一條木槓,伸入石臺與土壁之間,借力外扳,這樣雙管齊下,一定可以將石臺轉動。

「很好!」懷恩對李弘說,「你派人在四面路口守著,別讓人闖進來!」

「是。」李弘答應著,自去部署。

到得陽光直射的正午,由劉朝久指揮,拉的拉,扳的扳,一齊著力,試了數次,終於看到石臺鬆動了,證明范通的判斷正確。等石臺由左而右,劉朝久招呼暫停,仔細觀察了一會,命人將石臺解縛,合力推動,一次一次地指揮木槓伸入石臺與地面之間,向上扳撬,一次不行,向右推動一兩寸再試,如是試到第三次,成功了。

「懷公公,你請到外面去。石臺一掀開來,氣味惡濁,中了邪不是玩的。」

「好,好!我幫不上忙,徒然礙事。」

於是懷恩到了地窖外面,由李弘陪著喝茶休息。不一會范通來報告,一如事先所研判的,入口之處是鐵製的轉盤,子午方向兩個缺口;石臺之下是鐵齒輪,落入缺口往左或往右推平正了,便即封住,如將石臺推轉四分之一,直角相對,便能開啟。

「地道裏有水沒有?」

「水倒沒有,不過很潮濕。有蛇、有耗子,四處亂竄。氣味壞得很,還不能進去。現在正在打洞,往裏撒石灰。」范通又說,「我想也不必等到明天,等大家吃了飯,照舊動手。」

「你是說,進人用艾索去薰?」

「是。已派人去取艾索了。」

及至停工午餐,眾人吃得一飽,一條現結的十來丈長的艾索,亦已送到,但問到誰願首先下地道時,卻都面有難色。

「要兩個人下去,彼此有個照應。」懷恩說道,「誰願下去,各賞銀五十兩。」

真個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即時有一半的人應徵。

「也罷。」懷恩說道,「五個人都下去,都賞五十兩。第二批下去的,各賞二十兩。」

「我也得下去。」劉朝久笑道,「不過,我可不領賞。」

「只要把這件事辦妥,不愁沒有你的好處。不過,千萬小心不能出事;一出事就出新聞,壞了大事。」

「我明白。」

於是劉朝久分派任務,兩個人持風燈,前後照明;兩個人持木棒,專門對付五毒;還有一個人牽引艾索殿尾。劉朝久也是左手持燈、右手執棒,走在前面。

約莫一餐飯的辰光,都出來了。「地道長得很,不知盡頭在哪裏。」劉朝久說,「先薰吧!」

艾索是用極乾燥的艾葉所編結,一點燃了,很快地往裏延燒,冒出芳烈的香味與層層白烟。這樣薰了約莫半個時辰,忽然陣陣虎嘯。李弘頓時臉色大變,「不好!」他說,「虎城只怕出事了。」

正待親自去察看時,只見有個小太監氣急敗壞地奔了來報告:「虎城不知哪裏來的煙子,三隻老虎都被薰得亂走亂叫。你老趕快去看看。」

「好!」李弘拔腳就走。

「啊!」劉朝久突然說道,「那不就是地道的出口嗎?」

可不是嗎?如果不是地道出口,即不可能從縫隙中冒出煙來。懷恩與范通這一喜非同小可,艾索當然亦不能再焚了。

「想當初地道出口是在牲口房。」范通推斷,「以後改建虎城羊房,恰好堵住。如今,一切都好辦,先將老虎移走,由這面出口開進去,清理乾淨,再開一條通路到吳娘娘臥室,工程輕便得多。」

「那麼,是不是能提早動工呢?」

「這,我看還是到明年開溝的時候動工為宜。」

「好!就這麼說了。」懷恩很高興地說,「犒賞照舊,另外從我名下撥五十兩銀子,請大夥兒好好吃一頓。」

※※※

有件事使得懷恩很煩。虎城地縫冒煙一事,瞞不住人,傳入大內,各宮都在傳說。他深知「防民之口,甚於防川」。不能禁止,越禁越壞,只有聽其自然,讓它慢慢冷下來。

不道萬貴妃也知道了,將懷恩找了去問道:「今天聽說虎城出了事,老虎差點逃出來傷人,是怎麼回事?」

懷恩笑一笑答說:「就像說曾參殺人那樣,這個謠言,倘或再遲幾天傳到萬娘娘這裏,一定說老虎吃了幾個人。」

「那麼到底是怎麼回事呢?說地底下冒煙,這煙是哪裏來的呢?」

「不知道。」

「你怎麼不查一查?」

「不查的好。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我看,」萬貴妃微微冷笑,「只怕有人在作怪。」

「萬娘娘如果真的想知道是怎麼回事,奴才去查。」

「對!你查明了來告訴我。」

這給懷恩帶來了難題,不知道該怎麼編一段故事,才能掩飾過去,只有暫且拖著,希望萬貴妃忘掉此事,不了而了。

但他失望了。隔不到十天,萬貴妃又派人來催問了。怎麼辦呢?他只有找范通來商量。

「乾脆就說清理地道好了。反正玉熙宮有地窖,是許多人都知道的。」

「對!」

於是懷恩到昭德宮去覆命,說玉熙宮的地窖因為久無人住,常有毒蛇、老鼠出沒,特意烟薰火攻,不意擾及虎城,以致虎嘯。現在正在探查,地道是否另有出口,恰好通到虎城?

這一來,不但瞞過了萬貴妃,而且反可以清理地窖為掩護,修築一條通往吳廢后臥室的地道,出口之處擺一具大櫥,內置複壁,機關做得精巧嚴密。從此,吳廢后也方便了,幾乎無一日不與紀小娟、林寶珊在一起盤桓。當然,重心都在小皇子阿孝身上,一切的希望,亦都寄託在他茁壯成人,有一天能入居東宮。

※※※

「昨天懷恩有事來見我,我留他喝茶閒談,他講到一段故事,倒提醒了我。」吳廢后說,「我想也應該替阿孝早早預備。」

「預備甚麼?」

「這就要先講那段出在宋朝的故事了──」

北宋元豐八年正月,神宗不豫,病勢日甚一日,到了二月裏,宰相請見神宗,建議立皇太子,並請宣仁太后垂簾聽政,神宗同意了。於是三月初,立延安郡王趙傭為皇太子,更名為煦。

太子只有十歲,而「國賴長君」,是宋太祖的杜太后留下來的遺訓,兄終弟及更是有宋開國以來便有的傳統,因而有人想成擁立之功,密謀在神宗兩弟岐王趙灝,或嘉王趙頵二人中,擇一為帝。宣仁太后防到有此一著,一面誡飭兩王,不得常常進宮,以防生變;一面在暗中預備下一件十歲小兒所著的黃袍。及至神宗駕崩,十歲的太子柩前即位,是為哲宗。宣仁太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杜絕了親藩覬覦大位的野心。

吳廢后的意思是,亦應為小皇子阿孝預備下一件皇子的常服,有朝一日阿孝得見皇上,著此常服出現,自然而然就確定了他的皇子的身份,萬貴妃就無從作梗了。

這是件很有趣的事,不但紀小娟與林寶珊興致勃勃,謫廢的蕭妃與女官王福祥亦自告奮勇,蕭妃工於女紅,這件事便由她來指揮提調。

皇子的華服,不論太子還是親王,都是相同的,盤領窄袖的紅袍,前後及兩肩金線繡龍;玉帶皮靴;此外,還要製一頂「翼善冠」,以金絲作胎,上蒙烏紗,兩翅上翹,亦名「烏紗折角向上巾」。

此事當然要跟懷恩商量,他也同意了。於是采辦材料就是他的事了。紅袖、金線、烏紗以及針線都悄悄地送到玉熙宮。每天聚集在紀小娟的地窖中,分工合作。一針一線一希望,都想像著小皇子在皇帝懷抱中時,是如何可愛。

花了兩個月的工夫,冠服靴帶,全部完工,將阿孝打扮起來,花團錦簇,有如仙童,都目不轉睛地看傻了。

但半年以後,就嫌小了。於是重拾刀尺,另製新衣。一件又一件,製到第七件,已是成化十一年。成化六年七月出生的小皇子阿孝,已經六歲,長得非常清秀,從未剃過的胎髮,長及垂地,看上去更像個女孩子。

六歲應該讀書了,開蒙老師是吳廢后,唸的課本是《千字文》。不過第一句第一字就遭遇了難題。

「天地玄黃,喏,」吳廢后向上一指,「上面是天──」

「天在哪裏?」阿孝打斷她的話問。

「天在外面。」吳廢后向下一指,「下面是地。你站在那裏的地方,就叫地。」

「我知道。」阿孝又問,「天呢?」

「天在外面。」

「我要看。娘娘,我要看天。」

阿孝管吳廢后叫「娘娘」,親娘是「媽媽」,林寶珊便是「姑姑」。吳廢后不知道怎麼辦了。

「我要看天!」阿孝帶著哭音不斷地說,「我要看天!」

「就讓他看一看好了。」

「不行!」吳廢后斷然拒絕了林寶珊的意見,「一看,心就野了!不知道甚麼時候會溜了出去,讓人看見了,不得了。」

「乖!」紀小娟哄著他說,「先跟娘娘唸書,唸完了書再說。」

唸完了書,仍舊是個不了之局,說好說歹,哄嚇詐騙,三個人費了好大的勁,才把他安撫下來。

※※※

這件事傳到了懷恩與張敏耳中,都認為應該是揭破真相的時候了,但不知如何開口。秘密商議了好一會,只得到一個結論:要找機會。但如何才是機會,卻又無從懸想。只是張敏心裏卻已有了宗旨:必須有懷恩在,方能揭開這一大秘密。

機會終於在無意中發現了。這天一早,張敏為皇帝櫛髮,無意中梳落一根白頭髮,恰好落在皇帝衣襟上。

「唉!」皇帝拈起白髮嘆口氣,「頭髮都要白了,兒子還沒有。」

張敏心中一動,轉眼望去,懷恩正捧著一個內盛奏章的黃匣子要來請旨。他的膽就大了。

於是,張敏走到皇帝側面,俯伏在地,高聲說道:「奴才死罪,萬歲爺已經有兒子了。」

皇帝愣住了,問一句:「你說甚麼?」

「萬歲爺已經有兒子了。」

這一回確定沒有聽錯,皇帝不假思索地問:「在哪裏?」

「奴才一說破,奴才就死定了。不過奴才死不足惜,只要萬歲爺為小皇子作主,奴才雖死亦是心甘情願的。」

這時懷恩也跪下來了。「張敏的話不錯。」他說,「小皇子暗底下養在玉熙宮,已經六歲了,奴才等一直不敢上奏。」

「喔,」皇帝不必追問不敢上奏的原因,只問,「是誰生的?」

「尚服局管庫的女官紀小娟。」

這一下,將六年前梅花初放的季節,巡行後宮,發現紀小娟那雙大眼睛,以及「屋小於舟,春深似海」的繾綣光景,都記了起來。也只有喚起了這一番的回憶,他才有無意中發現了寶藏的、無可言喻的驚喜。

「走!」皇帝站起身來,只說了兩個字:「西苑。」

懷恩知道小皇子確定可以出頭了,但昭德宮方面,不可不防。當機立斷,將乾清宮的太監、宮女都集中在一起,不准外出,以防走漏消息,然後親自護駕,用軟轎將皇帝抬到玉熙宮以西的「大藏經廠」──這個專門貯藏上用書籍、御制詩文集刻板、製造上用箋紙,以及番漢經典的大藏經廠,專歸司禮監管理。懷恩以此為御駕暫駐之地,可以徹底保持關防嚴密。

當然,先要派遣一名親信去通知玉熙宮。吳廢后與紀小娟喜極而泣,一面流著眼淚,一面急忙將小皇子裝扮了起來。

「欽使來了!」

奉迎小皇子的欽使,就是懷恩,不知哪裏弄來一乘小軟轎,見了吳廢后說:「這一刻要看小皇子的造化,但願他不致失儀。」

「不會。」吳廢后說,「阿孝天性極厚,見了萬歲爺一定不會害怕得不敢上前。你等一等!」

等吳廢后進入地窖,只見紀小娟正擁著愛子,一面流淚,一面說道:「你去了,娘也活不成了。你見了穿黃袍,有鬍鬚的就是你爹爹!」

「媽媽,媽媽,你別哭。」小皇子阿孝問道,「媽媽,你告訴我,甚麼叫鬍鬚?」

他見過的男子,都是太監;而太監是無鬚的,所以他不懂。「你見了就知道了。喏,」吳廢后攬著阿孝,比一比嘴唇,「這上面有毛,就是鬍鬚。走吧!」

吳廢后、紀小娟、林寶珊簇擁著阿孝出了地窖,從玉熙宮正殿下了臺階,只見黑壓壓一大群人,安樂堂的老老少少,傾室而出,來看這場熱鬧。

「娘娘!」阿孝緊閉雙眼,「眼痛!」

原來這天艷陽高照,而阿孝初見天日、光線刺眼,吳廢后趕緊用手遮住他的眼睛,然後徐徐放開,等他能適應了,才抽手說道:「阿孝,你到底見天了!」

「天、天!」阿孝抬頭望著,「這就是天?」

「對!這就是天。」吳廢后轉眼喊一聲:「懷恩!」

「懷恩在。」

「我可是把真命天子交給你了!」

「是。」懷恩正色答道,「懷恩捨死護駕。」

說完,將小皇子扶上小軟轎,兩具提爐導引,懷恩扶著轎槓,冉冉前行。

「媽媽、媽媽!」小皇子回頭不斷在喊。

到得大藏經廠下轎,懷恩攙著小皇子走上臺階,指著坐在正屋中的皇帝說道:「別怕!記住,要叫爹爹!」

長髮垂地的小皇子,一點都不怕生,半奔著到了皇帝面前,撲身入懷,親熱地喊道:「爹爹!」

皇帝流著眼淚笑,一把抱起小皇子,緊緊攬住,不斷地親著,親過了看,看過了又親,同時不斷地用杏黃綾子的手絹拭淚。

「真是我的兒子。」他對懷恩說,「像我。」

「萬歲爺大喜!」懷恩向後面揮一揮手,領導在場的太監,向皇帝磕頭賀喜。

「你趕緊到內閣去報喜。」皇帝吩咐,「讓內閣為皇子擬名。」

「是。」

「他小名叫甚麼?」

「請萬歲爺自己問小皇子。」

小皇子應聲說道:「我叫阿孝。」

「好!好!阿孝。」皇帝笑著又去親兒子。

※※※

內閣的首輔是商輅──彭時已經在上個月病故了,再有一個就是萬安。聽得懷恩細說根由以後,表情不同,商輅既驚且喜;萬安錯愕莫名。

「國本有託,蒼生之福,理當頒詔。」商輅說道,「懷司禮,你請等一等。我來替小皇子擬個嘉名。」

依照輩分來排,應該是「祐」字輩,下一字依五行相生之理,應該用木旁。這就很有講究了,既要吉祥、又要冷僻,因為將來會成為御名,如果是常用的字,避諱不便。

取來一本《集韻》,商輅細細斟酌,用梅紅箋正楷寫了「祐樘」二字,問萬安與懷恩說:「如何?」

「這個『樘』字,」萬安問道,「作何解釋?」

「就是柱子。」懷恩讚道,「好!一柱擎天,能把大明江山撐住。聲音也響亮。」

於是一起進宮,商輅叩賀以後,呈上紅箋所書的皇子姓名,皇帝頗為嘉許。商輅便說:「英宗睿皇帝誕生四個月,立為皇太子;皇上三歲,建立東宮;如今皇子已經六歲,臣請建儲,以固國本。」

「說得是。不過建儲大事,不可草率;不妨先頒詔天下,好讓百姓安心。」

「是。臣已通知禮部辦理。」商輅又問,「皇子之母,應有封號。」

「當然。」皇帝沉吟了一下說,「封為淑妃。」

封妃便得移居大內,這與禮部擬封妃的儀制無關,是司禮監的事。其時東西十二宮,只剩下東六宮的永安宮,此宮之西,即是萬貴妃所住的昭德宮。如果將紀淑妃安置在那裏,只怕有不測之禍。因此,懷恩另作安排,跟王皇后去商量,將坤寧宮以西、王皇后用來召見命婦的壽昌宮騰了出來讓紀淑妃住。王皇后同意了。

宮中一片喜氣,只有昭德宮的萬貴妃終日垂淚,提起張敏、金英、魏紫娟便罵,脾氣也變得非常暴躁,連皇帝都怕見她了。

兩個月過去,立太子的事,竟無下文。紀淑妃當然關心,但不敢問。反而是有一天王皇后閒閒地跟她提了起來。

「聽說萬歲爺昨晚上在寢宮召見你了?」

「是。」

「一晚上總說了好些話吧?談點兒甚麼?」

「問我家鄉的情形。」

「沒有談到你兒子立太子的事?」

「沒有。」

王皇后不作聲,息了好一會,突然問道:「你知道內閣把立太子的禮節奏報上來,萬歲爺為甚麼沒有交代?」

「我不知道,也不敢去打聽。」

「我告訴你吧,是萬胖子作梗。怕有一天她要給你磕頭。」

紀淑妃如夢方醒,回到壽昌宮想了一夜。她有一天母以子貴,會成為太后。萬貴妃當然要對她行朝見的大禮。這是萬貴妃決不甘心的事。建儲一事,目前雖還拖著,但文武大臣會不斷催促,皇帝拖不過去,不能不辦。那一來名分已定,萬貴妃如果怕她成為太后,只有用釜底抽薪的手段,暗中下毒手謀害東宮。

轉念到此,她知道如何自處了,母子不能並存,母死則子有可生之望。於是到得天明,宮女發現她已經自縊在一丈一尺高的紅木牙床的床欄上,留下了一通遺書。

壽昌宮的總管名叫史經,是懷恩特為派來保護紀淑妃的,他跟經過挑選的宮女,都經懷恩叮囑過,遇到任何意外情況,都不可張皇。所以宮女悄悄走報史經,一看紀淑妃氣絕多時,遺體已經僵冷了,便命宮女將屍體解了下來,平放在牙床上,然後去向懷恩報告。

「莫非你們事前就一無所知?」懷恩微顯怒容,「坐更的女子,在幹甚麼?」

史經不作聲。坐更的宮女也要睡覺,總不能終夜不閉眼,盯著紀淑妃看。懷恩也發覺自己責備得不大在理,就沒有再追究了。

「前一兩天有甚麼話留下來?」

「沒有。」史經答說,「倒是有一封遺書。封好了的,我不敢拆來看。」

接過遺書,只見上寫六字:「字傳阿孝吾兒。」懷恩沉吟了一回,取熱手巾在封口上熨燙了一回,用象牙裁紙刀,細心剔開封緘之處,抽出信紙來看,寫的是:

「母因痼疾厭世,不及見兒之成長。萬娘娘待母極好,兒將來須視之如母,盡人子尊親之禮。切切。」

懷恩看完,淒然下淚,嘆口氣說:「唉,天下父母心。」

※※※

「紀娘娘自己上吊死了。」懷恩毫無表情地回奏。

「怎,怎,」皇帝口吃的毛病又犯了,「怎麼會?」

「留下來一封遺書。萬歲爺看了就知道了。」

看完紀淑妃的遺書,皇帝愣住了。「她,」他問,「她是甚麼意思呢?」

「紀娘娘切切叮囑小皇子,視萬娘娘如母,當然也是盼望萬娘娘對小皇子視如己出。」

皇帝點點頭說:「可憐!下這番苦心。你把信收好,先不必跟萬娘娘提起。」

「奴才豈敢多嘴。不過,」懷恩平靜地說,「內閣請建儲的奏章,擱得太久了。」

「現在皇子有喪服,總還不是行禮的時候。」皇帝交代,「你去擬一道手詔的稿子來。」

「是。」

懷恩擬的手詔,合兩事為一事:「皇子祐樘生母,淑妃紀氏,遽得暴疾而薨。應如何治喪之處,著內閣交禮部,參照前朝成例,具擬以聞。內閣前請立皇子祐樘為皇太子,應如所請,著於淑妃紀氏喪滿百日後,擇期舉行,其冊立之儀,先行奏聞。」

皇帝看完,押了一個御名中的「深」字,表示認可,然後由懷恩捧著手詔到內閣中去接頭。

及至內閣遵奉手詔,分別上奏。一是淑妃謚「莊恪恭僖」,喪禮照天順七年敬妃劉氏的成例辦理,輟朝五日,皇帝服淺淡黃袍於奉天門視事;百官服淺淡色衣朝參。賜祭九壇,皇子行三獻禮。下葬之日,皇子、皇親、百官、命婦送葬。

二是冊立皇太子的典禮,如皇帝在英宗復辟後,仍立為太子的成例。日期由欽天監選定十一月初八,同時頒詔大赦。

這兩道奏章,皇帝只批了一道:「淑妃葬儀從厚。」而且召見懷恩交代:「太后說淑妃死得可憐,而且生了皇子,是對大明朝有大功的人,所以太后要親自去祭一祭。」

「這是前朝所沒有的故事。」懷恩想了一下說,「太后致祭,后妃公主,亦都要祭了。」

「這當然。」

「可是──」懷恩遲疑不語。

「你怎麼不說下去?」

「奴才是怕──」懷恩躊躇了一會,終於說了出來,「怕萬貴妃或者有意見。」

如果太后致祭,萬貴妃不願向紀淑妃行禮,這樣不但會引起群臣的議論,更怕太后不悅。皇帝沉吟了好一會,斷然決然地說:「不要緊,我來跟她說。」

「是。」懷恩看皇帝別無表示,便提醒他說,「另外一道奏章,萬歲爺還沒有批呢!」

「還早,不忙。」

其實是皇帝顧慮著萬貴妃會有異議,想先作一番疏通。這就用得著紀淑妃那一通遺書了。

「你知道紀小娟為甚麼要上吊?」

「我哪知道?」萬貴妃說,「好端端的,活得不耐煩了,誰知道她心裏是怎麼想來的?」

「你想不想知道她心裏想的甚麼?」

「她想的甚麼?」萬貴妃鄙夷地說,「反正疑神疑鬼,都是些下賤小人的想法。」

「不然。我給你看她寫給她兒子的遺書。」

這封遺書中,萬貴妃只有「痼」字不認識,但無礙於瞭解全文。看完以後,久久不語。

「你有甚麼感想?」

「只要她的兒子尊敬我,我心裏當然知道。」

「是啊!母慈子孝,一定之理。」皇帝緊接又說,「還有件事,我要告訴你,太后要親自祭一祭她。」

「喔!」萬貴妃似乎大出意外,「太后這麼看重她?」

「既然太后看重她,你也要體諒太后的意思,盡你的道理。」

「好了!」萬貴妃這一回倒很乾脆,「我跟著太后一起行禮好了。」

皇帝原來的意思是,太后致祭以後,皇后祭;然後萬貴妃率同其他妃嬪合祭。如今聽她的意思,不想單獨致祭,也就只好算了。

「再是立太子──」

「這不幹我的事。」萬貴妃搶著說道,「你別問我。」

這是不受商量的態度,皇帝頗為不悅,同時也有些擔心,怕她始終對淑妃之子存著敵意,將來風波不斷。

因為如此,一向優柔寡斷的皇帝,將建儲一事又延了下來。到得紀淑妃的喪禮告一段落,商輅將懷恩請到內閣,探問皇帝的意向。

「實在說不上來。」懷恩蹙眉答說,「皇上為來為去為萬貴妃,總希望她高高興興贊成這件事,免得將來跟東宮有隔閡。可是萬貴妃始終表示立儲是皇上的事,跟她無關。」

「那麼,萬貴妃──」商輅想了一下問,「她心裏到底有甚麼難解的結呢?紀淑妃之死,去了她的心病,而且隱然有託孤之意,如此用心,莫非還不能讓她感動?」

「是啊,大家也都這麼說,偏就不知道她到底還有甚麼芥蒂。啊,」懷恩突然想到,「這件事要託萬閣老。」

託萬安的事,是請他轉託萬貴妃的弟婦王氏進宮,打聽打聽萬貴妃心中那個難解的結。萬安欣然允諾。十天以後有了回話:萬貴妃一直致憾於「群小紿我」,尤其切齒於張敏。

這話輾轉傳到張敏耳中,憂懼莫名,終於作了一個很勇敢的決定,吞金自盡。臨死以前說了一句話:「萬貴妃不肯饒我,如今她應該消氣了。」

果然,萬貴妃算是消了氣,到得皇帝再一次跟她談立儲時,她終於說了兩個字:「好啊!」

※※※

舉行冊立皇太子典禮的前一天,太后召見皇帝問道:「你預備把阿孝交給誰去撫養?」

「皇后。」

「皇后這麼忠厚老實,能保護得了阿孝嗎?」太后又說,「從明天起,阿孝的身份不一樣了,出了事會動搖人心,你不能不謹慎。」

「是。」皇帝也起了警惕之心,「等兒子來籌畫個妥當辦法。」

「這樣吧,」太后斷然決然地說,「你把阿孝交給我。」

於是仁壽宮兼作東宮,太后將太子置於她的寢殿之後,親自教養,選了一個名叫覃吉的老太監教太子讀書。

太后交代:「除了坤寧宮,太子哪裏都不准去。」有一回皇帝想看看愛子,宣召到乾清宮,太后斷然拒絕:「要看,到這裏來看。」

又有一回,萬貴妃派人來面奏太后,說她娘家送來許多精緻點心,要接太子去嘗嘗。太后心想,許太子到坤寧宮,不許到昭德宮,厚此薄彼,會生誤會。因而決定讓太子去一趟,但秘密告誡:去一去,請個安就回來;在那裏甚麼東西都不要吃。

太子雖只七歲,已經非常懂事,平時也常聽宮女私下囑咐,要防備萬貴妃。所以到了昭德宮,看宮女捧出一盤熱騰騰的百果蜜糕出來,他搖搖頭說:「吃不下。」

萬貴妃信以為真。「現在吃不下,帶回去慢慢吃。」她又關照,「有紅棗蓮子羹,舀一碗來。」

蓮子羹來了,太子仍舊搖頭,端然而坐,並不動手。

「這蓮子羹,吃飽了也能吃,你怎麼不嘗一嘗?」

「我不想吃。」

「為甚麼?」

到底只是七歲的孩子,想不出如何飾詞搪塞。逼問之下說了老實話:「疑心裏頭有毒。」

這一下將萬貴妃的臉都氣白了,立即派人將太子送回仁壽宮,當天就氣得病倒了。「你們看看,七歲的孩子就這樣了。」她說,「等他做了皇上,我們萬家的人還有命活嗎?」

病勢不輕,經常暈眩,手足發麻。御醫連番奉召診治,卻都說不出病根何在。恰好宮中發現不知名的小蟲為患,螫人肌膚,要癢個半天,十分討厭。已封為「通元翊教廣善國師」,在西市建「大永昌寺」,逼迫居民數百家遷移的江夏奸僧繼曉,說宮中的惹厭的小蟲,是由「黑眚」所引起;萬貴妃的病,亦是「黑眚」作祟。如果不想辦法,還有災禍。

所想的辦法,無非禳解。繼曉在大永昌寺,做了七天七夜的水陸道場,但效驗不彰。而宮中倒又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