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死氣沉沉的安樂堂,即令是艷陽三月,每一個人看出去都是灰黯天氣。自從紀小娟生了皇子,經由耳語傳布以後,情況丕然一變,每個人都有了一件感興趣的事,私下聚晤,有了談不完的話題。一個人獨處,也有可轉念頭,總之,日子不是那麼難以打發,黃昏也不是那麼可怕了。
幾乎每一個人都認為保護小皇子及他的母親,是神聖的天職。而能夠瞞住萬貴妃,讓小皇子長大成人,是一件非凡的成就。尤其是在楊林有服毒死在兜率寺以後,好些平時嘴快的人,亦都不時自我警惕,口舌不謹,便難活命──本來倒不怕死,反正這種日子,生死並無分別,但一想到小皇子,頓覺生之可戀。有一個謎,永遠維繫著她們的興趣於不減:皇帝知道自己有這麼一個兒子,會作何處置?萬貴妃又會是怎麼樣的態度?
到了年底,有個意外的變化,使得大家更興奮,也更謹慎了──柏賢妃所生,命名為祐極,並且已立為太子的皇二子夭折了,死因不明,但萬貴妃卻脫不得干係。有的說她買通了御醫,為太子診治麻疹時,故意下錯藥,轉為驚風而不治;有的說,根本是萬貴妃派人在暗中下了毒手,太子是活生生地被悶死的。
於是,吳廢后將平時幫同照料、老成可靠的幾個年齡較長的宮眷找了來,提醒她們說:「大明朝的家法是立長;小娟的兒子,是將來的皇上。萬胖子是決不會再生了,就算鐵樹開花,她能再生一個兒子,也爭不到皇位。萬歲爺如果不顧家法,朝中大臣都會力爭。」
這樣,保護小皇子的意義又不同了,大家是在保護太子;太子即位成為皇帝,當然要酬恩。一轉念間,眼前頓時閃現一片光明。
「拿我來說,」吳廢后毫不掩飾她的心境,「總以為這一生就此完了,淒淒涼涼一直在安樂堂磨到死。現在我的想法不同了,我一定有熬出頭的一天,你們也一樣。」
「吳娘娘,」有個也是曾為皇帝所幸,而由於萬貴妃妒忌,被貶到安樂堂的女官王福祥說,「我看是該打開天窗說亮話的時候了。」
「還早,還早!」吳廢后連連搖手,「你們千萬要記住,一著錯,滿盤輸。一定要萬無一失,才能把這件事說出去。」
大家平心靜氣地商議,認為此時「打開天窗說亮話」有一最不利之處是:小皇子尚在繈褓,不能離母,但如經奏聞皇帝,立為太子,出居東宮,乳保再多,不抵生母的抱持呵護,即令沒有萬貴妃的暗算,亦有夭折之憂。所以非小皇子斷奶以後,而且長得結實,不能讓他離母。話雖有理,但王福祥始終認為,先爭到太子的名分,是當務之急,至於如何防備萬貴妃的侵害,以及如何撫育小皇子,那都不是太難之事。因此,在得知三閣臣有一道「望均恩愛」的奏疏以後,復又重申前議。
這時候的閣臣,李賢、陳文業經下世;首輔是太子太保兼文淵閣大學士的彭時;其次是「三元及第」的商輅,於成化三年復召,以兵部尚書兼學士而入閣;末了一個就是禮部左侍郎兼學士的萬安。
三閣臣合疏,出自彭時的手筆,他認為皇帝對「外廷大政,固所當先,而宮中根本,尤為至急」。所謂「宮中根本」,即是「國本」,也就是東宮儲位。
彭時說:「諺云『子出多母』,今嬪嬙眾多,維熊無兆。必陛下愛有所專,而專寵者已過生育之期故也。」這話非常露骨,顯然是指萬貴妃而言;接下來的建議,便是針對「專寵」而作的,「望均恩愛,為宗社大計。」
這道奏疏為皇帝惹來意外的煩惱。因為萬安居閣臣之末,首輔主稿,商輅亦毫不遲疑地署了名,但指責的是他的「姑母」萬貴妃,署了名得罪「姑母」;不署呢,這樣一道關乎國本,而且愛君之情溢於言表的奏疏,不肯署名。實無理由,尤其是司禮監懷恩,一見他便是滿臉鄙夷之色,即令勉強找出理由,譬如外臣不宜過問宮闈而推託,但懷恩要刷他下去,容易得很,只要說一句:三人不能同心,國家之憂,萬安不宜再與彭時、商輅共事,馬上就會將他逐出內閣。
當然,這雖是個難題,卻還難不倒言行不一的小人。他泰然地署了名,但另外抄了一份底稿,託梁芳轉達萬貴妃,並表達了身不由己的苦衷,請萬貴妃諒宥之意。
皇帝原以此奏過於率直,怕萬貴妃知道了不高興,所以只命懷恩到內閣降了一道手敕:「覽諸卿所奏,具見忠愛之忱,朕實欣然嘉納。惟後宮之事,朕自有主見,諸卿之意,朕既已明,嗣後可勿再言。」同時叮囑,此事不可傳入昭德宮。
本來內閣章奏,只有司禮監中少數當權的太監,方能寓目;懷恩處事又一向細密,必能瞞過萬貴妃。哪知第二天,皇帝駕臨昭德宮時,萬貴妃就發作了。
「聽說外面有人罵我會吃醋,不讓萬歲爺到別的宮裏去。有這話嗎?」
「沒有這話。」
「要不要我拿證據出來?」
「好呀!我看看是甚麼證據?」
皇帝這話便露了馬腳,等於承認了有這回事,而且證據不是一件。萬貴妃心思也很快,如果將底稿拿了出來,可能會從筆跡上去追索來源,豈不是害了「當宰相的姪子」?
因此,她只將她覺得最刺心而牢牢記住的那句話唸了出來:「『必陛下愛有所專,而專寵者已過生育之期故也』。」
皇帝默然,息了好一會說:「那也是實話。」
「好,好!」萬貴妃推著皇帝說,「好,好!『望均恩愛,為宗社大計』。你請趕緊去找會生兒子的吧!」
這樣無理取鬧,皇帝自然氣惱,但卻不能不好言撫慰。萬貴妃一時鬧不出花樣,不了了之,但從此以後,對皇帝的行動卻更注意了,耳目廣布,只要聽說皇帝在後宮何處逗留時間較長,常會突然趕了去,攪散好事。
但皇帝無後,確是件值得憂慮的事,繼三閣臣以後,又有人建言廣愛,皇帝經常向懷恩、陳敏嘆著氣說:「莫非都是不會生育的石女?」
於是不但王福祥,另有個謫廢的蕭妃向吳廢后說:「萬歲爺想兒子,都快想瘋了,何必讓他煩惱?把實話說出去吧!」
「不行!時機未到。」
「我倒有個主意。」王福祥說,「這件事,不妨悄悄兒面奏太后,看她老人家怎麼說?」
吳廢后沉吟了好一會,還是搖搖頭。「老太后向來是大而化之的脾氣。」她說,「她知道了,當然高興,也會替小娟作主。但就算立為太子,老太后也未見得能保護得了這個孫子。」
「那也不然。」蕭妃說道,「東宮到底有東宮的體制,要甚麼有甚麼,不比如今小娟母子見不得天日。」
原來紀小娟一直被安置在吳廢后居處的一個地窖中。雖然冬暖夏涼,但一切不便,而且小皇子因為從未見過陽光,生得瘦小纖弱,長此以往,亦是大可憂慮之事。
「現在,小皇子已經會走路了,那麼一小塊地方限制不住他了,萬一不小心,讓他溜了出去,一現了形,會惹起大風波。到那時候再來解釋,只怕很難。」
「還有一層,」王福祥緊接著說,「倘或皇帝倒另外有了兒子,立為東宮;居長的不反倒落了後了嗎?」
這層卻是不可不慮,吳廢后想了好一會說:「話是不錯,可是十月懷胎,事先總有消息,等聽到誰有喜了,總能搶在人家前頭。」
「與其到時候爭東宮之位,何不現在就名正言順地拿到手?」王福祥又說,「要爭要搶,總不是一件好事。如果萬胖子幫著那面,咱們這面一定會落空。」
茲事體大,吳廢后覺得不宜再堅執己見,決定找懷恩來商議。
其時提督安樂堂的太監,名叫李弘,是懷恩特別挑選了來的,妥慎可靠,啣了吳廢后之命,當天就把懷恩找了來,細談此事。
「懷太監,」吳廢后說,「這件事如果私下面奏太后,外面有你維持,我想有人想下毒手也很難。」
「當然,只要立為東宮,我一定會好好安排。不過,奶娃兒離不得娘,不知道紀小娟本人的意思怎麼樣?」懷恩又加了一句,「兒子到底是她的。」
「這話不錯。」
「那就請吳娘娘勞駕,去問一問她。」
「你也去。」吳廢后說,「有些情形我不清楚。她有話要問,只有你能答她。」
於是由吳廢后親自引路,進入後房,打開一扇櫥門,熒然一燈,照出是個地道入口。原來成祖居藩時,與建文帝叔姪之間,相互猜疑,成祖固有取而代之的異謀,建文帝亦想翦除而後快,因此成祖特在西苑蓋了一幢房子,名為避囂,其實潛隱,造了一座極深的地窖,有時為防建文帝派人行刺,晚上即宿在地窖之中;倘有南京來的有關係的人物,不便公然露面的,亦在此處接見密談。
曲曲折折,一共下了三層梯階,豁然開朗──實在亦只是相對逼仄的土階而言;那間地窖,亦不過兩丈方圓,但開的一個天窗,非常巧妙,比較明亮,所以顯得開朗了。
吳廢后擺一擺手,示意住腳。懷恩定睛一看,才知道紀小娟正抱著小皇子,一路搖晃著走,一路哼著催眠的兒歌,便靜等紀小娟將熟睡的小皇子輕輕置放在土炕上,蓋嚴了被子,方與吳廢后一同入了土室。
「娘娘!」紀小娟襝衽為禮,抬眼一看,又驚訝地說,「原來懷公公也來了。」說著,便走過去掀茶壺套。
「你別張羅,」吳廢后說,「今天懷太監來,有件大事跟你商議,看你的意思如何?」
「是。」
「我跟懷太監都覺得這樣躲著,也不是回事,想把你生了皇子的事,悄悄回奏太后,請太后作主。」
「是!」紀小娟問,「請太后怎麼樣作主?」
「自然是立為太子。名分一定,大家都安心了。」
「阿孝成了太子,」阿孝是吳廢后替小皇子取的乳名,紀小娟又問,「自然要入東宮。」
「是啊!」吳廢后問,「你的意見呢?」
「我們母子兩條命,都是娘娘給的。娘娘怎麼說,怎麼好,小娟沒有意見。」
「話不是這麼說,兒子到底是你的。」
紀小娟欲言又止,仿佛難以啟齒似的。懷恩便鼓勵她說:「這裏沒有外人,更沒有甚麼忌諱,你有話儘管說。」
「懷公公,你知道的,萬娘娘饒不過我們母子。我倒不在乎,自從阿孝下地,我就知道我這條命遲早不保。為阿孝,我死而無怨。可是,我死了,阿孝仍舊不能保命,那樣子,我是死不瞑目。」紀小娟停了一下說,「娘娘一定要我說,我就說。我把阿孝交給娘娘,請娘娘看顧他成人。」
「喔,」吳廢后吸了口氣,「這副重擔我負不起。你想想,我現在不還是跟你一樣,你將來封妃還能回大內,我是一輩子沒指望的人,怎麼能看顧得了阿孝?」
「我那裏還會做封妃的夢?」紀小娟說,「我也知道,我剛剛的話,求娘娘是太過分了。」
「不過分!換了我,也一定這麼說,無奈做不到。不過,這樣下去,也不是個了局,你自己總想過吧?」
「是。」紀小娟的神態語氣,非常平靜,「我天天在想,夜夜在想,從最好想到最壞,我們母子有五種結局。最好的是,阿孝將來接皇位,我也還能活著,那是夢想。我只轉過一次念頭,就不再去想了。」
「那也看運氣,暫且不提。」吳廢后問,「第二好呢?」
「第二好是母子都活,不過阿孝不會做皇帝。」紀小娟雙眼睜得很大,顯得很鄭重地,「如果真的發生了像我心裏所想的那種情形,那時要請吳娘娘跟懷公公作主成全。」
「喔,是怎麼一種情形?」
「是皇上另外有了兒子,立為東宮,那時候看情形,請吳娘娘、懷公公奏明還有阿孝這麼一個皇子。如果說萬歲爺要改立阿孝為東宮,請吳娘娘、懷公公務必勸萬歲爺,一動不如一靜。太子換來換去,朝中大臣一定會起爭議,不是國家之福。」紀小娟突然露出興奮的神色,「只要阿孝不做皇帝,萬娘娘或許肯高高手,饒過我們母子。阿孝是皇子,當然會封王。最好封在廣西,我們傜僮看在他是外甥的分上,不會再造反作亂。這一來,我們母子能夠在一起,阿孝為朝廷守住大明江山的邊疆,也可以對得起祖宗了。」
「你這個想法好有趣,也不是做不到的。不過,真的有這樣的情形,我是說不上話的。」吳廢后看著懷恩說道:「那時候只有靠你。懷太監,你得把小娟的話,緊記在心裏。」
「是。」
談到這裏,其實已經有了結論,應該要研究的是,怎麼樣能讓她們母子平平安安地在這地窖中活下去,撐持到皇帝另生一個皇子,立為東宮,那就是小娟母子出頭之日了。但吳廢后談這件事,談出濃厚的興趣,所以復又問道:「你還有甚麼想法?」
「就如我剛才所說的,只怕也是空想。我自己以為,阿孝能繼承皇位,我就不容於萬娘娘,我死了還是高興的。至於談到最壞,當然母子都死──」
「不,不!」吳廢后急忙安慰她,「有我在,絕不會壞到那個地步。」
「是!我想想也不會,不然辜負了娘娘跟眾位的苦心,老天爺也未免太無情了。」
這時,紀小娟停了下來,臉上浮起一層憂慮:「我想得很透徹,怎麼樣來說也只有我死了,阿孝才能活命。只要他將來還記得有我這個苦命的娘,我死也閉眼睛了。只有一件事,我死不瞑目,將來人家跟阿孝提到我,他連我甚麼樣子都記不起,那才是冤沉海底了。」
吳廢后默然,心裏在想,這還不算「冤沉海底」,最冤的猶有其人,那就是先帝──英宗的生母,只知道是個宮女,連姓名都不知道。
這時,始終未曾表示過任何意見的懷恩開口了。「吳娘娘,」他說,「不管將來好也罷、壞也罷,總要等小皇子開了知識,能記得生母親娘是怎麼個模樣,才談得到其他。」
「是。」紀小娟緊接著他的話說,「我正是這麼個意思,不過,」她急忙又將話拉了回來,「一切都要請吳娘娘作主。」
吳廢后陡然地自我激起一番雄心壯志。「我可不相信邪!偏要鬥一鬥萬胖子。」她嘴角露出信心十足,並仿佛是那種對仇人予以致命一擊以後才有的,微帶獰厲的笑容。
「是,人定尚且可以勝天。」懷恩深深點頭,「吳娘娘心思細密,請吳娘娘主持全局。」
「我主內,你主外。」吳廢后說,「你我把責任分一分。」
「是,請吳娘娘吩咐。」
「第一,是要瞞住萬胖子,這是你的事。」
「是。如果是太監洩漏,唯我是問。不過──」
「你不必說了!」吳廢后搖搖手,「如果是安樂堂的人洩漏消息,你問我。」
「不敢!」懷恩又說,「不過,真的出了事,追究是誰的過失,於事無補;另外也還得籌畫個應變之道。」
「一點不錯。」吳廢后深深點頭,「我有時在想,倘或萬胖子知道了,突然之間,派人來搜,總要有個地方可躲。」
「是。」懷恩問,「吳娘娘有甚麼想法?」
「俗話說:狡兔三窟。這裏雖然隱秘,可是沒有退路,一堵住了瓮中捉鱉,沒有地方逃。」
「是。」懷恩答應了這一聲,只是不斷眨眼沉思,好久好久都不開口。
吳廢后忍不住催問:「怎麼樣?」
「我在想,」懷恩慢吞吞地答說,「吳娘娘能想到這一層,雄才大略的永樂爺,一定也會想到。既然想到,就一定會有預防的辦法,也許這裏另外有出路,亦未可知。」
「在哪裏呢?」
「這就不知道了。」懷恩答說,「這條出路,一定極其隱秘,當時就沒有幾個人知道;以後用不著了,就更沒有人去留意了。我想去查一查老檔,能有圖樣留下來就好了。」
「如果沒有呢?」
懷恩又沉吟了一會,毅然決然地說:「那就另闢一條出路。」
「好!」吳廢后問,「你這條出路怎麼闢?」
「我想開條地道,一直通到吳娘娘臥房裏。」
「這好,這好!」吳廢后一疊連聲說,「反正萬胖子要來搜,事先總有信息。小娟抱了阿孝到我那裏來,躲在我床上。萬胖子敢進來,我跟她拚命!」
「也不至於到那個地步。」懷恩問道,「吳娘娘倒再想一想,作個長久之計,還應該有甚麼安排?」
「就怕有病痛,」吳廢后說,「出痘、出痧子,說不定會驚風,到時候沒有一個郎中在旁邊,怎麼辦?」
這是一大難題。安樂堂倒是有個太醫院派來的醫生,但都是醫道不高的,而且以婦科為主,不擅兒科。懷恩想了一下說:「只有找太醫院改調一個來,要兼長兒科。不過這個人很難找,既要醫道好又要守口如瓶,安樂堂這個冷地方,不知道人家肯不肯來?」
「只要跟人家說明白,反正這件事對郎中是瞞不住的。」吳廢后說,「只要阿孝能夠出頭,他就一定會有好處。」
「是。」懷恩答說,「我倒想到一個人,或者比太醫院的人更合適。」
「誰?」
「是──」
是尚寶司的一個女官,名叫林寶珊。她家三代儒醫,林寶珊家學淵源,而且很用功,尚寶司清閒無事,她整日一卷在手的,就是醫書。
聽懷恩講完,吳廢后很興奮地說:「林寶珊如果肯來,可以跟小娟一起住,日夜都有照應,那就再好不過了。可是,她怎麼能來呢?」
「只要她肯來,就告病好了。這容易。」
「好!就這麼說了。」
第二天上午,懷恩特別到尚寶司去訪林寶珊,說些閒話,不及正題。林寶珊不免奇怪,「懷公公!」她說,「你不是閒得無聊吧?」
「怎麼?」
「不是閒得無聊,怎麼會找我來聊天?」
懷恩笑一笑說:「我倒是有事,不敢說。」
一聽這話,林寶珊趕緊去將房門關上。「懷公公,」她說,「你如果不便說,最好不說,我也不來問您。如果是不敢說,那,請你放心,出你口,入我耳,不會洩漏的。」
「好,好,我先問你,你對你自己的醫道,有沒有把握?」
「這要看那一科?外科我可是一竅不通。」林寶珊說,「內科、婦科,總有六七分把握。」
「小兒科呢?」
聽這一問,林寶珊笑了。「懷公公,」她問,「你問我這話,總有緣故吧?」
「當然。你如果沒有把握,我就不必往下談了。」
「懷公公,你看!」林寶珊拿起本書一揚,題簽是「保赤新書」四字,「我近來專攻兒科,自覺有個八九分把握,可惜──」她搖搖頭,作個無奈的表情。
「可惜甚麼?」懷恩問說,「是可惜沒有用武之地不是?」
「正是。」林寶珊很起勁地說,「太子出痧子,太醫院的藥方,有一味石斛。我說痧子不可用石斛,甘涼之劑拿病毒壓了下去,會出大毛病。有人──」她向外看了一下,壓低了聲音說,「有人警告我,少談太子的病,萬貴妃知道了,會不高興。後來果然轉為驚風。」
「府上三代儒醫,你又肯潛心鑽研,我知道你是高手。不過,我不知道你對兒科,這麼有把握。」懷恩問道,「你要不要試試你的手段?」
林寶珊大為困惑。「宮裏哪裏有孩子要我來看?」她問,「莫非不是在宮裏?那我可無能為力。」
「怎麼呢?」
「我不能出宮啊!」
「雖不能出宮,可是能到西苑啊!」
「西苑?」
「安樂堂。」
林寶珊大吃一驚。「安樂堂怎麼會有孩子?懷公公,」她張口結舌地,「你可別害我!」
「何出此言?」
「西苑有了孩子,一定是私孩子。那是誰的種?這件事鬧出來,我怎麼得了?」
「你不得了,我更不得了;那不是害你,是害我自己。」
一句話提醒了林寶珊,沉住氣說:「其中別有原因,懷公公請你明明白白說吧!」
等懷恩將整個情形說明白,林寶珊內心大為震盪。一方面是無比的興奮,她沒有想到她精研兒科,自覺深有心得以後,第一個「病號」,竟是將來會登大寶的皇子;一方面卻又擔心照料不周,責任太重,不如就在此刻辭謝。心情倏而高昂、倏而低沉,以至於面紅氣喘,神色顯得焦躁不安。
懷恩由她的臉上看到心裏,便即說道:「我知道你很難拿主意,這樣吧,你先去看一看,如果覺得沒有把握,咱們今天所談的,作為罷論。你不說,我也不說,就像沒有這回事。你看如何?」
「好!好!這樣最好。」林寶珊問,「甚麼時候去?」
「隨便你。」
「就是明天好了。」
到了第二天,懷恩親自領著林寶珊來見吳廢后,然後一起入地窖。二月初的天氣,春寒猶勁,但地窖中春氣融和,跟外面似乎相差了一個月。滿床在爬的小皇子,聽得媽媽一聲:「阿孝!」隨即安靜了下來,坐在媽媽懷中,吮著手指,雙目灼灼地只望著林寶珊,而無視於吳廢后與懷恩,顯然地,他已能分辨得出誰是陌生人。
林寶珊抓住他的小手,捏一捏腕臂,發覺他雖生得比一般的嬰兒來得纖瘦,但筋骨卻很結實。然後一面觀察,一面詢問,紀小娟都是老老實實地回答,毫無隱飾。
「種過痘沒有?」
聽得林寶珊這一間,大家都愣住了,最後是吳廢后說了心裏的話:「我們都沒有想到過這件事。」
「要趕快種。小兒出天花是一大難關,碰到不巧,將來弄成個麻臉,觀瞻不雅。」
吳廢后笑了:「我沒法兒想像,麻子皇上坐朝,是怎麼個樣子?」說完又笑,引得大家都笑了。
不笑的只有懷恩,他心裏想到一件事,宋哲宗駕崩無子,只有在神宗的庶子中,擇一而立。當時申王趙佖居長,倫序當立。但申王瞎了一隻眼,望之不似人君,太后不許;改立其次的端王趙佶,就是導致宋室南渡以避金兵的徽宗。
他心裏在想,小皇子如果出天花照料不周,弄成個麻臉,即令皇帝能容忍,萬貴妃一定會大肆譏嘲,那就根本不可能立為東宮了。
轉念到此,他毫不遲疑地說:「寶珊,你來替小皇子種痘,痘苗我去找。」
聽得這一說,林寶珊即時有畏縮的神色。「種痘的法子我懂。」她說,「不過,我從未動過手,這不是紙上談兵的事。」
原來種痘之法,是宋朝發明的,原理是以痘引痘,將嬰兒的「胎毒」發洩出來,從此終身可免染患天花。
「痘苗有四種,最好的是水苗,找出種痘發到好的痘痂,研碎了,夾在新棉花中,加水弄濕,捲成一個小卷,塞在鼻孔裏面,一兩天就會發熱,三天就會發點,照樣像出痘那樣,起蕾灌漿,不過,辰光短、症候輕,不會出危險。可是,分量多少、濕到甚麼程度,在在都有講究,沒有經驗必欠圓滿。」林寶珊又說,「只要發出來了,我有把握一定痊愈;但種痘,我可是敬謝不敏。」
「你何妨試一試。」吳廢后說,「或者先找人請教請教。」
「這不是能輕試的事。」
「這樣,」懷恩接口,「我到外頭去請教善於種痘的好兒科,把水苗預備好,帶回來塞到小皇子的鼻孔裏面,這應該是輕而易舉的事吧?」
林寶珊想了一下說:「這倒可以。不過,請懷公公一定要問清楚──」
「你乾脆把要問的事,」懷恩打斷她的話說,「一條一條寫下來。」
「喏,」吳廢后站起身來,指著一張設在曲折透光之處的桌子說,「就在這裏寫吧!」
桌上有個文房四寶盤,吳廢后親自為她注水研墨,林寶珊連聲說道:「磕頭,磕頭!罪過,罪過!吳娘娘我自己來。」
等林寶珊凝神細想,將應該詢問的事項,一條一條列舉寫完,懷恩便說:「寶珊,現成的紙筆,你順手再寫一張呈子?」
「呈子?」林寶珊詫異,「寫甚麼?呈給誰?」
「寫一張告病,請撥至安樂堂休養的呈子。」
「喔!」林寶珊點點頭,毫不遲疑地寫了下來,一併交給懷恩。
「是這麼回事,」懷恩為吳廢后解釋,「寶珊怕照料小皇子的責任太大,頂不下來,我說先來看了再說。如今,寶珊當然是有把握,願意來了。」
「懷公公這話說對了一半,」林寶珊接口,「願意來是真的,有把握可不敢說。」
「只要你願意來就好了,有把握的話,誰也不能說。將來真的有個三長兩短,也是命該如此。」吳廢后又說,「阿孝很聰明、很乖,往後會越來越好玩。你儘快搬來,也給我作個伴。」
「是。」
林寶珊此行,皆大歡喜。懷恩以司禮監的身份,批准了她的呈文,第二天就派人送了她來,與吳廢后同住。
懷恩另外要辦的一件大事,便是探索紀小娟所住的地窖有無秘密通路?宮廷營造歸內府十二監中,僅次於司禮監的內宮監掌管,專有一間檔房,收藏各宮各殿的圖樣。圖與樣是兩回事,樣或名為「燙樣」,用數層厚紙裱成的紙版,用烙鐵燙出摺痕,按照房屋的規制、比例縮小,以丈準尺、以尺準分,製成模型。製貯模型的場所,名為「樣子房」,管理的太監名叫范通,自大內至西苑,沒有一處建築是他不熟悉的。
「吳娘娘現在所住的玉熙宮,是永樂爺登基以前就有的。現在檔案中的圖樣,都是永樂十五年,泰寧侯陳珪奉旨營造北京以後才有的。永熙宮後來翻造,也只是地面上的事;地面以下有沒有秘密地道,圖樣上是找不出來的。不過,有一個人也許知道,不妨問一問他看。」
「誰?」
「阮光。」
「阮光?」懷恩敲敲額頭說,「好像聽見過這個名字。」
「就是阮安的姪子。」
「啊、啊,是他!」
原來永樂九年,英國公張輔受命征交阯,歷時三年而大功告成,獻俘時帶來一批交阯幼童,挑了十來個聰明伶俐的,閹割為小黃門。其中有個阮安,在營造上特具天才,有一項絕技是,房屋多高多寬,伸出手指來比量一會,便能報出尺寸,實測的誤差極微,因而為泰寧侯陳珪所重用,三大殿即出於阮安所規劃。
阮光是阮安的胞姪,追隨叔父,亦頗諳此道。三十年前因雙目失明,退居西山一座佛寺中,懷恩曾見過此人,但久已淡忘,如今聽范通提起,方始想了起來。
「他如今有八十了吧?」
「八十二。」范通答說,「不過神智還很清楚。當年阮安從大內到三海,沒有一處不曾踏勘過。阮光一直跟在他身邊,或許也知道玉熙宮的情形。如果他不知道,那就不必再白費功夫去查訪了。」
「好!咱們到西山去走一趟。」
第二天起個早,帶上四色水禮,專程到西山去訪阮光。三十年前的懷恩是個小太監,原以為阮光對他一定不會有印象,哪知不然。
「懷司禮,」阮光問道,「你本姓是戴吧?」
「是。」
「眉心長了一顆朱砂痣,是不是?」
「是。」懷恩驚喜地說,「阮公公還記得我?」
「怎麼不記得?令叔戴侍郎,死得冤枉。」阮公又說,「那時大家都說:新來的小把戲是大臣的子弟,都要想看一看你。那是四十年前的話了。懷司禮今年貴庚?」
「虛度五十。」
「不錯,那時的懷司禮,不過十歲上下。」阮光問道,「懷司禮怎麼想到了我這個廢人,老遠上山來看我?」
「是有件事,專誠來請教阮公公。」范通代為回答。
「喔,你老范陪了來,想必是營造方面的事?」
「是。」懷恩答說,「想當年,你阮公公襄助令叔,大興土木,不知道玉熙宮改建過沒有?」
「玉熙宮?」阮光略想一想說道,「那時不叫玉熙宮,叫集賢齋。」
「這就是說,是永樂爺居藩的時候,會客的所在?」
「也沒有多少客,聽說只有道衍法師常去。」
懷恩心裏明白,原來是成祖與姚廣孝商議機密大事之處,便即說道:「怪不得有一座地窖!想來阮公公也曾到過?」
「到過。」
「請問地窖中,有幾條出路?」
「聽說有兩條。」
懷恩大為興奮,說有「兩條」,自然是一明一暗,這暗的一條在何處?懷恩想了一下問道:「阮公公是聽誰所說?」
「三保太監。」
「三保太監」即是七下西洋的鄭和,為成祖除姚廣孝以外,最大的心腹,他說的話,絕對可靠。
「我想請教阮公公,現在玉熙宮的地窖的出路,只有一條。」他問,「另外一條在哪裏?」
「我不知道。」這四個字令懷恩失望,但接下來那句話,復又使他興奮。阮光的轉語是:「不過,我想是有的。」
「喔,阮公公是哪裏看出來的?」
「從情理上來看,地窖如果要住人,非有退路不可。且不說有人暗算,好比瓮中捉鱉;即是意外之災,譬如附近房子失火,入口讓火焰封住,哪裏去逃?何況,永樂爺──」
他沒有再說下去,但意思很明白。那正就是懷恩最初的想法,成祖既以其地為密謀大事之處,不能不顧到倉卒變起而得以自保的措施。當然這應該是一條極隱秘而不易惹人注意的出路。
這樣轉著念頭,不由得就問:「照阮公公看,這條退路應該在哪裏?」
「這要到那裏看了才能找出來。玉熙宮那一帶我比較少去,而且事隔三十多年,我不大記得起來了。只記得那裏有個牲口房,養了好些珍禽異獸。」
「是。」范通答說,「牲口房仍舊在羊房夾道。」
「羊房夾道?」阮光抬頭道,「從前沒有這個地名。」
「喔,」范通解釋,「十幾年前才有的。牲口房擴大了,專門造了一座圈禁老虎的虎城,一座養羊的羊房。」
「既名為城,地方應該很大?」
「虎城不大,不過堅固而已。羊房很大。」
阮光沉吟久久,方始開口:「懷司禮,你今天真個叫做問道於盲了,害你白跑一趟,我心裏很過意不去。」他略停一下又說,「我想退路一定是有的,你不妨讓老范陪了你,前後左右,仔細看一看。照我的想法,出口或者會在牲口房。還有陰溝涵洞,也不妨留意。」
「是!是!多謝阮公公的指點。」
「瞎指點,不作數。」阮光接著又問,「不過,我有點好奇,不知道懷司禮忽然來打聽這件事,是何緣故?能不能見告?」
這個緣故,懷恩何能相告?想一想答說:「阮公公,我不能告訴你,不過我也不欺你,是有個緣故在內。」
「好,好!你這樣說,我很高興,你沒有欺我。」阮光又問,「老范,你帶了食盒來沒有?我可是吃長素,沒有酒食款待;如果願意吃齋,我叫他們預備。」
「多謝,多謝。」懷恩說道,「我還得趕回宮去,改日再來奉擾。」
作別下山,懷恩一路尋思,默無一語,這樣的態度,頗引起范通的注意,不由得也像阮光一樣,想打聽打聽,何以懷恩要探索玉熙宮另外有無通路,而且顯得非常關切。但轉念想到他回答阮光的話,看來問也是白問。
不過,有件事卻不妨談談,「懷司禮,」他說,「你要找那條秘密出路,在外找不如在裏找。找到了裏面的進口,自然就會找到外面的出口。」
「是啊!」懷恩深以為然,「我得從裏面去找。」
「要不要我派人來供差遣?」
這一問其實是試探。懷恩心想,如說不必,便意味著不願外人參與,顯然有不可告人之處。范通因為掌管營造,常為萬貴妃所召見,與繼曉等人亦很接近,如果他起了疑心,是件很不妥當的事。倘或據實相告,又怕他會到昭德宮報密邀功,因而躊躇久久,無法作答。
但默不作答,更易壞事。懷恩轉念又想,將來找到秘密通路,要另外興工通到吳廢后寢室,這件事非找范通協力不可。既然如此,就應該爭取他的合作。
於是,他想了一下說:「老范,我有件大事要告訴你,你如果對萬歲爺忠貞不貳,一定會保守秘密。」
「是,一定會。」
「老范,不是我不信任你,實在茲事體大,你必得時時刻刻有所警惕才好。我是怕你偶爾失言,會搞成一個無法收場的結局。」
范通看他是如此茹而不吐的語氣,不免困惑,但仔細一想明白了。
「懷司禮,你要我怎麼樣,你才能放心?是不是要我在菩薩面前發咒起誓?」
「我們一起發咒起誓,」懷恩說道,「你不出賣我,我不出賣你。」
「好!」范通拿手一指,「我同懷司禮前面下車。」
他所指之處名為證果寺,本名盧師寺──盧師是隋朝的高僧,隋文帝仁壽年間,在此結茅修行,有一天來了兩個童子,自稱名叫「大青」、「小青」,願意侍奉盧師,其年大旱,官府祈雨,盧師亦為蒼生憂心忡忡;大青、小青願為盧師解憂,於是行雲興風,大雨傾盆,旱象頓甦,方知大青、小青為青龍的化身。
因為有此靈異,京師的地方官,每每到此求雨。這年冬旱,順天巡撫正要到此拈香祈禱,車馬紛紛,山門如市。見此光景,懷恩便不願進寺。
「我們到秘魔崖去吧!當著盧師的像起誓也一樣。」
秘魔崖就在證果寺旁邊,山腰中突出一塊兩三丈方圓的大石,下臨絕壑,石上長一株三、四尺高的松柏,相傳是盧師手植,已歷千年之久。崖上刻著盧師的坐像,左右兩童子侍立,自然是大青、小青了。
范通命隨行的小太監,取來一條馬褥子作為拜墊,跪下來起了絕不洩漏機密,否則天打雷劈、不得善終的重誓。接著懷恩也起了誓,絕不出賣范通,如果范通因為參與此事而獲咎,他願拚死相救。
「我們就在這裏談談吧!」懷恩指著那株矮松說。
於是范通命小太監在松下鋪好坐具,送來茶湯,接著吩咐:「你們守住路口,別讓閒人闖進來。」
兩人促膝深談。范通驚喜交集,好久都說不出話來。「老范,」懷恩提到最要緊的一句話,「如果要另開一條通到吳娘娘臥房的地道,那就全靠你了。」
「這是我義不容辭的事。」
「可是要做得隱秘才行。」
「這當然。」范通沉吟了好一會說,「得等到明年二月裏。」
「這有講究嗎?」
「二月裏不是開溝嗎?」
開溝又名淘溝。原來京師大小人家,都是一切垃圾滓穢,傾倒在門前,逐漸落入陰溝,每年照例在二月裏,掘開溝石、淘清污物,開了左溝開右溝,歷時兩月,方始竣事,恰當會試之年、舉人進京到金殿臚唱這一段期間,所以有兩句諺語:「臭溝開,舉子來;臭溝塞,狀元出。」名之為「臭溝」,一點都不過分。每至開溝,車馬不通,臭氣四溢,行人經過,都是身佩香囊,手握花椒,掩鼻而過。
宮中與民間一樣,亦是二月開溝,正好作為開掘地道的掩護。第一,開溝時,大家都繞道而行,不會發現另有工程;第二,掘地道的泥土,混入溝中污物,一起運出宮外。無人會去分辨,是哪裏掘出來的。
「妙極,妙極。」懷恩不由得翹起大拇指稱讚,「老范,你真能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