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柏賢妃終於生下一個皇子。太后、皇帝、皇后都喜不可言。萬貴妃表面亦是很高興的神情,向太后、皇帝申賀,但回到自己宮中,整日都難得一見笑容。

這天張敏奉皇帝之命來傳旨:新生的皇子起名祐極,將冊立為太子,國本有託,推恩六宮,普遍有所賞賜。問萬貴妃希望得到一些甚麼恩典?

「我不要!跟我毫不相干。」萬貴妃悻悻然地答說。

「萬歲爺是好意,貴妃娘娘不受,倒顯得小器了。」

「我本來就小器。將來柏賢妃當了太后,要我給她磕頭,萬萬辦不到。」

「柏娘娘身子很虛弱,只怕她未見得能等到那一天。」張敏勸說,「貴妃娘娘倒不如在太子身上下點功夫,讓他將來感恩圖報。」

萬貴妃心中一動。「張敏,」她說,「你是知道我的心事的,你總要向著我才是。」

「那還用說嗎?」張敏又勸,「萬歲爺的好意,一定要領,這就是奴才為貴妃娘娘打算。」

「好吧!」萬貴妃想了一下說,「我家老三嫌官小,你跟萬歲爺回奏,升他一級。」

萬家的老三叫萬達,本來是錦衣衛的指揮僉事,升一級便是指揮同知。親友得訊,登門相賀,自然少不了萬安。

「循吉,」萬達想起一件事,「現在那班番僧,神氣得不得了,尤其是那個封了『大智慧佛』的劄巴堅參。那天到黃寺去燒香,要我派『導子』,我去晚了一步,他居然板起臉來教訓我一頓。這口氣很難忍,你有甚麼法子替我出這口氣?」

「皇上很寵他們,封號都是『國師』,賞了誥命,無怪他們作威作福。要出氣只有釜底抽薪,讓皇上不再寵他們,或者至少不會像現在那樣子寵他們,再來想法子殺他們的氣焰。」

「你的話是不錯,不過該怎麼下手呢?」

萬安想了好一會,想起一個人。「有了!」他很高興地說,「我認識一個湖廣人,本來是和尚,現在還俗了。他的花樣最多,我來想法子讓他再做和尚,引薦給皇上。以他的那套本事,一定會得寵,用他來抵制番僧,一定有效。」

「好!你去辦。引薦的事,包在我身上。」萬達問道,「此人叫甚麼名字?」

「他做和尚的法名叫繼曉。」

計議停留,萬安當天便派人將繼曉找了來。此人出家以後,因為不守清規,為老和尚逐出山門,還了俗跑江湖,有時賣野藥,有時變戲法,又會扶乩,花樣極多,而且能言善道。萬安是因為合治房中藥,找上了他。這回聽說要引薦他入宮去「伺候皇上」,這一步運來得過於突兀,受寵若驚之餘,竟有些茫然不知所答了。

「你聽清楚了沒有,先要做和尚。」

「是,是!我本來就是和尚。」繼曉脫帽卸網巾,指著頭頂說,「萬閣老,你看我受戒的香洞。」

「好!那更是貨真價實了。不過,你跑江湖跑慣了,樣子不像個高僧,這一層,你千萬要當心,別露馬腳。」

「請放心,絕不會。」繼曉定定神,想一想問,「我伺候皇上幹甚麼?」

「皇上相信方術,愛問休咎。你如果能讓皇上信了你的本事,凡事都會問你,那就是伺候皇上。反正一句話,投其所好。」

繼曉沉吟了好一會問:「萬閣老,皇上相信不相信扶乩?」

「只要靈,他就會相信。」

「如果能找個好幫手,一定靈。」

萬安明白他的意思,這個好幫手要在太監之中去找。他點點頭說:「我會替你安排,你自己先好好去預備。」

於是萬安又跟萬達去商量,他對宮中的情形,已經非常熟悉,深知繼曉這套騙術得逞,一定要在宮中有內應,而這個「內應」又必須有借助於繼曉之處,才會休戚相關,密切合作。

細心推敲一下,萬達找到柏賢妃宮中一個侍膳的太監叫高諒。此人本在昭德宮,調至柏賢妃的儲秀宮以後,遭受排擠,不甚得意;而引進方士,是當時太監為求固寵最有效的門徑,如今有此機會,自然不會錯過。恰好他也是湖廣人氏,與繼曉一拍即合,融為水乳。

於是高諒在侍膳時,常為皇帝談起扶乩的神奇。皇帝為他說動了心,信口說了一句:「幾時找個人來試一試。」

「是。待奴才去訪查。」

過了幾天,高諒來覆命,說他有個同鄉是有道高僧,法名繼曉,不但善於扶乩,而且請來的乩仙,若是那深通陰陽八卦的,更能未卜先知,益發神奇。

「扶乩要兩個人,另一個呢?」

「就是他一個。扶乩的下手,到鐘鼓司去找一個好了。」高諒又說,「柏娘娘也想問問事,不過不便讓方外人到後宮來。這幾天西苑,菊花盛開,蘇州織造進貢的大螃蟹也餵肥了,請萬歲爺定個日子,讓柏娘娘陪著,在西苑賞花吃蟹,順便讓繼曉來扶乩。萬歲爺看呢?」

「好!我也很想到西苑走走。就是明天吧!」

於是,高諒傳旨,在西苑北海的廣寒殿,擺設數百盆各種菊花,預備下以螃蟹為主的酒食;另在鐘鼓司傳召一名叫孫喜祿的太監,此人會扶乩之外,還學過變戲法,是高諒為繼曉細心安排的助手。

繼曉當然早就在待命了,穿一件大紅袈裟,刮得極乾淨的腦袋上,六個蠶豆大的香疤,肥頭大耳是羅漢相。

「江夏僧繼曉,虔祝聖躬康強,國泰民安!」說著,伏身稽首。

聽他音吐清朗,從容不迫,皇帝頗有好感。「聽說你會扶乩,」皇帝問道,「這是道家的占驗之法,你一個佛子,怎麼也學過這個?」

「三教同源,釋道一體。」

「你鎮壇的乩仙,不會是呂純陽吧?」

「純陽真人跟道濟法師,遊戲人間,每每結伴,故而有時亦會降壇。」

「這麼說,你的鎮壇乩仙就是濟顛和尚?」皇帝又問一句,「濟顛的法名,是道濟不是?」

「是。」

「高諒,」皇帝問道,「在哪裏扶?」

「已備下淨室,請萬歲爺移駕。」

淨室中已設下乩壇,西向擺一張金交椅,旁邊一張茶几,上置香茗及瓜子、松仁各一,是特為皇帝所預備的。

等繼曉祝告過了,與下手孫喜祿開始扶乩。乩筆久久不動,而一動如飛,孫喜祿錄下乩語,跪呈皇帝,接過來一看,上面寫的是:「天台李氏子,別號方圓叟。貧僧道濟是也。未悉大明天子,垂詢何事?」

「這位高僧,」皇帝問侍立在旁的高諒,「也能未卜先知嗎?」

「奴才想,應該能的,萬歲爺不妨抓一把瓜子,試一試,看能說對數目不能。」

皇帝點點頭說:「你抓。」

高諒抓了一把在手裏,孫喜祿便去告知繼曉。不一回錄乩回來,高諒一手接紙,另一手中的瓜子交了給孫喜祿,說一聲:「你先數了,我再回奏萬歲爺。」

孫喜祿使了個手法,將瓜子數一數說:「十八粒」。

高諒將手中的乩紙展了開來,半跪著讓皇帝看,上寫四字:「三六之數。」

三六不是十八?皇帝興趣來了:「再試。」這回是他自己抓了一大把交給高諒保管。

第二回只有三個字:「如前數。」交孫喜祿一數,是三十六粒。

「奇了!」高諒自己先動手抓了一把,看著皇帝問,「再試一回?」

「好。」

第三回的乩筆,判得更奇了:「仍如前數。」

高諒伸出手來,掌中是九粒瓜子──這一次用不著孫喜祿變戲法,是高諒自己先估量好了,少抓些,然後在掌中一粒、一粒細心數了再數,確定是十粒,這好辦,多一粒悄悄漏掉一粒就是。

這位成化皇帝極易受騙──他的祖宗,太祖、成祖是力征經營的創業之主;仁宗雖在位不久,但逢成祖親征漠北,都是他監國,往來兩京,見多識廣;宣宗更是英主,世途險巇,洞若觀火;英宗蒙塵,歷盡艱難,飽識人情。只有當今皇帝,長於深宮,養於婦人女子之手,足跡不出京畿,最遠亦不過到昌平州謁陵,既不知民間苦樂,更不識人世機詐,因此繼曉、高諒、孫喜祿所玩的這套小小的戲法,頓時就將他迷惑了。

不過,他說還要親自試一試。「喜祿。」他說,「我現在要問一個人,我問乩仙,此人的將來怎麼樣。」

「萬歲爺要問誰?」

「乩仙自然知道。」

這是個難題,誰知道皇帝心裏想到了誰?高諒暗暗著急;繼曉更傷腦筋,不過他很沉著,扶著乩筆,凝神細想。皇帝所問的自然是他關切的人,宮中的情形,他聽高諒談得很詳細,這個人不會是太后,太后的將來,無非高年駕崩,與先帝合葬,沒有甚麼好問的;也不會是皇后,因為帝后感情極淡;然則不是萬貴妃,就是柏賢妃。

柏賢妃將來會成為太后;萬貴妃一定死在皇帝之前,掌握住這個要點,編出話來,決不會牛頭不對馬嘴。可是,二者擇一,就像押寶那樣猜單對,萬一錯了呢?如何掩飾?

正在這樣盤算時,忽然聽到隔室呱呱兒啼。這一下,真是撥開雲霧見青天,繼曉心裏在說:「這一寶再也錯不了!」

於是乩筆大動,判下來十個字:「四紀為天子,八十太上皇。」

皇帝一看,喜逐顏開,將乩詞拿給高諒看。「真靈,」他說,「我問的是太子,將來的福命好得很。不過,唐詩中說:『可憐四紀為天子』,是說唐明皇當了四十八年皇帝。不知道這四紀是指四十八歲即位,還是做皇帝四十八年,還得再問一問乩仙。」

再問的判詞是:「歌舞昇平卅二年。」

這就說得非常明白了,太子將在四十八歲時繼承大位,「歌舞昇平卅二年」以後,禪位而退居太上皇。

「萬歲爺大喜。」高諒跪了下去,將兩張乩詞高高舉起,「太子是託萬歲爺的鴻福。」

皇帝心想,太子剛生,四十八歲才接帝位,那是四十七年以後的事。換句話說,自己還能享祚四十七年,這年成化七年,前後總算,一共五十四年。

這樣轉著念頭,不由得想起前朝的帝皇,高壽的有梁武帝蕭衍與宋高宗趙構,梁武帝在位四十七年,但最後餓死在臺城,不足比擬,但宋高宗呢?

「高諒,宋高宗在位幾年?」

「建炎四年,改元紹興,又是三十二年,一共三十六年。」高諒屈著手指說,「又當了幾年太上皇。」

提到太上皇,皇帝想到都是退居「南內」的唐玄宗與先帝。宋高宗在德壽宮的日子亦不如意,不由得就說:「我不要當甚麼太上皇,在位五十四年,超邁前朝,也夠了。」

「請萬歲爺旨下,還問甚麼事不問?」

「行了。」

於是繼曉請乩仙退壇,隨即被引至皇帝面前,問了他許多話,最後說一聲:「你先退下,我有後命。」

後命便是授官。和尚做官,只能在「僧錄司」,一共只有八個人,職名是「善世」、「闡教」、「講經」、「覺義」,俱分左右。繼曉被授為左覺義,是從八品的小官。

繼曉不免失望,高諒安慰他說:「你不必介意。要爬起來很快的,只要你肯聽我的話。」

「我當然聽高公公的。不過,扶乩這玩意,最好不要搞了,太傷腦筋。那天虧得聽到小娃兒的哭聲,不然,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繼曉仍然不能釋懷,「番僧一封就是國師,我怎麼搞個芝麻綠豆官?」

「這有個原因,萬歲爺是怕萬貴妃不高興,所以先委屈你一點兒。你別急,不出一年,我包你也是國師。」

提到萬貴妃,繼曉又是一種想法。「我聽萬閣老說,皇上對她言聽計從。高公公,」他說,「你何不把我引見給萬貴妃?」

高諒沉吟了一會問道:「你會不會宣卷?」

「怎麼不會?那是我拿手好戲。」

「那好。」高諒欣然說道,「萬貴妃有一回跟我談起過,大概她也喜歡聽宣卷,你去預備起來,聽我的信。」

原來所謂宣卷,源於唐朝的「變文」,說唱佛教的故事,亦是弘揚佛法的一種手段。及至宋真宗迷信「天書」,崇奉道教,僧侶講唱變文,亦被禁止。但民間的善男信女,喜好此道,因而變相復活,稱為「寶卷」。演唱寶卷,即名之為「宣卷」。

於是繼曉在僧錄司訪問同道,找到幾個會宣卷的和尚,事先溫習純熟。約莫半個月以後,高諒來通知,萬貴妃願聽宣卷,而且指定要聽《目連救母出離地獄升天寶卷》。

「啊!」繼曉被提醒了,「今天七月初二,何不到中元來個蘭盆勝會?」

「蘭盆勝會」,便是「盂蘭盆會」,與目連救母有關。佛經中說:釋迦牟尼的高弟目犍連──簡稱目連,號稱神通第一。其母生餓鬼道中,有食物而無法到口。釋迦命作「盂蘭盆」,至七月十五日。具百味五果於盆中,供養十方佛,這一來,目連之母方能得食。目連因而建議:凡佛門弟子孝順者,亦應奉盂蘭盆供養。佛言「大善」,於是後世皆於七月十五日設盂蘭盆會。

「你開玩笑了!」高諒說道,「蘭盆勝會,是為了供養無主孤魂,各方餓鬼。宮中哪裏來的餓鬼?」

想想也是,蘭盆勝會都設在市井鬧區,以便孤魂餓鬼,有所歸依。深宮禁苑,為孤魂餓鬼飄蕩不到,設蘭盆勝會,豈非笑話。

繼曉在光頭上拍了一巴掌。「我這個腦袋,怎麼回事?」他頗生警惕,「以後說話,真得當心。」

「對了,在宮中走錯不得一步路,說錯不得一句話!不然,馬上就會從雲端裏掉入地獄。」

※※※

宣卷之處在西苑五龍亭東北面臨太液池的「西天梵境」。依山建寺,共分三層,第一層是天王殿,第二層是大慈真如寶殿,壁上畫滿了龍神海蛇,又有三軸高一丈二尺的大畫,中間一軸畫的是二十多位菩薩,左右兩軸是文殊、普賢兩菩薩的變相,三頭六臂,頭上都長了三隻眼睛,居中兩臂合掌,另外四臂,或擎蓮花,或握金輪,或仗劍杵。裸身著虎皮裙,頸項間盤著兩條蛇,相向怒目而視。背後畫滿了奇奇怪怪的花紋,金碧錯雜,光怪陸離,把個繼曉看傻了眼。

再上一層供設觀音大士像,像前直置一張長案,上供香爐,三面五把椅子,是宣卷的座位。繼曉緊記著高諒的話,入殿站住腳,禮過了佛,聽候招呼。

「萬娘娘快來了。」高諒向東面一間精室努一努嘴,「在那裏面聽。」

「柏娘娘呢?」

「不會來的。」高諒放得極低的聲音,「有萬無柏,有柏無萬,你說話要當心。」

正在談著,精室中已有響動,出來一名太監,服飾比高諒講究,可知地位比高諒來得高,繼曉及他帶來的四名和尚,一齊合十為禮。

「梁總管,」高諒迎上去問,「要不要召見繼曉和尚?」

「不必了。」梁芳擺一擺手,「宣卷吧!」

於是繼曉等人,分別就座。「叮咚」一聲,繼曉擊了一下手磬,朗聲高唸「爐香贊」,接下來是「開經偈」,然後才是「白文」,講述目連入地獄尋母不見,開口唱道:「尋娘不見好心酸,受苦娘親在哪邊,聲聲痛哭生身母,悽惶煩惱淚如泉。」

繼曉生具一條極瀏亮的嗓子,高唱入雲,頗為動聽。此外演唱鬼王、夜叉的,亦皆抖擻精神,配合緊湊,將這本寶卷,宣得熱鬧非凡。

十八層地獄,一層一層尋過去,尋到一處名為「鐵圍城」,但無門而入,原來這就是阿鼻地獄了。

於是目連回至靈山,哀告師尊,憑仗如來佛「金錫杖」、「錦袈裟」的法力,振開地獄門,得見母親劉青提,卻是「通身猛火、遍體烟生」,只因「渴飲鎔銅燒肝膽,饑食熱鐵盪心腸」,而且「鐵枷鐵鎖,不離其身」,目連一見,頓時昏厥,「多時甦醒,扯住娘親,放聲大哭。」

這一下又得求助於如來,劉青提雖出地獄,卻又打入「餓鬼道」,食物到口,化為火焰。這般受苦,都為劉青提生前「造下無邊大罪」,不孝父母不敬佛,這是這本寶卷的題旨所在。後來終由於「世尊說法,度脫青提;目連孝道,感動天地,只見香風颯颯,瑞氣紛紛,天樂振耳,金童玉女各執幃幡迎接,青提超出苦海,升忉利天,受諸快樂」。說到這裏,齊唱佛曲,餘音裊裊中,聽繼曉朗聲唸了一首偈:「聽盡目連卷,個個都發心,回光要返照,便得出沉淪。」

這也算是一場功德,梁芳出來道「辛苦」,設齋布施,而且還傳達了一個令繼曉驚喜的消息:明天一早,萬貴妃要召見他,有所垂詢。

「萬娘娘本來今天就要跟你談談,不過她越來越發福,天氣又熱,得要歇個午。所以定在明天一早,仍舊在這兒。」梁芳轉臉對高諒說,「老高,明兒還得勞你駕,把大和尚引領了來。」

「是。甚麼時候?」

「也不宜過早,準定辰正吧。」高諒又說,「請你陪大和尚用齋,我還有事,不能奉陪了。」

素齋自然十分精緻,分成兩席,四名下手共一桌;繼曉由高諒陪著,另是一桌,正好低聲交談。

「你的運氣來了。」高諒說道,「你能巴結上萬娘娘,不出三天,就是國師。不過,大和尚,得意了,可別過河拆橋。」

「罪過,罪過。那樣子的話,我不也要下阿鼻地獄了嗎?」

「言重,言重!」高諒連連搖手,「閒話少說,咱們倒商量商量,看萬娘娘會說些甚麼?」

「這得要請教你啊。」

「我想,」高諒沉吟著說,「總不外乎也是報娘恩吧!」

「萬娘娘的太夫人不在了?」

「早就不在了。」

「莫非萬娘娘在娘家的時候,不孝順她?」

「談不到。」高諒答說,「萬娘娘四歲就進宮了。」

「怎麼?四歲進宮?」

「是這樣的──」

原來宣宗廢元后胡氏以後,得寵的孫貴妃,繼立為后,也就是英宗北狩,命郕王監國的孫太后。她雖經由王振的設計,私取宮人之子為己子,即是以後的英宗,但卻生有一個女兒,封號為常德公主。宣宗的子嗣甚稀,而且皇子育於別宮,只有皇女才隨母而居。常德公主只有一個姊姊,便是宣宗的長女順德公主,長於常德公主十歲,年齡懸殊,宮中規制又嚴,姊妹倆難得相處在一起。孫太后要為愛女找一個玩伴──是要一個大一兩歲的「小姊姊」。孫太后是山東濟南府鄒平縣人,鄉音甚重,非山東籍的小女孩,聽不懂她的話。因此,籍隸山東諸城的阿菊──萬貴妃才能於四歲時膺選入宮,成為常德公主的游伴。

「原來是這麼回事!」繼曉又問,「萬娘娘家裏還有甚麼人?」

「萬娘娘的老太爺名叫萬貴,原來是一名只管五個兵的『小旗』,為人很老實。他的三個兒子,亦就是萬娘娘的弟弟,就不同了──」

高諒對萬家的情況,相當瞭解,跟繼曉講的亦很詳細,但並無助於他們猜測萬貴妃將垂詢何事?結論只有八個字:隨機應變,話要活絡。

第二天日上三竿時,繼曉在「西天梵境」的精室中,謁見萬貴妃。年過四十,但以善於養顏,看上去只像三十出頭,齊魯婦女,向來骨骼高大,萬貴妃更是又高又胖,但面目姣好,五官玲瓏,與她的身材完全不稱。

「俺──」

萬貴妃亦仍然鄉音未改,但不用簡語,所以完全能聽得懂。她說她四歲離母,苦念不止,問繼曉能不能將她的老娘,召請來跟她見一面。

「只怕不能。」

「為甚麼呢?」

「大凡人死以後,血肉之軀,雖已埋葬,魂魄化為二氣。」繼曉從容答說,「何謂二氣?清濁是也。清氣上升,濁氣下降,上升的直到三十三天,進入仙界;下降的到了地獄,愈濁愈重,愈重愈降,一直到十八層地獄之下,就像目連尊者的親娘青提夫人那樣。這兩種亡魂,都是召請不到的。」

「哪兩種?」

「一種是清氣上升,成了仙的;一種就像劉青提那樣,囚禁在『鐵圍城』裏,非得有如來佛那種大法力,不能成功。尋常召請得到的,都是人間游魂,或者雖入地獄並不太深的。」繼曉緊接著又說,「像老夫人,自然早升仙界了!且不說繼曉道行淺薄,就修得道行高了,亦未必能請得仙人降凡。」

「那,你扶乩,不是把仙人請了來了嗎?」

「那是遊戲人間的仙人,而且也不是女仙。老夫人在瑤池陪侍西王母,仙職在身,不能夠擅離職守的。」

「果然如此,倒也罷了。」萬貴妃很興奮地問,「大和尚能不能替我查一查?」

「自當遵命,不過,要『入定』以後才行。」

「你何不現在就入定?」

繼曉笑了。「娘娘把這件事看得太容易了。」他說,「禁宮百神呵護,我就入了定,亦難以魂游太虛,因為神道處處盤問,不免刁難。」

「這話倒也是。」萬貴妃又問,「那麼你甚麼時候可以替我查清楚呢?」

「繼曉今夜在淨室中入定,一定可以查清楚,明日一早就可以覆命。」

「好。明天一定要給我回話。」

「是。」

萬貴妃點點頭,喊一聲:「來!」

喚來宮女,萬貴妃低聲吩咐了幾句,宮女捧出來一個朱漆盤,是送繼曉的禮物,只得兩樣,一樣是披袈裟所用的赤金掛鈎;另一樣就名貴非凡了,是一百零八枚奇南香綴成的一串佛珠。

「這算不得酬謝,是送你的一份見面禮。」

「多謝萬娘娘布施!」繼曉合十俯首,徐徐說道,「不過,不敢領!朝廷的名器章服不可濫。這金鈎香珠,好比一二品大臣的玉帶。繼曉微末僧官,怎麼能用?雖說娘娘恩賜,在繼曉不能沒有分寸。」

「我還當你嫌菲薄呢!」萬貴妃轉臉問梁芳,「僧錄司最大的官是甚麼?」

「左右善世。」

「你到內閣去宣旨,把繼曉和尚升作左善世。」萬貴妃又向繼曉說,「封國師要皇上親自交代,慢慢來。」

「慚愧,慚愧!」

「如今你可以收我的見面禮了!」

「繼曉謹領恩賞。」

「明天要給我回話。」

「是。」

回話自然是一番鬼話,將《長恨歌》中「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那幾句詩,變化其意,參以道藏中神仙的故事,編了一套說法來哄萬貴妃。

「凡是天上天下,三界十方女子,修仙得道的,都歸西王母管轄。繼曉一直尋到昆侖山之上的龜山,瑤池倒是望見了,不得其門而入──」

「怎麼呢?」

「繼曉道行還淺,仙宮門禁森嚴,我是進不去的。不過,到底還是查出來了。」繼曉忽然問道,「老夫人娘家姓何?」

「是。」

「閨名是一個玉字?」

「小名叫玉子。」

「那就是了,仙冊中是不用小名的,去掉一個『子』字,就變單名了。」

萬貴妃又驚又喜,急急問說:「我娘真的成仙了?」

「佛門不打誑語。」繼曉神色凜然地答道,「是西王母駕前的仙官,親口跟我說的:下界山東諸城善女子何玉,名列仙籍,位居初班。」

「甚麼叫初班?」

「仙籍共分三班,百年以內成仙的,在初班;五百年以上為中班;要千年以上,才到上班。」

「喔!我懂了。」萬貴妃又問,「你既然不能入仙宮,怎麼能見到仙官?」

「說來很巧,也是託娘娘的鴻福。」繼曉換了副很興奮的神情說,「當時我正在瑤池前面徘徊,進既不可,退又不甘心的時候,只見東面風馳電掣般,來了一輛八匹馬拉的七寶香車,原來是穆天子來赴西王母的宴會。到了瑤池前面停車,八駿從轅上卸了下來,各有一名馬伕牽了去溜馬。八駿之中的第六匹叫『超光』,照料這匹馬的馬伕認識我,問我來幹甚麼?我說:我是受當今萬娘娘的委托,來查訪老夫人的仙蹤,苦於沒有門路,不知如何是好?他說:那容易,我請一位仙官出來問一問好了。」

「真是巧!」萬貴妃想了想說,「大和尚,你能不能去見一見我娘?」

「只怕不能。不過,娘娘如果有甚麼話要問,我可以再去見葉仙官,請他轉達,討個回話。」

「仙官姓葉?」

「仙官很多,這個葉仙官叫葉子高,春秋時候的楚國人,我同他算是同鄉,談得很投機的,我去託他,他一定肯幫忙。」

「那好!就辛苦大和尚再走一趟昆侖山,請葉仙官問我娘,能不能託夢讓我見一見?再問我娘,她生前有甚麼未了的心願,我來替她了掉。」

「遵令旨。」

「仍舊明天要給我回話。」

「是。」

答是答應了,第二天也有了回話,但萬貴妃失望了。因為葉仙官出仙差到三十三天去了,不知何時才能回瑤池。

原來這是欲擒故縱的手法,同時繼曉跟高諒商量,為了取信於萬貴妃起見,必須託詞「老夫人」親口交代的,不足為外人道的陰私,所以找了個很能幹的山東人,專程到諸城去打聽萬家微賤之時的情況,一來一往一個半月,頗有所獲。

其間萬貴妃催問了好幾次,繼曉毫不著急,因為飾詞搪塞是件非常容易的事,說葉仙官出仙差到三十三天回瑤池以後,緊接著奉派視察天下七十二洞天福地,行程甚長,往返總得一個月。及至派到諸城的人回京,也就是葉仙官回瑤池之時,繼曉說是已轉託葉仙官代為詢問,約定兩天可有回話。

第三天上午,萬貴妃仍在西天梵境召見繼曉。他說:「葉仙官告訴繼曉:老夫人非常高興;娘娘想念她,她也知道。不過老夫人現在是在初班,身不自由,要娘娘不必惦記。老夫人修持的工夫下得很勤,不久可望提前升入中班,那時會跟娘娘在夢中相會。」

「不久,是多久呢?」

「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仙家歲月,不比人世。不過,三、五十年是要的。」

「三、五十年?」萬貴妃說,「不知道我等得及等不及?」

「一定等得及。」繼曉答說,「老夫人既然這麼說,她當然知道娘娘壽算很長。」

「喔,」萬貴妃問,「我娘有沒有未了的心願,要我替她了的?」

「有!」繼曉答說,「老夫人說,跟後鄰張家有一筆債務未了,請娘娘問阿通。我問阿通是誰?葉仙官說:『你我都不必問,萬貴妃自然知道。』」

阿通是誰,萬貴妃當然知道,但是何債務,她就不知道了。當天便派人將萬通之妻王氏宣召入宮,詢問其事。王氏一聽,臉就變色了。

原來萬貴妃之母,曾跟後鄰張四娘借過二十兩銀子,張家本很殷實,這筆債務,根本沒有放在心上,但張家後來敗落了,張四娘跟他兒子說:萬家現在很得意了,你不妨進京去看看,念在舊情,或許有些好處。張家的兒子不會做人,見了萬通,不提當年的交情,直截了當地提到有筆債務。

光提債務也還罷了,又談當年萬家如何困苦,不承望有此飛黃騰達的一天,必是祖塋上的風水好等等,似恭維、似譏嘲,只看聽的人如何感受。

這萬通是小人得志──好漢不提當年勇,小人最恨「挖瘡疤」,惹惱了萬通,翻臉不認舊賬,派人將他押解到諸城,在城門口丟了五兩銀子給他,而且下了警告:再來囉囌訛詐,可就不能這麼便宜了。

「娘娘,」王氏悄悄敘述了經過,復又問道,「老太太不知道還說了甚麼沒有?」

「怎麼?應該還有話?」

王氏遲疑了好一回,才很吃力地說:「也不知道真假,聽說張四娘恨兒子不會辦事,一索子吊死了。」

萬貴妃大吃一驚,這筆債務不是二十兩銀子的事,竟是命債。「這阿通,」她憤憤地說,「也太不懂事了!」

當下將王氏訓斥了一頓,罵她不賢,才會惹出這樣的命債。遣走了王氏,萬貴妃隨即又命高諒去通知繼曉,還有話要問。

高諒原是昭德宮出來的,所以在宮女、太監中也安下了耳目,王氏與萬貴妃私下所談的一切,高諒很快地也知道了,心知召見繼曉,必是查問此事,須有個得體的回答。

「原來還有這麼一樁冤孽,派去的人竟未打聽到,不經一事,不長一智,以後要找真正能幹的人。」繼曉又說,「不過知道了就不要緊了,我自有話回對。」

回對是別無所聞。這就少不得又要繼曉入定,神游太虛,到瑤池問個明白。萬貴妃叮囑:「你最好能跟葉仙官說說好話,能讓你跟我娘見個面,有話當面談,就省事得多了。」

「是。」繼曉問道,「倘或能見到老夫人,繼曉該怎麼說?」

萬貴妃沉吟了好一會說:「你只問我娘,張家還有甚麼債務,該怎麼還?」

※※※

「老夫人說:娘娘不必多問,只做一場大功德,不但張家的債務可了,一切冤孽亦盡皆消除了。」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最能打動心事。如果是針對聽者的心事,裝作言者無意,震撼的力量更大。萬貴妃心想,自己造的孽很不少,大概都瞞不成了仙的老娘,故而有此指點。能做一場大功德,消除一切冤孽,從此求得個午夜夢迴,不必受良心的譴責,真是再妙不過的一件事了。

因此,她很興奮地問:「大和尚,你看做一場甚麼大功德?」

「功德之大,莫如建造伽藍。從前南天竺有一大國,號舍衛城,有一個賢相須達多──」

繼曉將須達多建造伽藍,以牡象百頭,馱著紫磨黃金鋪地的佛經故事,大大渲染了一番。萬貴妃笑道:「黃金鋪地,只怕不行。不過造一座大寺,工程盡量講究,不能輸給大興隆寺。」

大興隆寺在西長安街,鄰近西單牌樓,本來是金章宗所建的大慶壽寺。助成祖得天下的道衍和尚姚廣孝,初到燕京時,便駐錫在大慶壽寺。正統十三年二月,王振重修,役使軍民一萬餘人,糜費數十萬,壯麗為京師所有伽藍之冠,號稱「第一叢林」。可惜到落成時,王振卻看不到了,因為是在「土木之變」以後。

這一下,繼曉可真是闊了,為了承攬工程,采辦物料,工部的官員帶領皇木廠的掌櫃,天天到僧錄司來伺候顏色,跟萬安及萬貴妃的娘家人,當然也走得很近了,輾轉牽引,結識了好些勛臣貴戚,每天都有三四家備了極精緻的素齋,請他去講經說法,一個出家人的應酬,遠比在家人多得多。

※※※

萬貴妃那只右手,厚如熊掌,手指上又戴滿了戒指,這劈面使勁一掌,幾乎將金英打得昏了過去。

「你這個死賤人!你說紀小娟長的是痞塊?」

金英知道壞了!從十天前紀小娟產子以後,她就日夜提心吊膽,天天去找懷恩,深怕東窗事發。這可怕的一刻,終於到了。

但很奇怪地,紙裏包不住火,真的燒了起來,她心裏反倒踏實了,定定神想起懷恩教她推在他身上的話,便即答說:「娘娘千萬不要動氣,氣壞了身子──」

「住嘴!」萬貴妃大喝一聲,「你別想支吾得過去,你辦的好事!看我不治得你死去活來。」

「娘娘,奴才不敢推責任。不過,這件事也不全是奴才的錯。娘娘肯消消氣,聽奴才的話,奴才就說;不然,奴才只有領罪,只求娘娘別動氣。」金英一面說,一面用手撫一撫左頰──其實是忍著痛,再撳一下,好讓牙縫中的血,多淌下來些。

見此光景,萬貴妃的氣消了些。「你說!還有誰跟你串通了來欺我?」她問,「魏紫娟?」

「跟她一點都不相干。是懷太監。」

「懷恩?」

「是。那天奴才去的時候懷太監恰好也在,問奴才來幹甚麼?奴才答說:奉萬娘娘之命,來看看紀小娟是不是有喜了?他問奴才:有了沒有呢?奴才說:像是痞塊。不過,我到底不是醫生,最好請懷公公找位太醫來診一診脈。懷太監搖一搖手:不用找!看紀小娟面黃肌瘦的樣兒,就知道是長了痞塊。他說:你回昭德宮上覆萬娘娘,是痞塊沒有錯。奴才問:萬一錯了呢?他說:錯了就錯了,多一位皇子有甚麼不好?」

這幾句話將萬貴妃堵得開不出口,想了想說:「這些情形,你當時為甚麼不跟我說?」

「奴才怕娘娘聽了懷太監的話,會生氣。」金英又說,「這是奴才的錯。」

「你錯到極點了!滾!」

金英是被赦免了,但事情還得辦,盤算了好一會,派人將乾清宮總管太監張敏找了來有話說。

「萬歲爺看上紀小娟那個騷貨,是你拉的馬不是?」

張敏急忙跪了下來說:「奴才從不敢做這種事。」

「那個騷貨在安樂堂生了個男孩,你知道不?」

「奴才聽說了。」

「你當然得跟萬歲爺報喜信!」萬貴妃斜睨著他問,「是嗎?」

「不是!」張敏答得非常爽脆,「這種事,奴才怎麼敢多嘴?」

「好!你還算有良心。我就把這件事交給你了,你到安樂堂傳旨,說萬歲爺要看看這個孩子。以後,」萬貴妃停了一下說,「以後就看你是怎麼方便,是捏死,還是扔在荷花池裏。」

聽到最後兩句,張敏內心震動,但仍力持鎮靜。「是,」他用平常的聲音說,「奴才去想個妥當的辦法。」

「還有,如果萬歲爺知道了這件事,你可想想你是甚麼罪名?」

張敏意會到這是萬貴妃借刀殺人,而又拖人下水。如果皇帝知道了,追究其事,他得擔負謀害皇子的責任,那是族誅的罪名。

轉念到此,不寒而慄,出了昭德宮,便去找懷恩商議。

懷恩靜靜聽完,先問一句:「你打算怎麼辦呢?」

「萬歲爺只有柏賢妃生的一個兒子,三天兩頭發燒拉稀,難得小娟也生了一個,自然得想法子留下來。」

「一點不錯。」懷恩撫著他的背說,「你去看吳娘娘,就說我說的,務必請吳娘娘保護,越隱秘越好。」

「是。」

「還有,」懷恩問道,「你知道不知道,是誰到萬貴妃面前多的嘴?」

「這得問金英。」

「金英說是楊林有。」懷恩又說,「你到了西苑,順便打聽。如果真是他,可容不得他在那裏了。」

原來楊林有專管安樂堂,職稱叫「提督安樂堂」。張敏回去盤算了一下,如果真的是楊林有告的密,吳廢后怎麼樣也保護不了紀小娟母子。這層須先澄清了,方好辦事。

於是他先找到金英,細問經過,證實了確是楊林有告的密,那就不必再到西苑去打聽了。

聽完張敏的報告,懷恩決定直接找楊林有來問。此人自恃有萬貴妃為奧援,直認不諱。哪知懷恩胸有成算,採取了非常明快的手段。

「你提督安樂堂,幹嘛到昭德宮?你懂規矩嗎?」

規矩是不得胡行亂走。楊林有只好認錯:「是我不對。」他說,「下回不敢了。」

「沒有下回了,你到南海子去『蹲鎖』。」

太監宮女犯了輕微的過失,處罰的辦法是宮女「提鈴」,太監「蹲鎖」。提鈴在宮內,每晚隔一個更次,提著銅鈴,前前後後走一遍,等於報更;蹲鎖是將手腕用一根鐵鏈繫在數十斤重的石鎖上,鏈子甚短,站不直身子,又不能提著石鎖行動,只好蹲在那裏,實即變相的囚禁。

蹲鎖不要緊,短則三月,長則半年,便可恢復自由,但一聽說發到南海子去蹲鎖,楊林有頓時臉色大變。

南海子在京城以南,元朝名為「飛放泊」,又名南苑,原是皇帝狩獵騎射的所在,有時也在這裏檢閱禁軍,地方甚大,設有「提督南海子」太監一員,專責管理。楊林有所以色變,是因為提督南海子的太監周能,是他的死對頭,如果發到那裏去蹲鎖,不但不能活命,而且先得飽受凌虐。

「懷公公,你老不能開恩?」

「不能!」懷恩答說,「你犯的過錯,太大了!小皇子的命要斷在你手裏。你自己去想吧!」

懷恩言出必行,絕無例外。楊林有發覺自己這一趟昭德宮之行,無意間踏上了死路,狠一狠心,慨然說道:「懷公公,你不必借刀殺人了!你給我一包藥,我到西山廟裏去死。」

「好!我成全你。」懷恩問道,「你有甚麼話交代?」

「我在肅寧的老娘、弟弟──」

「你不必說了!」懷恩搖搖手打斷他的話,「你娘,我養她的老;你弟弟,我給他娶媳婦,生下來第一個兒子是你的。」

「那,」楊林有流著眼淚說,「我得給懷公公磕頭。」

「不必,不必!」懷恩攔著他說,「你放心去吧。」

他取出來一包秘製的毒藥,楊林有當著他的面服下肚去。然後,懷恩派人將他送到西山一處太監醵資修建養老待死的兜率寺。當天晚上,楊林有毒發身死,就葬在兜率寺後面的「義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