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當胡案株連及天下時,林賢啣胡惟庸之命東渡通倭的事,當然亦被抖了出來。林賢不用說,被滅了族;而對日本更為惱怒,決意斷絕往來,加強防海,在福建、浙江、江蘇沿海,築十六城,置千戶所二十;後來又在福建沿海置五個指揮使司,領千戶所十二,專為防倭。

到得成祖登基時,日本南北朝歸於統一,復通貢使。成祖因為生母碽妃是朝鮮人,為了照顧外家,對日本的貢使頗為優遇,以示為朝鮮而懷柔遠人,規定十年一貢,人不過兩百,船只兩艘,不得攜帶軍器,違者以入寇論,但日本夾帶的私貨,何止十倍?而且船中攜帶軍器,如果官軍未有防備,便即大肆擄掠;否則便稱朝貢,同時從事私貨貿易。這種亦商亦盜的行徑,到了宣德年間,越來越猖獗了。

當陶成奉派到浙東時,適逢倭船四十艘,剛擄掠過溫州。陶成深知必有內奸導引外寇,下令清查戶口,不是本地人而逗留不去者,詳加盤詰。結果查到兩個乞兒,一個叫周來保,一個叫鍾普福,是處州人,細問蹤跡,言語支吾,終於查明是倭船的嚮導,而且探知倭船將轉犯台州,預定在桃渚地方登陸。

桃渚是台州的一個港口,設有千戶所。陶成趕到那裏,視察海口,測定有三處地方,宜於登陸──倭船登陸,都在漲潮之時,而且往往是在午夜。陶成心想,倭船四十艘,起碼有四千人;而千戶所只得一千二百人,眾寡不敵,所以必得在倭寇搶灘時,迎頭痛擊,才能讓他們知難而退。

於是精心苦思,想好了一條計策,下令徵購一寸厚的木板數百方;同時命令所有的鐵匠鋪,日夜趕工,打造三寸長的鐵釘,材料齊備以後,親自領頭動工,將鐵釘製成縱橫間隔相距四寸的釘板,鋪在潮水所到之處,然後調集兵丁,各攜弓箭,在數十步外,悄然埋伏。

這天是五月十三,相傳為關聖帝君的生日,陶成與千戶所的兵丁,在月下會食,以關公的忠義相勉。飽餐以後,各就埋伏的位置;陶成登上望樓,瞭望遠處,午夜潮漲,驚濤拍岸聲中,倭寇的大船紛紛湧到,及至船停搶灘,倭寇才知道中計,有的足背洞穿,有的痛極而倒。陶成便在望樓上放起一響號炮,頓時飛矢如雨──這一仗打得漂亮極了,倭寇死了兩千多,官兵一個不傷。

但外寇雖自此不敢輕犯浙東,而福建與浙江接壤之處的土匪,卻很難辦。因防倭之功升為按察使司副使的陶成轉戰於處州、衢州一帶,進屯金華府的武義縣,地當浙東五府的中心,為必守之處,卻無城池,陶成築了一座木城堅守,剿撫兼施,賊勢漸衰,三大頭目葉宗留、陶得二、陳鑒胡,只剩下一個陶得二了。

這陶得二亦是一個奸詐多狡計的厲害腳色,先遣同黨十餘人,假裝逃難入木城,而敝舊的行李中,裹著引火用的「油松」,及至陶得二領眾挑戰、陶成出城迎擊時,城裏火勢大起,官兵一驚而潰,陶成陣亡。這是景泰元年的事,陶魯因陶成殉難而得授為八品官。

※※※

由於韓雍的充分支持,以及陶成的智計,逐漸為大家所知。所以陶魯的計畫,終於得以順利達成。不過這只是初步,募足了三百人以後,陶魯另外找了一處營地,親自訓練,他的秘訣是沒有官兵之分,連他自己在內,一共三百零一人,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毫無例外。一項訓練的課目,他首先示範,如果通不過,他私下苦練,直到合格為止,決不為自己通融。

如是三個月以後,陶魯實現了他的豪語,在一次月黑風高所出動的突襲中,生擒了侯鄭昂;而韓雍又調到了一支長於騎射的「達軍」──由蒙古降人所組成,與陶家軍相互為用。在戰馬能到之地,由達軍以強弓硬弩,壓制傜僮的標槍短刀;崎嶇艱險之處,神出鬼沒的陶家軍,總能以奇襲建功。

大藤峽終於肅清了。韓雍建議兩事:第一,兩廣地區遼闊,請分設廣東、廣西兩巡撫;第二,在大藤峽設置「武靖州」,而所派的漢官,於地方情形極其隔膜,難望有效治理,請選拔有功的土人充任巡檢等官。朝命皆如所請,並准班師回京。

大將班師,有個很隆重的「奏凱獻俘儀」,皇帝御午門頒布凱旋的露布,由內閣轉發各行省,布告天下。獻俘由刑部尚書主持,俘虜分為三種,事先由刑部審核造冊,在獻俘之日,分別處理。第一種是叛亂有據,不降被擒,明正典刑,如侯鄭昂等人;第二種是為匪徒所裹脅的良民,無罪釋放;第三種是有罪而不至於死,視情節輕重及身份專長,發交各衙門服役。

這一類人中,有一部分發到後宮,大致為幼男幼女,幼男閹割了當「小黃門」;幼女自然是充任等級最低,只供奔走的宮女。當然,凡事都有例外的。

有個姓紀的女子,才十四歲,是廣西平樂府賀縣人,自道是賀縣土官的女兒,性情非常機警,尤其長於心算,為尚服局的女官魏紫娟看中了,跟司禮監懷恩討了她去,替她起了個名字叫小娟,派她司會計,宮稱則叫「女史」。

後宮女官,原有六局一司,但自永樂年間以後,女官的職權,為宦官所奪,只剩下宮正司及尚服局,局下有四司:司寶、司衣、司飾、司仗。但後宮發給妃嬪宮眷的月費,以及皇帝、皇后常有私人支出而不願在宦官二十四衙門留下賬目者,所以在尚服局特設一座銀庫。魏紫娟因為小娟長於計算,而且來自遠地,宮中並無熟人,關係單純,不易為人勾結舞弊,所以派她到這座銀庫去管理賬目。

日子久了,紀小娟才知道魏紫娟的情形。她已經三十歲了,本來年過二十五可以放出宮去,但一則父母雙亡,有個胞兄很不成材,難以投靠;再則錦衣玉食慣了,自覺「由奢入儉難」,過不來布衣疏食的清苦日子,所以自願如舊供職,官位亦由正六品的「司飾」升為正五品的「尚服」,為一局之長,在女官中的地位僅次於宮正司。至於春花秋月、形單影隻,難免芳心寂寞,好在似此情形,也不止她一個,有那性情放得開的,悄悄自覓女伴,夜來同床共枕,假鳳虛凰,慰情聊勝於無。魏紫娟便有這樣一個伴侶,是錢太后的宮女,名叫阿華,花信年華,長得長身玉立,有些男子氣概,由於魏紫娟管她叫「弟弟」,所以紀小娟便稱阿華為「華叔叔」。

阿華幾乎每天都來的,突然一連四五天不見人影,紀小娟不免奇怪。「華叔叔好幾天沒有來了。」她問,「是不是病了?」

「不是她病了,是慈懿皇太后病了。」

就在說這話的第二天,聽得東六宮舉哀,尊號為「慈懿」的錢太后駕崩了。於是宮中又起風波,周太后不願錢太后合葬裕陵。

「這件事,兒子得找閣臣來商議。」

「我不管你找誰!」周太后說,「反正我的主意已經拿定了。」

皇帝非常為難,只好先派懷恩跟夏時宣召閣臣到文華殿面議。其時李賢已經下世,彭時為內閣的首輔,其餘兩人是復召的商輅及東宮舊人劉定之。

「慈懿皇太后合葬裕陵,神主祔太廟。」彭時直截了當地說,「這是一定之禮。」

「我亦知道這是一定之禮。無奈──」皇帝搖搖頭說不下去了。

「皇上孝養兩宮,聖德彰聞,禮之所合,即是孝之所歸。」

商輅接著彭時的話也說:「如果慈懿皇太后不合葬裕陵,天下後世,必有議論,恐損聖德。」

「皇上純孝,天下皆知。」劉定之亦極力諫勸,「不過孝從義,不從命。」

皇帝躊躇了一會說:「不從命,還能稱得上孝嗎?」

於是交付廷議,由吏部、禮部兩尚書會同主持,多主合葬,留下西面一壙給周太后。奏上不准,皇帝召見六部尚書說道:「你們的意見都對,無奈幾次請命於太后,沒有結果。乖禮非孝,違親亦非孝,希望你們明白我的苦心。」

言下有希望諒解之意,六部尚書誰也不曾開口,磕頭而退。於是群臣再上疏力爭,禮部尚書姚夔態度更為激切,引先帝英宗「錢皇后千秋萬歲後,與朕同葬」的遺命立論,說「慈懿皇太后配先帝二十餘年,合葬升祔,典禮具在,一有不慎,既違先帝之心,亦損母后之德。」但是,夏時仍舊到內閣傳旨:為慈懿皇太后另擇葬地。

三閣臣將姚夔找了來商議。「我忝居禮部,非禮之事,不敢奉詔。」他說,「三閣老如以為可行,請先奏請將姚夔解任。」

「大章,」三閣臣中,只有劉定之的科名在姚夔之前,所以喚著他的字說,「少安毋躁。不過,我要問,如不可行,將如何挽回?」

「已有人倡議,到文華門外哭諫。」姚夔答說,「我來發起。」

「倘或受杖呢?」

「死而無怨。」

「不至於如此,」商輅說道,「如今怕也只有這麼一個力爭的辦法了。閣臣雖不便參與,但必為諸君作後盾。」他看著彭時與劉定之問:「兩公以為如何?」

「是。」彭時答說,「不過哭諫時,不宜有過當之言,皇上實在也很為難。」

就此議定,姚夔連夜發「知單」,約第二天上午齊集文華門外力諫。到時候,朝官絡繹而至,一共兩百三十餘人,都在姚夔預先備好的奏章上,具了職銜姓名;然後由鴻臚寺的序班指揮,排齊了下跪。姚夔將聯名的奏章,捧在頭上,高聲喊道:「臣禮部尚書姚夔等具奏。」

其時司禮監懷恩,早就等在那裏了,接過奏章,面啟皇帝,復又到文華門外來傳旨:「奉上諭:諸臣暫退候旨。」

「不奉明詔不敢退!」姚夔答說,同時磕下頭去。

這時便有悉悉索索的哭聲,一傳十、十傳百,如喪考妣似的,都哭得很傷心。皇帝在文華殿只是嘆氣搓手,不知如何是好。

「萬歲爺,亦只好學一學他們的樣子了。」

皇帝被懷恩提醒了,坐著軟轎到了周太后所住的清寧宮外,居中跪下,放聲大哭。

周太后非常生氣。「我還沒有死!他哭甚麼?」她說,「我不受挾制。」

周太后說到做到,管自己進入寢殿,而且命宮女將彩繡黃繐的大帷幕放了下來。這一下隱隱傳來的哭聲,倒是隔斷了;但六月裏的天氣,悶熱非凡,六、七個宮女輪流打扇,復又多布冰塊,方能止汗。

但皇帝鍥而不捨,由宮門外跪到帷幕之外,連聲喚「娘」,周太后只是不理。時已近午,宮女請示:在何處傳膳?周太后答說:「傳甚麼膳?氣都氣飽了!」

這一下,事情真成了僵局。皇帝只好先急召言語比較能為周太后見聽的萬貴妃來勸解,然後找了懷恩跟夏時來商量,如何打開這個僵局?

「依奴才看,只有各讓一步。」懷恩說道,「不合葬交代不過去;合葬呢,不妨有點區分。」

「怎麼叫有點區分?」

「三壙一隧。」

一帝兩后合葬,須建三壙。居中一壙由左右隧道相通,如果只有一隧,便只能通一壙。懷恩的意思是,慈懿皇太后雖葬左壙,但將相通的隧道堵塞,而留待周太后的右壙,則仍可相通。

「這個辦法好。」皇帝欣然同意,「不過,得有一個人跟太后去說。」

「那自然是萬貴妃了。」

於是派人將萬貴妃從周太后寢殿中找了來。皇帝親自將「三壙一隧」的辦法告訴了她,要她婉轉陳述,請周太后接納。

「如果太后不願意呢?」

「那,那只好另外再想辦法。」

「與其到時候另外想辦法,不如先想。」萬貴妃逕自作了決定,「懷恩,你趕快派人把重慶公主去接了來。」

重慶公主與皇帝同母,只有她敢在周太后面前辯理。懷恩即時派人去接,到得宮中,已是未正時分了。

「娘,你是跟誰生氣?」

「還不是你弟弟。」

「我只當娘跟自己生氣呢!」重慶公主笑道,「不是跟自己生氣,為甚麼不傳膳?」

周太后不作聲,重慶公主便吩咐傳膳,一面伺候周太后進食,一面將「三壙一隧」的辦法,用試探的語氣,說了出來。

「如果是這樣,要把左壙留給我。」

這是正副易位,比擇地另葬,更為悖禮。「娘!」重慶公主說,「您這不是跟弟弟生氣,是在跟弟弟為難。何苦?」

周太后又不作聲了,顯然的,意思有些活動了。重慶公主知道事情有把握了,但不宜操之過急,只悄悄地讓萬貴妃傳達信息,請皇帝不必著急。

看看日影偏西,是時候了。「娘。」重慶公主說道,「你就可憐可憐弟弟吧!文華門外跪了幾個時辰的人,已經有兩個中了暑。弟弟急得不知道怎麼辦。娘,你就鬆一句口吧!」

周太后嘆口氣:「好吧!隨便你們。」

「奉皇太后懿旨,」重慶公主走到殿前,高聲宣布,「慈懿皇太后葬禮,由皇帝照廷議辦理。」

懿旨輾轉傳到文華門外,歡聲雷動,姚夔領頭,山呼萬歲而退。但確已有人中暑,而且不治而死了。

※※※

「梁公公來了。」

「請,請!」萬安一疊連聲吩咐聽差,「快請。」

「梁公公」是指太監梁芳,萬貴妃宮中最得寵的總管。延入書齋,盛筵款待,所談的都是宮闈秘辛。

「萬貴妃最近脾氣很大。皇上畏之如虎,得替皇上想個法子。」

「這,」萬安不解所謂,「梁公公你說,要替皇上想甚麼法子?」

「當然是要讓皇上見了萬貴妃不再害怕。」

「那得讓萬貴妃把脾氣變好。」萬安問說,「萬貴妃的脾氣何以如此之大?」

「你問到節骨眼上來了。萬貴妃是狼虎之年,脾氣為甚麼這麼大,你細想一想就明白了。」

萬安想了一會,恍然大悟。「喔,」他說,「想來是皇上力不從心之故?」

「豈只力不從心,簡直就快使不上勁了。」

「怎麼成了這樣子了呢!」

萬安表面是驚詫的神色,其實暗暗欣喜,因為梁芳找對門路了。

「有人說,那玩意自己不能怕,越怕越糟,越糟越怕,雌老虎就是這麼養成功的。」

「說得是,只要有一回自己覺得不必怕,情形馬上就會不同。」萬安又問,「皇上在別的宮裏怎麼樣?」

「反正不會比對萬貴妃更糟。萬先生,你這些秘方很多,倒替皇上想個法子看。」

「是!皇上的事,不敢不盡忠竭力。」萬安緊急著問,「那些番僧威靈烜赫,莫非就毫不得力?」

「唉!別提那些番僧了,說得天花亂墜,不管用。」

「怎麼呢?」

「他們教皇上練氣,練甚麼『大喜樂禪定』,又是甚麼『雙修法』、『演揲兒』。皇上哪裏有耐心?」

「沒有耐心,可就難怪了。」萬安說道,「梁公公,請你明天再來,我一定會有個好方子給你。」

這一夜,萬安將他的一個門生,監察御史倪進賢找了來商量。萬安年老而病痿,倪進賢送了他一瓶藥酒,洗而復起。因此,倪進賢得了個很不雅的外號,叫做「洗鳥御史」。當下師弟二人細心斟酌,在原來的配方之外,另外又加了兩味強壯藥。萬安用正楷寫好方子,後面又加一行小字:「臣萬安進。」

第二天,梁芳將方子帶進宮去,交御藥房照方調製。凡是進藥,照定制必須交司禮監「記檔」,這個方子不便示人,梁芳沒有交下去。但御藥房的傳統,事必謹慎,因為仁宗在位九月而終,謠言甚多。有人說是雷打而死;有人說有個宮女在參湯中下了毒,本想謀害張皇后,而誤中仁宗;其實是服了金石藥之故。宣宗即位以後,翰林院侍讀羅汝敬上書大學士楊士奇說:「先帝嗣統,未及期年,奄棄群臣,揆厥所由,皆憸壬小人獻金石之方以致疾也。」楊士奇面奏宣宗,御藥房死了好幾個人。因此凡是御藥房的提督太監,為了自保,總是先報司禮監記檔備查,以期免禍。

司禮監懷恩知道了這件事,便向梁芳將方子要了來,一看「臣萬安進」的字樣,冷笑一聲:「這也算『燮理陰陽』?」接著嘆口氣:「他居然也是四川眉州人!坡公有這種同鄉後輩,真是氣數。」坡公指蘇東坡。

「『十步之內,必有芳草』,一樣的,十步之內,必有莠草。」梁芳笑道,「他也是一片愛君之心,說不定將來跟坡公一樣,謚『文忠』呢!」

「那麼,藥到底管用不管用?」

「據說,要半個月之後,才能見效。」

「果然見效,倒也罷了。」懷恩語重心長地說,「但願早生皇子!不過萬貴妃只怕再也不會有喜了。」

※※※

藥倒是有了效驗,萬貴妃的脾氣似乎也好了些。但另有一件事,使得她更為不快:柏賢妃有了夢熊之兆。

「氣死人!」萬貴妃向梁芳抱怨,「早知道還不如不要這服藥。」

「也許將來只生個公主。」梁芳說道,「事情還早,慢慢兒想辦法。」

這句話包藏著禍心,萬貴妃當然能夠默喻,沉吟了一會說:「你留意著!事情要越早想辦法,越容易辦。」

於是梁芳便暗暗留意找機會,想使得柏賢妃流產。但柏賢妃防備很嚴,派親信太監到外面去買安胎藥;御藥房送來的「千金保育丸」丟在一旁不敢服。腰酸腿疼,也不敢隨便叫宮女按摩,因為這也可以用手法暗傷胎兒的。

萬貴妃的意願無法達成,心境大壞。不意又有一件拂逆之事,尚服局管庫的女史紀小娟也有喜了。據說皇帝有一天閒行後宮,經過內庫房,發覺一個年可十六七歲的宮女,是個「黑裏俏」,尤其是一雙靈活的大眼睛,黑多白少,宛如一泓秋水,澄澈非凡,不由得停了下來,指著那女郎問道:「你叫甚麼名字。」

「婢子叫紀小娟。」

「四季的季?」

「是聖壽萬紀的紀。」

聽她吐屬雅馴,皇帝大為驚異。「你唸過書?」他問,「跟你父兄唸的?」

「婢子之父,是廣東西賀縣土官,略識之無,沒有唸過甚麼書。」

「那麼你是跟誰唸的呢?」

「是尚服魏紫娟教的。」

「喔,」皇帝又問,「你在這裏幹甚麼職司?」

「婢子受命掌理內庫房賬目。」

「現在庫房存金銀多少?」

「存金十五窖,每窖一萬二千兩,共十八萬兩;銀子約一千四百八十萬兩,細數待婢子取賬目來回奏。」

「好,我來看看賬。」皇帝聳一聳肩,「這裏好冷。」

其時魏紫娟已經趕到,跪在一旁,正待見駕,便即接口回奏:「內庫重地,不敢生火,以防祝融之災。裏間比較暖和,請萬歲爺移駕到裏間看賬。」

皇帝點點頭:「你帶路。」接著又吩咐,「快生一個火盆來。」

裏間是庋藏賬簿之處,靠墻一排大櫃子;靠窗一張書桌,雜置著筆硯、算盤、賬簿,另外有一張小床,衾枕收拾得很整齊;床前是一張半桌,上供一具宣德窯的大花瓶,瓶中一叢含苞待放的綠萼梅。

「這是你的臥房?」

「婢子每天登載賬目,夜深了,就睡在這裏。」

皇帝四面看了一下,在書桌後面坐了下來,立即有隨侍的太監送來茶湯,接著端來一個雲白銅的大火盆,中間一個鐵架,架中矗立著尺許長、酒杯粗細的七八條「紅羅炭」,已經燒得很旺了。

安頓既定,已升任乾清宮總管太監的張敏向魏紫娟使個眼色,悄悄退了出去,順手將房門掩上,留皇帝在屋子裏看賬。

炭火更為熾烈了,梅花為暖氣薰蒸,開蕊吐香,真個「屋小於舟,春深似海」。皇帝「看賬」足足看了一個時辰,方始啟駕。

這是成化五年臘八節前的話,到了第二年花朝以後,便傳出來紀小娟有孕的喜訊。萬貴妃這一氣非同小可,柏賢妃的位號,僅次於己,無可奈何。小小一個宮女莫非還治不倒?

於是萬貴妃派人將魏紫娟找了來,查問當時經過,魏紫娟不敢隱瞞,說問過紀小娟,確曾為皇帝臨幸,但因皇帝未曾吩咐「記檔」,所以她未便張揚,更不敢為紀小娟請求封號。

「封號?」萬貴妃冷笑一聲,「甚麼封號?」

魏紫娟不敢作聲,只是磕了一個頭,表示她說錯了話。

「聽說有孕了,是不是?」

「紫娟沒有聽說,不知道有這回事。」

「你問過她沒有?」

「沒有。」魏紫娟索性賴到底了。

「她月經是不是照常,你總知道吧?」

「不知道。」

由於回答的語氣,乾淨俐落,不像是在撒謊,所以萬貴妃對她並無懷疑,也並無責怪的意思,只說:「你先下去,回頭我派人去看。」

由於王皇后秉性恬退,對自己之為皇帝冷落,置之淡如,所以看起來倒像是萬貴妃在當皇后,凡事獨斷獨行,她要派人來察看,就等於中宮的令旨。所以魏紫娟一回去,就把小娟找了來,告訴她這件事,婉言安慰。

原來魏紫娟心裏雪亮,萬貴妃之所謂「派人去看」,就是來為小娟墮胎。不管是下藥,還是用甚麼奇奇怪怪的手法,反正她腹中的「龍種」是一定保不住了,勸她不必傷心,遲早總還有得承雨露的機會。

小娟眼淚汪汪地聽著,只是點頭;魏紫娟少不得也陪著淌眼淚。就這時阿華來了,見此光景,不免詫異。「幹嘛?」她問,「兩個人都傷心得這樣子!」

「唉!」魏紫娟嘆口氣,「小娟的事,萬貴妃知道了,回頭要派人來。這一來,小娟的肚子還保得住嗎?」

阿華的臉色也轉為凝重了,沉吟了一會,抬抬手將魏紫娟邀到一邊,低聲說道:「你可別幹糊塗事!」

「怎麼說我幹糊塗事?我不懂你的話。」

「你不趁早替小娟想辦法,就是糊塗。」

「我有甚麼辦法?」魏紫娟很不服氣,「你有辦法,你來想。」

「好!只要你照我的話做,此刻你就去找懷公公,或者張總管,把這件事告訴他,看他怎麼說?」

這提醒了魏紫娟。「不錯,我得告訴他。不過,」她問,「他如果叫我別管呢?」

「我來管。」阿華說道,「萬貴妃派來的人,不是福三,就是金英。如果是金英就好辦了。」

「是啊!」魏紫娟突然泛起酸味,「你跟她在枕頭上一說,甚麼都行。」

「嗐,你這個人!」阿華一頓足,「這時候還吃甚麼醋。」接著,她的臉色變得更嚴重了,「萬歲爺還沒有兒子,柏賢妃將來生男生女,也還不知道。萬歲爺的種,當然多留一個好一個。這時候你不想法子保全,將來萬歲爺知道了,有個不痛恨你的嗎?那時──哼!」

這一聲「哼」,使得魏紫娟毛骨悚然。她可以想像得到,如果皇帝為此事遷怒到她頭上,會發生如何可怕的後果。

「咱們也別老往壞處去想,還有好的一面。」阿華又說,「倘或柏賢妃生了個小公主,小娟的孩子倒是『有把兒』的,那一下,不就成了太子?你倒想想,你保全了一位太子,那是多大的功勞!」

魏紫娟頓時又興奮了,急急忙忙去找懷恩商量。等她一走,金英接踵而至,一見阿華在,臉上便有不愉之色:「好幾天不照面,原來是在這裏。」

阿華好笑,又有了一個醋罐子,不過臉上卻是板得一絲笑容都沒有。「你來幹甚麼?」她故意定睛看了看金英,「你的氣色很不好,印堂發暗,主有凶險,可得好好兒留神。」

金英心裏發毛。「你別嚇人!」她問,「你說有甚麼凶險?」

「輕則打到『安樂堂』,重則有殺身之禍。」

金英又是一驚。「你是多早晚學會看相的?」她說,「你別跟我開玩笑,這不是開玩笑的事。」

「甚麼叫不是開玩笑的事?我問你,你到底來幹甚麼?」阿華又加了一句,「你沒有事是從不來的。」因為金英跟魏紫娟是「情敵」。

金英沉吟了一回,低聲說道:「我告訴你吧!你可千萬別說出去。」

「哼!你的來意,人家早就清楚了。你就不怕惹殺身之禍。也得想想陰功積德。」

這一說又說中了金英的心病,她強辯著:「冤有頭,債有主,傷陰德的不是我。」

「對!萬歲爺要找上你,你也這麼說好了。」

話說得這麼露骨,金英心想,唯一的辦法,就是轉身回昭德宮,面稟萬貴妃,人家已經知道她的任務了,說不定會密奏皇帝。除非萬貴妃能加庇護,她不敢做這件事。再想一想,萬貴妃敢作敢為,一定會擔保她無事,但進一步追究,至少阿華脫不了干係!這一轉念,金英氣餒了。

「那,我該怎麼辦?」

「甚麼也別幹,回去!」

「你倒說得容易。」金英問說,「我回去了,怎麼交代?」

「你不會撒個謊?就說她肚子裏是個痞塊,不是害喜。」

「謊拆穿了呢?我還要命不要?」

阿華點點頭,「得有個人替你作主。」她說,「咱們等紫娟回來了再說。」

「她上哪兒去了?」

「等一會你就知道。」

不用等,馬上就知道了。回來的不光是魏紫娟,還有懷恩。「金英,」他問,「你來幹甚麼?」

懷恩在宮中行事極正,太監、宮女無不畏憚,金英便即賠笑說道:「有點小事來辦。」

「小事?那是小事嗎?走,到屋子裏去談。」懷恩又指著阿華說,「這會兒不是串門子的時候,回去!」

「懷公公,」魏紫娟急忙說道,「剛才原是她要我來稟告懷公公的。她知道這回事,不妨讓她幫著出出主意。」

「也好。」

進了屋子,卻不見小娟,問起來才知道她回去了。於是魏紫娟將不相干的人都遣走了,又親自關上了房門,才向懷恩使個眼色,示意他可以問金英了。

但搶在前面開口的是金英。「懷公公,」她說,「我來幹甚麼,想必你老也知道了。我不想造孽,可是我也不能不要命,只要讓我回宮有交代,以後不出事,要我怎麼樣都行。」

「是這樣的,」阿華接口說道,「金英是怕回去編兩句轍兒搪塞過去了,可是有人到昭德宮去說了真話,她就吃不了兜著走了。」

「嗯,嗯,」懷恩問道,「你預備編兩句甚麼轍兒?」

「我說紀小娟是肚子裏長了痞塊,不是害喜。」

懷恩想了一會,點點頭說:「好!就這麼說。凡事有我,你別怕。」

「這,可是懷公公說的。」

「不錯,我說的。你怕我說話不算話?」

「不是,不是!」金英急忙分辯,「我是提醒懷公公,別把這件事看輕了。」

「我知道。」懷恩對魏紫娟說,「你告訴你局子裏的人,就說我說的,紀小娟是長了痞塊。誰要造謠言說她害喜,看我不剝了她的皮。」

「懷公公這麼說,我就放心了。」金英高高興興地說,「我回去了。」

金英回去不久,萬貴妃便派人通知魏紫娟,說紀小娟有病,打發到安樂堂去閒住。接著,懷恩也來了,跟魏紫娟商量好了接替管庫的人選,然後將紀小娟找來,有一番話交代。

懷恩要交代的是:第一,行蹤必須縝密,尤其是腹部日漸隆起以後,更要避人耳目;第二,千萬要小心保住「龍種」,別動了胎氣。他還帶了一大包安胎藥來,附著一張紙,甚麼時候、甚麼情況該吃哪種藥,記得明明白白。

「懷公公,」魏紫娟說,「小娟一個人在那裏,人地生疏,得有個妥當的人照料才好。」

「我已經想到了,我把她送到吳娘娘那裏,包管妥當。」

「吳娘娘」便是廢后吳氏,宮中仍照舊時稱呼。當然,在萬貴妃面前,是從來不提她的,萬貴妃亦久已淡忘。

其實,廢后謫居西苑,地近安樂堂,日子過得並不寂寞。因為她本性明慧,巧於言語,自經大創,一改過去的驕矜,謙和親熱,頗得人緣。安樂堂中失意的宮眷,有事都要來向她求教,無事亦常來陪她閒談,一點都不覺得無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