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正統年間以來,朝廷有兩大患,外則也先,內則猺獞──亦稱傜僮。在廣西接近廣東的潯江兩岸,萬山盤矗,綿亙數百里,一片密林,為漢人所不到。最險惡之地,名為大藤峽,不知多少年糾結盤繞而成的大藤,粗如牛腰,聯結兩山,成為傜人的通道。這裏的地勢也最高,一登其巔,數百里皆歷歷在目。官軍多次進剿,無不損兵折將,主要的就是因為有大藤峽這個指揮戰守、無不如意的兵略要地。

傜、僮是兩族,僮族人少,但善製見血封喉的毒箭;傜人族大,共藍、胡、侯、盤四姓,作亂的首腦叫侯大狗。景泰年間,嘯聚了一萬多人,攻城略地,潯州、柳州兩府各縣,皆遭蹂躪,而且蔓延到廣東高州、廉州、雷州各地。其時朝廷方全力對付北方的外患,無法兼平西南的內亂,迫不得已用招撫來羈縻。到了天順朝,侯大狗益發肆無忌憚。朝廷懸賞,能捕獲侯大狗者,賞銀千兩,並記奇功,而竟無人膺賞。兩廣的守土之臣,皆在革職留任、以觀後效的待罪情況之中。

及至英宗駕崩,侯大狗復又蠢動,地方大吏,馳章告急。這時的兵部尚書,就是當年拿牙笏痛擊馬順的王竑,他上了一道奏章說:大藤峽之賊作亂已久,壞在當初的守臣,皆以招撫為功,好比無知孺子,越是姑息,越是啼哭不止,「非撻之流血,啼不止」。浙江參政韓雍,文武雙全,才氣無雙,賦以討賊之任,可紓南顧之憂。皇帝問李賢的意思,李賢當然支持,因為王竑掌兵部,即出於李賢所薦。

但亦有人認為韓雍新近獲罪貶官,不宜大用。王竑力排眾議,但顧慮到韓雍職位較低,威望不足,因而建議,拜中軍都督府都督同知趙輔為征夷將軍,而升韓雍為左僉都御史,參贊軍務。

這趙輔字良佐,鳳陽人,雖為武將世家,卻是個翩翩濁世的漂亮人物,言詞爽朗,喜歡結交文士,筆底下亦很來得。他既有自知之明,亦很能服善,深知王竑賞識不虛,所以受命以後,立即遣專人送信給韓雍,軍務請他主持。

由於趙輔是中軍都督府的都督同知,所以調派的部隊,亦都屬於中府所轄的各衛,而中府各衛都是太祖的江淮舊部。因此,韓雍在南京大集諸將,商議進討方略。

有個右都督和勇,原名脫脫孛羅。他的祖父即是瓦剌國受過封的和寧王阿魯台,宣德年間為也先之父脫歡所殺,兒子阿卜只俺逃入中國,宣宗授職左都督,賜第京師。阿卜只俺病故,脫脫孛羅襲職,天順元年並賜名和勇。

四年前,和勇奉命統帶隨同來降的部卒一千人,赴兩廣助剿土匪,以師久無功,調回京師。這一次由趙輔派到南京來參與軍務。他在座中出示一道詔書,認為應可作為進取的方略。

這道詔書是根據翰林院編修丘濬的建議而發,丘濬上書李賢,說兩廣之賊,在廣東者宜驅,在廣西者宜困;困之之道在以重兵扼守大藤峽各出入要道,糟蹋他們的農作物,使其絕糧,不求速效,期以一年或兩年消滅賊匪。李賢很欣賞這個策略,轉奏於朝,奉詔錄示諸將。

「既有詔書,自當奉行。」參將孫震說道,「不妨請和將軍帶領他的番騎,到廣東驅賊;大軍到廣西,分兵撲滅。」

「此議甚是。」都指揮白全進一步建議,「和將軍經大庾嶺入廣東;大軍取道湖廣入廣西。賊在廣東者驅逐;賊在廣西者圍困,不怕不能收功。」

「不然。」韓雍答說,「賊勢蔓延數千里,驅不勝驅。四處逐北,勢必疲於奔命,上駟亦成駑馬。如今只有全師直搗大藤峽,攻其腹心。在外流竄之賊,不能復歸老巢,失去根據,好比釜底游魂,官軍以逸待勞,等他們來自投羅網,豈不比分兵四出去驅逐來得省事?諸公以為如何?」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老將歐信說道,「不過,既奉有『粵驅桂困』的詔書,似乎不能不顧。」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況只是提示注意。今天我們既然討論過了,亦就是注意到了,朝廷決無責難。我所擔心的是師出無功,徒糜巨餉,倘或能得諸公協力,一舉成功,庶幾無負天子。除此以外,朝廷如有譴責,我一身以當,決不致累及諸公。」

有此擔當,無可多言,即席定議,請韓雍點將發兵,揀選前軍都督府各衛精銳共三萬人,由韓雍親自率領,浩浩蕩蕩,取道湖廣,兼程行軍,自零陵到達廣西全州,其時已是金風送爽的七月中了。

當然,侯大狗已經知道大軍進剿這回事了。韓雍何許人,他不知道,和勇的番騎,他亦沒有看在眼裏;老將歐信曾以都督同知掛征蠻將軍鎮廣西,以前既奈何他們不得,此番自亦無足為懼。總之,乘勞師遠來,立足未穩之際,給官軍來個下馬威,是個不錯的辦法。

於是侯大狗調集府江──自桂林東南流至梧州的一條大江,名為府江,夾岸嶺高林密,內有大大小小的洞穴,總稱為「陽峝」,向來是傜、僮盤踞隱藏之處。侯大狗即由此處發動攻擊。

官軍先敗後勝,關鍵是韓雍將不戰而潰的四個指揮,立斬軍門,以首級傳示各營,自將官至小兵,無不相顧失色,遇到傜人,不敢再存敗逃僥倖之心,自然就打了勝仗。

其時趙輔亦已由京師到達全州,帶來一道制敕,特任韓雍為僉都御史總督兩廣軍務,制敕中說:「將士有功者得自署,三司而下不用命者,以軍法論,朕不為遙制也。」這是賦以任命武將及節制地方大吏的權力,韓雍倒有些誠惶誠恐了。

「永熙!」趙輔喚著他的別號說,「你打仗,我看家。」

「不敢,」韓雍答說,「進退大計,當然還是請都督主持全局。」

「不必客氣,我居個名,將來坐享其成。」

趙輔是真個推誠相共,第二天大會諸將,即席宣布由韓雍執掌軍令,言詞中暗示自居為副。這一下,韓雍言出法隨,指揮就更為有力了。

九月間大軍抵達桂林,地方三司以屬下之禮參見,韓雍問道:「傜山之東,府江之西的修仁、荔浦兩縣,與大藤峽成犄角之勢。據說這兩縣山峝中的傜人,本性因地而異,可有這話?」

「是!」布政使田用中答,「有善有惡,亦有善惡雜處者。」

「請指出來!」

韓雍叫人取來一張極大的地圖,懸掛起來,讓田用中指出何地為善,何地為惡,何地善惡雜處,韓雍一一做下記號,然後召集部將會議。

「修仁、荔浦兩地,為大藤峽的羽翼。欲除侯大狗,非先翦除他的羽翼不可。」他指著地圖說,「請各位看清楚,這兩縣山區各地的傜人,東面善良、西面凶悍,兩者之間,善惡雜處。如今進兵,要由中間這五個峝下手,此五峝控制住了,善者歸心,惡者可滅。」

指授了方略,接著調兵遣將,原來的防營,加上當地的士兵,共計十六萬人,分五道進兵,最先一路攻占了中間五峝。東面的良傜傳檄而定,接著大舉入山,所向披靡,一直追到力山,生擒一千二百餘人,斬首七千三百餘級。韓雍親自指揮的這一役,戰果輝煌,民心士氣,並皆大振。

在傜山之東,長達五百餘里的府江,為官軍所確保,足為廣東的屏障。江上帆檣不絕,本來因為傜僮出沒不常,商旅裹足而蕭條的市面,很快地轉為興旺,地方父老約齊了來見韓雍,表達擁戴之忱。

韓雍謙謝不遑,同時也不忘推尊趙輔:「這都是趙都督統馭有方。」

「不,不!」趙輔說道,「第一是韓總督指揮若定,第二是地方父老協力。如今兵臨潯州,已在大藤峽之南,應如何進剿,還請各位指點。」

「大藤天險,重巖密箐,春夏秋三時瘴癘很重。我們雖生長在本地,但大藤峽中,到底是怎麼個情形,亦說不出一個要領。」為首的老者,鬚眉皆白,很懇切地說道,「聽說侯大狗自從得到大兵臨境的消息,將沿山的碉堡柵欄,重新整理,防備很嚴。不如屯兵包圍,且戰且守,一兩年以後,他們不戰而自斃。」

其他父老,亦多主包圍,換句話說,就是一個「困」字。趙輔頗為所動,而韓雍始終不發一言,等父老辭去,才向趙輔提出他的主張。

「大藤峽周圍六百餘里,如何包圍得住?兵分則力弱,師老則餉乏,賊何時得平?如今新得府江,弟兄們勇氣百倍,一鼓作氣,攻入腹心。都督以為如何?」

趙輔動搖的信念,復又堅定。「永熙,」他說,「我聽你的。」

「我請都督留守,看守老營,都督要多少人?」

「五千人夠了。」

「我給都督留一萬人,其餘的都隨我入峽。」

「好!」

「不過都督,你如果得到前方有甚麼消息,不必詫異。」

話中有話,趙輔少不得追問:「會有甚麼令人詫異的消息?」

「此刻還很難說,但願我看錯了。」

他既不肯說,趙輔亦不便再問。當下商定,趙輔帶領和勇所部駐紮潯州府以北一百里的高振嶺,此處地勢最高,視界廣闊,宜於督戰。

部署好了老營,韓雍領兵長驅入峽,旌旗相望,軍容如火如荼。峽口兩座高峰,仰望天際,一條如浮橋般的大藤,連結兩峰,人小如蟻,蠕蠕而動。再朝裏望,雲烟蒙翳,不知路途何在。韓雍正駐馬凝視之際,有斥侯來報,峽口有土著二十餘人求見。

於是韓雍策馬來到入峽的大路,只見道旁跪著二三十人,不是鬚眉皤然的里老,就是衣冠整齊的儒生,心裏在想:是了,蠻荒烟瘴之地,何來如許讀書人?當下將從江西帶來的一名家將韓慕信喚到馬前,附耳數語,作了一番部署,方始下馬,站定了問:「各位想來有所陳說?」

「是的。」為頭的一個中年漢子答說,「聽說大軍到此,為民除害,我們都高興得不得了。峽中路很曲折,我們應當來做嚮導,借此立一點軍功,好叨朝廷的恩賞。」

「哼!」韓雍雙目一張,精光四射,「你們敢來騙我!一個都跑不了。抓!」

「抓」字出口,韓慕信便有行動,將手中持著的旗桿臨風一揚,展開一面紅底鑲白邊,上繡一個黑色「韓」字的金旗。預先部署好的一隊士兵,分兩翼包抄,將那些里老、儒生,全部就逮。

「搜!」

這回是韓慕信發令,首先搜那為頭的漢子,腰中別著一把尖刀;再搜儒生,一共搜出七柄白刃,有個士兵不小心,割破了手指,在行伍中這不算受傷,哪知竟渾身發抖,抖了一陣倒在地上,臉色發青發黑,不言可知,白刃經過藥淬,上有劇毒。

見此光景,韓雍的主意改變了。原來他在行軍途中,經常找老兵來談兩廣的情形,得知過去守土之官,因為以招撫為功,不時受騙,深知傜僮多詐。及至在潯州接見來慰勞的父老時,韓雍冷眼旁觀,有兩三個眼神閃爍,語言中多試探之意,便有戒心;如今到峽口一看,蠻荒之地竟有儒生,而且不少,大出常情,必有奸謀,打算逮捕以後,詳細審問,然後曉以大義,看情形或放或拘。但一經搜出帶毒的利刃,可知險惡;而白頭土著,竟亦甘為侯大狗所利用,則整個大藤峽無處非敵,亦可推想而知。既然如此,非採取非常手段,不足以言震懾,

當然,他也考慮到,其中難免有本性善良,被裹脅而來的,但用兵要講「攻心」,就顧不得那許多了,他只挑了四個喜歡多嘴的人留下來,其餘的悉皆肢解,割成肉條,腸子亦切成數段,派韓慕信帶人將這些「人膾」分掛在樹林之中。最後,提出那四個人來,割掉耳朵跟鼻子,為他們敷上金創藥,放他們回去。

這一著「先聲奪人」,傜僮喪膽。那四個倖逃一命而愛多嘴的人,到處傳播,這回來的一個姓韓的,可不好惹,千萬當心。侯大狗部下的士氣,瓦解了一半。

於是韓雍點將發令,命總兵歐信,參將孫騏、高瑞等領兵六萬,自象州、武宜分五路攻大藤峽北面;以都指揮白金、楊嶼、張剛、王屺等領兵九萬,自桂平、平南,分八路攻大藤峽南面;另派參將孫震、指揮陳文章帶領所部,自水路進發,相機支援。此外各處要隘,皆派精兵把守,以防流竄。

侯大狗見今番官兵的部署,不比往時,心生畏懼,但亦不甘投降,將婦女及多年來擄掠得來的金銀財寶,移到一個絕險的橫石塘,然後在大峽南面,伐大竹作柵門,沿崖密布,預備了大量的滾木、標槍、巨石,自然還有弓箭,箭鏃是用毒藥淬過的,決意跟官兵大幹一場。

十二月初一,韓雍下令,諸道並進。官兵是往上仰攻,形勢不利,但士氣極旺,呼嘯之聲,山鳴谷應,動人心魄;儘管飛矢如雨,滾木標槍一波一波往下落,而手持藤牌、各自為戰的官兵,預先經過多次提示,各找隱蔽之處,消耗對方的武器,勿輕還擊。看看飛矢、標槍,逐漸稀少,只聽一聲號炮,隱身岩石大樹之間的弓箭手,一齊出現。強弓硬弩,往上勁射,守柵的傜僮為之氣奪,遠遠望去,已有逃散的模樣了。

「發神銃!」韓雍一聲令下,用火藥擊發的雙頭銅銃,威力非凡,竹柵一個個被擊毀,士兵奮勇搶登,殺聲震天,這一場硬仗打得傜僮膽戰心驚。

捷報到京,已是成化二年正月。恰逢阿菊生子,正是雙喜臨門,皇帝非常高興,召見李賢,交代兩件事:第一,封阿菊為皇貴妃;第二,趙輔、韓雍應該論功行賞。

「本朝的制度,只稱貴妃,加一皇字,亦未始不可。不過趙輔、韓雍論功行賞,為時尚早,應待大功告成再議。」

「也好。」皇帝又說,「等大功告成的捷報到了,我要冊立太子,你通知禮部預備。」

「是。」

不久,第二次捷報到京,生擒侯大狗等七百八十餘人,斬首三千二百餘級。趙輔附奏,韓雍已將大藤峽的大藤砍斷,易名為斷藤峽。

這一回可不是雙喜臨門,皇帝亦喜亦憂。喜的是即位兩年,建此武功,足可告慰於先帝;憂的是萬貴妃所生之子,不是瀉肚,就是高燒,經常鬧病。因此,只命內閣論功行賞,不談冊立太子的事了。

內閣召集吏部、兵部兩尚書議定,趙輔封武靖伯;韓雍升為左副都御史,仍舊提督兩廣軍務。其餘將士的功勞,等趙輔、韓雍班師後另議。

※※※

萬貴妃之子,終於因為驚風而夭折;但皇帝另有值得安慰的事,柏賢妃有喜了。

這就越發使得萬貴妃傷心欲絕。皇帝總是這樣勸慰:「你能生第一個,就能生第二個。」這話說得多了,萬貴妃不免動心,又想到萬安了。

萬安已經很得意了。當萬貴妃有喜時,為了酬謝他的種子方,派程敏送了他十粒南海大珍珠;萬安謙謝不受,寫了個請安帖子,自稱為「族姪」。萬貴妃出身寒微,有個進士出身的內姪,自然欣喜萬分,告訴皇帝說:「我有個姪子叫萬安,請你提拔他。」

於是皇帝查明了萬安的職銜,特旨超擢禮部侍郎,兼翰林學士入內閣參機務。及至萬貴妃冊封,她的三個弟弟,萬喜、萬通、萬達,都當了錦衣衛指揮。萬安稱之為叔,與「二叔」萬通尤其投緣。不道兩人另外還有一重關係──萬通的妻子姓王,做了官太太將她的母親接來享福,母女倆回憶從前的苦日子,悲喜交集,感慨不盡。

「妹妹不知道在哪裏?當時是賣到哪一家的?」

「我記得姓萬,說是甚麼萬編修。」

「哪裏人?」

「四川口音。」

「四川口音?」王氏心裏在想,莫非是萬安?

她把這話告訴了丈夫,萬通便率直問萬安:「你的姨太太姓甚麼?」

「姓王。」

「哪裏人?」

「山東博興人。」

「這麼說,我們是親戚。」

等萬通一說明白,萬安立即有了計較。他的妻子去世已經兩年,中饋猶虛,正好將他的妾扶正,然後正式會親,萬通跟他由「叔姪」成了聯襟。兩人的稱呼很特別,萬安叫萬通仍為「二叔」,而萬通跟著他妻子叫萬安為「妹夫」。

這一來兩家內眷亦常有往來了。萬氏三兄弟的妻子都有出入宮禁的「牙牌」,在萬貴妃想到萬安時,便著人喚萬通的妻子進宮,有話交代。

「你跟你妹夫去說,再替我弄一張種子方來。」

王氏不便直接跟萬安談,告訴她妹妹轉達。萬安不敢怠慢,又窮研醫書,參以秘笈,擬了兩張方子,由萬通之妻帶入宮內。但這回的方子,不大靈了,轉眼三、四個月過去,毫無受孕的跡象。

皇帝知道了這件事,也覺得很掃興。而掃興的事還不止這一件,廣西巡按御史端宏上了一道奏章,說大藤峽的匪徒,復又進出潯州等地,流毒四播,而趙輔以前妄言,賊已除盡,冒功而得封爵,不治趙輔、韓雍的罪,無以整肅紀綱。

皇帝不願治趙輔、韓雍的罪,但侯大狗的餘孽復起,不能不重視,因而召見兵部尚書王竑垂詢其事。王竑回奏:「藤峽之賊,盤踞已久,一時不能完全肅清,皆由於韓雍因為軍餉支出浩繁,為了節省軍費,裁遣的士兵太多,如今只有再發兵撥餉,責成韓雍,務必克竟全功。」

皇帝准奏,而王竑為了支持韓雍,發兵撥餉,都從寬估計;同時私下又寫信給韓雍,勉勵他這一回一定要辦得徹底,要人要錢,都好商量。

韓雍其時駐節桂林,奉到朝廷的聖旨,看了王竑的私函,下定決心,非永絕後患不可。於是進駐潯州,親自指揮。總督的權威,非同小可,地方大吏進見,有所陳述,像見皇帝一樣,都是跪著講話;左右侍候供奔走的,亦都是有品級的官員。

其時繼侯大狗而起的「殘賊」,一共有五個,最奸狡的一個叫侯鄭昂,神出鬼沒,韓雍竟想不出除他的計策。

這天在吃飯時,想到這件心事,竟為之停箸不食。在旁邊伺候的一個廣東新會縣丞陶魯,冷眼旁觀,似有好笑的神色,使得韓雍心裏不大舒服,信口問一句:「你知道我在想甚麼?」

「莫非侯鄭昂?」

「不錯。」韓雍又問,「你知道他在哪裏?」

「不管他在那裏,要抓他不是甚麼難事。」

韓雍大怒。「你們說得容易!」他說,「你只會吃飯!你在新會辦不了甚麼事,你的長官才把你派到我這裏來當差。你再說大話,看我不打你的軍棍!」

陶魯神色自若:「總督說我只會吃飯,在新會辦不了甚麼事,是總督不知我陶魯。」他說,「蔣琬、龐統在縣裏也是辦不了甚麼事,後來成為蜀中名臣。總督如果能用陶魯,陶魯就能把侯鄭昂生擒了來。」

蔣琬、龐統當縣令時,都很糟糕。但只有諸葛亮、魯肅等人,知道他們不是百里之才,後來果然成為蜀中名臣。韓雍聽陶魯口氣不凡,倒要試一試他。

「你去生擒侯鄭昂,要多少人?」

「三百。」

「三百?」韓雍詫異,「三百人夠了嗎?」

「我還以為太多呢!」陶魯答說,「兵貴精,不貴多,這三百人當然要千挑萬選。」

「隨你!」

韓雍手下有兵不下十萬之多,特為傳令各營,任陶魯隨意挑選。

陶魯持著總督韓雍的令箭,到得各營,會同營官,集合所有士兵,用白紙糊牌大書:「能舉二百斤、射二百步者來!」懸在演武臺前。

報名的倒是不少,但能舉者不能射;能射者不能舉,合於兩個條件的,一千人中不過一、二人而已。

參將孫震的部下,素以精悍見稱,他的三萬人中,入選的不到一百人。孫震為此大表不滿,面見韓雍,說陶魯的行徑,有傷他營中的士氣,言下流露出蔑視陶魯一無是處之意。

「陶魯是陶成之子。」韓雍說道,「陶成的謀略,是我當年在江西當巡按御史的時候,親見親聞的。陶魯頗有父風,我信得過他。」

這陶成是廣西鬱林州人,永樂年間的舉人,由典史起家,經長官不斷保薦,正統四年由大理事評事超擢浙江提刑按察使司僉事。按察使名為掌一省刑名,其實職掌甚多,可以說凡是文武官員失職,不能保障地方、護衛百姓的事,都可以管。所以按察使司僉事並無一定的額數,隨事增減,分巡各道,一道管兩至三個府,又因任務而區別為提督學務、清軍、驛傳、水利等等。陶成一到浙江,被派到浙東台州、處州一帶去當清軍道。

清軍道或稱兵備道,無事整肅軍紀,便是清軍;有事備戰,指揮軍務,職任甚重,所以這是個考驗人才的職位。陶成到任不過一個多月,便遭遇了嚴重的考驗:倭人入侵。

原來自唐宋以來,日本跟中國的關係,一向不錯。及至蒙古鐵木真崛起,被尊為成吉思汗,父子祖孫三代經營,滅西夏、滅金以後,元世祖至元十六年滅宋而統一中原。在此以前,高麗已臣服於元;至元十一年,忽必烈遣將與高麗合兵兩萬餘人,分乘戰船九百艘東征,前鋒已在九州的分津海岸登陸,佔領了博多、箱崎等地,但以大隊戰船在海面遇風受阻,不得已班師西返。

蒙古自成吉思汗起,縱橫九萬里,三次西征,威名遠播,及於羅剎、西洋。忽必烈對至元十一年東征之役無功,耿耿於懷,因而滅宋以後,緊接著派大將范文虎,率兵十餘萬,分乘戰船兩千餘艘,再度東征。日本朝野得報大驚,齋戒沐浴,祈求天照大神庇佑。元兵先頭部隊已抵達九州,在肥前、築前登陸,不意海面突起大颱風,元兵主力皆葬身魚腹。日本稱這一陣颱風為「神風」,稱元朝為「元寇」,就此斷絕往來。忽必烈亦於至元二十三年明詔罷征日本。

當元朝兩次入侵後,鐮倉幕府由北條家「執權」,雖能化險為夷,但日本亦大傷元氣,因為要防備元軍第三次重來,沿海加強戒備,軍費支出浩繁;又兩次「恩賞」守禦將士,需費甚鉅,財政日漸困難,竟導致鐮倉幕府的沒落。足利家的室町幕府,繼之而起。

到明太祖起兵時,日本正分裂為南北朝,洪武三年遣使諭日本朝貢,在九州遇見南朝的懷良親王,話不投機,不歡而散。但幕府則很想與明朝修好,因為早在鐮倉幕府末期,就發現對中國的貿易,有大利可圖,得以挹注困窘的財政。所以在元朝第二次東征的四十年以後,北條家曾為了籌募建築建長寺的經費,派了一條貿易船到中國海口。足利家亦以同樣的理由,派過一條「天龍寺船」。但這都是私下貿易,就中國而言,是犯禁之事;倘能修好,以朝貢為名,大大方方做生意,豈不比偷偷摸摸好得多。

哪知正當幕府在籌畫時,遇到了一個意外的挫折。事起於洪武十三年胡惟庸謀反,此人是安徽定遠人,從政以後,以小吏起家,曲謹有才,寵遇日甚,洪武三年便入參機務,六年拜相。

胡惟庸既貴以後,本性漸露,蒙蔽太祖,專擅跋扈。開國名臣徐達、劉基都曾在太祖面前揭露他的奸險,而太祖不悟。恰好劉基有病,太祖竟遣胡惟庸帶醫生去為劉基診視,結果毒死了劉基。

這一來,胡惟庸的勢焰更高漲了。於是有一班小人,偽造靈異祥瑞,先是說他定遠老家井中長出來一支石筍,出水數尺;又說他家三代祖墳,入夜火光燭天,凡此都是大發之兆。

位居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再大發自然是做皇帝,胡惟庸由此蓄心謀反。

要謀反,當然要多方面布置聯絡,內則結納太師李善長、右丞相汪廣洋;外則廣收羽翼,而且還聯絡蒙古與日本──寧波的衛所,叫明州衛,指揮林賢,是胡惟庸的心腹,他偽造了一個罪名,將林賢流放到化外,其實就是日本。等林賢聯絡好了,復又上奏,說林賢被誣,事已大白,召還復職。其時林賢已與日本建立了通信的途徑;胡惟庸親筆作書給足利,借兵相助。

不道太祖這時已逐漸發覺胡惟庸種種不法之事,採取了極嚴的措施。胡惟庸的兒子在鬧市馳馬,不慎墜馬,恰好一輛大車轆轆而過,將他輾死在車輪之下。胡惟庸不由分說,殺了車伕。太祖震怒,要胡惟庸為車伕償命,胡惟庸請求厚贈車伕的家屬,作為補償,太祖不允,事情成了僵局。胡惟庸大懼,決定起事造反,派遣信使通知他的心腹,也派林賢通知了足利。

這是洪武十二年九月間的事,到得第二年正月,原曾參與密謀的御史中丞涂節,看風聲越來越緊,內心害怕,因而上書告密。太祖震怒,交廷臣公議,胡惟庸不用說,當然是死罪,但又有人說:涂節本來是胡惟庸的心腹,見事不成,方始反變,不可不誅。於是涂節及胡惟庸的另一心腹御史大夫陳寧,一併正法。

其時足利義滿,已派了一個法名如瑤的和尚,帶領士兵四百餘人詐稱入貢,由林賢陪同,到達寧波。貢品中有好些特大號的蠟燭,其實內藏火藥刀劍,以備助胡惟庸起事之用。及至到達,胡惟庸已經敗事,而進貢並無日皇的表文,只有足利義滿以「征夷大將軍」的身份,致明朝左丞相胡惟庸的一封書信。太祖以其不合禮節,拒不受貢,原船遣返,胡惟庸勾結外國的陰謀,竟未洩漏。

不意胡惟庸的案子,情節不斷擴大,至洪武十八年,竟牽連到開國元勛中文臣第一的李善長。此人之於太祖,就像趙普之於宋太祖。洪武三年大封功臣,封公者只有六個人,李善長第一,封韓國公,制敕中比之為蕭何;其次才是魏國公徐達。

李善長又是太祖的兒女親家,李善長的獨子李祺尚太祖長女臨安公主。臨安公主很賢惠,恪守子婦之道,李善長位極人臣,富貴雙全,可惜害在他的胞弟李存義手裏。

李存義的兒子李佑是胡惟庸的姪女婿,既是定遠同鄉,又是姻親,所以成為胡惟庸的心腹。洪武十八年有人密告李存義為胡惟庸一黨,太祖認為一黨不一定同謀,他不相信李家的人會造反,所以看在臨安公主及兒女親家李善長的分上,免了李存義的死,安置在江蘇崇明島。

不過太祖的疑心越來越重,所以案子還是牽連不斷,到得洪武二十三年五月,終於又掀起萬丈波瀾。事起於有個叫丁斌的人,是李善長的親戚,因罪應該充軍,李善長代為求情,太祖不許,而李善長求之不已,太祖疑心其中別有原因,命將丁斌交錦衣衛審問。一頓拷打,丁斌供出,他原在胡惟庸家管事,有時為李存義與胡惟庸傳話,頗有不足為外人道的謀議。於是將李存義自崇明島逮捕回京,他的兒子,胡惟庸的姪女婿李佑自然亦到案了。

這一審真相大白,最初是李存義受胡惟庸之託,去勸李善長謀反。李善長大吃一驚,疾言厲色地叱斥:「你在說甚麼?!你想滅九族?」

胡惟庸碰了釘子不死心,過了些日子,託李善長的一個總角之交楊文裕再去做說客,許以事成之後,割淮西之地封李善長為王。據楊文裕回報,李善長雖拿他罵了一頓,但看樣子他對封「淮西王」這一點頗為心動。

於是胡惟庸親自去拜訪李善長,試探之下,果如楊文裕所言。因此,過了些日子,胡惟庸便又指使李存義再去剴切相勸。

這一回李善長嘆了口氣說:「我今年七十七,去日無多。等我死了,隨便你們怎麼去搞吧!」

這已有縱容的意思,更糟的是還有包庇的實據。兩年以前,開平王常遇春的妻弟,涼國公藍玉,奉命出塞,在捕魚兒海地方,抓到了一個以前為胡惟庸充任勾結元朝後裔的密使封績。報告到京,李善長將這件事隱匿不奏。太祖命錦衣衛逮捕封績,果有其事。這時御史臺墻倒眾人推,交章嚴劾。李善長被捕審實,覆奏一上,太祖以李善長開國元勛,知道逆謀而不舉發,狐疑觀望,心懷兩端,大逆不道。全家包括妻、女、弟、姪,共七十餘口,連七十七歲的李善長,盡皆處決。唯一活命的是駙馬都尉李祺,連同臨安公主一起遷到淮西安置。

為這件案子,太祖寒心極了,也傷心極了,對胡惟庸、李善長,他覺得自己相待之厚,至矣盡矣,而居然想奪他二十五歲起兵血戰經營,打了十五年才打下來的天下,人心可怕,一至於此!因此也就起了一個甚麼人都不能相信的想法。窮追大索,決意除惡務盡,先後族誅的人數達三萬人之多,株連所及,除封侯的七家勛臣以外,連皇八子朱梓亦在其中。

朱梓於洪武三年封潭王,十八年就藩長沙,英敏好學,敬禮儒臣,實在是個賢王。只以王妃之父都督於顯、長兄寧夏指揮於琥,同為胡惟庸黨羽而被誅,潭王內心不安,太祖特為遣派使者去慰勸,但不應有召見之諭。潭王大懼,在長沙的王宮放起一把火,與王妃雙雙自焚而死。有人說:虎毒不食子,太祖即令秉性嚴厲,而潭王並無參與胡惟庸謀反的實據,太祖召見,絕無殺子之理,所以潭王之「畏罪自盡」,一定別有原因。

這原因是甚麼?傳說:潭王生母達定妃,原是陳友諒的「妃子」。

元末群雄並起,太祖的第一勁敵便是國號為「漢」、年號為「大義」、自立為「皇帝」的陳友諒。他在全盛時,盡有江西、湖廣之地。太祖設計,一敗之於江寧龍灣,再敗之於安慶慈湖,陳友諒棄江州,走武昌,造樓船數百艘,大舉東下。哪知鄱陽湖大戰,得風勢之助,太祖火攻大捷,陳友諒艨艟巨艦,盡付東風東流,就此一蹶不振。太祖扼守湖口,陳友諒被困突圍,中流矢而死,子女玉帛盡歸太祖。達定妃正有孕在身,歸太祖後,生子便是皇八子潭王朱梓。

此說並不可信,因為達定妃先生皇七子齊王朱榑,如說歸太祖時有孕,生子亦不應是皇八子。因此,又有人說,朱榑、朱梓其實是張士誠的兒子。

張士誠是江蘇泰州人,兄弟四人皆為鹽梟,於元順帝至正十三年起事後,僭號「大周」,建元「天祐」,但一度投降元朝,到至正二十三年,復又僭號──因為在蘇州「建都」,所以自號「吳王」。張士誠的「版圖」,南抵紹興、北達徐州、東至海濱、西與太祖的江淮相距,方廣兩千餘里,帶甲數十萬。可惜張士誠並無遠圖大志,部下文恬武嬉,失地概置不問,就此為太祖逐漸蠶食。到至正二十六年,只剩下一座蘇州城。蘇州八城門,為太祖麾下大將徐達、常遇春、華雲龍、湯和、康茂才、耿炳文團團圍定;另派精兵、防守水路。圍到至正二十七年九月,徐達破葑門,常遇春破閶門,張士誠收拾殘兵巷戰於萬壽寺大街,作困獸之鬥。

當破城時,張士誠問他的妻子劉氏:「我是完了,你們怎麼樣?」

「你請放心,我們不會替你丟臉的。」

等張士誠跨馬巷戰時,劉氏將張士誠所有的姬妾,都帶入一座題名「齊雲」的高樓,積薪樓下,然後以最幼兩子交付乳媼,多給金銀,要她藏匿民間。處置了這樁後事,劉氏命他養子縱火焚樓,她自己亦自縊而死。兵敗的張士誠,亦決心自殺,在他妻子身旁上吊,頭剛套入圈套,有人破門而入,是他的舊部而為太祖降將的趙世雄,將張士誠抱了下來,勸他投降。張士誠瞑目不語,趙世雄派人將他抬出葑門,送到金陵。一路上張士誠絕食,到了金陵,終於還是自縊而死。

他那兩個小兒子,流落民間,下落不明。有人說,即是為太祖所獲,作為自己兒子的朱榑、朱梓。此一說較為可信,因為太祖第六子朱楨,出生時正好平武昌的捷報到達,因而封之為「楚王」;而平武昌是在至正二十四年,皇九子趙王(木巳)則生於洪武二年,齊、潭兩王,應生於至正二十四年以後,洪武元年以前,以年歲而論,正與張士誠兩幼子相合。潭王之不敢奉召,或者正因為他自己知道並非太祖之子,怕一進了京,太祖無所顧惜而被誅。不過宮闈事秘,疑莫能明,誰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