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吉祥自然下獄,審問屬實,凌遲處死。曹欽及他的三個堂弟雖都喪命,仍須「磔屍」,以伸國法。馮益被捕斬決;湯序屢次妖言蠱惑石亨、曹吉祥起兵造反,為人檢舉,亦死在菜市口;曹氏門下的達官,紛紛被捕,充軍到海南島。此外,曹氏三黨株連的亦復不少。反倒是曹欽的岳父賀三老,安然無事,因為連皇帝都知道,賀三老跟女婿是絕不往來的。冒奪門之功時,曹欽將他的名字亦列在冊子中,授為錦衣衛千戶,賀三老上書自陳,並未與聞其事,不敢受官,請求撤銷,所以這一回已經被捕,仍又釋回。
論功行賞,當然以孫鏜居首,由懷寧伯進而為懷寧侯;孫軏陣亡,贈錦衣衛百戶世襲;馬昂、王翺、李賢加官為太子少保;告密的馬亮升了都督;死難的吳瑾追封為梁國公,謚忠壯;左都御史寇深,追贈少保、謚莊愍。逯杲也沒有白死,追贈指揮使。皇帝還想用他的兒子為指揮僉事,只為門達一句話:「逯杲的兒子很老實,容易受騙上當。」皇帝便讓他在家支指揮僉事的俸祿。
其實,門達是有意排擠逯杲之子,以便於接收逯杲的一批「班底」──分布在京師及通都大邑的密探。這班人無惡不作,最傷天害理的一件事,是誣告寧府弋陽王奠壏母子相亂。
※※※
寧王朱權,太祖第十七子,封在喜峰口外的大寧衛,東連遼東、西接宣府,領精兵八萬。寧王復又善謀,是太祖在秦、晉、燕三王以外,最看重的一子。
成祖起兵以前,就想吞併大寧衛。建文元年,朝議怕寧王與燕王會在一起,勢力太強,於是用金符召寧王入覲。寧王心生猜疑,託辭不奉詔。成祖認為有機可乘,私下到大寧衛探視寧王。及至辭去時,寧王送到郊外,設宴餞行,為成祖所埋伏的衛士,挾持入燕,王府妃妾世子,亦隨同入關,部下八萬精兵,是成祖早就下了功夫的,此時一起歸燕。寧王亦就死心塌地為成祖作參贊,傳諭各地的檄文,大多出於寧王的手筆。
成祖曾與寧王相約:「事成,當中分天下。」及至破了南京,成祖即位,寧王當然不敢提出「中分天下」的要求,但請求改封東南膏腴之地,先請求移封蘇州,成祖以蘇州密邇南京,在京畿之內,太祖遺命,畿內不封而婉言拒絕。
「那麼,把杭州給我。」
「皇考曾經想把杭州給五弟,而終於沒有給。建文無道,把他胞弟封在杭州,結果亦不能就國。你何必要那個地方?」
原來太祖第五子朱橚,是成祖的同母弟,先封吳王。宗人府建議在杭州設吳王府,太祖說:「錢塘財賦之地,不可。」於是改封周王,就藩開封。及至建文帝即位,封他的胞弟允熥為吳王,未到杭州,成祖即已入京。他之不願將杭州給寧王,亦就是跟太祖有相同的顧慮:「錢塘財賦之地」,且為運河的起點,如有異謀,足以威脅國用,危及根本。
「福建的建寧、四川的重慶、湖廣的荊州、山東的東昌,都是好地方,隨便你挑。」
寧王對這四個地方,一個也看不中。成祖便逕自降旨,改封南昌,但封號不改,仍為寧王。
寧王薨於正統十三年,身歷六朝,壽逾古稀。世子盤烒先死,由嫡長孫奠培襲封,性急而多疑,因而與宗族及地方官皆不能和睦相處。景泰七年,奠培的幼弟,庶出的弋陽王奠壏,密告奠培謀反,巡撫韓雍轉奏,朝廷遣大員查辦,軍民株連被逮者,六百多人。但徹查結果,並無實據,恰好遇到奪門之變、復辟大赦,一大風波,終歸平靖。
但寧王奠培,恨透了韓雍,同時遷怒到地方官,對布政使崔恭傲岸無禮,崔恭亦不買王府的賬,有甚麼要求,不管分內分外,一概置之不理。
在水火不容的情況下,奠培與崔恭激出一個互訐的局面,先是奠培參劾崔恭如何不法;而崔恭與按察使原傑檢舉奠培與他祖父、父親的宮女淫亂,又逼王府的太監熊璧自盡。朝廷派員查辦,奠培的行為皆有實據,皇帝以削減他的護衛,作為懲罰。
其時就正是逯杲與他的爪牙橫行不法、肆無忌憚之時。有一天逯杲突然密奏,得自江西的消息,弋陽王奠壏烝母。這是人倫巨變,皇帝不相信有這樣的事,特為派他的姊夫,常德公主的駙馬薛桓,由逯杲陪同,馳驛到江西查問。
「奠壏很不安分,不過,」奠培斬釘截鐵地說,「這是決不會有的事,我不能冤枉他。」
既然他這麼說,薛桓認為不必再查,事涉曖昧,不可能查出實在證據。
回朝覆命以後,皇帝大為生氣,立即傳旨召見逯杲。
「這種事,你手下是從哪裏打聽到的?造這種傷天害理的謠言,你居然也會聽信,你摸摸自己的良心看!」
聲色俱厲的一頓痛斥,逯杲不免害怕。好在他向來奸詐百出,頓時作出萬分委屈的神情答說:「皇上要這麼子罵臣,臣不敢申辯一個字。不過,皇上如果不派薛駙馬,派別人去,真相早就水落石出了。」
「怎麼?莫非薛駙馬受了弋陽王的關說?」
「薛駙馬根本就沒有到弋陽去。他只問了問寧王。寧王跟人說:『奠壏誣告我謀反,我恨不得要他死,不過不能拿這件事作題目。因為,等皇上辦了奠壏,就要辦我了。江西八王:臨川、宜春、新昌、信豐、瑞昌、樂安、石城、弋陽,都歸我管。出了這種逆倫的罪孽,我竟不能事先防範,事後奏報,皇上問我一句:你自己還好意思住在寧王府?你說,我怎麼回奏?』」
「喔!你是實話?」
「請皇上問薛駙馬,臣請他到弋陽去查,薛駙馬說:你真傻!母子亂倫,也會有證據讓你抓住嗎?」逯杲停了一下又說,「駙馬是皇親,『家醜不可外揚』,而況也要保全寧王。這件事總怪臣多事,臣知罪了。」
這番含冤莫伸的做作,使得皇帝確信薛桓為了保全寧王,奏報不實;而奠壏烝母,確有其事,降旨賜奠壏母子自盡,屍體焚化,毋令穢跡存於人間。
奠壏母子賜死之日,雷雨大作,平地水深數尺。江西的百姓都說,這是千古未有的奇冤,逯杲必遭天譴。
如今逯杲是死了,但他的那班爪牙,仍為門達所重用。門達所辦的第一件大案,是檢舉「皇舅」孫紹宗及部下六十七人,冒討曹欽之功。皇帝將孫紹宗找來,當面查問,孫紹宗承認屬實,為皇帝數落了一頓,那六十七人則下獄治罪。
於是門達一下子成為家喻戶曉的人物,都說他連孫太后的娘家人都敢惹,辦事還有甚麼忌憚?千萬小心為妙。其實這正就是門達借孫紹宗立威的手法。李賢見微知著,覺得應該找一個適當時機,提醒皇帝,勿使門達成為逯杲第二。
但李賢未發,門達的一把火已由袁彬燒到他身上了。袁彬在錦衣衛由試用百戶,一直升到指揮使,不過官位仍在門達之下,自恃皇帝舊恩,不肯在門達面前以屬下自居,因而結怨甚深。門達自威名大立,便想扳倒袁彬,打聽到袁彬一妾之父名王欽,憑仗袁彬的名義,詐欺取財,搜集到確實的證據後,奏劾袁彬。由於事證確鑿,皇帝不便公然袒護,仍舊判了罪,不過特准輸金贖罪,官復原職,小小破財而已。
門達費了好大的勁,不過讓袁彬得了個「風流罪過」,自然於心不甘。因而又借一件小案,誣攀袁彬,再次奏請逮捕袁彬治罪。
「門達,」皇帝說道,「我看算了吧?」
這回門達是有備而來,決定犯顏力爭的:「錦衣衛之法不行,都因為袁彬這些人,恃寵不法,而又不能置之於法的緣故。」門達緊接著說,「皇上如果不願錦衣衛執法不阿則已;否則,請皇上暫置袁彬不問。」
皇帝沉吟了好一會說:「好吧!隨你去辦,只要你把活的袁彬還我。」
有此一句話,門達只要袁彬不死,便可為所欲為。在錦衣衛北鎮撫司,袁彬吃了許多苦頭,終於誣服,承認受了石亨、曹欽的賄;用官木造私第;奪人之女為妾等等,共計八款大罪。
有個軍匠叫楊塤,大為不平,決定擊「登聞鼓」為袁彬伸冤。
「登聞鼓」的制度,起於洪武元年,設在午門之外,每天派一名御史監視,非大冤枉及機密重情,不准擊鼓;准擊就必須奏聞。
後來「登聞鼓」改置於長安右門,由六科給事中及錦衣衛官員,輪流監管。擊鼓的人先加以看守,然後上奏。皇帝派校尉用駕帖將擊鼓者送到法司處理。如或蒙蔽,治以重罪。
楊塤在事先將登聞鼓的制度,打聽得很清楚。到了午門,看鼓下坐著一名白靴校尉,心想錦衣衛值日,不會將他送到都察院或刑部,自然是送錦衣衛訊問,豈非自投羅網?
其實,他如果不是這樣多想一想,直接去擊登聞鼓,反倒可以如願。這天誠然是輪到錦衣衛值日,但坐在屋子裏休息的值日官員,卻是原名哈銘的錦衣衛指揮使楊銘。他與袁彬一起隨著蒙塵的皇帝共過生死,親如手足。楊塤為袁彬伸冤,楊銘一定會照他的意願,先移送都察院或刑部,然後奏聞。錯過了這個機會,第二天管登聞鼓的工科給事中,按規矩辦事,奏報請旨,皇帝批了個「歸案訊辦」,將楊塤「歸」到了錦衣衛。
這一下羊落虎口,門達靈機一動,正好攀扯李賢,厲聲問道:「你是受誰的指使?」
「喏,」楊塤指著胸口說,「良心。」
「我把你的良心打出來叫狗吃!」
門達下令鞭背,打不到十下,楊塤便疼得受不了,大聲喊道:「我說,我說。」
「你說!」
楊塤只是為了企求停刑,信口而言,此時支吾著說:「是有人指使,不過我不便說。」
「是不是李閣老,李賢?」
楊塤雖是個軍營中的漆匠,卻頗有見識,心裏在想,牽涉到當朝宰相,案子就鬧大了,不是錦衣衛處置得了的。這是個機會!案子越鬧得大越妙,最好皇帝親鞫,那就甚麼冤枉都能昭雪了。
「是。是李閣老指使的。」
門達大喜。「你畫供!」他說,「我不虧待你。」
楊塤在錦衣衛待了三天,每天有酒有肉,毫不覺苦。到了第四天提審,但不是在錦衣衛大堂,而是在午門。
原來門達具奏,說李賢指使軍匠楊塤擊登聞鼓為袁彬申冤,不知李賢與袁彬如何勾結?請由三法司在午門會審楊塤,以明真相。皇帝准奏,並派裴當監視。
等將楊塤及袁彬提到,與三法司一起高坐堂皇的門達,認為應將李賢傳來對質,裴當立即表示反對。
「大臣不可辱。」
刑部尚書陸瑜為李賢所引薦,門達還曾誣奏李賢受了陸瑜的賄,所以此時避嫌疑,不便附和。不過左都御史李賓,同意裴當的意見,門達亦就無可如何了。
「楊塤,」李賓問道,「是不是李閣老指使你來擊登聞鼓?」
「小人一個軍匠,哪裏去見李閣老?」
此言一出,門達大驚。「你要翻供?」他戟指厲聲,「你敢!」
「門公請稍安毋躁。」李賓搖搖手攔住他,然後向堂下問道,「你的意思是,李閣老並沒有指使你擊登聞鼓?」
「是。」
「那麼,你怎麼在鎮撫司招供,說是李閣老所指使?」
「鎮撫司那個地方,要你說甚麼,你就得說甚麼!喏,」楊塤將手一指,「門錦衣要我這麼說的。」
從來就沒有一個人敢如此當面揭穿門達逼供,一時方寸大亂,不知如何辯解,氣餒色沮,無異默認。這時即令想出辯解之詞,也已失去時機了。
「裴公公,」李賓低聲問裴當,「不必問了吧?」
「李閣老的事不必間了,袁彬呢,須有個了斷。」
「我看,」李賓以目示意,「改日再問好了。」
這是因為有門達在,裴當會得此意,點點頭說:「我先進宮覆命。不過皇上對袁彬很關心,請早早結案。」
午門會審,就此草草終場。袁彬及楊塤由於交三法司會審,得以改歸刑部監獄收押。第二天李賓會同大理寺卿到刑部提出袁彬,照門達所控,逐款審問,王欽詐財之事不虛;動用官木修私宅,亦有實據,此外皆為門達誣控。
但是,李賓與陸瑜都畏懼門達的勢力,不敢據實奏聞,只定了袁彬的罪為一年徒刑;楊塤亦然。
總算還了皇帝一個活的袁彬。徒刑可以論贖,繳納了贖金以後,官復原職。皇帝特為召見,袁彬就像孩子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家見到父母那樣,眼淚流個不住。
「袁彬,」皇帝說道,「門達跟你不和,將來還有是非。我很不放心。可是我不能為你,把門達調開。你知道的,我少不得門達做耳目。」
「門達跟臣不和,要害臣,臣不怕,臣有皇上作主。」
「不錯,我會替你作主。可是能不生是非,能想個一勞永逸的辦法,免得我操心,不更好嗎?」
「是。」
「我在想,你不妨帶俸到南京去閒住。南京離你家鄉也近,你老家是江西新昌?」
「是。」
「我准你隨時回新昌,不必事先請假。」
「是。」袁彬跪下來謝恩,「臣實在捨不得離開皇上身邊。請皇上准臣每年來給皇上請安。」
「好,好!你先去,過幾個月陪我來過年。」
於是皇帝賜金以壯行色,賜宴藉以話別。宴罷,袁彬到孫太后宮中拜別。孫太后這一年來,體弱多病,經常臥床,這天風和日暖,是中秋以來難得的一個好天氣,特意起床,坐著椅轎,要到御花園逛逛,恰好袁彬來辭行,很高興地在清望閣傳見。
磕頭問安以後,袁彬說道:「臣奉旨到南京帶俸閒住。臣本來捨不得走的,只為門達找臣的麻煩,怕皇上為臣操心,不能不走。」
「南京是國家根本之地。」孫太后說,「你是皇帝看重的人,叫你到那裏,也是要你凡事留意,地方官作威作福,百姓太苦,你要密密寫奏章來,不算閒住。」
「是。皇上賜臣銀印一枚,作為密奏的憑信。皇上又許臣回京過年,」袁彬又磕個頭說,「到時候,太后如果記得,請太后跟皇上提一聲:別忘了叫袁彬來!」
「好。我如果記得,一定跟皇帝提。不過,我不知道是不是還等得到年下。」說著,孫太后咳嗽起來,臉漲得通紅,大咳特咳,好一會才能止住。
「太后請安心靜養──」
一語未畢,外面傳呼:「太子來請安!」
接著,閣中出現了十五歲的太子,身材長得很高大,跟著他身後的一個極妖嬈的宮女,雖梳著辮子,但豐容盛鬋,已有徐娘風味,袁彬細辨一下,才想起她就是阿菊,回憶上一次見到她,是在南宮,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等太子見過了祖母,袁彬向太子下跪問安。孫太后便說:「袁彬要到南京去了。你要記住這個人,沒有他,你父親跟你都不會有今天。」
「是……是。」
太子有個口吃的毛病,說這個「是」字,舌尖會抵住上顎,張不開口。袁彬是初次發現,不免暗暗為太子擔心,因為皇帝認可臣下的陳奏,亦是說一個「是」,將來太子即位臨朝,期期艾艾地說不利落,豈不有傷天威?
「袁彬,」太子說得很慢,「你,哪裏人?」
「江西新昌。」
「離南京很近嘛!」
「是。皇上許臣隨時可以回家。」
「好!」
太子沒有再說下去,袁彬覺得是告退的時候了,當即向太后磕頭,也向太子跪辭。出了清望閣走不多遠,只聽後面有人在喊:「袁彬!袁彬!」
回頭一看,正是阿菊,袁彬便站住了腳,等她走近來問道:「萬姑娘有話要跟我說?」
「不是,是太子要我告訴你:你要常常奏請回京,來給皇上請安。皇上只有你在旁邊陪著,興致才會好。」
「是!皇上許了我,年下進京來過年。」
說完,袁彬忽然雙淚交流。阿菊只以為他傷別,便安慰他說:「再過兩三個月,你又能見皇上了,有甚麼好傷心的?」
「我傷心的是皇上恩德如天,可是我仍舊免不了要受人的氣。」
「你受了誰的氣?」阿菊問說,「門達?」
袁彬不答。「我走了。」他掉轉身去,忽又轉過腳來說,「萬姑娘,太子說那個『是』字,很吃力,何不改一改呢?」
「怎麼改?」
袁彬想了一下說:「現在還不能改,到太子將來登了大寶,群臣奏事,如果認可,不必說『是』,改成『依議』,意思是一樣的。」
「哪兩個字,你寫給我看。」
說著,阿菊伸出皓腕,翻開手掌。她是一雙硃砂手,手掌手背,紅白分明。袁彬深知禁中的規矩,不敢在她手掌中寫字,只在口中說道:「依順的依,建議的議。」
「喔,依議、依議。」她唸了兩遍,很高興地稱讚,「改得好,張口就是。」
阿菊停了一下又說:「等太子有一天可以改口說這兩個字,就是你回來接替門達的時候。」
※※※
由於這天逛御花園受了寒,孫太后一回寢宮,便即寒熱大作,病勢日重一日。皇帝很孝順,祈天禱神,乞延陽壽,又恭上徽號為「聖烈慈壽皇太后」,算是「沖喜」。但這一切都毫無效驗,太后自己亦知道危在旦夕,特命皇帝至病榻前,有所叮囑。
「你記不記得老娘娘駕崩之前的故事?」
皇帝想了一下明白了,老娘娘指仁宗誠孝皇后,在宣宗賓天,當今皇帝即位後,尊為太皇太后。正統七年十月大漸時,雖然皇帝已經十六歲,親裁大政亦已多時,太皇太后仍舊召楊士奇、楊溥,命太監傳問:「國家還有甚麼大事未辦?」
楊士奇、楊溥回奏,尚有三件大事未辦:第一件是建文帝雖廢為庶人,仍舊應當修實錄,以補國史之不足。第二件是成祖有詔,凡有收藏方孝孺、齊泰、黃子澄等人遺書者死,這條禁令,請予撤銷。二楊說一件,太監轉奏一件,太皇太后都點頭同意。第三件事未及詢問,太皇太后便嚥氣了。
「娘娘是說當年老娘娘特召楊士奇、楊溥來問未辦的大事?」
「是的。我也想問一問一班老臣,當時第三件大事是甚麼?我快要跟老娘娘見面了,娘娘如果問到我,好有個交代。」
「這也不必費事,兒子去問李賢好了。」
「不!我另外還有話要說。」
於是皇帝宣召李賢及吏部尚書王翺至仁壽宮,因為王翺是四朝老臣,年已八十,怕慈壽太后如果問到永樂年間的往事,只有他能回答。
「當年太皇太后召楊士奇、楊溥,垂詢國家可還有未辦的大事,第三件來不及問,太皇太后就崩逝了。」皇帝看著李賢問,「你知道不知道,那第三件是甚麼事?」
「臣彼時年資尚淺,未有所聞。」
「王先生呢?你跟楊士奇很熟,總聽他說過吧?」
「是。這件大事,皇上已經秉承懿旨辦過了。」王翺答說,「那就是釋放『建庶人』文圭。」
「喔,原來是這件事。」皇帝很欣慰地,親自入寢殿告訴了慈壽太后,接著又問,「娘娘還有甚麼話要問他們?」
其時后妃都在寢殿中伺候湯藥,太后示意迴避,只留皇帝在病榻前,然後說道:「皇后沒有兒子,將來你百年以後,我怕有人會欺侮她。」
這所謂「有人」,自然是指太子的生母周貴妃。皇帝立即答說:「娘娘請放心,兒子不會虧待她的。」
「我本來想交代李賢,將來要保護皇后。既然你說不會虧待她,那麼,你自己去交代他們。」
「是。」
答應是答應了,皇帝不免困惑。不知道周貴妃將來會如何欺侮未生子的皇后,因而先找了裴當來問。
「老奴不敢瞎說。」裴當非常謹慎,「怕生是非。」
「不要緊,你儘管告訴我,我放在心裏就是。」
「萬歲爺不會生氣,老奴才敢說。」
「我不生氣,決不生氣。」
有這麼堅決的表示,裴當才敢透露,但仍舊是有保留的:「有人私下在說:萬歲爺萬年以後,那時的太后,應該只有一位。」
「誰說這話?」
裴當不答,只是磕頭。皇帝明白了,他不肯說,就是怕生是非。心想已經許了他甚麼事「放在心裏」以及「不生氣」,那就不必追問了。只是在想,「母以子貴」,所謂「那時的太后,應該只有一位」,自然是周貴妃。這也就是說,太子即位後,不認嫡母。此為必無之事,即令嗣君有此悖逆之行,群臣亦會力爭,無足為憂。但此外呢?
皇帝思索了好一會,認為只有一件事可慮,宜乎預先交代,當即召喚在廊上待命的李賢與王翺入殿。
「皇后賢德,外臣不會明瞭,大家只知道皇后為我哭瞎了眼睛;風寒入骨,壞了一條腿。你們不知道皇后謙德過人,我幾次要封皇后之父,她都不肯。皇后兩兄,都在土木堡殉了難,幸而錢鍾有個遺腹子。」
皇后之父,照例封伯爵,后父錢貴,官至中軍都督同知,何以未封,外臣都不解其故,如今聽皇帝所說,才知道是皇后不願。子是李賢、王翺齊聲稱頌皇后賢德。
「可惜皇后無子,然而亦並不減我對皇后敬重之心。我跟皇后可以說是患難夫妻,我在沙漠的時候,皇后罄中宮所有,賞賜也先,為的是希望我能早早回京。復位以後,我叫人開珍寶庫,要皇后自己選擇飾物以為補償,皇后一無所取。」皇帝說到這裏,正色喊一聲,「李賢!」
「臣在。」
「我有一段話,你回內閣要記檔!」
「是。」李賢側身屏息,仔細聽著。
「如果皇后走在我前面,那不用說,我自會處置。倘或皇后後我而崩,千秋萬世,與我同穴。」
原來皇帝想到,周貴妃將來可能會欺侮皇后之一事,便是不許皇后合葬,因而特意作此叮囑。李賢莊容答奏:「臣謹遵旨,退而書之於冊,以後有閣臣新入,當格外交代,以免日久遺忘。」
「好!這樣處置很妥當。」
「臣尚有一言陳奏,東宮已行冠禮,宜乎早擇賢配。」
「說得是!太后亦早有這話,派人私下探訪,已訪到幾個人,我的意思是想多問幾家,擇賢而定。」皇帝又說,「東宮婚禮,不妨先由禮部預備起來。」
為東宮擇配,原是慈壽太后心目中的一件大事,如今由於李賢的陳奏,越發加緊進行。仁壽宮及周貴妃宮中管事的太監牛玉、夏時,加上裴當,一齊出動。半個月的忙碌,選定了十二家的淑女,由慈壽太后親自挑選,中選的三家,姓王、姓柏、姓吳,年齡恰好都是十四歲。一經選中,即不再回母家,養在別宮待年。
「娘娘看,」皇帝私下叩問太后,「這三個女孩子,哪一個最好?」
「王家的女孩子穩重。」
「是!兒子看,也是如此。」皇帝作了決定,王氏是未來的中宮,柏氏、吳氏為副。
※※※
慈壽太后駕崩了,尊谥為孝恭懿憲慈仁莊烈齊天配聖章皇后,合葬宣宗景陵,神主入祔太廟。喪儀隆重非凡,皇后看在眼裏,不免感觸。
「皇上,有件事,不知道該不該說?」
「你說,你說,怕甚麼?」
「皇上別忘了,還有一位太后。」
「喔!」皇帝沉吟著,想起他的嫡母──宣宗皇后胡氏,名善祥,山東濟寧人。早在永樂十五年,就被選為皇太孫妃;仁宗即位,成為皇太子妃;宣宗即位,立為皇后。其時慈壽皇后──當年的孫貴妃得寵,胡皇后多病又無子,宣宗想廢后而立孫貴妃,但廢之無名,便逼迫胡皇后自己上表辭位,退居長安宮,賜號「靜慈仙師」。當時的大臣張輔、蹇義、夏原吉、楊士奇、楊榮等,或則口諫,或則上奏,紛紛力爭,而宣宗只說:「是她自己辭位的。」外臣既不能請出胡皇后來跟皇帝對質,只好不了了之,聽從宣宗立孫貴妃為后。
不過,張太后卻仍舊當「靜慈仙師」為宣宗的元后,內廷筵宴,命胡皇后居於孫皇后之上。為此,孫皇后常怏怏不樂。
到了當今皇帝即位,張太后成為太皇太后,胡皇后便是太后,而「靜慈仙師」的稱號如舊。正統七年十月,太皇太后駕崩,靜慈仙師痛哭不已,一年以後,鬱鬱以終,以嫔御禮下葬。
「胡太后賢而無罪,廢為仙師,宮中人人為她傷心。當時大家都畏懼慈壽太后,所以胡皇后草草成殮下葬,一切的禮節都很簡略。」皇后又說,「曾聽宮中老人談過,先帝后來亦很懊悔這件事做得孟浪了些,自己解嘲:『這是我年輕時候的事。』如今皇上似乎該為先帝補過。」
皇帝深以為然,第二天召見李賢,轉述皇后的意思,問他是否可以恢復胡皇后的位號。
「皇上此心,天地鬼神照鑒。」李賢又說,「然臣以為不僅恢復位號,陵寢、享殿、神主都應該照規定的制度,庶幾顯示皇上的明孝。」
於是重修胡皇后的陵寢,上尊謚為「恭讓誠順康穆靜慈章皇后」,不過神主不祔太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