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彬,」皇帝問道,「聽說你要娶親了,是嗎?」
「是。」袁彬答說,「臣今天求見皇上,正是要面奏這件事。」
「好極了!你娶的是甚麼人?」
「是臣從小鄰居的女兒。」袁彬又說,「臣要請皇上加恩。」
「你說,你說!」皇帝一疊連聲地,「你要甚麼,儘管說。」
「臣住的房子,太小──」
皇帝想了一下問:「不是原來商輅的住宅嗎?」
袁彬本來只是錦衣衛試用的百戶,復辟後升為指揮僉事,緊接著又升指揮同知,其時商輅削職為民,空出來的住宅繳回公家,為袁彬所得。房子既舊又小,娶親以後,岳家要遷來同住,就不夠用了,因而乞求飭工部另建。
「新建住宅,要好幾個月的工夫,來得及嗎?」
「來得及。」袁彬答說,「臣定在冬天迎娶,半年以後的事。」
「來得及就好。我會交代工部。」皇帝又問,「還有呢?」
「臣父母雙亡,有個叔父,去年亦亡故了,無人主婚。臣想請一位皇親出面,替臣主持一切。」
「可以。你想請誰呢?」
「臣不敢擅請,皇上派誰就是誰。」
「我來想想。」皇帝想了一下說,「我找我二舅替你主婚。」
皇帝的「二舅」,便是孫太后的胞弟。孫太后的父親,本名孫愚,為宣宗改名孫忠。宣德三年,以后父封為會昌伯。正統年間,國子監祭酒李時勉,賦性鯁直,得罪了王振,想找他的毛病收拾他,多方偵察,竟找不出李時勉有甚麼短處,可入之於罪。最後以李時勉曾派人將國子監彝倫堂左右的樹木加以修剪,便誣指他擅伐公家樹木,運回私宅。不經內閣,逕取皇帝手批的「中旨」,將李時勉枷號在國子監前面。
時方盛暑,枷三日不解,李時勉氣息奄奄,命如游絲。國子監生一千餘人,群集午門,請求寬貸李時勉,呼聲遠達禁中。王振恐激出變故,但為了維持他的權威,並不打算釋放李時勉。
有個國子監助教,名叫李繼,行跡不檢,常為李時勉所訓誡。李繼雖不能聽他的話,心裏卻是感激的,這時心裏在想,能與王振抗衡的,只有老「國丈」會昌伯孫忠,於是冒昧登門求援,孫忠一口應承。
機會也很好,恰逢孫忠生日,孫太后派了太監來送禮。孫忠便請太監回奏:「請赦免李祭酒,到臣家來作客。座無祭酒,不足使臣生色。」孫太后跟皇帝說了,立即釋放了李時勉。
孫忠死在景泰三年,追贈為侯。復辟以後,加贈太傅,追封安國公。他有五個兒子,長子孫繼宗是孫太后的胞兄,景泰三年襲爵。天順改元,第二次論奪門之功,他亦在其內,進封會昌侯,特進光祿大夫,另賜「丹書鐵券」,本身免死罪兩次,兒子免死罪一次,世襲侯爵。
但孫繼宗意猶未足,上奏說道:「臣與弟顯宗,率子、婿、家奴四十三人預奪門功,乞加恩命。」孫顯宗因此得授為錦衣衛都指揮同知。這個孫顯宗便是皇帝的「二舅」,也是袁彬的「堂官」。
孫家一門貴盛,由孫顯宗來為袁彬主持婚禮,朝貴申賀,喜事辦得非常熱鬧。這天徐有貞也到了,遇見巡視近畿回來的監察御史楊瑄,談起此行的見聞。楊瑄告訴徐有貞,巡視到河間府時,有人控訴曹吉祥、石亨強奪民田。
「你查了沒有?是真是假?」
「一點不假。」
「那麼,你預備怎麼辦呢?」
「自然要找機會上奏。」
(此處原書有闕文,考諸明史,可略窺原書之意。《明史•楊瑄傳》:天順初,印馬畿內。至河間,民訴曹吉祥、石亨奪其田。瑄以聞,並列二人怙寵專權狀。帝語大學士李賢、徐有貞曰:「真御史也。」遂遣官按核,而命吏部識瑄名,將擢用。吉祥聞之懼,訴於帝,請罪之。不許。
《明史•徐有貞傳》:有貞既得志,則思自異於曹、石。窺帝於二人不能無厭色,乃稍稍裁之,且微言其貪橫狀,帝亦為之動。御史楊瑄奏劾亨、吉祥侵占民田。帝問有貞及李賢,皆對如瑄奏。有詔獎瑄。亨、吉祥大怨恨,日夜謀構有貞。帝方眷有貞,時屏人密語。吉祥令小豎竊聽得之,故洩之帝。帝驚問曰:「安所受此語?」對曰:「受之有貞,某日語某事,外間無弗聞。」帝自是疏有貞。)
回完公事以後,順便會問一問:「這一陣,外面有甚麼消息?」
「三皇舅在發牢騷,說萬歲爺不肯照顧外家。」
「這,」皇帝詫異,「這話是怎麼來的?」
「三皇舅想升官,萬歲爺不肯,叫徐閣老跟他說:『你們孫家大富大貴,夠了。不要再想花樣吧!』」
「三皇舅又怎麼知道是我叫徐有貞跟他說的呢?」
「除了徐閣老自己還有誰?」曹吉祥又說,「三皇舅聽了他的話說:『我自己去見皇上。』徐閣老就說:『我勸你不必!見了皇上,會碰釘子。老實告訴你吧,我剛才跟你說的話,就是皇上要我作為他的意思來勸你。』」
皇帝大為惱火,徐有貞簡直是在出賣他。本想立即找徐有貞來詰責,轉念一想,倘或徐有貞抵賴,要找「三皇舅」孫紹宗來對質,那一來鬧得仁壽宮中知道了,大為不妥。
可想而知的,自覺吃了啞巴虧的皇帝,從這天起,便很少召見徐有貞了。
※※※
左都御史蕭維禎調往南京,由右副都御史耿九疇升任。此人老成清介,使得柏臺風氣,為之一變,勇於任事,亦勇於建言。由曹、石侵奪民田一事發端,連帶查出曹吉祥、石亨許多恃寵擅權的不法情事。最駭人聽聞的是,石亨的姪子石彪在大同恃勢凌侮親貴──以代王增加俸祿,是他的功勞,逼迫代王下跪道謝。
事也真巧,就在石亨班師還朝那天,出現了孛星,彗孛並稱,彗是曳出長長的一道光尾,所以俗稱「掃帚星」;孛則光芒短而四射,照天文家的說法,彗孛見必有災禍,孛又甚於彗。
因此,掌河南道御史張鵬邀集同僚集會,他引《漢書•五行志》所記「孛者,惡氣之所生,有所妨蔽,闇亂不明」的話說:「如今天象示警,惡氣非石亨、曹吉祥而何?我輩建言有責,石、曹諸多不法之事,如果不加揭發,那麼,我們豈不也成了『有所妨蔽,闇亂不明』的『惡氣』了?」
「說得是!」掌浙江道御史周斌首先響應,「我們看看是各人單銜上奏,還是聯名合奏?」
楊瑄接口說道:「當然聯名有力。」
一言而決,推定張鵬領銜、楊瑄主稿,如果奏上召見,有所垂詢,由周斌回奏,因為他的口才最好。
「還有件事,」有個名叫王鉉的給事中說,「諸公千萬要守口如瓶。」
哪知王鉉自己就向石亨去告了密。十三道掌道御史聯名彈劾,其事非同小可。石亨立即找到曹吉祥,關起門來商量停當,一起進宮去見皇帝。
「皇上,」石亨直呼直令的,就像跟熟朋友講話,「河南道掌道御史,是張永的姪子,為了替他叔叔報仇,結黨誣陷臣跟曹吉祥,請皇上作主。」
皇帝只要聽到五個人的名字,無名火就上來了。這五個人都已不在人世,一個景泰帝的杭妃;另外四個是景泰帝寵信的太監:王誠、舒良、王勤跟張永。
「張鵬是張永的姪子?」皇帝問曹吉祥。
「這假不了的。不是張永力保,張鵬怎麼能掌十三道居首的河南道?」曹吉祥又說,「不過,不是徐有貞、李賢指使,張鵬也沒有那麼大的膽子。」
「好!我知道了。」
第二天,張鵬領銜的彈章,上達御前,看到楊瑄的名字也在其中,觀感大變。傳旨御文華殿,召見奏中具名的全體御史。
「刷!」皇帝將彈章從御座上飛下來:「你們自己唸!」
張鵬看一看周斌,他隨即從地上將彈章拾了起來,「臣浙江道掌道御史周斌,謹為皇上陳奏──」
接下來一款一款地陳奏石亨、曹吉祥的罪狀;間或加以補充,氣定神閒,從容不迫。唸到「冒功濫職」這一款,皇帝揮一揮手,周斌停了下來。
「石亨、曹吉祥他們,率領將士迎駕,朝廷論功行賞,你們怎麼說冒濫?」
「當時迎駕只有數百人,皇上復位之日,光祿寺奉旨賞給酒食,名冊俱在。如今封爵升官至數千人,不是冒濫是甚麼?」
這是質問的語氣、理直氣壯。皇帝讓他駁倒了,默不作聲。
等周斌唸完,皇帝一無表示,從御座起身入內。到了近午時分,「三皇舅」錦衣衛都指揮同知孫顯宗,到了文淵閣,向徐有貞、李賢作了一個揖,很客氣地說:「兩位閣老,要委屈你們到我那裏去住幾天。」
「我那裏」總不會是他家裏,徐有貞頓時色變,但馬上恢復了常態。「想來有『中旨』?」他問。
「是。」孫顯宗將中旨遞了給他。
接來一看,上面寫的是:「有人奏,張鵬等劾奏石亨、曹吉祥諸不法事,出於徐有貞、李賢指使,著錦衣衛鞫實回奏。」
「你看!」徐有貞將中旨遞了給李賢。
「這可真是無妄之災了。」李賢看完,神色自若地笑著說。
請到北鎮撫司,由於謝通的斡旋,徐有貞、李賢都沒有吃甚麼苦頭;但張鵬、楊瑄等人可沒有那麼便宜了,吊起來問:「是誰指使的?」
「沒有人。」
一連問了幾天,不得要領。謝通主稿覆奏,曹吉祥認為左都御史耿九疇,身為「臺長」,縱容屬下,不無主謀之嫌。皇帝認為有理,於是無妄之災又臨到耿九疇頭上,交三法司會審。
這回是刑部主審,問官照曹吉祥的意旨,將張鵬、楊瑄定了死罪,其餘列名的御史,一律充軍。
至於耿九疇、徐有貞、李賢,一律貶官。耿九疇降調為從二品的江西布政使;徐有貞、李賢是從三品的道員,一到廣東,一到福建,但遭遇復又不同。吏部尚書王翺,五朝老臣,為石亨所忌,王翺退避告老,由於李賢力爭,皇帝才將他留下來。此時王翺亦為李賢力爭,說他才堪大用,因而改調為吏部侍郎,不久,官復尚書,仍舊入閣拜相。
徐有貞的運氣就不如李賢了。石亨跟他結了不解之仇,找人寫了一封匿名信投到都察院,說徐有貞指使他的門客馬士權,到處誹謗皇帝,刻薄寡恩。都察院將原件轉奏,交錦衣衛派人追到德州,逮捕徐有貞及馬士權下獄,謝通主審,並無其事,據實覆奏。尚待發落時,承天門發生了火災。
這年夏天,氣候極壞,六月裏先下冰雹,後起颶風,石亨、曹吉祥家的大樹都吹倒了。欽天監上奏,說上天示警,宜恤刑獄。接著狂風大雨,一道閃電劈到承天門上,成了俗語所說的「天火燒」,將承天門燒了一半。於是下詔大赦,徐有貞、馬士權得以出獄。
石亨、曹吉祥還是想殺徐有貞,說他心懷異謀。證據之一是,徐有貞封爵時,表揚功績的詔書,是他自己所撰,內有「纘禹成功」一語。「纘」者,繼承之意,「纘禹成功」,即禹將受禪於舜而為帝之意。證據之二是,徐有貞自擇封邑為武功,而武功是曹操始封之地,《詩經》「載纘武功」,意更明顯。
皇帝將石亨的奏疏,交到刑部議奏,刑部侍郎劉廣衡是石亨的黨羽,說徐有貞「志圖非望」,罪當斬決。
覆奏上達時,皇帝正好與親信侍從恭順侯吳瑾在御花園翔鳳樓閒眺,望見有一座新起的大宅。崇樓傑閣,壯麗非凡,皇帝便問:「這是誰住的?」
吳瑾知道是石亨的新居,卻故意這樣回答:「一定是王府。」
怎麼會是王府?最近封王的是他的幾個皇子,都在幼年,尚未分府,所以皇帝搖搖頭說:「決不是。」
「如果不是王府,」吳瑾答說,「誰敢這樣子僭妄踰制?」
皇帝想了一下說:「一定是石亨。」叫太監來一問,果然是石亨所造。
下得樓來,看到劉廣衡的覆奏,想起石亨,便在上面批了一句:「著徙金齒衛為民。」
徐有貞免了死罪,攜帶妻女,充發到雲南邊界烟瘴之地的金齒衛。
※※※
由於石亨、曹吉祥的跋扈,逐漸有難制之勢,皇帝不由得常想到岳正──此人籍隸通州,正統十五年的會元,天順元年以修撰在內書堂教小太監讀書。
當徐有貞、李賢下獄,薛瑄又因病告老,內閣缺人,吏部尚書王翺保薦岳正入閣。皇帝在文華殿召見,岳正長身玉立,鬚髯甚美;應對之間,侃侃而談,言語爽利,皇帝頗為欣賞,以原官入閣。岳正素性豪邁,感於以從六品的微員,得居相位,覺得非格外努力,不足以言感恩圖報,因此,不論言與行,擇善固執,毫無瞻顧,也因此得罪了好些人。
第一個是得罪了曹吉祥。有人投匿名信,指責曹吉祥的罪狀,曹吉祥大為氣惱,請皇帝出黃榜懸賞徵求能指出匿名的人。皇帝答應了,召岳正來草擬黃榜。
「為政有體。有盜賊,責成兵部緝拿;有奸宄,責成法司查辦,這種事,哪裏有天子出賞格的道理?」
「說得是。」皇帝對曹吉祥說道,「算了。人家說你不好,你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第二個是石彪。他從大同抵禦韃子寇邊回京,自陳戰功,交內閣查問詳情。石彪派了個武官到內閣,岳正問道:「石將軍斬了多少首級?」
賞功之制,自正統十四年起,改定新章,造「賞功牌」分為「奇功」、「頭功」、「齊力」三種。凡是挺身突陣、斬將騫旗者,賞「奇功牌」;生擒韃子或斬首一級者,賞「頭功牌」;雖無功而受傷者,賞「齊力牌」。頭功的計算,割耳為憑,有多少隻左耳,便是斬首多少級,是很難冒濫的。
「數不清楚了。」那武官答說,「耳朵割不勝割,不過都梟了首級,掛在樹林之中,好讓韃子見了害怕,不敢再輕犯中國。」
「喔,你來看!石將軍跟韃子遭遇是在這一帶,」岳正指著地圖說,「這一帶都是沙漠,哪裏來的樹林?」
來人語塞,石彪也無法再冒功了。
第三個是兵部尚書陳汝言。此人是石亨的死黨,營私舞弊、侵吞軍餉,與石亨叔姪,同惡相濟。岳正向皇帝建言:「陳汝言是個小人,如今既然當了兵部尚書,可以用另一個小人盧彬當侍郎。這兩個人都是奸詐氣量小的,同事稍久,必定不和,互相攻訐,那時就可以一起去掉。」
皇帝沒有聽他的話,但陳汝言卻知道了,將他恨得要死,時時刻刻想找機會報復。
機會來了,承天門之災,皇帝命岳正草擬修省罪己的詔書。岳正提筆寫道:「乃者承天門災,朕心震驚,罔知所措。意敬天事神,有未盡歟?祖宗成憲,有不遵歟?」一連串的自我內省,是否善惡不分、曲直不辨、軍旅過勞、賞賚無度、賄賂公行、徭役太重、閭閻不寧?這個「歟」、那個「歟」的,列出十幾條的疑問,說「此皆傷和致災之由,而朕有所未明也。今朕省愆思咎,怵惕是存。爾群臣休戚惟均,其洗心改過,無蹈前非,當行者直言無隱。」
這道詔書,舉朝傳誦。言官亦紛紛上奏,彈劾陳汝言,批評曹吉祥,指責石亨叔姪。於是石亨、曹吉祥又去見皇帝,說岳正表面正直,其實誹謗君上,百姓都在「皇帝背面罵昏君」,說是「若非昏君,哪裏來的這麼多毛病?」
皇帝的耳朵很軟,為這番話一挑撥,命岳正出內閣,仍舊到內書堂教小太監去讀書。曹吉祥又說,留岳正在京,他仍可借陳奏作誹謗,不如放他出去。因而謫官為廣東欽州同知。
岳正出京經過通州,省視老母,在家住了十天,方又上道。「勘合」上是有限期的,中途逗留,法所不許。陳汝言知道了這件事,命通州檢查勘合的官員上告,又說他侵奪公主的莊田。結果被捕回京,杖責一百,充軍陝西肅州。
起解歸兵部派解差。陳汝言預先關照,要給岳正多吃苦頭,那解差便給岳正戴上一副其名為「拲」的小手銬──一塊兩寸厚、尺許長的木塊,挖兩個洞孔,將岳正的一雙手銬在一起。木硬孔小,絲毫動彈不得,晚上睡覺,亦不解銬,岳正苦不堪言。走到涿州地方,晚上宿在驛站,氣喘病發作,而要想自己揉一揉胸口都辦不到,眼看是非死不可了。
哪知命中有救,他在涿州有個好朋友叫楊四,聽說他起解經過,特地到驛站來探訪。見此光景,一面照料岳正,一面跟解差打招呼,好酒好肉,軟言恭維,將解差灌醉,設法打開岳正的小手銬,將中間的兩個孔打通,空間擴大,手腕就舒伸自如了。到得天亮,捧五十兩銀子擺在解差面前,老實說明經過,請他「高抬貴手」。解差答應了,讓岳正戴著這副改造過的「拲」,安然到了肅州。
皇帝常想起兩個人,一個是削職為民的商輅,一個便是在肅州的岳正。這天召見李賢時又提到他,「岳正倒是好的,」皇帝說道,「就是膽子太大。」
「岳正尚有老母在堂。」李賢乘機為岳正乞恩,「請皇上赦他回來吧!」
皇帝不答,心裏還是忌憚著石亨,默然半晌以後,嘆口氣說:「此輩干政,四方奏事者,先到這兩家,如之奈何?」
「皇上獨斷獨行,四方就不會再趨附這兩家了。」
「有時候也不用他們的辦法,臉上的神氣,馬上就不好看了。」
乾綱不振,可真是愛莫能助了!石亨、曹吉祥心狠手辣,李賢自亦不免有顧忌,只好這樣答說:「請皇上制之以漸。」
「也只有逐步裁抑了!」皇帝想了一會,宣召領宿衛的恭順侯吳瑾面諭,「你通知左順門的衛士,武臣非奉宣召,不得擅入。」
吳瑾會意,這「武臣」是專指石亨、張軏等人而言,便答一聲:「遵旨!」隨即出殿去宣旨。
「我是念他們有奪門之功,多方優容,不想弄到今天這種尾大不掉的局面。」皇帝又嘆口氣,「真正非始料所及。」
看皇帝有乾綱復振之勢,李賢也就比較敢說話了:「迎駕則可,『奪門』二字,豈可傳示後世?皇上順天應人,以復大位,門何必奪?而且宮門又何可奪!那不成了造反了?」李賢緊接著說,「當時亦有人邀臣參與的,臣一口拒絕。」
皇帝大為驚異,「你為甚麼一口拒絕?」他問,「莫非以為我不當復位?」
「非也!」李賢答說,「郕王病入膏肓,勢將不起。到那時候,群臣自然會上表請皇上復位,這是名正言順,絕無可疑之事,何至於要奪門?假使事機不密,後患不堪設想。此輩死不足惜,不知道將置皇上於何地。此輩無非利用皇上圖富貴,何嘗真有為社稷之心?」
皇帝恍然大悟,前前後後細想了一遍,越想越覺得不妥。前些日子還曾想到徐有貞足智多謀,或者可以起用他來制裁石亨、曹吉祥,此時沒有這個念頭了。
「皇上如果由群臣表請復位,從容成禮,根本不必擾擾攘攘,朝野不安。此輩既不能濫功邀賞,招權納賄又從何而起?老成耆舊,依然在職,何至有殺戮謫竄,致傷天和,災變迭起?」李賢又引用一句《易經》,「《易》曰:『開國承家,小人勿用。』正此之謂。」
「悔之已晚。」皇帝又說,「你回去擬一道詔旨,通飭中外,從今以後,章奏中禁用『奪門』字樣。」
※※※
在左順門被擋了駕,又有禁用「奪門」字樣的詔旨,這對石亨來說,自然是一大打擊。不過家裏倒是有喜事,他的一個年方十九的姨太太,替他生了一個白胖兒子,彌月之喜,大開湯餅宴,賓客問起他兒子的名字,石亨說尚未命名。
原來石亨生子,上了一道奏章,請皇帝賜名,皇帝把這件事忘記掉了。石亨因為賓客這一問,便託曹吉祥代為探詢。皇帝與吳瑾商量後,命曹吉祥傳旨,召見石亨,把他的兒子帶來,當面命名。
「你的兒子,頭角崢嶸,好好撫養。將來我跟你結親家。」
石亨大喜,「皇上這一說,臣的小兒子,就是將來的駙馬。」他說,「請皇上賜名。」
「你的姪子不叫石彪嗎?」皇帝摸著孩子的頭說,「虎頭虎腦的,就叫石虎吧!」
「是!多謝皇上。」石亨說道,「臣這個兒子,既然蒙皇上看中了,請賜信物。」
不道石亨竟有這樣的要求!不過皇帝原是備了「見面禮」的,便吩咐近侍裴當:「把鎖片拿來。」
是特製的一具金鎖片,鏈子上有一隻小猴。皇帝親自將它掛在石虎的項上,等石亨謝了恩,皇帝還有話說。
「我將來會封他為侯,今天先鎖定了他!這就叫鎖定侯!」
石亨愕然,心裏在想,可有「鎖定」這個地名,在於何處?就在這尋思之際,「鎖定侯」石虎忽然哇哇大哭,啼聲洪亮,未免煩人。
「你叫人把他抱出去。」皇帝交代石亨,「我還有話問你。」
「是。」
等把孩子抱出殿外,皇帝問道:「你們一直在說:王文跟于謙密謀迎立襄王世子,到底是怎麼回事?」
石亨一愣,「臣亦不知。」他說,「臣是聽徐有貞說的。」
「有甚麼實據呢?」
「召襄王的金符,已經不在尚寶監了。」
「那是皇太后要了去的。」
「那麼,請皇上問皇太后好了。」
其實,皇帝已經問過孫太后兩三回了。她說當土木之變初起時,人心惶惶,有人說,襄王瞻墡,最長且賢,深得人望,國賴長君,不妨迎立。所以調取襄府金符入仁壽宮備用。但後來決定立景泰帝,金符用不著了。
然則金符何在?孫太后說,一時忘了放在何處,也曾大索過幾次,毫無結果。皇帝疑心,已為太監王誠等人盜走,以備迎立外藩,所以始終對襄王存著疑忌之心。
如今石亨要他去問孫太后,實在亦不必多此一舉了。或者有個辦法,派人到襄陽去打聽,看王文等人是否跟襄王有所勾結。
※※※
誰也沒有想到,滿天疑雲,居然在片刻之間,一掃而空。
事起於郕王妃汪氏移居。周貴妃與太子,因為汪氏當年力爭不廢東宮的情分,對她非常尊敬,移居西內,未免委屈,跟皇帝說情,讓她盡攜私房,出居外府,皇帝答應了。
永樂十五年原在東安門外,建造了十座王府,有八千多間屋子。這條街因而命名為「王府街」。皇帝命工部於這八千多間屋子中,挑出一部分興建郕王府,供汪氏居住。修建工程最近落成,汪氏收拾私房,準備移居,撿出來兩封襄王瞻墡的書信,特地上呈御前。
這兩封書信一封是上孫太后的,建議立皇長子為帝,命郕王監國;同時以重金募智勇之士,設法至沙漠迎車駕還京。這封書信到達時,景泰帝已即位數日,所以沒有送給孫太后看,交由當時的汪皇后收藏。
第二封書信是在皇帝回京師、定居南內時,襄王以叔父的身份,諄諄叮囑景泰帝,對太上皇宜旦夕省膳問安,朔望率群臣朝見,無忘恭順。
更巧的是,汪氏移居,孫太后打算撿些首飾作為賀禮。在一具多年未曾動過的、由三保太監鄭和自南洋帶回來的首飾箱中,發現了大索未得的襄府金符。
這一來真相大白,襄王不但決無覬覦大位之心,而且忠義過人。同時王文、于謙謀立襄王世子的流言,亦就不攻自破了。
於是,皇帝特派恭順侯吳瑾,迎襄王入朝,皇帝親臨左順門迎接。襄王在宣德四年就藩時,皇帝才三歲,襄王倒還依稀記得他的面貌;皇帝對襄王卻全無印象,但叔姪倆都是天性極厚的人,相見之下,都是喜悅與感傷交併,激出滿眶熱淚。
但此時還不到一抒親情的時候,先謁太廟,後朝太后;然後皇帝親送襄王到南宮──南宮已大大修建過了,皇帝特以此處作為襄王的行館。接風的盛筵,設在正殿龍德殿,襄王堅持不可,改設在左殿崇仁殿,要奉他居上座,當然亦是謙謝不遑,最後折中,叔姪倆在一張紫檀大方桌東西相向而坐。
「五叔,」西向而坐的皇帝高舉金杯,「請滿飲一杯。」
「是,是。」襄王起身說道,「臣的量淺,不過這一杯不敢不乾。」
因為有他這句話,皇帝便不再勸酒。席間少不得談到蒙塵的苦楚,叔姪倆又對哭了一場。
「那袁彬呢?」襄王收了淚說,「我倒想見見這個人。」
恰好袁彬這天也在隨侍之列,一宣便至。等行過了禮,襄王親自斟了一杯酒,遞給袁彬。
「好個忠義之士!」他說,「你到我襄陽去玩幾天,如何?」
袁彬不敢答應,目視皇帝。皇帝便說:「等過了年,我讓袁彬送五叔回去。」
「是。」襄王接著又說,「還有件事,臣必得今天就要面奏。臣路過開封,當地的父老攔住臣的轎子,說按察使王概,清正廉明,以被誣逮捕,下在錦衣衛獄中,請皇上加察。」
「喔,不知為甚麼人所誣?」
「這,就請皇上不再查問吧。」
「五叔不說,我大概也知道。」皇帝轉臉說道,「袁彬,你去傳旨,今天晚上就把王概放出來。」
「是。」
「還有,明天一早你到內閣傳旨:派王概當大理寺正卿。」
「是!」
等袁彬一走,襄王向皇帝道謝。皇帝亦就正好向他查訪地方官的賢愚,命近侍裴當拿筆記了下來,送到內閣,作為用人的參考。
※※※
一連七八天,每天都由皇帝陪著,或者便殿閒話,或者遊覽西山,或者佛寺瞻禮,榮寵太過,使得襄王有盛滿之懼;出警入蹕,勞師動眾,亦使他大感不安,決定早日辭朝。意料中皇帝會堅留他在京過年,需要另有個人為他自側面向皇帝進言,方能如願。
這個人,最妙莫如袁彬。果然,兩辭兩留以後,袁彬勸皇帝說,「請皇上准襄王回去吧!襄王想念他的孫子,快要成病了,真的得了病,除非把他的孫子抱來給他看,不然再好的仙丹靈藥都不管用。」
「喔,原來襄王還有這麼一塊心病!那就由你送他回去吧!」
接著,下了三道詔書,第一道是添設襄王府護衛;第二道是命工部在襄陽擇一塊牛眠吉地,為襄王營造生壙;第三道詔書是准襄王於歲時佳節,與諸子出城遊獵──這更是異數,因為太祖當年怕諸王密謀奪取皇太孫允炆的天下,所以定下極嚴厲的限制,如兩王不相見、不准出城等等。及至成祖奪了胞姪的帝位,得自親身經驗的教訓,防範更為嚴密,出城遊獵,尤所不許,因為可借遊獵為名,練兵起事。皇帝如今特下這一道詔書,即所以表示對襄王推心置腹,毫無猜疑。
啟程以前,少不得便殿賜宴餞行,動身之日,皇帝親自送出午門。握手垂淚,都不忍分別,一再相囑「保重」。及至分手,襄王復又屢屢回顧,皇帝便問:「五叔是不是還有話說?」
「是!」襄王伏地說道,「萬方望治如饑渴,伏願皇上厚恤民力,輕徭薄賦,刑戮亦不宜過嚴。」
皇帝避至側面,拱手答道:「敬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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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過了年,皇帝問起優禮襄王的那三道詔書的奉行情形。准襄王與諸子出城游獵,只須由吏部辦文書通知地方大吏,其事甚簡,早已辦訖。為襄王營生壙,亦已由工部派遣司官,帶領「風水先生」馳驛前往辦理。惟有添設襄王府護衛一事,尚無動靜。
此事歸兵部主辦,而兵部尚書陳汝言是石亨的黨羽,皇帝對他不大信任,因而召見錦衣衛指揮僉事逯杲,密令偵查。
這逯杲原是門達的心腹,為人強悍陰鷙,復辟以後,大治「奸黨」──景泰帝的心腹太監,逯杲很建了些功勞,因此官符如火,由一名校尉,一路扶搖直上,當到指揮僉事,官位僅下門達一等,而權勢已高過門達。
奉旨以後,逯杲第二天便進宮覆命。原來兵部打算為襄王的護衛,添設一個千戶所,也就是添設護衛一千二百人。由於護衛餉厚事閒,所以都希望能被挑中,這就需要走門路了。尤其襄王深受皇帝尊禮,一句話可以將打入詔獄的重犯,一變而為大理寺正卿,能到他那裏當差,只要謹慎無過,一定升官,所以京衛中的千戶,活動這個差使的,大有人在。
於是陳汝言亦就奇貨可居了,先有人出銀一千兩,陳汝言答應了;但另有人出一千五百兩,出一千兩的立即落空;然後又有人出二千三百兩,又壓倒了出一千五百兩的。這樣價碼一變再變,人選亦就一改再改。如今已有人出到三千五百兩,而陳汝言還在待價而沽。
皇帝震怒,召見李賢,面諭徹查。此時的三閣臣,李賢居首;其次是正統十三年的會元彭時;又次是正統七年的翰林呂原,李賢通達,彭時謹密,呂原持重,三人合作無間,早都覺得陳汝言應該斥退,但憚於石亨的勢力,不敢輕發,如今自然是個大好機會。
三人密議定策發動言官檢舉,陳汝言招權納賄、肆無忌憚,所以贓私累累皆有實據。這一下自然被逮下獄,同時抄家。
錦衣衛指揮劉敬將籍沒清冊親呈御前,皇帝略略翻了一下,遂即交代:「把抄來的金銀財寶,都陳列在文華殿外面。」
劉敬不知皇帝是何用意,只這樣回奏:「銀子有十四萬兩,只怕擺不下。」
「那銀子就不擺。」皇帝又說,「等擺好了,我叫大家來看。」
這一擺,擺了兩天才擺妥當。第三天上午,皇帝命司禮監宣諭,召集文武大臣在文華殿候旨。
文武大臣一到文華殿,無不相顧詫異,大內怎麼出現了廟會?及至細細看去,又都有目迷五色之感。皇帝為讓大家看個夠,一直到近午時分,方始出殿升座。
「那是陳汝言的贓私,還有十四萬兩銀子沒有擺出來。你們都看見了?」
「是!」吏部尚書王翺,代表群臣答應。
「于謙當了八年兵部尚書,抄家竟抄不出甚麼值錢的東西。陳汝言去年六月才補上兵部尚書,至今不過八個月,貪贓所得,如是之多。你們怎麼說?」皇帝滿臉怒容地瞪著石亨。他不由得把頭低了下去。
「請將陳汝言交三法司,依律治罪。」王翺回奏,「兵部尚書缺分重要,臣請飭下閣臣,迅即遴員調補。」
皇帝點點頭:「准如所奏。」他又看著李賢說,「兵部尚書的人選,一定要慎重。」
李賢回到內閣與彭時、呂原推敲這「慎重」二字的言外之意,認為是針對石亨叔姪及曹吉祥而言;要跟陳汝言相反,能不受石曹的影響,但亦不必有意與石曹對立,以免生出許多是非。這樣,就必須是外圓內方的人,才算適當的人選。
一個一個研究下來,一致同意調左都御史馬昂為兵部尚書。奏准以後,馬昂即日上任。六部加都察院,名為「七卿」,論地位除了吏部就是兵部,所以左都御史調兵部尚書,算是升官,朝官紛紛致賀。
賀客之中有個太僕寺正卿程信執,一見了面,道聲「恭喜,恭喜!」接下來便說:「馬公,實在抱歉,你上任頭一天,我就要來討債。」
馬昂愕然。「請教!」他問,「甚麼債?」
「你要把馬政還給我。」
「喔,不錯,馬政是太僕寺的職掌。」馬昂問道,「何以現在歸屬於兵部?我還不明白其中的來龍去脈。」
「來,來!借一步細談。」
這表示別有不足為外人道的內幕。馬昂向其他賀客告個罪,將程信執帶入一間空屋去密談。
「這是石亨、曹吉祥搞的鬼,說太僕寺到各衛所徵調馬匹,非常不便,馬政以改歸兵部為宜。我跟陳汝言說:『太祖高皇帝曾經降旨:馬數不能讓人知道。如今馬政改歸兵部,哪一衛有多少馬,能用有多少,太僕寺完全不知道,萬一肘腋生變,馬匹無從調度,該誰負責?所以我想跟你聯名出奏,馬政仍舊由太僕寺管為宜。』你道他怎麼樣?」
「怎麼樣?不同意?」
「豈止於不同意?他竟翻臉了,問我:『你說肘腋生變是甚麼意思?莫非以為有人想造反?』我當時在想,他這話包藏禍心,打算挑撥石亨、曹吉祥來整我,我犯不著無緣無故惹禍上身,所以不跟他爭,只說一句:『既然你兵部願意管馬政,我樂得省事。』就走了。」
馬昂聽完,不即作聲,沉吟了好一會,低聲問道:「你道肘腋生變,是指曹石而言?」
「我無法答覆你這一句話。不過,我提醒你,石亨養了一個瞎子叫童先,你留意此人的舉動。」
「石亨養在家的那個瞎子,不叫仝寅嗎?」
「仝寅早就不辭而別了。」
「為甚麼?」
「我聽說是如此,有一回石亨問仝寅:『我還會不會再發?』仝寅說:『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你封了忠國公,已經位極人臣,還要怎麼再發?』石亨不作聲,仝寅也就走了。」
「照這麼說,石亨真有不臣之心?」
「我不敢說。」程信執不願多談,將話頭拉入正題,「馬政之事,到底如何?」
「我同意,我同意。」馬昂答說,「請你具奏稿,我附名就是。」
「你是尚書,當然你領銜。不過──」程信執心想,馬昂領銜,措詞很難,恐怕不夠力量,因而改了主意,「這樣,我先上奏,你來響應。」
「好!一言為定。」
於是程信執一回衙門,親自動筆上奏,大意是「太僕職專馬政,高廟有旨:馬數不令人知。今隸兵部,馬之登耗,太僕不與聞;脫肘腋變生,馬不備給,孰任其咎?」
皇帝一看這道奏章,想到曹吉祥、石亨要將馬政改隸兵部,亦即是歸陳汝言去管,居心叵測。程信執「脫肘腋變生」一語,絕非危言聳聽,而是一種相當明顯的警告。因此,立即傳旨召見逯杲,要他去打聽曹、石是否有陰謀密圖。當然,程信執的奏請也照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