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皇上不行了!」石亨臉上是那種仿佛發現了甚麼寶藏的興奮神情,「講話有氣無力不說,氣色之壞,沒法子形容。我看,朝不保夕。」
「莫非連十七都拖不到?」曹吉祥隨即自己解答了他的疑問,「十七這天,一定拖得到的!皇上的病,不過本源枯竭,御醫用人參、黃芪扳一扳,拖個十天半個月是辦得到的。」
「十七!」張軏接口,「十七御朝,大局會有甚麼變化?」
說大局有甚麼變化,即是皇位的歸屬。滿朝文武絕大多數傾向沂王,但景泰帝要顧到身後。沂王復儲,很快地就會繼位,十歲不足的嗣君,勢必要由上皇訓政,七年以來他如何對待上皇,他自己知道。設身處地設想,他與上皇易地而處,一旦重握大權,即令不忍鞭屍,要想入太廟,就一定是妄想了。
因此,這幾天藉藉人口的一種流言,看來是很可信的。流言是說大學士王文,看透了景泰帝的心事,與王誠密謀,勸景泰帝迎立襄王世子為皇儲──襄王名瞻墡,仁宗第五子,是先帝的同母弟,亦即是上皇與景泰帝的胞叔。宣德四年就藩長沙,正統元年移藩襄陽。上皇蒙塵時,由於襄王最長且賢,眾望所歸,曾有迎立襄王繼位之議,孫太后且已命尚寶司將宣召親王的金符,送入宮中。如今以東宮儲位屬諸襄王世子,是順理成章的事。一旦襄王世子繼位,飲水思源,崇功報德,景泰帝身後一定會獲得應有的尊重。
如果出現這樣的變化,將來必是王文掌權。縱使沂王復立,論功行賞,亦輪不到不與廷議的武臣。這樣想下來,石亨自然而然地得出一個結論:奉迎上皇復辟。
「石公,」曹吉祥說,「有你我的兵權在,此事不愁不成。但要做得乾淨利落,非好好策畫不可。你們兩位跟許道中去商量。」
許道中便是奉迎上皇於宣化府的許彬,現任太常寺正卿。在聽明石亨、張軏的來意後,以手加額。「這是不世之功!」他說,「不過,我老了,不中用了。徐元玉多奇計,你們不妨跟他去談。」
時已入夜,徐有貞聽得石亨、張軏叩門相訪,心知必有機密大事,親自引入密室,低聲動問:「兩公深夜見顧,想來是為建儲,有所主張?」
「元玉!」石亨反問,「你看儲位該誰?」
「王閣老謀立襄王世子,建擁立之功,根本是妄想。他不想想,宣召襄府的金符,在孫太后宮中,孫太后肯把自己孫子的儲位給外人嗎?她只要勒住金符不放,誰敢違反太祖高皇帝的成憲,擅召襄王與世子?」
石亨與張軏對看了一眼,暗暗佩服許彬的舉薦不差,徐有貞對事情的看法,確是高人一等。而且他的態度,已很明顯傾向沂王,自然也就傾向上皇。原來顧忌著徐有貞城府甚深,不比許彬坦率好相與,如今可以明說了。
「不滿十歲的沂王如果以東宮繼位,大致還是上皇作主。既然如此,何不乾脆迎上皇復位?」
一聽這話,徐有貞亦是以手加額,不過跟許彬不同的是,他重重地打了自己一下,責怪腦子不靈,怎麼就想不到此。
「茲事體大,要從長計議。」
「正就是為此,才來請你籌畫。」
「南宮,接頭了沒有?」
「正打算找人去通知。」張軏答說。
「孫太后那裏呢?」
「可以託老曹去說。」
「老曹是誰?」徐有貞問,「是曹吉祥?」
「是。」
「好!有他在一起,事情就好辦得多了。」徐有貞略想一想說,「這件大事,必得裏應外合才能成功。等南宮、仁壽宮都點頭了,我們再來部署。這幾天我不出門,隨時候教。」
有了初步結果,石亨仍舊趕回大祀殿,留張軏在城裏跟曹吉祥聯絡。徐有貞亦密密地籌審,辦此大事,不能不找幫手;但幫手亦不宜多,以免分功。最要緊的是,找來的幫手,必須是跟于謙、王文沒有甚麼關係的,否則密謀一洩,便有身家性命之憂。
※※※
正月十六日,月上之時,石亨與張軏悄然來到徐家。「兩處都同意了。」石亨問道,「該怎麼進行?」
「請等一等!」
徐有貞家的屋頂上,有個小平臺,是他為夜觀天象而特建的。此時登臺細細觀看了北斗之北的紫微垣十五星,下來說道:「事在今夕,機不可失。」
「你看出來甚麼?」
「紫微黯淡,蕃衛諸星發亮,應在我輩。」徐有貞問行三的張軏說,「張三哥,你現在就可以動用的人,有多少?」
「一千。」
「夠了。」徐有貞又問,「皇城的鑰匙在誰那裏?」
「在我家老二那裏。」
張軏是指他二哥張輗,他以中府右都督領宿衛,皇城啟閉,由他掌管。徐有貞便問:「你能不能跟他要了來?」
「恐怕他不會給。」張軏面有難色,「總要有個說法,能不能把咱們要辦的大事告訴他?」
徐有貞心想,張輗自從正統五年,因為口出不道之言,為他的長兄張輔訴請治罪,在錦衣衛關了半年以後,脾氣改得謹慎小心,所以得領宿衛。如果將此大事告訴了他,職責所在,或許會大義滅親去檢舉,不可不防。
「這件大事絕不能告訴他。」
徐有貞沉吟了一會對石亨說:「石公,請你陪了他去,說居庸關有警,要勒兵入大內,備非常,把鑰匙拿到了,請你保管。」
「好。」石亨問道,「以後呢?」
「在曹太監家聚會,再作部署。」
石亨答應著,與張軏辭出。徐有貞換上官服,擺設香案,望空默禱,然後將他的一妻一女喚出來說:「我要去辦一件大事,辦成了,國家之福;辦不成,門戶之禍。你們自己斟酌。」
這意思是,萬一他事敗被捕,謀反大罪,妻孥不免,希望她們自裁。徐小姐一聽這話,便盈盈欲涕了。但徐太太是個很能幹、也很有決斷的婦人;而且也深知丈夫的才具,相信他要辦的大事,一定能夠成功。不過,她對當年不願南歸,徐有貞罵她「想做騷韃子的小老婆」這件事,始終耿耿於懷,如今找到報復的機會了。
「你放心好了,如果有門戶之禍,我會料理。反正我也快四十歲了,人老珠黃不值錢,想做騷韃子的小老婆,人家也不會要我。」
徐有貞苦笑不答,帶了一個伴當,由後門策騎而出,順路邀約了兩個同黨,一個是楊善;一個叫王驥,是永樂四年的進士,年已七十有餘,正統年間便已當到兵部尚書,曾三征雲南麓川叛亂的土司,文武全才,威望甚高,但于謙不甚看重他,投閒置散,頗為失意。所以一等徐有貞來聯絡,立即表示,願拚老命,以報上皇。這天,不但他自己束裝上馬,而且將他的兒子王瑺、王祥,孫子王添亦帶在身邊。
※※※
三更未到,人都齊了。除王驥父子祖孫四人以外,石亨亦是一家三代,有他的姪子石彪,石彪的兒子石浚;楊善是父子五人;而曹吉祥是叔姪五人,都是金字旁的單名:曹欽、曹鉉、曹鐸、曹鎔,一個個勁裝結束,執弓跨刀,躍躍欲試。
「真是『上陣全靠父子兵』!」徐有貞很高興地說,「大明國史,就從今天要改寫了。」
「各位飽餐,可不許喝酒。」曹吉祥又問張軏:「你的人在哪裏?」
「在東安門大街,光祿寺街一帶待命。」
「吃了飯沒有?」
「發了乾糧。」
曹吉祥點點頭,向石亨說道:「你取了哪個門的鑰匙?」
「長安左門。」
「銅符呢?」
「也有,是『東』字號。」
「好!你先請吧。」
於是石亨帶了一名小校,策騎到了長安左門,叫開了門上的小門,出來一名「坐更將軍」,一看是石亨,不由得奇怪。「爵爺,」他問,「深夜駕到,有甚麼吩咐嗎?」
「也先到了居庸關外了,我從今天晚上起,開始巡查各處,想進皇城看看。喏!」石亨將銅符交驗。
「是,是,你請。」坐更將軍交回銅符,歉疚地說,「不過,只好請爵爺由這道小門進來。門口的鑰匙,張都督要去了。」
「不要緊,不要緊。」
石亨將馬韁交了給小校,由小門進入,抬頭一看,星月皎然;遙望南宮,院落沉沉,心裏在想:上皇此刻不知在幹甚麼?想來總是枯坐等待,他心裏會怎麼想?夢想不到他還會有一天在奉天殿上受群臣朝賀吧?
正在胡思亂想時,隱隱聽得人聲,知道張軏領兵到了,便向「坐更將軍」說:「你出去看看,是怎麼回事?」
坐更將軍出小門去看了回來說:「是一隊京營兵經過。」
「不是經過,是進皇城來的。」石亨從懷中將鑰匙取出來說,「你去開門!」
坐更將軍不知是怎麼回事,當然也不敢違拗。等將長安左門打開,已有一騎衝到,正是張軏。
「都來了?」石亨問說。
「都來了。」
於是大隊長驅直入,最後是徐有貞。「石公,」他說,「門仍舊要上鎖。」
此時無暇細問,石亨只是仍命坐更將軍閉門上鎖,將鑰匙要了回來。
「鑰匙給我。」徐有貞要來鑰匙,使勁往金水河中一拋,「今日之事,只能向前,不能後退。奪門吧!」
誰知就在此時,天色大變,烏雲四合,星月晦冥,陡然感到如被關入一個大鐵籠中似的。石亨大為驚恐,「元玉,」他拉住徐有貞問,「事情會不會成功?」
「一定成功!」徐有貞大聲回答,顯得極有信心。
於是一起直奔南宮,石亨的兵器是一把大號鋼刀,他用刀背擊門,同時大喊:「開門,開門!」
由於人聲嘈雜,聽不清裏面有何反應,石亨便跟徐有貞商量,如何得以破門而入?
徐有貞張目四顧,發現不遠之處,有一堆木料,頓時生計。「張三哥,」他對張軏說,「你叫你的弟兄,去搬一根可以做柱子的大木頭過來,把門撞開。」
張軏隨即下令,派幾十名士兵,移來兩丈長的一根徑尺巨木,高舉撞門,但宮門厚重,裏面又有丁字形的巨閂撐住,連撞數下,門閉如故。
「撞門不如撞墻!」徐有貞說,「只要撞開一個洞就行了。」
果然,很快地在圍墻上撞出一個大洞。張軏親自領頭,從洞中鑽了進去,指揮部下,移開丁字形的巨閂,雙扉大啟,石亨、徐有貞、曹吉祥、楊善一起入內,遙遙望去,殿內已有燭光了。
「就我們五個人去見駕。」石亨又吩咐石彪,「你去把便轎抬來。」
「王尚德呢?」徐有貞覺得王驥是他約來的,應該等一等他,一起進見。
「別等他了!」曹吉祥說,「他的小兒子不懂事,居然騎了一匹馬來,大家一擠,把他從馬上擠了下來,王尚德正在招呼呢!」
徐有貞點點頭,將手一揮,五個人一起上了翔鳳殿。石亨隔著殿門,提高了聲音說:「請上皇賜見。」
殿門開了,燭光下看到上皇穿戴整齊,不像是剛起身的模樣。等他慢慢走到門口,五個人都已跪下了。
「石亨,喔,還有張軏,」上皇只看清了這兩個人,「你們來幹甚麼?」
「請陛下到奉天殿登位。」
「哦!」上皇這樣應了一聲,沒有再說甚麼。
「便轎呢!」石亨向跪在他旁邊的徐有貞說,「請你去看一看,催他們快抬來。」
徐有貞隨即起身,找到石彪,自然也找到了便轎。十來個士兵圍在那裏,七手八腳,不知如何才能把便轎抬起來。原來皇帝的便轎名為「轝」,轎槓的構造相當複雜,有長槓、有橫槓、有短槓、有小槓,相互串聯而成,串不成功就抬不起來。
幸而徐有貞懂得它的形製,指導士兵串連好了一看,大家才知道便轎只須四個人,前後各二,雙手平舉即可。於是挑了四名手臂長短相同的士兵,將上皇扶上便轎坐穩,石亨、徐有貞等人,扶著轎槓,下殿出宮。
說也奇怪,一出南宮,頓時星月開朗,上皇左顧右盼,右面在前的是石亨,其次張軏,他都認識;左面扶轎槓的是兩名文官,便即問道:「你們兩個是誰?」
「臣左都御史楊善。」
「啊,啊!」上皇驚喜,「原來你是楊善!一下子沒有認出來。你前面的呢?」
前面的是徐有貞,他朗然應聲:「臣副都御史徐有貞。今日奉迎皇上復位,乃是武清伯石亨首先創議,臣有貞策畫迎駕。」
「好,好!你們都是我的股肱之臣。」
不一會,便轎到了東華門,那裏的坐更將軍,迎門攔阻,厲聲問道:「是誰擅闖禁地?」
「你倒看看是誰?」徐有貞的聲音更大。
「我是太上皇。」上皇叱斥,「閃開!」
坐更將軍不敢攔阻,乖乖兒地閃開,於是入東華門向西,過會極門折而向北,越過金水河橋,便是奉天殿之前的奉天門。
「請皇上御奉天門受賀。」
徐有貞指揮便轎停了下來,扶上皇升階入門,門內的御座還在殿角,他帶領士兵將御座推到正中,上皇毫不遲疑地坐了下來。
「皇上復位,天下之福。臣等叩賀。」
徐有貞領導行禮,三跪九叩既畢,復又出門站到臺階上,大聲說道:「大家跟著我三呼萬歲!」
「萬歲,萬歲,萬萬歲!」
士兵齊聲高呼,聲震屋瓦。其時文武百官因為景泰帝這天視朝,都已在午門的左右掖門待命,聽得午門以北一片喧嘩,不知出了甚麼事。正在相顧錯愕,私下打聽時,只見崇閎壯麗,俗稱五鳳樓的午門,三十六扇紅門,一齊開啟,徐有貞站在臺階上宣示:「太上皇帝自南宮復辟,現御奉天門受賀。」接著又問:「禮部胡尚書何在?」
「胡濙在此。」鬚眉皆白的胡濙,顫巍巍地從後面擠上前來,「有何見教?」
「胡公,」徐有貞急忙下階相扶,謙恭地說,「上皇復位,一切儀節,拜煩費心安排。」
於是胡濙找到鴻臚寺的官員,序班贊禮,叩賀上皇。行禮既畢,在上皇身邊的徐有貞進言:「皇上宜有所宣諭,以安眾心。」
「你替我傳諭:百官各守其職,謹慎將事,不得自相驚擾。」
「是。」
「此刻我要趕到仁壽殿去見太后,你看我甚麼時候正式御殿?」
所謂「正式御殿」是御天子正衙的奉天殿,重新即位。徐有貞想了一下答說:「臣以為以今日日中為宜。」
「好!」上皇又說,「傳諭完了,你把閣臣,還有王直、胡濙都找了來。我有話交代。」
於是閣臣五員及王直、胡濙,一共七人進見,表情各為不同。王直、胡濙可說悲喜交集,而王直則以景泰帝易儲而蒙賞,不免稍有愧色;高穀、商輅問心無愧,但商輅又微微有惋惜之意,覺得上皇復辟一舉,稍欠考慮,故眉宇間隱顯抑鬱。
陳循、蕭鎡既愧且恐,不過蕭鎡的恐懼,現於形色;而陳循深悔在議復儲時,不該觀望自誤。只有王文表裏不一,內心怕得要死,表面上卻一貫保持著他慣有的那種冷漠的神色。
不過,表情最複雜的還是上皇,無窮感慨自心底同時浮起,奔赴喉頭,壅塞得隻字不能吐,只能緊緊閉上雙眼,然後拭去眼角的淚珠,張眼說道:「我只告訴你們一件事,徐有貞以本官兼翰林學士入閣,曹吉祥掌司禮監。」
「是!」首輔陳循想到徐有貞改名出於他的指點,不免一喜,殷勤地說:「有貞,你該謝恩。」
徐有貞被提醒了,走到上皇面前,磕頭謝恩。上皇指示:「凡事你與高穀、商輅商量著辦。大家退下去吧。」
陳循、蕭鎡知道上皇已等於作了命他們退出內閣的決定,各自黯然回家。王文卻裝作不解,跟著高穀、商輅與徐有貞一起到了內閣。
意氣飛揚的徐有貞,將自抑已久的興奮,一下子都發了出來,指手畫腳地大談奪門的經過。王文可真受不住了,悄悄離座溜走。
正談得起勁時,曹吉祥來了,後面跟著一大群太監,以及他的京營中的武官,十分氣派。「高先生、商先生,」他站在內閣大堂正中,昂然說道,「請各便!我奉皇上面諭,有事跟徐學士商量。」
聽這一說,高穀與商輅相偕避去,徐有貞肅客上坐,低聲問道:「裏頭的情形怎麼樣?」
「皇上在仁壽宮大哭了一場。」
「這位呢?」徐有貞舉兩指相詢。
曹吉祥愣了一下,方始會意,是指行二的景泰帝,笑一笑答說:「他在乾清宮西暖閣,聽見撞鐘擂鼓,大吃一驚,問興安說:『是不是于謙篡位了?』興安告訴他,是上皇復位。他連說了兩個『好,好』,又上床養息去了。」
「怎麼?」徐有貞深感詫異,「連這麼一個對他忠心耿耿的人都不相信?」
「他害就害在疑心太重這個毛病上。閒話少說,皇上交代,王文太可惡,非殺不可,似乎不想殺于謙,你看怎麼辦?」
石亨、張軏、曹吉祥都是于謙的對頭,但要怎麼才能殺于謙,卻只有請教徐有貞。他沉吟了一會說:「中午皇上在奉天殿行即位大典,典禮一完,你就派人在朝班之中,逮捕王文、于謙,我自有辦法叫他逃不出我的手。」
「在典禮上抓人,不大合適吧?」
「不!一定要這麼抓,才能顯出皇上對這兩個人深惡痛絕。等交給蕭維禎去審時,他自然就明白皇上的意思了。」
「說得是。」曹吉祥又問,「要不要先奏明?」
「能奏明最好。還有,宮裏也該清一清才是。」
「王誠、舒良、張永、王勤,都抓起來了。」
「興安呢?」
「興安有孫太后替他說好話,沒事。」
「孫太后怎麼說?」
「孫太后說,興安信佛,不要錢,能敬重于謙,是有功之人。」
「這麼說,于謙不也是有功之人嗎?」
「于謙對大明天下有功,對皇上沒有功。」
「著!」徐有貞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我有說詞了,一定能讓皇上殺他。」
※※※
景泰八年正月十七日午正,上皇第二次在奉天殿即位為皇帝,親自宣諭,改景泰八年為天順元年。典禮既成,皇帝離座,曹吉祥以司禮監掌印太監的身份宣布:「王文、于謙,大逆不道,奉上諭,拿交錦衣衛嚴審治罪。」
於是錦衣衛指揮使劉敬,指揮僉事佐理衛事兼鎮撫司理刑門達,指揮錦衣校尉逯杲,帶領「白靴」小校在朝班中將王文、于謙揪了出來,鐵索加頸,帶到錦衣衛鎮撫司。
不久以前才受命兼理鎮撫司的門達,直隸豐潤人,機警沉鷙,不是甚麼正派人物。但他有個很得力的助手,名叫謝通,浙江人,在錦衣衛中的職位是千戶。謝通深諳刑律,但執法不僅公平,而且仁恕,平反了好些冤獄,為門達帶來了很好的名聲。因此,門達對他言聽計從。
「于少保功在社稷,人人尊敬。因為他不肯跟也先講和,贊成郕王即位,也先看中國大局已定,抱的是『空質』,才答應把上皇送回來。平心而論,上皇之有今日,應該感謝于少保。可是如今事情擺明了,上皇一定要殺他。達公,」謝通故意問說,「你看,該不該救他?」
「怎麼救法?你不是說了,事情擺明了,上皇一定要殺他,莫非鎮撫司還能違旨?」
「當然不能,不過有件事,也是很明白的,于少保一死,大家心裏一定不服,會遷怒到鎮撫司。達公,你不必代人受過。」
「說是說得不錯。」門達一副無奈的表情,「可是有甚麼法子呢?」
「有!」謝通答說,「太祖在日,有大獄必面訊。宣德三年以『古者斷獄,必訊於三公九卿』,因而定重囚會審的制度。于少保、王閣老拿問的罪名是『大逆不道』,當然是大獄重囚,不如奏請移送三法司會審,豈不名正言順。」
門達不等他說完,便一疊連聲地說:「好,好!這件案子能推出去最好。」
「事不宜遲,請達公馬上找司禮監,面奏取旨。」
門達聽他的話,即時進宮,找到司禮監興安,陳述意見。興安沉吟了一下說:「我已經失勢了,面奏一定會碰釘子。不過由三法司會審,或許還有生路,為于少保的事,就碰釘子,也說不得了。」
問清了皇帝這時正在奉天殿之東的文昭閣,召見高穀、商輅,商議草擬復位詔,便也尋到文昭閣來。從窗櫺中望見石亨與商輅,正在低聲交談,不免心中一動。一向正派的商輅,何以會跟驕橫跋扈的石亨私下打交道,倒要細聽一聽。
於是他閃身僻處,側耳靜聽,只聽石亨問道:「復位詔,皇上是交高閣老擬,還是商先生擬?」
「是我。」
「復位詔是不是跟登極詔一樣?」
「當然。」
「要大赦?」
「登極詔中,當然要有大赦的條款。」
「商先生。」石亨是指示的語氣,「光是大赦各類罪犯好了,不必再列別的條款。」
原來仁宗即位時,由楊士奇草擬登極詔,大赦條款一共三十五條,盡除永樂年間所有的弊政。由此立下一個成例,嗣君登基,凡有先朝於民不便的措施,都在登極詔中革除。而石亨所以有此主張,另有緣故。
這緣故一言以蔽:於民便則與此輩不便。當景泰帝即位之初,強敵壓境,京師危急,為了衛國保民,一切以軍務為優先,守土的將帥,得以便宜行事。因而出現了許多擾民的措施,諸如徵用民居,強派伕役等等。及至局勢安定,那些不合理的現象,在「軍務所需」這個藉口之下,依舊存在,變成將帥營私牟利的特權。石亨為了想保持既得利益,所以關說商輅不要列入赦條,俾能維持現狀。
但商輅拒絕了。「歷來的制度如此,」他說,「我不敢變更。」
「商先生,請你再考慮。」
「沒有考慮的餘地。」
「好、好!」石亨悻悻然冷笑,「商先生,你等著瞧吧!」
興安頗感安慰,商輅沒有使他失望,但隨之而來的卻是不安,為商輅懷著隱憂,同時警惕自己,要多多留意,看石亨有何不利於商輅的舉動。
※※※
興安沒有碰釘子,皇帝准奏,將于謙、王文交由三法司會審。三法司本以刑部為首,但刑部尚書俞士悅,一向為于謙所支持,避嫌疑改請左都御史蕭維禎主持會審。
接著被捕下獄的,有陳循、蕭鎡,而俞士悅亦終於不免。此外還有工部尚書江淵,他之被捕是冤枉的,當黃(王厷)奏請易儲時,就有人說,一個廣西的土官,哪裏懂得這些奧妙?是江淵替他設謀,奏疏亦是他代為草擬呈遞的。人言藉藉,多信其說,但無從證實。因而另有人說:「這好辦,廣西紙跟京師的紙不同。」取原奏來一驗,果然是廣西紙,證明確為黃(王厷)自廣西所上,江淵得以洗刷清白。但此人好發議論,口舌之間得罪的人很多,因而又有人舊事重提,以致被捕,歸案審辦。
緊接著,商輅也被捕了,有言官奏劾,說他與王文、蕭鎡朋比為奸,主迎襄王世子為東宮。這個言官,大家都知道他是石亨的私人。
於是商輅在錦衣獄中上書,經謝通幫忙,得以上達御前。商輅自辯,他曾上過一道請復儲位的奏疏,說「陛下宣宗章皇帝之子,當立章皇帝子孫。」原奏現存禮部,不難覆按。
「襄王世子是宣德爺的胞姪,宣德爺的孫子,當然是指沂王。」興安亦為商輅解釋,「他的意思是很明白的。」
「既然如此,何不直截了當提沂王?」皇帝反更發怒了,「舞文弄墨,無非取巧。」
「商輅不會取巧。」興安抗聲答說,「取巧的是徐有貞。他本名徐珵,當年創議南遷,于謙、商輅都責備他荒唐。老奴不知道他在說那些話的時候,有沒有想到過,京師遷回南京,將置萬歲爺於何地?」
皇帝默然,但臉色是和緩了。而且,初步論功行賞時,以石亨為首,進封忠國公,石彪封定遠侯、張軏封太平侯、張輗封文安伯、楊善封興濟伯,而徐有貞只升為兵部尚書,加官而未封爵。
※※※
在都察院受審時,王文與于謙的態度,完全不同。對於「謀立外藩」這一款罪名,于謙不認,但亦不辯;王文以激壯的語氣,極力辯白。「祖宗成法,召親王要用金牌、信符;派遣使者,兵部要發勘合。」他說,「這都不是查不明白的事,豈容輕誣。」
「好!」蕭維禎說,「先查兵部。」
兵部管勘合的,是車駕司主事沈敬。而蕭維禎查問的方式,非常霸道,通知錦衣衛,將他逮捕到案,為的是嚇他一嚇,好讓他作偽證。但沈敬也是個硬漢,明明白白答供:「從未有發勘合給任何官員,召任何親王來京之事。」
這一下怎麼辦?召襄王的金牌、信符,現存孫太后宮中,不必查問,一查反而開脫了王文,那就只好約略師法秦檜殺岳飛的故智了。
「你、于謙,召沈敬密謀,議定而來不及實行而已。」
「怎麼可以這樣說?」王文大聲抗議,「議定而未及行,證據何在?」
「既為密謀,何來證據?」
「既無證據,何可誣以密謀?」
堂上堂下,針鋒相對,激辯不已。但堂上是游詞詭辯;堂下反覆強調證據,南轅北轍,各說各話,使得于謙忍不住開口了。
「這都是石亨他們的意思。」于謙笑道,「你也太想不開了,何必枉費口舌?」
就這樣定讞了,是「謀反」的罪名,當然處死。倒楣的是沈敬,算是同謀,定罪減死一等,充軍鐵嶺。
奏報到御前,皇帝猶豫不決。「于謙實在有功社稷。」他說,「太后跟我談過。」
「有功社稷,負罪陛下。」徐有貞說,「不殺于謙,此舉為無名。臣等無功可言,猶其餘事。」
聽得這一說,皇帝不再躊躇了,在蕭維禎領銜的三法司會奏上,硃筆批了一個「是」。
此外被視為忠於景泰帝的,還有陳循。當年廢東宮改封沂王,陳循身為首輔,見利忘義,不能匡正,頗為士論所薄,但事過境遷,其罪在可論可不論之間。他總以為當初幫過徐有貞的大忙,這回是該他回饋的時候了,即令論罪,充其量革職而已,但誰知徐有貞跟他一樣地見利忘義,並沒有替他斡旋,以致與工部尚書江淵,刑部尚書俞士悅同科,充軍鐵嶺。相形之下,陳循的罪又較重,因而遣戍之前,還廷杖八十──屁股當然打爛了,卻有一個療傷的法子,生剝一隻綿羊的皮,覆在傷處,使羊皮、人肉合而為一。因此,受過廷杖的官員,有個外號叫「羊毛皮」。地方官遇百姓衝了「導子」,可當街拖翻打屁股,如果褪下底衣一看是「羊毛皮」,每每免責。這倒不是甚麼仁人之心,而是因為「羊毛皮」雖已削職為民,但明朝的官員,榮辱無常,忽逢恩命,起復故官,是常有的事。這些官員不起復便罷,一起復,地位必高於縣官,為防報復,不如先放個交情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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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謙、王文同時被禍,而在朝野之間的反應,大不相同。雖然兩人都是含冤負屈,死於非命,只是王文為人刻薄,明知其冤,卻沒有人覺得有甚麼可憐、可惜;對于謙,不但百姓驚聞凶信,如喪考妣者,大有人在,文武官員痛哭失聲的,亦不知幾許。曹吉祥部下有個指揮,原是蒙古人歸化,名叫朵兒,特為備了祭禮,到菜市口行刑之處去哭祭。曹吉祥得報大怒,打了他一頓軍棍。可是第二天,朵兒仍舊扶傷去祭拜。
一班老臣,尤其傷感。王直跟胡濙、高穀談起,說如再戀棧,愧對于謙於九泉。胡、高二人亦有同感,於是約齊了,謁見皇帝。
本來一二品大臣進見,向例由王直首先發言,因為他是吏部尚書。明朝的六部,以吏兵兩部的權最重,吏部尚書在民間稱為「吏部天官」,所謂「天官賜福」,即謂吏部尚書可以造福蒼生,權侔宰相。但這一回進見的本意在告老,所以約定由胡濙先奏。
「老臣今年八十有二,歷事六朝,幸無大過。如今皇上復位,天與人歸,郅治可期。老臣乞賜骸骨,俾得遊息田間,稍享太平之福。務請皇上准奏。」
皇帝一看這情況,知道都是來告老的,心裏盤算了一下,作了決定,便不答他的話,先問王直:「王先生今年高壽?」
「老臣明年就可放肆杖朝了。」
「原來今年也七十九了。精神矍鑠,一點都看不出來。」
「是。」王直名如其人,出言很率直,「本來老臣猶可勉效犬馬之勞;只是于謙一死,志士喪氣,老臣兔死狐悲,自覺去日無多,不敢再片刻戀棧,請准臣解任。」
「唉!」皇帝嘆口氣,臉色抑鬱,「皇太后聽說于謙死了,嗟嘆不絕,眠食俱廢,我亦很悔做了這件事。」
「于謙籍沒,家無餘貲,一子于冕充軍山西龍門,其妻張氏發山海關。皇上既以為處置太過,何不赦歸于謙的妻子?」
皇帝默然,出爾反爾,威信所關,只好先搪塞一下。「這件事不能急,我會考慮。」他顧而言他地問,「高先生,你還年輕。」
「臣亦六十有七,精力衰頹,方今與民更始,勵精圖治之際,臣不敢忝居要津,請准臣即日馳驛還鄉。」
「高先生,你可以緩一緩。」皇帝又說,「胡先生、王先生,我知道你們都是兒孫滿堂,而且子孝孫賢,為朝廷宣力這麼多年,也該享享老福了。胡先生,你有幾個兒子?」
「臣舉三子。」
「都做官了?」
「幼子尚未出仕。」
「喔!」皇帝又問,「你們還有甚麼話?」
「商輅為皇上親手識拔,三元及第,本朝盛事,如今削職為民,人才棄置可惜,請皇上留意。」
「好,我會留意。」皇帝略停一下又說,「你們退下去吧!我自有處置。」
他的處置是暫留高穀,准胡濙、王直告老,賜褒美的璽書、白金五百兩、寶鈔一千貫、綢緞各一百匹,馳驛榮歸。又踢胡濙的幼子為錦衣衛千戶世襲。宣旨後,高穀復又上奏告病,皇帝終於也准許了,不過恩典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