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二年,七月初二,杭妃生子,取名見濟。彌月以後,景泰帝跟汪皇后說:想廢東宮,立見濟為太子。

「萬歲爺,」汪皇后說,「你不怕天下後世笑話你?」

「笑話甚麼?父死子繼,天經地義。」

「那麼,兄未終而弟及,又哪裏是天經地義?」

景泰帝大怒,將在飲茶的一隻金杯,劈面砸了過去。汪皇后躲得快,金杯摔落在地,鏗鏘暴響,驚動了太監、宮女。

一見人來,景泰帝省悟了,這件事只能做、不能說,一傳出去,群臣紛紛奏諫,成了僵局,很難化解,因而隱忍不言。汪皇后更是沉著,只說:「是我不好,惹萬歲爺生氣,如今沒事了。」

因此,宮中只知道帝后口角,卻不知道原因為何?景泰帝表面不言,心裏卻不斷在盤算。有一回跟興安透露了一點口風,興安裝作不解,默無所對。又有一回試探金英,說「東宮七月初二生日」。金英的回答是:「東宮生日是十一月初二。」話又說不下去了。

景泰三年正月初十,興安到內閣傳旨:「賜大學士陳循、高穀銀各一百兩;侍郎江淵、王一寧、蕭鎡,翰林學士商輅銀各五十兩。」這是從未有過的事,少不得有人打聽,景泰帝何以有此一舉?但沒有人知道。

這個疑團一直到三月底方始打破。而且意想不到的是,打破疑團的人,來自廣西──廣西思明府的土知府,一直由土官黃家世襲。這年正月裏,土知府黃(王岡)年老致仕,奏請以其子黃鈞承襲。黃(王岡)有個庶出的胞兄黃(王厷),現任潯州守備都指擇使,密謀奪位,託詞徵兵,命他的兒子黃震,駐兵思明府外。有一天晚上,悄悄帶了經過化裝的人進城,擁入知府衙門,殺掉黃(王岡)全家,支解(王岡)、黃鈞父子的屍體,裝入兩個大罎,埋在後園,然後仍回駐地。

第二天上午,知府衙門的人來告變。黃震方又進城,貓哭耗子似地做作了一番,一面發喪,一面懸賞「捕賊」。黃(王厷)又上書巡撫,請以其子黃震承襲思明知府。

哪知黃(王岡)有個老僕,名叫福童,看破了機關,向副總兵武毅投訴,黃(王厷)父子殺害他的主人,而且以徵兵的檄文作證。武毅認為地方平靖無事,黃(王厷)沒有理由到思明府去徵兵。同時派人查訪,思明府的百姓,亦都指控黃震為滅門的兇手。因此,武毅據實出奏,請准予將黃(王厷)革職查辦。

於是,有個剛從京裏來打秋風的太監,向黃(王厷)獻計,派一名千戶袁洪,星夜趕到京師,上了一道奏疏,勸景泰帝「早與親信大臣密定大計,易建東宮,以一中外之心,絕覬覦之望」。原來這個打秋風的太監,在內官監掌印太監王誠門下,而王誠正是為景泰帝策畫易建東宮之智囊。

此奏到達御前,景泰帝高興極了。「想不到萬里之外,有此忠臣。」他對興安說,「茲事體大,你去通知內閣,召集廷議。」

黃(王厷)的原奏,一到內閣,大家才知道正月裏受賜白金的緣故。「我們不就是親信大臣嗎?」陳循對由王誠援引而新入內閣的王文說,「我們不可不有以上答主知。」

於是發通知召集廷議,照例由禮部尚書胡濙主持,讀完黃(王厷)的原奏,王直與于謙猶在相顧愕然時,只聽有個濃重湘西口音的人,大聲說道:「不可!東宮並無失德,廢之無名。」

此人是戶科都給事中李侃,亦以敢言知名。至於林聰,當然亦持反對的態度,「黃(王厷)莠言亂政。」他厲聲說道,「當斬!」

「儲位,國之大本。」監察御史朱英接口,「既定不可復動。」

於是聚訟紛紜,各自私議。胡濙如老僧入定般,仿佛無動於衷。見此光景,陳循向興安深深看了一眼,示意他出頭說話。

興安自然是忠於景泰帝的,以前的故作不知,只是因為想不出好辦法,如今既然有黃(王厷)出頭,這個機會當然要抓住。「這件事不能不了了之!」他扯開了尖銳帶雌音的嗓子說,「今天就要定議覆奏,以為可者署名,不可者不署名,不得首鼠兩端。」說完,從身上掏出一張紙來,原來他連覆奏都預備好了。

胡濙這時不能再裝糊塗了,從興安手中接過奏稿唸道:「陛下膺天明命,中興邦家,統緒之傳,宜歸聖子。黃(王厷)奏是。」接著命人抬來一張大書案,備下筆墨,請大家署名。

「閣臣當先!」

聽得興安這一聲,作為首輔的戶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陳循,隨即援筆大書「臣陳循」,接著是工部尚書東閣大學士高穀。等閣臣一一署名完畢,接下來便該資望最高的王直表示態度了。

王直面有難色,一直不肯動手。陳循便拿起筆來,在硯池中濡飽了墨,塞到他手中,說道:「來,來!當仁不讓。」

王直以後,便該于謙。他亦是凝神靜思,好一會方始提筆。等文武百官、勛臣國戚一一署名已畢,數一數共計九十一人。唯一不曾具名的是林聰。

奏上得旨:「可。禮部具儀,擇日以聞。」同時復有分賜內閣諸臣及六部尚書黃金各五十兩;對王直格外優遇,賜金加倍,而且進官太子太師。隱然將東宮付託給他了。

「此是何等大事?為一個土官所敗壞!」王直拿起御賜金元寶,使勁往桌上一摔,「我們真羞死了!」

唯一問心無愧的是林聰,他還升了官,由正七品的吏科都給事中,調為從六品的詹事府左春坊司直郎。但這是個閒缺,與吏科都給事中的權威有天淵之別,所以實在是明升暗降,巧為懲罰。

「我只可惜于少保!」他對來安慰他的同事說,「這件事走錯了一步。」

于謙在這件事「走錯了一步」,是連他自己都能感覺得到的。黃(王厷)戕兄殺姪,事證確鑿,只以請易儲一疏,不但免罪,而且景泰帝命興安到兵部傳旨:黃(王厷)著升任都督,充潯州總兵。這使得于謙大傷腦筋。

「興司禮,」他說,「如此處置,影響士氣,能否請皇上收回成命?」

如果是別人說這話,興安就會厲聲詰責:照你這麼說,黃(王厷)請易儲之疏,是上錯了,無功可言?但他一向非常支持于謙,所以低聲下氣地答說:「于少保,皇上已經說過,『想不到萬里之外,有此忠臣』。是忠臣豈不應該獎勵?」

于謙語塞,「黃(王厷)奏是」的覆奏,自己也署了名的。如果不曾署名,即不以黃(王厷)之奏為是,自可據理力爭,如今怎麼爭法?只好命武選司遵命辦理。

※※※

禮部易儲的儀注,雖早經擬妥進呈,但遲遲未見明詔,原因是宮中仍有爭執,汪皇后大不以為然。景泰帝一怒之下,命興安到內閣傳旨要廢皇后,理由是:滿朝文武百官,皆以為應立皇子見濟為東官,唯獨汪皇后堅持不可,揆其用意,無非因為只生兩女,而見濟非其所出,心懷偏狹,不可為母。若不廢立,退出大內,恐東宮不能免禍。

這是所謂「欲加之罪」,但汪皇后與文武百官在表面上處於對立的地位,所以即令王直、胡濙這樣的正直老臣,亦不便為她說話。至於汪后被廢,杭妃繼立為后,更是順理成章、無可爭議的事了。

易后自然先於立儲,不過兩道詔書是緊接著而來的,更封太子見深為沂王,立皇子見濟為太子。詔書中說:「天佑下民作之君,實遺安於四海。父有天下傳之子,斯本固於萬年」,上一句說景泰帝之得大位,為天命之所歸,抹殺了上皇禪讓之德。不過上皇另外的兩個繈褓之子,行二的見清、行四的見淳,亦都分別封為榮王、許王;行三的見湜已經夭折,就不復追贈了。

「有一點他不如我,」上皇看完詔書以後,夷然不以為意地說,「兒子他沒有我多。」

這「他」自然是指景泰帝。原來除了沂、榮、許三王以外,高淑妃及周貴妃亦都有喜了。

話雖如此,上皇畢竟是抑鬱時多,開懷時少。幸而阮浪之忠,不下於袁彬,總是想盡辦法為上皇派遣愁悶。

上皇待阮浪亦如待袁彬。有一回阮浪生日,上皇以平時所用的一把解手刀相賜。這把金刀,製作非常講究,繡花的刀袋亦是鍍金的。阮浪門下有個太監王瑤見了,愛不釋手,阮浪便轉送了他。

這王瑤是內宮中的「散官」,經常出差在外。這年奉派了一個好差使,到盧溝橋去監督稅收,掌理巡察緝捕的錦衣衛亦有一個指揮派在盧溝橋,名叫盧忠,與王瑤很快地結成了好友。

這兩人各有貪圖。盧忠是個陰險小人,功名心極熱,一直想結交太監,認為這是條終南捷徑。而王瑤嘴饞,恰好盧忠的老婆燒得一手好菜,而且善於調治太監都愛吃的所謂「不典之物」,諸如牛鞭之類,隔個三五天就會邀他去大嚼一頓。由於臭味相投,兩人換帖拜把,盧忠是大哥,王瑤是二弟。

有一回盧忠看到了王瑤的那把解手刀,嘖嘖稱羨。「二弟,你這把刀好精緻!」他問,「哪裏來的?」

「嘿!這把刀的來頭可大了。上皇御用的。」

「那怎麼到了你手裏了呢?」

「上皇賜了阮老師,阮老師又送了給我了。」

盧忠心裏一動,這天晚上跟他老婆談到這件事,說上皇以御用的解手刀賜阮浪,這在情理之中。而阮浪居然以御賜珍器,轉贈王瑤,這就大有文章了。

「甚麼文章?」

盧忠不答,沉吟了好一會問:「我想把他的這把刀弄到手,你看有甚麼辦法?」

「你不會跟他要?以你們的交情,你只要開口,他不會不肯。如果你覺得不好意思,我來跟他說。」

「不,不!要來的就不值錢了,而且他也未見得肯給。」

「我不懂你的話。」盧忠的老婆問道,「怎麼叫要來的不值錢?」

原來盧忠本來想藉王瑤作個進門之階,結交興安或者王誠,後來才知道王瑤是阮浪門下,路子根本不對。這天見了那把解手刀,以小人之心測度,起了個惡毒念頭。他想,黃(王厷)奏請易儲,不但免了死罪,還升了官;如果自己告變,說上皇打算結外援,將沂王恢復為皇儲,而以那把解手刀作證據,豈不是一轉眼就能飛黃騰達?

「上皇御用的解手刀,有那麼重要的作用,王瑤當然不肯隨便送人。如果肯送,就是看得並不重要,那也就不能成為證據了。所以說,要來的不值錢。你現在懂我的意思了吧?」

「懂是懂了,不過,王瑤呢?性命不保了!」

「那是一定的。」

「你倒再想一想,」盧忠的老婆說,「你們是拜把弟兄。」

「拜把算得了甚麼?皇上跟上皇還是親弟兄呢?」盧忠又說,「我立了這個功勞,不但會升官,說不定還會封爵,世世代代的富貴。」

盧忠的老婆心動了,想了好一會,嘆口氣說:「那把刀弄不到手,也是枉然。」

「怎麼會弄不到?把他灌醉了,就一定能夠到手。」

「他貪嘴不貪杯,不會醉的。」

「那就在你了!」

夫妻倆秘密商議了一夜,一切細節,都策畫好了。第二天起開始籌備,直到一項珍異食物覓到,方始動手。

這項珍異食物,名為「龍鞭」。龍指白馬,馬以白色為貴,古時天子之車,用白馬四匹,號為「純駟」,所以稱白馬為龍。王瑤常說:龍鞭天下之至味。因此,盧忠這天告訴他說,將饗以龍鞭時,王瑤笑得合不攏嘴。

近午時分,剛剛坐上飯桌,錦衣衛來了個小校,說「堂官」有緊急公事,立召盧忠進城。這一來,只有盧忠的老婆一個人陪客了。

「龍鞭難得,大嫂的手藝又高,你自己也嘗嘗!」

「你一個人請吧!」盧忠的老婆說,「我們婦道人家,是不吃這些東西的。我敬你一杯!」

王瑤雖非涓滴不飲,但酒量極淺,只喝了一口。盧忠的老婆不依,王瑤只好乾杯。

「我敬了你,你也該敬敬我。」

「是,是!該敬。」王瑤又只喝了一口。

盧忠的老婆乾了酒,照一照杯說:「你看!」

「大嫂。」王瑤陪笑說道,「我的量淺。」

「不是你量淺,是我面子不夠。」

王瑤無奈:「好!我捨命陪君子。」他到底又乾了一杯。

「二弟,你倒跟我談談宮裏的事。」

「宮裏的事太多了。」王瑤問說,「大嫂要聽哪方面的?」

「聽說你們在宮裏是配對的?」

「那叫『菜戶』。宮裏管飯不管菜,所以大家找個合意談得來的,自己辦小廚房。一面吃飯,一面說說笑笑,才不寂寞。」

「就好比我跟你現在這樣?」

盧忠的老婆,酒後發熱,雙頰泛紅,領口上的鈕子解開一個,露出雪白的一段頸項,風韻著實撩人。王瑤不免有點意馬心猿了。

「二弟,我想問你一句話,不知道你會不會見氣?」

「不會,不會!」

「聽說公公有真有假,有這話沒有?」

王瑤臉一紅,停了一下答說:「只好說半真半假。」

「怎麼叫半真半假?」

「割得不乾淨,留下一半,就是半真半假。」

「那麼,」盧忠的老婆斜睨著他問,「你呢?」

「我?」王瑤臉又一紅,「我是真的。」

「我不信。」

「不信?」王瑤拉住她的右手說,「請你來驗。」

「你該罰酒!」

「好端端的,怎麼罰我酒?」

「君子動口,小人動手。你這樣拉拉扯扯,還不該罰酒?」

「喔!」王瑤陪笑說道,「罰是該罰,不過,我的量淺,能不能罰半杯?」

盧忠的老婆用左手拿起自己的酒杯,喝了一口將酒杯遞了過去,「喏,半杯。」

「這不是罰酒,是大嫂賞我酒喝,不敢不乾。」王瑤很高興地乾了杯。

「我倒再問你,你們沒有了那東西,可是那件事,你們想不想呢?」

「怎麼不想!」

「想又怎麼辦呢?」

「無非摟摟抱抱,過個乾癮。」王瑤突然跪倒在她面前,「大嫂,我忍不住了,你行個好吧!」

「你看,你又要罰酒了!」

「我罰,我罰。」王瑤自己拿酒壺斟了一杯酒,一飲而盡,然後一把抱住了她。

「你要幹甚麼?」盧忠的老婆併緊了兩條腿,雙手環抱在胸前問。

「求大嫂讓我過個乾癮。」

「沒有那麼便宜的事!」

「大嫂,你說,要怎麼樣才行?」

「你一口氣喝三杯酒,我讓你上我的床。」

王瑤沉吟了一會,斷然決然地說:「行!」

盧忠的老婆拿起酒壺說道:「乾脆到我屋子裏去喝吧。」

王瑤死心塌地跟了進去,三杯酒下肚,身子晃晃蕩蕩,一倒倒在炕上,人事不知。等到清醒過來,人已在錦衣衛北鎮撫司了。

案子鬧得很大。由於王瑤及因王瑤的口供而被捕的阮浪,在受審時,始終沒有一個字牽連到上皇,因而審問不已;並且常常傳盧忠去對質,看看禍將及己,盧忠有些害怕了。

想找個人來商量一下,無奈這是件不能談的事,能談的只有老婆。「聽說有位仝先生,測字靈得很,」盧忠的老婆說,「你倒不妨去問問他看。」

這下提醒了盧忠,當天便去求教仝寅。通過姓名,抽出一個字捲,助手打開來看,告訴仝寅是個「巨大」的「巨」字。

「足下問甚麼?」

「我問一件事。」

「甚麼事?」

盧忠支支吾吾地答說:「仝先生,能不能不告訴你?」

「這個字已經告訴我了。『巨』為『不臣』之象。」

盧忠大吃一驚。「仝先生,」他說,「我決不是要造反。」

「我不管你造反不造反。你造反是你的事,與我無關,你不必急於剖白。」

「那麼,我請問,我做這件事吉凶如何?」

仝寅命助手在水牌上將「巨」字橫寫,在盧忠看來,其形如「(『巨』字逆時針旋轉90度)」,然後笑一笑問:「足下自己看,它形狀像甚麼?」

「我看不出來。」

「這是『環首』之形,不是你自己上吊,就是要受絞刑。」

盧忠臉色大變。「仝先生,仝先生,」他哀聲說道,「看看有甚麼解救?」

「足下的名字,已經告訴你自己了。」

「忠!」盧忠在心裏喊出這一個字,沉吟了好一會,從身上掏出一錠銀子說:「仝先生,五兩銀子的謝禮。」

「請收回!」仝寅搖搖手,「十天以後,足下如果沒事,再來送我。」

這表示禍已迫在眉睫了,盧忠苦思焦慮,終於想到了「佯狂避世」這句成語。避世便是跳出世俗的是非之網,或許可以免禍。

想定了就做。恰好這天又來傳他對質,盧忠便在錦衣衛大堂裝起瘋來,胡言亂語,又哭又笑,甚至滿地打滾,自己將自己折騰得不成樣子,很快地成了一則新聞。

這則新聞傳到商輅耳中,心想進諫的機會到了,趁王誠到內閣宣旨之便,將他邀到僻處密談。

「盧忠告變一案,問官似乎有意要鍛煉成獄。萬一王瑤、阮浪有一言半語誣及上皇,請問王公公,這案子怎麼了?」

「是啊!」王誠緊皺著眉說,「這案子是不能問的!無奈──唉!」他嘆口氣沒有再說下去。

原來他很瞭解景泰帝的心態,一半是真有疑惑上皇謀復沂王為皇儲之心;一半亦不無窮究王瑤、阮浪,能將上皇牽涉在內之意。但他沒有進一步去想,果然如此,怎生收場?莫非還能廢掉上皇?從古以來,只有廢后、廢儲,哪裏聽說過太上皇帝亦可廢的?但這話不便明諫,幾次諷勸,景泰帝不知是真的不曾省悟,還是有意裝糊塗,總是默然不答,只天天查詢鎮撫司審問的結果。

「王公公的話,一針見血,這一案是不能多問的。如今倒有一個奏請勿再追究的說法,或足以動天聽。」

「喔,請教!」

「盧忠不是個瘋子嗎──」

「啊!啊!」一句話提醒了王誠。易儲是他主謀,雖因此得以見寵於新君,但亦不免愧對故主,如今能有斡旋補過的機會,當然不會輕易放過,當時想一想說道:「商先生,你我一起見皇上,如何?」

「除非皇上特召。」

「當然。我跟皇上去面奏,商先生聽我的消息。」

第二天,小太監到內閣傳宣,特召商輅在乾清宮思波軒垂詢機務。進宮行禮以後,景泰帝說:「王誠面奏,說你有大事要當面陳奏,你說吧!」

「王瑤、阮浪繫獄已久,供詞前後如一。上皇只是偶爾以刀袋賜阮浪,阮浪又轉贈王瑤,別無其他緣故,盧忠告變,事屬虛罔。如今才知道盧忠原有失心瘋,可知所言皆妄。皇上不宜輕信,致傷天倫。」

「喔,」景泰帝轉臉問王誠,「盧忠真的是個瘋子嗎?」

「是。」

「何以不早奏?」

「盧忠所奏之事,關係重大,哪個敢說他說的是瘋話?而且當時瘋病不曾發作,亦很難斷定他是真是假,如今可是真相大白了。」

「所謂真相大白是甚麼?」

「完全是盧忠胡說。外面還有些傳說,不敢妄奏。」

「甚麼傳說?」

「說王瑤調戲了盧忠的妻子,盧忠為了報復,叫他妻子把王瑤灌醉了,偷了他的刀袋,作為告變的證據。」

「盧忠可惡!」景泰帝毫不思索地說了一個字,「拿!」

於是盧忠也拿交錦衣衛北鎮撫司了。這一來案情發生了極大的變化,錦衣衛都督同知,修武伯沈煜去見王誠,表示案子很難辦。

「這一案鬧得這麼大,忽然一下子說是虛無縹緲的事,那不成了大笑話?鬧笑話還在其次,案情上有個矛盾:如果要辦盧忠,就得釋放阮浪、王瑤;要辦阮浪、王瑤,盧忠就不能辦。」

「說得是,盧忠有誣妄之罪,阮浪、王瑤被誣,自然無罪。」王誠問道,「照你看呢?應該辦誰?」

「就事論事,當然該辦盧忠;為阮浪、王瑤洗刷。」

王誠沉吟不答,因為他知道,景泰帝以阮浪事上皇極忠,很想殺他。這件事該怎麼處置,必須請旨。

結果並未請旨,王誠跟金英商議以後,便決定了辦法,此案只有虎頭蛇尾,不了了之。盧忠不能辦,阮浪、王瑤要殺,不過罪名不是密謀復儲,另有說法,王瑤調戲盧忠之妻,惹出偌大是非,固然該死;阮浪以上皇御賜器物,隨意贈人,事屬大不敬,亦是罪在不赦。

於是,阮浪、王瑤當天晚上,便死在北鎮撫司;盧忠杖責八十革職釋放。他拿了那五兩銀子又去謝仝寅,而仝寅依舊不受。

「十年以後,足下安然無恙,再來謝我。」仝寅已料到上皇如果復辟,盧忠仍舊難逃一死。

※※※

在十一月初二沂王見濬過了七歲生日不久,金英帶了一個消息到南宮來:太子見濟得了驚風,兩天以後,不治夭折。

「皇天有眼!」周貴妃冷笑一聲,還想再發議論時,為上皇攔住了。

「你千萬不可幸災樂禍!只有壞處,沒有好處。」上皇復又對八歲的重慶公主說:「你跟你弟弟,不要提見濟的事。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不懂。不過爹叫我不要提,我就不提。」

「乖!」重慶公主是上皇的長女,亦為周貴妃所出。生的那年,適逢孫太后四十正壽,所以封號叫做「重慶」。她從小就很懂事,除了小他一歲的沂王以外,還有四個弟弟,榮、許兩王加上高淑妃生的見澍、周貴妃生的見澤,另有兩個尚無封號的妹妹。對於五弟兩妹,非常友愛,雖只八歲,已儼然長姊的模樣,能幫著諸母照料繈褓中的弟妹了。

「你也要告誡太監、宮女,不准談這件事。」上皇又說,「尤其是阿菊。」

二十四歲的阿菊,豈肯不談此事?不過不敢公然談論而已,私下常常打聽外間的議論,是不是有大臣主張恢復沂王的儲位?所聽得的說法不一,有的雖有此心,但有阮浪、王瑤的前車之鑒,不敢開口;有的認為時機未到,等過一兩年,景泰帝仍未有子,那時奏請復儲,才能為景泰帝所接受。

阿菊認為這個說法最有道理。因此,常常在一尊白玉所雕的送子觀音像前默禱,千萬別送一個兒子給景泰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