呈遞了璽書,也先派人先為李實引見上皇。在伯顏帖木兒大帳旁邊有一個小蒙古包,外面是一輛牛車。想到上皇便是乘著這輛牛車,為也先耍猴子似地驅遣奔波,李實的眼眶就發酸了。

進去一看,上皇坐在一張草席上,手裏捧一個樺木碗,正在喝奶茶。七月裏的天氣,帳中悶熱不堪,上皇著一件舊羅衫,肩頭已經破了,露出黃黑的皮膚,上面有只綠頭蒼蠅。

李實雙眼一閉,跪了下去,用發抖的聲音說:「臣禮部侍郎李實,恭請聖安。」接著羅綺也報名叩頭。

上皇愣了一下,雙眼亂眨,還是忍不住流淚。「終於有人來了,辛苦你們。」他拭一拭眼淚問,「太后好吧?」

「皇太后、皇后都好。」李實又加了一句,「皇上亦好。」

「王直跟胡濙呢?還健旺吧?」

「是。還算健旺。」

上皇點點頭問:「你們見了太師沒有?」

李實一時不知所對,袁彬便提醒他說:「是指也先太師。」

李實這才想起,也先在瓦剌國自封為「太師淮王」,便叩答奏:「臣等將璽書遞入也先太師大帳,太師遣人告臣,先見上皇請安。臣等尚未謁見太師。」

「喔!你們帶了衣服來沒有?」

這一問又使得李實不知所對,想了一下答說,「此行只是通問,沒有想到也先太師准臣等叩見上皇,所以不曾帶得上皇的服御。不過,臣等自攜有衣服乾糧,敬獻上皇。」

「這是細故,不必去提它了。你們只替我辦大事好了。也先決定送我回京,你們回去,請朝廷籌畫出一個妥善辦法。倘或能夠回去,我就算一個百姓,到昌平去守陵寢,亦是心甘情願的。」說到最後,上皇的語聲哽咽了。

「是。」李實低著頭答應。

「你們起來!」上皇說道,「在這裏亦不必拘於君臣之禮,坐下來好了。」接著又問:「你們喝不喝奶茶?」

「一定喝不慣的。」袁彬在一旁交代哈銘,「你去取清水來。」

哈銘取了一皮袋清水來,很細心地傾注在木碗裏,分遞給李、羅二人。上皇再一次賜坐,他們叩頭道謝,然後也像上皇一樣,盤腿而坐。

氣氛比較輕鬆了,李實便問:「上皇在這裏,亦曾想到以前的錦衣玉食否?」

這話問得不大得體,羅綺便悄悄拉了他一把。不過上皇倒似乎不以為忤,苦笑了一下說:「想亦無法。」

「臣愚昧,不知上皇何以如此寵王振,以致弄得幾乎亡國。」

一聽這話,上皇怫然不悅。「不錯,我不能燭姦。可是王振未敗之時,你們怎麼不奏諫?」他憤憤地說,「到了今天,都推到我頭上!」

見此光景,羅綺已有不安之色,但李實不以為意。忠言一定逆耳,真正的忠臣,就在犯顏直諫,所以仍舊率直地說:「上皇歸國,似應下詔罪己。」

上皇臉色越發不怡,但終於還是忍了下來。「那是回京以後的事。」他說,「此刻言之過早。」

這時也先派人來請使者見面。於是,李、羅二人叩辭上皇,到得也先帳中。他的這個蒙古包既大且高,四面開著窗戶,十分宏敞。時已入薯,初秋天氣,早晚皆涼,與上皇那裏的悶熱,真是兩個天地。

帳中燃著牛油蠟燭,正中掘坎,坎中燃炭,在烤一頭全羊。李實、羅綺一到,便請入座飲酒,酒是青稞所釀,微酸如酢。也先與伯顏帖木兒的妻子,親自割肉奉客,倒是待以上賓之禮。

也先透過李實帶來的通事馬顯說道:「南朝是我們的世仇,可是現在皇帝到了我國,我不敢慢待。如果我為南朝所擒,不知道會不會留我的性命?」

「中國向來以仁義待遠人。」李實答說,「如果有像太師所說的那種情形,老早將太師送回國了。」

「我不相信。不過這也是無從去證明的事。」也先接著又說,「皇帝在這裏,我們毫無用處。我遣使請南朝來迎,一直不來,這是甚麼道理?」

「太師誤會了。我們倆,就是奉旨來迎上皇的專使。」

「既然如此,為甚麼璽書中沒有奉迎的話?派你們來,不過通問而已。」

「不光是通問,主要的是息兵講和。既然講了和,上皇自然要奉迎回國。」

「你很會講話,不過我也不是三歲的小孩子,你騙不倒我。你們現在的皇帝有私心,怕在我國的皇帝回去了,他的皇位就不保了,是不是?」

「這是太師的猜測。」

「不然!我聽說,南朝以前就有過這樣的情形。」

「是的。那是南宋。」李實又說,「可是兩者的情形,完全不同。宋高宗是自己嗣立的;當今皇帝奉皇太后之命繼位,太上皇歸國以後,尊號不改,無所謂皇位保不保。」

「你們南朝的家務事,我也管不著,不過璽書並沒有說奉迎。要請皇帝回去,南朝另外要派大臣,正式奉迎。」

「是。」李實停了一下又說,「今有一事,要請太師諒解。秋收將屆,貴國兵馬在我國邊境,往來不絕,以致百姓不敢出城。請太師從速將兵馬調回來,南朝百姓,都會感激。」

也先沉吟了一會,慨然允許。「南朝百姓挨餓,對我們也沒有甚麼好處。」他說,「不過,我不知道哪些地方有這樣的情形?你們兩人之中,抽一個人出來,跟我所派的人一起出發,看情形辦,好不好?」

這在羅綺,正中下懷,遂即自告奮勇。也先倒也乾脆,立即找了他的「樞密使」來,當場說定,第二天便一起去視察宣化、大同一帶。

「這樣,」李實對羅綺說道,「你也不必回來了,徒勞跋涉,我們在大同會齊,一起進京覆命。」

這樣說定了,李實、羅綺道謝告辭,回到上皇帳中,具言也先確有送上皇歸國的誠意,他們回京之後,亦必當全力相爭,請另派大臣攜帶正式奉迎的璽書來迎。

上皇頗感安慰,連夜挑燈作書,預備寫三封,一封上太后,一封致皇帝,一封諭群臣。這三封書信,寫了兩天,方始寫畢,鄭重交付李實。

於是李實去向也先辭行,也先交代:「八月初五以前,一定要派人來接。」

「日期我不敢約定。」李實說道,「這要請旨。」

「不!一定要照我的期限,否則,我無法等。」

李實未及答言,伯顏帖木兒出言轉圜:「請你回奏皇帝,儘快派人來好了。這回一定可以永久和好。」他指著也先的小兒子說,「我們跟皇帝談過了,他長大了,是你們的駙馬。」

李實笑笑不答,因為多說一句,要防備也先將來資為口實,不過心裏在想:和親修好,自古有之,等回京後,倒也不妨談談這件事。

到得大同,不但見到了羅綺,很意外地還見到了楊善與趙榮,他們也是奉使出塞。

原來瓦剌國君臣各自為政,脫脫不花亦遣使到京請和。楊善便自告奮勇,願充議和專使。這不牽涉到奉迎上皇之事,景泰帝同意了,並派趙榮為副使。

當然,出塞以後,少不得要去探視上皇。胡濙便上奏說:「上皇蒙塵已久,御用服食,宜付楊善等資獻上皇。」景泰帝竟無表示,群臣頗多不平。楊善悄悄安慰他們說:「你們別急,我這回去,一定要想法子將上皇弄回來。」

「思敬!」王直喚著他的別號說道,「你自請奉使,皇上垂詢,我力贊其成。不過,沒有把握的話,你不要說。否則,不但你自己為人所輕,連我亦會受人批評。」

「我何嘗沒有把握?」

「你的把握在哪裏?」

「喏!」楊善指著胸口說,「一片丹心,三寸不爛之舌,四名小犬,萬貫不吝之財。」

原來他有四個兒子,這回打算一起帶了去供奔走。事實上他亦確是需要親信的幫手,因為朝廷除了對脫脫不花及也先稍有賞賜以外,對其他瓦剌國有權力的人物,一無所贈。楊善決定盡傾私財,購買塞外視為珍品的日用什物,諸如布帛綢緞、茶葉藥材等等,到瓦剌去廣結善緣,以期能成迎歸上皇的大功。由於數量甚多,運輸看管,頗為辛苦,所以他要把四個兒子都帶了去。

及至與李實相遇,一夕長談,對也先及他左右的情形完全明瞭以後,楊善更有把握。不過李實卻不信他能迎還上皇,因為他只是右都御史,在也先心目中,要王直、胡濙、于謙才算是大臣,而且璽書中亦仍無奉迎之語。

李實、趙榮回京,先到內閣,投遞上皇的三封書信,細談此行的經過。也先既確有送還上皇的誠意,自然應該奉迎。於是大臣以王直為首,勛戚以軍陽侯陳懋為首,聯名上奏。而就在此時,也先又派了個使者來,請南朝遣使,跟他一起去迎上皇。兩案併作一案,而景泰帝不許,只說:「也先使詐。」

「此非面奏不可。」李實說道,「請各位閣老,為我代請晉見。」

內閣跟興安接頭,安排景泰帝召見李實。他細述了也先的態度,接著又說:「也先應臣之請,派人偕同羅綺調回擾邊人馬。臣回京時,經過大同、宣府、懷來等處,田間已有百姓,與去時所見,大不相同,足見也先並非徒託空言。伏願皇上俯允群臣之請,盡速遣使,奉迎上皇。倘或逾期稍久,就令仍舊遣臣,臣亦不敢去了。」

景泰帝沉吟了好一會說:「反正楊善已經去了。答覆也先,由楊善送回來就是。」

景泰帝的意向似乎改變了,但仍無濟於事。因為只復書、不遣使,在也先看,迎歸的誠意不夠,而且也是懷疑他是否真有送還上皇的誠意,勢必觸怒也先,意氣用事,交涉將愈棘手。

於是群臣復又合疏陳奏利害關係。而景泰帝遣興安到內閣傳諭:「皇上交代,上皇是皇上之兄,豈有不迎之理?但其情叵測,必須探明。探明確有誠意,再奉迎上皇,亦未為晚。一切都等楊善回來再議。」

楊善未回,但遣他的長子楊宗疾馳而回,帶來一個喜訊:上皇即將啟駕回京了。

※※※

楊善去見脫脫不花時,也先已經得知消息,特地派一個人來迎接。此人名叫田民,本來是京營的一名軍官,為也先所擄,充作隨從。自喜寧死後,田民代替了他的位置,可說已成也先的心腹,這回名為迎接,其實偵察,要想弄明白,南朝究竟要怎樣處置上皇?

楊善是老狐狸,心計極深,明知其意,聲色不動。到了也先的營地,先將帶來的禮品,託田民一一轉贈,博得了一片歡喜讚嘆之聲。入夜,田民邀集了好些瓦剌的官員,設全羊宴款待楊善父子及趙榮,酒酣耳熱之際,說話便很坦率了,有人問道:「土木堡一仗,南朝的軍隊好沒有用!」

「不錯!」楊善從容答說,「精壯有用的軍隊,不是派到兩廣去征傜人、僮人,就是派到閩浙去剿海盜。那時王司禮只是想邀大駕到蔚州,榮耀鄉里,所以不重戰備,你們也不過僥倖得意。如果是在此刻,哪會有這種事出現?」

「怎麼,莫非轉弱為強了?」

「本來就是強的。如今南征將士的精銳,都已回京,總數不下二十萬。這不算,于尚書為了報仇雪恥,另外又募了三十萬人,選拔得很嚴,體格稍微差一點的就不要。這三十萬人,完全用神機營的操法,練神槍、練火器、練毒藥煉過的弩箭,百步以外,就可以致敵死命。這還是看得見的,看不見的就不必談了。」

「甚麼是看不見的?」

楊善故作躊躇後才開口:「好吧,現在談談也不要緊。」他說,「于尚書手下有個奇才,替他策畫戰備,沿邊要害之地,都埋了鐵椎、鐵樁,深可三尺,上面露出五六寸長的一個矛尖,馬蹄一踏上去,沒有不刺穿倒地的。又請了五台山、嵩山少林寺武功精深的和尚來訓練刺客,像這種蒙古包,三兩下就上去了,比猴子還要靈活。」

說著,他裝作無意地往上一望。但整個帳中人,包括趙榮在內,不約而同地都向上探視,似乎真的想看看上面有刺客沒有。

「可惜!現在都用不著了。」楊善微作悵惘,「和議一成,大家像兄弟一樣,還用得著這樣子費心思?」這些話,第二天一早就由田民說了給也先聽。也先將信將疑,又驚又喜,急於想見楊善。召入大帳,楊善獻上特備的一份禮物,特製的一隻大銀杯,上鐫八字:「太師淮王,加官晉爵。」

也先不識漢文,聽田民講解以後,頓時面現喜色。說過一番應酬話,楊善問道:「正統年間,太師進貢,每次派三千人,一年要派兩次進貢。朝廷每次必厚待貢使,賞賜甚多。朝廷如此相待,太師何以背盟相攻?」

他關照通事馬顯,照他的語氣翻譯,想看看也先對他據理而爭的反應如何?也先並無慍色,且是用一種埋怨的口吻答覆:「為甚麼削我的馬價?給我的衣帛,好多是剪斷的;派去的人好多不放回來,且減了歲賜,教人怎麼忍得下?」

「不是削價。太師的馬,每年都會增加,馬價的負擔很重,但已經運到了,不忍退回,只好稍微削減一點。太師自己倒算算總賬,所得是不是比以前多了。至於剪斷布帛,是通事有意破壞,事發以後,已經處斬。譬如太師的貢馬,亦有很壞的;貂皮也許毛都脫了,成了光板,這都是下面不小心,不是太師的本意。」楊善略停了一下又說,「每年遣使,多至三四千人,難免有壞人在內,犯了法怕回來了受太師責罪,自己逃走的,朝廷把他們留下來幹甚麼?還有,貢使入朝,人數有浮報的情形,朝廷核實賞賜,所減的是虛數,只要有人就必有歲賜。一個都不會少的。」

當馬顯翻譯時,也先不斷點頭,很顯然地是接受了解釋。楊善認為是提上皇的時機了。

「太師一再進攻,我國的軍民死了幾十萬,可是太師的部下,死得亦不算少了。上天好生,太師好殺,何苦逆天行事。如今送還上皇,兩國和好,中國的銀子布帛,源源不絕地送了來,彼此高高興興,豈不甚美?」

「那麼,璽書上何以沒有奉迎的話?」

「這是朝廷要成全太師的令名,讓太師自己把上皇送回來。如果明載於璽書,好像太師迫於朝命,並非誠心送還上皇。我想,太師一定也不願意的。」

這話在也先聽來,非常舒服,便即問說:「上皇回去,仍舊會當皇帝?」

「不!天位已定,不能再變。」

也先點點頭,尚未開口,有個瓦剌國的大臣昂克,官名稱作「平章」的插嘴:「你們要迎回上皇,為甚麼不拿金銀珠寶來交換?」

「如果那樣子,人家一定說太師貪利。唯其如此,才見得太師仁義,是名垂青史、頌揚萬世的好男兒。」

這番恭維,使得也先飄飄然了。「好,好!」他說,「我把上皇交給你。」

這時伯顏帖木兒有意見,他用蒙古話對也先說:「不如將楊善留在這裏,另遣使者通知南朝,要請上皇復位,然後送回。」

這是伯顏帖木兒想建擁立之功,以期復位後的上皇,將來能夠支持他在瓦剌國掌權。但也先不同意,他說:「我們幾次說,只要南朝遣大臣來,就會把上皇送還。如今大臣來了,仍舊不送上皇,豈不是變成失信?」

※※※

上皇要回來了!有人喜,有人愁。發愁的自然是景泰帝。

「住在哪裏呢?」他問興安,「總不能住大內吧?」

「是。」興安答說,「反正有唐明皇的例子在,這不是難題。」

唐明皇以太上皇帝的身份,自西蜀回長安後,住在興慶宮,此宮稱為「南內」。

明朝亦有「南內」,便是大內之東偏南,位置與興慶宮相仿佛的崇質宮,但規制不能與興慶宮相比。「崇質」二字,顧名思義,可知以質樸為尚,民間呼之為「黑瓦廠」。

成難題的是奉迎上皇的儀節。由胡濙主持議禮,所定的程序是:首先由錦衣衛具全副鑾駕,迎候於居庸關外。入關至龍虎台,禮部陳奏儀節,文武百官迎於土城外。至德勝門外的團營教場,諸將迎接;但大駕不入德勝門而入東面的安定門。至東安門內,面南設座,景泰帝謁見,百官朝見。最後迎入南內。

奏上以後,興安傳旨:「以一轎二馬迎於居庸關外,至安定門易法駕。餘如奏」。

此旨一傳,大臣蹙眉而小臣大譁,都以為「一轎二馬」由居庸關至京師安定門,是將上皇安排為「微服」回京。但與孔子「微服過宋」,唯恐為人所識,作用雖然相同,而本意則正好相反。孔子是怕為宋國司馬桓魋所殺,行蹤不能不隱秘;而景泰帝是顧慮著,上皇具法駕回京,百姓夾道歡呼,籲請復位,尤其是從土城到教場這一段路,最為可慮。倘或百官倡議,諸將擁護,直接奉上皇御午門之上的五鳳樓,宣布復統大政,為之奈何?

但這只是極少數如興安等人,出於私心的過慮,事實上是不可能發生的。就事論事,奉迎上皇的禮儀是太薄了。給事中劉福會合同僚,聯名上奏。景泰帝的批覆是:「朕尊大兄為太上皇帝,尊禮無加矣。福等顧云太薄,其意何居?禮部其會官詳察之。」

這是降旨詰責,所謂「詳察」是察劉福等人「其意何居?」禮部尚書胡濙便會同王直等,請見景泰帝,面奏「詳察」所得。

「諸臣實無他意,只不過請皇上加深親親之誼而已。」

「昨天,」景泰帝答說,「接到上皇的手書,說奉迎之禮,務必從簡,我豈能違背上皇的話?」

有沒有上皇的手書,無人得知。但聽景泰帝說上皇有此「從簡」的指示,胡濙、王直就無可爭了。

大臣不爭,小臣仍舊要爭。有個京營的千戶龔遂榮,雖為武官,性好文史,寫了一封極長的信給大學士高穀,引經據典,談唐肅宗奉迎太上皇──唐明皇的故事。高穀將原函帶到朝房,交給胡濙、王直兩人看。

龔遂榮的信中說:唐肅宗至德二載九月收復西京後,肅宗即遣太子太師韋見素到成都,奉迎上皇。十二月,上皇抵達鳳翔,肅宗發精騎三千人迎駕。十天以後駕抵咸陽,肅宗備法駕迎於望賢宮,等上皇御南樓時,肅宗在樓下脫卸黃袍,換著紫袍,表示不居皇位,仍在東宮,然後拜叩於樓下。上皇下樓,父子相見,嗚咽不勝。上皇索取黃袍,親自為肅宗穿著,肅宗磕頭固辭。上皇說道:「天數人心,都歸於你了。能讓我安享餘年,就是你的孝了。」肅宗不得已而接受。

其時,父老群集歡呼,肅宗下令撤除警衛,許百姓入禁地,謁見上皇。在望賢宮,上皇不肯居正殿,肅宗固請,親自扶登,進食時,每一樣都由肅宗親嘗以後,方始進奉。

第二天,由望賢宮出發。肅宗牽馬奉上皇,親扶上鞍後,執韁控馬,上皇吩咐「不可如此」,肅宗才乘馬前導,卻不敢行在大路正中。上皇向左右說道:「我為天子五十年,未足為貴;今天為天子之父,才真是貴了。」

到得長安,自開遠門入大明宮,御會元殿慰撫百官,然後拜謁太廟,慟哭久之,方入居大明宮。肅宗上表避位,上皇不許,三辭三請,皇位始定。

「這才是忠孝雙全,情義兩孚。」胡濙說道,「大家只說禮薄,不知如何是厚?如今有例可援了。」

「兄弟雖不比父子,而禪位之恩無異。」王直接口說道,「此書宜封進皇上。」

正在談論之際,來了個面目嚴冷的大臣,此人便是左都御史王文,問知經過,大不以為然。

「此事須兩廂情願,方成美談。諸公明知無益,而封進此書,無異挑撥上皇與皇上手足之間的感情!」

這話說得相當深刻,正就是外嚴冷而內柔媚的王文才有的口吻。「挑撥上皇與皇上手足感情」這頂大帽子誰也承受不起。胡濙、王直面面相覷;高穀亦就默無一言地將龔遂榮的投書,塞入袖中了。

這一下又惱了兩名小臣,也都是給事中,一個叫葉盛,一個叫林聰。葉盛外號叫「葉少保」,因為每當建議,他總是首先發言,當時只有于謙具此威望,葉盛亦復如此,有人不悅,說「莫非他也是少保?」葉少保的外號就是由此而來的。

葉盛贊成胡濙、王直的主張,看他們為王文所恐嚇,大感不平,便上奏揭露有其事。林聰則不滿於胡、王、高三人態度軟弱,索性封章彈劾,說「王直、胡濙、高穀等,皆股肱大臣,有聞必告,不宜偶語竊議」,請降旨切責。

於是景泰帝傳旨,索閱龔遂榮的原函。這一下,胡濙不必再負「挑撥」的責任,正好呈進原書,而且建言:「唐肅宗迎上皇典禮,今日正可仿行。陛下宜躬迎於安定門外,分遣大臣迎於龍虎台。」

景泰帝怎麼聽得進這話。以前談此事多少還要找個理由,這回是不耐煩的口氣了:「你們只聽我的話照做好了,不必多事!」

八月初二日,上皇啟駕。也先、伯顏帖木兒及瓦剌國的文武首腦,送行的隊伍,約長里許,在一望無垠的沙漠中迤邐往南。近午時分到了洗馬林堡,這是預定分手之處。也先等人都下了馬,一個個眼圈都是紅的。

原來上皇的本性極其摯厚,最能體諒他人的甘苦。這一年以來,為也先挾持,奔波各地,起居無定,食宿不時,挨餓受凍是常有之事,而他從無一句怨言。有時看到韃子受他的官長責罰,每每用神色表示撫慰,甚至還叫哈銘去為他求情。這一份在無形中建立起來的感情,平時不覺得,到了此刻地北天南,不知相見何日之時,才發現是如此難捨難分。

「皇帝請保重!」也先將他那把鑲了寶石的金柄解手刀,從腰間解了下來,雙手奉上,「皇帝見了這把刀,就跟看見我一樣。」

上皇流著眼淚笑道:「生受你了。可惜我沒有東西送你。」他凝視著那把刀,想起胞弟的寡情薄義,不由得淚如雨下。

「皇帝不要傷心!」也先說道,「但願我還能有朝見皇帝的一天。」

「那一天一定會有的。」伯顏帖木兒在一旁接口,「大哥,你請回去吧!我送皇帝過野狐嶺。」

野狐嶺在洗馬林堡以南,這條嶺在大漠中高峻無比,風勢猛烈。北雁南飛,受不住風力,往往墮地,這天橫空的雁字,便亂了陣勢,有一隻正掉在上皇的馬前,他命袁彬撿了起來,抱在懷中,笑笑說道,「我也送牠一陣。」

上嶺到了一處避風的地方,伯顏帖木兒命軍士搭起簡單的行帳,請上皇休息進膳。食畢復行,伯顏帖木兒將哈銘拉到一邊說道:「我也順從天意,敬事皇帝已經一年了。皇帝去年出塞,是為天下,兵敗的過失不在他。這一回到京,還是應該做皇帝。我主人如有危急,我才可以進京申訴。」

他口中的主人,是指脫脫不花,而意在言外,如果瓦剌國發生變亂,希望復為皇帝的上皇,能夠支持他。

哈銘知道上皇復位是不可能的事,卻不知如何回答伯顏帖木兒。冷眼旁觀的楊善,看穿底蘊,深怕哈銘輕率失言,留下後患,因而大聲喊道:「上皇要啟駕了!」

哈銘一聽,做個要為上皇控馬的手勢,掉頭就走。伯顏帖木兒,趕上去說:「我送皇帝過嶺。」

於是上皇抱著那只孤雁上了馬,過嶺下嶺,出嶺口時,上皇吩咐駐馬,等伯顏帖木兒到了面前,在馬上伸過手去說:「俗語云,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你請回吧!」

伯顏帖木兒滾鞍下馬,捧著上皇的手說:「我捨不得皇帝。」

「我也捨不得你。」

伯顏帖木兒失聲而哭,上皇亦不住揮涕。楊善便上前解勸:「不必如此,不必如此!兩國和好,年年通問,朝見上皇的機會多得很。」

聽這一說,伯顏帖木兒方始收淚,關照他的部將:「你帶五百人,送上皇到宣化。」然後拜別馬前,帶著從人轉馬回北。

上皇仍舊抱著孤雁,往南進發。走不數里,聽得人喊馬嘶,回頭一看,後面黃塵滾滾,奔馳甚急。楊善與上皇神色大變,都以為事忽中變,也先派兵來追上皇回去,只好強持鎮靜,駐馬等待。

等他們一停下來,後面的追兵就不是那樣狂奔疾馳。楊善從黃沙影裏,看出領頭的正是責問楊善,何以不用金銀珠寶來贖還上皇的平章昂克。

「哈銘!」昂克說道,「我在路上獵到一隻獐子,難得的美味,特地來送給皇帝。」

接著一名小韃子閃身出來,右肩一聳,將一隻極肥碩的獐子,卸在上皇駕前。他跟楊善相視而笑了。

「多謝,多謝!」楊善下馬,代為致謝,「平章,明年遣使到京,我們好好醉他幾場。」

「一定,一定!」昂克揚一揚手,「皇帝請保重。」說完。他認鐙扳鞍,一躍而上,手往回一揮,又一陣風似地走了。

※※※

由於這五百人相送,在朝中引起了誤會。王文在朝房厲聲說道:「誰以為會把上皇送回來!也先最狡猾不過,這回派兵,不索金帛,必索土地,大家等著看吧!」

眾人面面相覷,都畏他強橫,不敢作聲。只有于謙說道:「請稍安毋躁!就派兵來,亦不過五百人,何畏之有?」接著他問胡濙:「使者該到宣化府了吧?」

「應該到了。」

「另外還派了甚麼人?」

「另外派了商弘載,到居庸關外奉迎。」

商弘載便是以侍讀入閣的商輅,在他三元及第後,上皇特簡為「展書官」,日常伴讀,親如家人,是很適當的奉迎人選。

「他動身了沒有?」

「還沒有。」胡濙輕聲說道,「打算扣準了日子,人月雙圓之夜,為上皇入居南內之日。」

這是胡濙與王直商量決定的,因為乘輿出入,國之大事,例應由欽天監選定幾個日子,奏請欽定。而這一回蒙塵的上皇還京,更要挑個黃道吉日,但因景泰帝對上皇猜疑之心極重,如說奏請由欽天監選取上皇回京及移宮的日期,一定會碰釘子。幾番斟酌,認為中秋將近,以人月雙圓的佳節,為上皇安返的吉期,順理成章,允協人心。這個信息,已由太常少卿、兼翰林待詔、提督四夷館的許彬帶到宣化去了。

許彬是在八月初五抵達宣化。一到,守將左都督朱謙便出一封楊善的來信,說上皇預定八月初六到宣化,遣走護道的韃子後,儘速回京,希望朱謙預備車馬。

「不!」許彬說道,「上皇要在宣化多住幾天。十三到懷來,十五回京。」接著,他將胡濙與王直的意見告訴了朱謙。

「這裏到懷來,兩日途程。照這麼說,要住到十一才啟駕,原以為只住一晚,一切不妨從簡,如今要預備、預備了。」

於是朱謙派人即刻收拾總兵官衙門,內外打掃,張燈結綵,改為行宮。另又殺豬宰羊,準備筵席。此外打發五百名韃子,除了庫藏金帛,查點備用以外,亦須預備酒肉犒賞,整整忙了半天一夜,及至就緒,已是天光大亮了。

楊俊與朱謙之子朱永,亦有任務。由於情況不明而又說多不多、說少亦不少的五百韃子,萬一變生肘腋,雖不難敉平,總是麻煩。因此二人密密商議,城裏城外,勒兵戒備。

城上由楊俊瞭望,候到日中。只見遠處塵頭大起,知道是時候了,下得城來,將北門開了一扇,駐馬等待。

塵烟越來越近,約莫里許,塵頭靜了下來。這是楊善顧慮周到,深恐兵臨城下,引起誤會,所以與韃子的帶隊官商量,在城外暫駐,以免發生衝突。那帶隊官很通情理,願意合作,由楊善奉著上皇,緩緩策騎,直到城下。

見此光景,朱謙放了一半心,下了馬與許彬一起在道旁迎候,等上皇行近了,兩人拜伏馬前,稱名奉迎。

上皇由袁彬、哈銘扶下馬來。他沒有見過許彬,朱謙卻是熟識的,執著他的手,流淚說道:「想不到我還有生還之日。」

「上皇歸國,舉國同慶,請先到行宮休息。」

「難為你們。」上皇拭一拭淚說,「伯顏帖木兒派來的兵,可以遣回了。不知可曾預留下犒賞。」

「預留下了。」

「好!好!」上皇看著哈銘說,「你替我給他們帶隊官致意。」

「是。」

於是上皇復又上馬,由袁彬執韁,在朱謙、許彬陪侍之下,到行宮升座,宣化府的文武官員一一朝見。上皇也記不得那些名字,只是對一名年輕武官,印象特深,他就是朱謙之子朱永,因為生得英武非凡。

進食以後,楊善引著許彬來見,陳明胡濙與王直的計畫,上皇才知道在宣化要住到十一。這五天的工夫,幹些甚麼呢?

他想了一會問許彬:「你可是兩榜及第?」

「是。臣進士出身。」

「那麼!你要替我做幾篇文章。」

第一篇是罪己詔;第二篇是撫慰群臣、善事景泰書;第三篇是祭文──上皇想到去年此時師潰土木,陣亡將士應該致祭。

許彬奉旨以後,便在行宮找了個僻靜之處,潛心構思。他的筆下很來得,立言得體,頗為上皇所欣賞,尤其是那篇祭文,仿照《弔古戰場文》的筆法,寫得氣勢悲壯,章節蒼涼,最後說到上皇生還,足慰英靈,其中且為王振多所開脫,更符上皇的私衷。

原來王振與上皇的關係,是任何人所無法瞭解的。他之由一個不知生母為誰何的庶孽而能成為孫太后之子,得以繼位,完全是王振一手所策畫。

由於要在土木堡設祭,所以提前一天動身。八月初十那天,上皇親祭以後帶著楊善、許彬,重臨當時蒙塵的遺跡,徘徊瞻顧,悲喜交集,直到日落,方始在諸臣一再催請之下,策馬到了懷來。商輅已經在這裏等了兩天了。

看到商輅,在上皇別有一份疚歉之感,因為他名為「展書官」,其實等於授讀的業師。他在為上皇講解唐史時,對宦官的跋扈,每每陷君於不義,講得詳明剴切,雖無一言及於王振,但上皇不能無慚。

入夜,君臣倆燈下談心。上皇問道:「商先生,你看,天下後世,視我是怎樣的一個天子?」

商輅略想一想答說:「謙讓明哲之主。」

上皇將「謙讓明哲」四字,好好體會了一下,點點頭說:「我明白,謙讓還要明哲,始足以保身。」

「天子聖哲。」商輅信口答了這四個字,這是教蒙童如何分辨四聲的一句歌訣:「平上去入,天子聖哲」。因為「天子聖哲」,恰好分為「平上去入」四聲。

「商先生,」上皇又問,「也先告訴我,是于謙堅持要我遜位,有這話沒有?」

「若是也先這麼說,正見得于謙功在社稷,也是功在上皇。」

「於我有功?」

「是。」商輅答說,「于謙認為非此不足以返上皇。也先挾天子以令諸侯,倘使諸侯能不受挾制,則也先所抱的就是空質,自然就會願歸上皇以修好。如果郭登守大同,朱謙守宣化,不能數數擊退也先,只怕上皇還在蒙塵。而郭登、朱謙之能有功,于謙之激勵士氣民心、安定內地,使邊將無後顧之憂,關係極大。再者,國賴長君,今上之即位,出於廷議,亦非于謙個人的主張。」

上皇雖接受了商輅的解釋,但皇位的得失,畢竟是不容易看得破的。因此,他終於還是忍不住說了句:「雖說出於廷議,而據我所知,堅持的是于謙。」

「堅持亦無非欲返上皇。」

上皇默然,好久方又問道:「商先生,你看將來會易儲否?」

「無儲可易。」

「你是說我弟弟尚未有子?」

「是。」

「我弟弟年紀還輕得很,不愁無子。」

商輅不答,只說:「上皇不必想得太多。」

上皇為子孫計,豈能不想?「商先生,」他問,「你以為金匱之盟,可行之於今日否?」

「金匱之盟」是宋朝開國的故事。宋太祖建隆二年夏天,杜太后病重,勢將不起,召太祖及宰相趙普受遺命。杜太后問太祖:「你知道不知道,你是怎麼得的天下?」

「都是天恩祖德,皇太后的餘慶使然。」

「不然,只為周世宗死得太早,柴家只是孤兒寡婦。如果周有長君,哪裏會有『陳橋兵變』那麼容易得天下的事?」杜太后接著又說,「你百歲以後,應該傳位匡義,匡義傳光美,光美傳德昭,這才是社稷蒼生之福。」

匡義、光美為太祖之弟,德昭則是太祖的長子,在兩番「兄終弟及」以後,再回復到「父死子繼」的局面。本性純孝的太祖,涕泣受命。杜太后便命趙普在病榻前作了筆錄,太祖署名以後,趙普加上「臣普記」三字,作為見證。然後藏之金匱,命謹密宮女保管。而匡義、光美及德昭皆不知其事。

及至「燭影搖紅」,太祖遺命傳位匡義,是為太宗。數年以後,德昭及太祖次子德芳先後去世,而有人密奏光美驕恣,將有陰謀竊發。太宗召趙普商議,趙普方始陳明,曾受杜太后顧命,及金匱之盟。太宗便問,將來是否應該傳位於光美?趙普的回答是:「太祖已誤,豈容陛下再誤!」而且設計陷害光美,獲罪發往房州安置;光美憂悸成疾而死。宋朝的帝系,因而由太祖轉至太宗一支。

上皇的意思是,想仿照金匱之盟的成例,請孫太后主盟,確定景泰帝將來傳位於上皇之子。商輅認為這是多餘之事:「若使朝有趙普,金匱之盟,亦如廢紙。」他接著又說,「不過,臣決不為趙普。」

趙普負了宋太祖。商輅此言,表示他絕不負上皇。「商先生,」上皇感動地握著他的手說,「趙普是村學究,你是大魁天下的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