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有形的变化,大概就是营区里尸体焚烧产生的灰霾开始消散了,我们开始呼吸到了冬日新鲜的空气。
天空渐渐地变得清明起来,我们又能看见云朵了。
然后,拆除营区的工作开始了,到后来进行得更加急迫,也更加潦草。我看着焚尸炉的烟囱一点点被推倒,每天晚上溜出去都会发现更多拆除的痕迹,于是压抑已久的心终于再度被希望点亮。
那时我已经失去了任何时间的概念,混沌的大脑只能模糊地感知季节的变化,我知道秋天早已过去了,冬天已经来临。我最担心的就是下雪,并不是因为寒冷,这一点我们已经接受了,是因为我害怕雪地上留下的足迹会暴露我们的行踪。
我们在这个临时住所已经逗留太久了,和那些致命的毒气罐待在一起,蜷缩在零散的衣物中寻求一点儿舒适和温暖,靠着纳粹军官垃圾筒里的残羹剩饭过活,我们已渐渐习惯了这样的日子,甚至相信我们能够支撑过一个冬天,甚至到战争结束。
但事实证明这个想法太天真了。
那是一个清晨,太阳冷冷地洒下阴湿的光线,照亮了又一个寒冷的日子。我们三个蜷缩在一堆外套和女用衬衫下互相取暖,就在这时,我们听见他们来了。我立刻坐了起来,在恐惧的支配下伸手捂住了尼古拉和伊洛的嘴,不让他们出声。她们也坐起身子,眼睛瞪得大大的,脸上写着明显的恐慌,我们听见那些标着“ZyklonB”的罐子被抬上了推车。
仓库里唯一的透光口是我们身后的一扇小窗,我偷偷地把它撬开来,将尼古拉和伊洛依次推出那狭窄的豁口。他们瘦小的身子在挤出窗口时都十分艰难,我很担心自己能否过得去。
两个孩子都安全地钻到了外面,而当我爬上窗台,用力挤出那狭小洞口的时候,我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我被挂在了半空,我的外套被窗栓给勾住了,整个人在吊在离地半米的墙上。
“安卡!安卡!”年幼的弟弟看见姐姐被困住,把什么危险都忘到了脑后,大声叫着让我加入他们。
伊洛抓住他,让他禁声,但是已经太迟了。
我听见德国人愤怒的叫声,还有罐子被推到一边的声音,一个纳粹士兵从我的身后逼来。
一只沉重的大手抓住了我的肩膀,我尖声大叫起来:“尼古拉!伊洛!快跑!快跑!”粗壮的手臂环上了我的脖颈,要把我拽回仓库,我激烈地挣扎着,挥动四肢,竭尽全力地往前挣,但我的努力根本微不足道,唯有窗子狭小的开口阻止了我被倒拽进去。我看见弟弟就在下方,惊恐而无助地看着这一切,我醒悟到,要是我输了这场战斗,遭殃的绝不只是我一个人。
突然间,那只卡住我脖子的手从我的下巴上滑脱了,盖到了我的脸上,我抓住这个机会,张口咬住了他的手腕,绝望催生出了一股动物般凶蛮的力量,我把牙齿狠狠地嵌进敌人的皮肉。
士兵一声哀嚎,缩回了手臂,我又落回了吊在半空的姿势,悬挂在自己的外套上。上方的窗口传来愤怒的喊叫,下面则是伊洛用小小的身子支撑着我的重量,让我把手臂从外套的袖子里脱出来。我落到冰冷的地面上,摆脱了束缚,留下那件衣服还挂在窗边。
我一手一个挟起了孩子们,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带着她们穿过了广场,躲到了另一个建筑底下。我们刚到达那幢房子,一阵弹雨便扫过身后的地面。
我们停下来喘气,分辨方向,满怀恐惧地等着最坏的结果。但只听见那士兵冷酷的大笑,似乎觉得我们破釜沉舟的逃命很有趣。他冲着广场对面的我们大叫,我只听懂了“有点儿”“孩子”这些词,真希望我们的冒险只被当成小孩子无害的恶作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