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下方是一列列的波兰工人,正在清理那些刚刚从人群里搜刮出来的行李。
他们将所有箱子、行囊、提包一个个清空,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成排的桌子上分类筛选,不管是谁的物品全都混在一起。
起初一切看上去以似乎混乱一片,只见行李被清空,物品被丢进篮子和板条箱里,然而我观察得越久,却越觉得看似狂乱的场景中存在着某种秩序。是的,那些物品分明是按照价值来归类的。在党卫军的严密监视下,珠宝、枝形烛台和精致的瓷器被小心地放置在一旁。衣物被分开处理,外套和夹克放在一个篮中,鞋子放在另一个等等。
所有这些私有物品,不久之前还属于成百上千的犹太家庭,现在却被打散分类,完全不顾物主的意愿。
我看着一箱又一箱的照片:全家照、祖父母的相片、孩子们的相片,全都被丢进一个没有标签的大板箱里,一堆又一堆,迷惑和惊恐在我的脑中交织着,我忽然意识到,这些纪念物都将被付之一炬,说不清为什么,但我就是知道。
这是即将到来的一切的强烈预兆。
我在震慑之中蹲下了身子,到了这一步,我对孩子们可能遭受的命运已经感到无比恐惧。
当我回到孩子们身边时,伊洛攥住了我的胳膊,难掩担忧地说:“安卡,你的脸色好苍白。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
我竭力保持镇静,把那些情景赶出脑海,告诉自己是我弄错了。那些犹太人的行装还留在车站大厅里,我刚才目睹被洗劫的并不是同一批行李。
我紧紧搂住了伊洛,还有尼古拉,说道:“走吧,小家伙们,我找到我们候车的月台了。就在这对面,火车很快就会到了。”我又补充道:“记住了,孩子们,有人在边上的时候只能说波兰语。来吧,我们得抓紧些。”
我沉默地带着他们穿过车站,来到了相应的月台,在那儿焦急地等待着列车的到来。孩子们也安安静静的,比起用生疏的波兰语彼此交流,还是不说话来得更轻松。
我则因为刚才目睹的一切深感沮丧,也没有心情戏谑玩笑了,所以他们的缄默正合我的心意。
列车终于喧嚣地进站了,拖着长蛇般的身躯,伴随着一声刺耳的、颤抖的尖啸,在我们面前停了下来。我很庆幸眼前看到的是一列客运车厢,而不是运牲口的货车。
我们站在一边,看着乘客们陆续下车,然后选了一节人少的车厢,把自己安置在远远的一个角落里。车上的公告板上虽然只有波兰语和德语,但还是为我们提供了有用的信息,我了解到这趟旅程不会太长。到现在,伊莎贝拉和沃伊切赫为我们准备的食物已经全吃完了,我知道两个孩子很快又会肚子饿的。
车厢里的其他乘客和我们隔着一些距离,在发动机隆隆噪音的掩护下,我们可以用母语小声地交谈。而每当伊洛问起在车站时是什么让我那样惊恐,我总是刻意地回避,把话题转到愉快的事情上。
伊洛似乎很快就忘了这件事,而我,虽然无法忘记,至少暂时将它掷到了脑后,和孩子们玩起了幼稚的文字游戏,直到尼古拉开始打哈欠,不久就枕着我的腿呼呼睡下了。我把他的双脚拖到椅子上,让他睡得更舒服,然后伊洛也躺了下来,偶尔和我说说话,渐渐地也睡着了。
时间过得很快,至少,我们经过了一个又一个站台,列车短暂地停靠、离开,在我看来都是一回事。我提前数过从出发地到克拉科夫之间的车站数目,每次靠站时我都默默计数,我知道我们离目的地已经不远了。
我正要唤醒孩子们为下车做准备时,只听一个声音吼道:“车票!护照!都准备好,要检查了!”
就在那时,我窘迫地看见一个波兰警卫在一名盖世太保的陪同下沿着车厢大步走来,细细地检视着同车乘客的文件。
我顿时惊慌起来,因为我们什么文件也没有,而且我没有自信能继续掩示我们的身份,我会的就只有事先练习过的那些最简单的对答。
我环顾四周,急切地想找到一些启发,找到摆脱这个危机的办法,而最后意识到,我们唯一的希望就只有虚张声势,蒙混过关。如果只有那名警卫我大概还能应付,因为他关心的只是车票,在这件事上我们有备无患,沃伊切赫早已为我们打点好了。
但如果他发现我们不是波兰人,一定会要求我们出示护照的,而那个党卫军军官也会被牵扯进来。我很清楚,身为异国人,没有官方许可而在波兰旅行,这已经够糟了。而万一伊洛的犹太血统被曝光……
后果实在不堪设想,我赶忙将这个念头逐出了脑海。然后,忽然间,那个警卫已经来到了我们的座位,问题连珠炮似地袭来,快得让我无法听懂。
我假装犯困,请他把问题再说一遍,他为我放慢了语速,又问了一次。当我向他出示车票的时候,他倾身向前,一把抓住了伊洛的双腿,将它们从椅子上拽了下来。“这小孩,把你的脏鞋子好好儿搁在地板上!”他怒气冲冲地叫道,我迅速倾身将尼古拉的脚也放了下来,尽量避免弄醒他。
“噢!你弄疼我了,大坏蛋!”伊洛用波兰语叫起来,无视警卫的权威,还有仅在几步之外的党卫军军官。
我条件反射地用母语叫她安静,当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我的呼吸都静止了。
那名党卫军的军官立刻出现在我身旁,冷酷的目光盯住了我们:“你说的不是波兰语,孩子。你是从哪儿来的?”
我知道已经装不下去了,只能回答道:“罗马尼亚。我们是罗马尼亚人。”
“姓名?”
“安卡。安卡?帕斯库拉塔。”
他转向伊洛:“你呢,小姑娘?你以为你有权利用那种口气和长官说话?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祈祷她别把姓氏说出来,一旦她说出自己姓费佛伯格,我们三个人全都在劫难逃。
“伊洛。”她答道。
我马上插嘴:“她是我妹妹,伊洛?帕斯库拉塔。求求您原谅她的无礼。我们已经旅行了好一段路,她累坏了。”我又说:“这是我的弟弟尼古拉,拜托,先生,请您尽量别打扰他,我求您了。”
党卫军军官瞪着我说:“我爱打扰谁就打扰谁,小孩。”
他作势要靠近尼古拉,伊洛立刻挡在了前面,说:“不许碰他,他才六岁。”
军官看上去吃了一惊,没想到她会抵触自己。他瞪着她,像在思索要如何回应她的行为。
“你们是自己单独旅行吗?”那名警卫问道。
我还没想到如何应答,伊洛抢在前面用波兰语说:“你是什么人呀,蠢蛋?你觉得三个这么小的孩子会单独旅行吗?我们的爸爸上洗手间去了。”她在警卫面前摇晃着手指,就像大人训斥小朋友那样:“他很快就会回来的,我要告诉他你弄疼我了!”
我一面为她敏捷的头脑和流利的波兰语感到惊喜,一面又为她大胆的语气担忧,但最终事实证明,她的鲁莽反倒帮了我们。
那个盖世太保俯身向前,直到和伊洛的视线平齐,一只手从皮套里抽出鞭子来。我屏住了呼吸。
“小朋友,你很聒噪。很傲慢。年纪也很小。你最多不会超过八岁,我肯定。”
“我九岁了,不是八岁。”伊洛宣称道,两眼怒视着对方咄咄逼人的眼睛。
“你打算一直这么傲慢下去吗?”盖世太保问,“我很好奇你父亲是怎么把你教成这样的。你该挨上一顿鞭子,让它来教你基本的礼貌。”他在手掌上一拍马鞭,将它展开来。“也许我该让你从我们雅利安人的教养里吸收点儿有用的东西。”
“你要是敢碰我一下,我爸爸就会把你从这列火车上丢下去!”伊洛的口吻是那么自信,连我都几乎相信她了,“他在布加勒斯特和华沙都认识很多人,你等着瞧吧,我会让你在今天之内就被赶到东部前线去!”
那名军官的嘴巴张开了,不知要如何应对。最后,他终于向后退开,一丝微笑浮现在残忍的嘴边,“你应该庆幸我今天心情不错,小姑娘。你很直率,我喜欢你这一点。看见像你这样的小东西竭力自卫倒是挺新鲜的。我告诉你,那些软弱无能的犹太人在我们鞭子底下谄媚讨饶的样子,有时候真让人恶心呢。”
我一手按在了伊洛的胳膊上,提醒她千万别被任何侮辱她同胞的言语激怒。她怒视着对方,但忍住没有作声。
军官又问:“你父亲呢?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我真庆幸这回我们没有选择末端的车厢。我指向身后,和这两人来时的方向相反。
“那边。他很快就会回来的。我们的护照都在他那里。”
“但你们却自己保管着车票?”那名警卫质疑道:“这不是很奇怪吗?”
“因为你们刚好在他离开的时候来了,”伊洛快速答道:“他哪知道你们还要检查护照?”
警卫对这个答案似乎满意了,但那名党卫军军官细细地审视着她。
“伊洛,你说你叫这名字是吗?”他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说道:“伊洛,嗯……听上去有点闪迷特语的味道,你不觉得吗?”
我的心脏漏跳了一拍。我怕我们已经被发现了。然而伊洛又一次显示出了与年龄不符的成熟和智慧。
她愤怒地站了起来,冲那名盖世太保尖叫:“你在说我是肮脏的犹太人吗?你这头大蠢猪!”她跳上椅子,朝车厢那头大声呼喊:“爸爸!爸爸!这个人竟敢叫我犹太人!爸爸!快来啊!”
警卫和党卫军军官顿时陷入了无比的尴尬,后者还抬起一只手安抚她:“行了行了,孩子。我道歉。咱们没必要把事儿闹大。我只是想确认一下罢了。你知道那些犹太垃圾有多狡猾。”
伊洛愠怒地坐下来,我假装生气地责备她:“伊洛,管好你自己的言行,不然我就把你的傲慢表现告诉爸爸。”
党卫军军官无奈地摇头:“她很有精神,这点毋庸置疑。”
他转向我说:“小姑娘,你的父亲叫什么名字?”
“彼德,”我回答,“彼德?博格丹?帕斯库拉塔。”
军官点点头:“我们得和他谈谈,我想。应该让他知道自己不在的时候,他的孩子表现得多没教养。”
“别,求你,别告诉他。”伊洛大声说,显然沉浸在自己的角色扮演中,“如果你跟他这么说,他会打我的。我错了。求你了,我不是故意冒犯的。”
那个军官笑了,几乎流露出一抹体谅之色,但我没法让自己相信这种温情会出现在一个身穿盖世太保军装的人身上。
他答道:“很好,孩子,但从现在起给我规规矩矩的。”他用皮鞭重重敲了一下手掌,强调自己的意思。“要是再多嘴一句,我保证让你在剩下的旅途里很不好过。”
丢下这句威胁,他和警卫一道转身走了。
等他们离开车厢后,我一把将伊洛搂进怀里,无法掩示内心的喜悦和惊叹。
“伊洛,你真的太棒了!我真不敢相信你的波兰语说得这么好!还有你的表演……你是从哪儿学到这些的?你应该成为舞台上的明星!刚才你威胁要把他赶到俄罗斯战线上去,我差点就忍不住大笑出来了。”
伊洛享受了一会儿我的赞美,但她的表情很快又变得严肃起来。
“安卡,人们为什么这么讨厌我们?做犹太人为什么那么不好?”
我紧紧搂着她,说:“我不知道,伊洛,我真的不知道。”
在伊洛提出更多无法解答的疑惑之前,列车又开始减速进站了,按照我的计数,还有一站就到克拉科夫了。
我说道:“伊洛,我想我们应该在这一站就下车。克拉科夫是下一站,但我们在车上待久了,警卫说不定还会回来的。要再骗他们一次,实在太冒险了。”
列车刚刚进站,下车的人很少,为了不让警卫看见,引起怀疑,我们在门边等到了最后一刻才下车。
事实证明这个做法是明智的,就在我们下到月台,列车重新启动的时候,我回头便看见那个警卫盯着我们,然后转身找来了那个党卫军军官,将我们指认出来。
那张震惊的,胀红的脸出现在窗边,眼冒怒火,我被定在了原地,看着他跑过移动的车厢,找到一扇没有上锁的窗户。我知道我们已经被拆穿了,心中不停祈祷着火车赶紧开走,真怕会发生最坏的情况。
但就在我看着他努力扳动窗闩的时候,火车加速了,转眼半截车身已经出了站台。那扇窗子终于被弄开了,军官愤怒的脸钻出了车窗,然而火车已经全速前进,只见他大叫大嚷,声音却淹没在了列车的呼啸声中,几秒之后,列车转过一个弯,从视野里完全消失了。
大约有一分钟的时间,我还站在那儿呆呆地看着,生怕火车会突然停下、倒退,把那个纳粹送回我们面前。但蒸汽的云雾继续淡远,我的脸上又恢复了血色,心跳也渐渐平缓下来。
伊洛也瞪眼看着,知道我们的逃脱有多么惊险。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说:“没事了,伊洛。我们已经安全了。”
尼古拉的小手钻进了我的手心里:“安卡,我饿了。”
危急之中,我几乎把我的弟弟给忘了。这时,我弯腰抱起了他,亲亲他的脸蛋。
“哦,小家伙,你提醒了我,不然我都不知该做什么了。你当然饿了。来,我们要找个地方买点吃的。然后,尼古拉,恐怕我们得走很长一段路了。”
尼古拉轻轻问道:“我们会在那边找到妈妈吗?”
我真想使他安心,却无法让自己说谎。
“不,小家伙。要想再见妈妈,我们还有更远的一点儿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