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我浑身僵硬地呆立当场,无法相信自己眼前所见的那一幕:我的弟弟冲过广场,尖叫着撞向了那名可恶的军官,紧抓着他的制服不放,用幼小的拳手击打着对方。
我仿佛陷入了恍惚之中,脑中想着要去保护尼古拉,实际上却只是怔怔地看着。在我周围,车站里的人们全都震惊地看着那个年幼的孩子。
就在我挣扎着试图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时,那个纳粹伸手抓住了弟弟的胳膊,恐惧一瞬间袭上我的心头,我感到尼古拉的生命受到了威胁。等我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挣脱了摁在肩膀上的那只手,正向着车站那头猛冲过去,口里尖叫着尼古拉的名字。我从未想象过自己能跑得那么快。
那名军官将挑衅他的孩子高高举起,尼古拉瘦小的四肢疯狂地挥动着,徒劳地想要摆脱他的钳制。我在距他们几米处止步,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
不知道我能够做什么。
四下里鸦雀无声,每个人都注视着我们,等待着。就连尼古拉的尖叫都停止了,他的喉咙喊干了,再发不出一个音节。而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恐惧渐渐压过了先前的愤怒。
被人阻隔在车站那头的妈妈忽然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尖叫着要军官放下她的儿子。就在我转向她的那刻,目睹了一名铁卫团军官用步枪拖猛击她的脑袋。我惊恐地看见鲜血从她的额角迸出,她的身子倒在了地上。我离得太远,看不清她的伤势如何,却又不敢采取行动,生怕下一个遭到暴力的就是尼古拉。
人群依然沉默,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那个举着尼古拉的盖世太保突然大笑起来,那是一种冰冷、残忍的笑声,他似乎觉得自己被一个六岁孩子攻击的事十分有趣。其他盖世太保也都大笑起来,笑声在原本寂静的车站里回响,气氛陡然一变。铁卫团的人则迟疑地跟着他们一起笑。
平民们却都沉默紧张地观望着,为他们自己,还有我们一家的安危惶恐不安。
我和尼古拉的目光交汇在一起,充满了恐惧和忧虑,两人都不敢动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那个纳粹用吼叫似的德语对他的同伙说话,他们笑得更加张狂,显然在拿我们取乐。然后他突然转身,毫不费力地把幼小的尼古拉扔进了牲畜车厢里。
我尖叫着弟弟的名字,下一秒就挤过伊洛和果尔达,往那节车厢上爬去,满脑子只有赶到尼古拉身边去这一个念头。
尼古拉晕眩地躺在车厢的地板上,我正努力照料着他,一回神,更多的犹太人被迫挤上了车,而我发现自己正被推向车厢的深处。
我拼命地从地上爬起,小心地抱着尼古拉,生怕他被挤伤。我挣扎地越过人群看向妈妈的所在,她正被人掺扶着重新站立起来,我不禁松了一大口气。只见血从妈妈头上的伤口里渗出来,淌过她的脸庞,那就是留在我眼中的,最后一个画面。紧接着,厢门被关上了,我们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四面拥挤的成年人的身体,几乎要将十二岁的我挤扁了。我尽力抱紧了尼古拉,无法抬手去安抚他,在黑暗中也看不见他的脸,无法确定他是否安好。我绝望地向身旁的人求助,但他们都不讲罗马尼亚语,或者他们会讲,只是不愿理会我的请求。我呼唤果尔达和伊洛,但没有回音,也不知她们是不是也在这节车厢里。
最后,我听见了火车发动机启动的声音,知道我们就要上路了。我祈祷这只是一段短暂的旅程。
车厢突然一晃,火车开动了,长长的车身颠簸起来。我感到身边的人努力保持平衡,还听见有人跌倒的惊叫声。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腿,但我不敢松开尼古拉,腾出手去拨开它,几秒之后,那只手缓缓地松开了我。那些跌倒的人状况如何,我只能凭借想象推测。我努力屏蔽他们的叫声,全神贯注地将怀里的弟弟抱稳。其它任何事,其它任何人都不重要了。
终于,火车进入平稳的行驶之中,载着我们加速驶离了布加勒斯特。尽管身处黑暗,被人体的燥热和发霉的空气包围着,我也不能放松精神,因为我知道,尼古拉和我,不管是谁跌倒在地,我们都不可能再爬起来了。
数不清多少个小时过去了,我感到干渴和上厕所的欲望越来越强烈,因为车上可怕的条件使我们根本别想喝水或者撒尿。当疲劳感渐渐增加,我的眼皮也越来越沉。我真的很想睡,那样或许能从难受中暂时解脱出来,但我害怕自己和尼古拉会跌倒,所以不敢冒险。
每当我眼皮一闭,脑中就会浮现出伊洛和妈妈遭到毒打的情形,于是无法控制地抽泣起来。我的精神正处于饱受刺激的状态中,如果睡着,我一定会做噩梦的。
而事实上,我很快就会知道,噩梦不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