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笙想,如果能在毕打街看到那个小孩就好了,她可以从他嘴里打听到张幕现在住哪儿,她要带周哑鸣王大霖他们去抓他。
人真是一种不可捉摸的动物,十多年前谁又能想到张幕会变成这样一个残忍变态的人呢?她曾经那么爱张幕,把整个青春都献给了他,没想到换来的却是这样一个结局。她的心从来没有这样痛过,她无法形容这种痛,是一只手剖开她的胸膛生生把心掏出来的那种痛。
有段时间,她真的把张幕忘了。人们常说,时间是一剂忘掉痛苦的良药,她以前不理解,后来知道,那句话千真万确。时间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医生,即使它不能让伤痛彻底痊愈,也能让伤变得浅一些,淡一些。命运偏偏安排张幕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而且是以让她和她的家人无法接受的方式闯进来的。她不但没有见识他的柔情,反而领略了他的残暴。她担心张幕会对自己,对父亲母亲造成伤害,她相信他会。可以肯定,张幕被保密局派来寻找父亲,绝对不是走个过场,它赋予张幕的使命一定是重大的,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能改变中国的命运。从共产党不惜任何代价争取父亲到北方来看,这绝对是一盘布局缜密的棋,一盘双方倾尽全力置对方于死地的棋。她、父亲、母亲、苏行、周哑鸣、王大霖、谢晓静,还有张幕和他身后无数的保密局特务,都是这盘棋上的棋子。下棋人在哪里,谁也看不见,他们用一只无形的手操纵着他们,拨弄着他们的命运。既然成为棋子,他们每一个人需要做的,也是唯一必须做的,就是吃掉对方,保全自己,取得胜利。她这么想,共产党这么想,张幕这么想,国民党也这么想。
毕打街到了,曾经熟悉的街道,此时却让她心生胆怯。早上,她看了报纸上的那篇报道,无法想象血淋淋的尸体横七竖八倒卧在地板上的情景,也无法想象自己家里的壁纸、沙发到处都是令人作呕的血污,更无法知道满屋的枪眼到底有多少。她没经历过这种场面,不知道一场枪战对自己的家造成怎样的毁灭,她只知道无数不知名的尸体摆在那儿。她想,她不会再回那个家了,那个家不再温馨,它已经变成血肉横飞的战场。
她找到那条长椅子,坐了下去。昨天上午,她就是在这里看见那个孩子的,她期望今天还能碰见他。
这个季节的天气说变就变,午后的太阳刚才还挂在当空,此时却被突如其来的乌云遮蔽住了,跟着就下起雨来。雨势有些凶猛,挟带着呼啸的狂风,让童笙措手不及。她撑开雨伞,刚要举到头顶,伞面就被风卷了上去。她惊慌失措地抓紧伞把,像举着一把乱七八糟的扫帚。大雨瞬间把她的衣服打湿了,眼睛也被雨点浇得无法睁开,她没有料到今天午后会遇到这么大的雨。
几分钟后,她终于把伞布理顺,雨却停了。刚才在白蒙蒙的雨雾中逃逸的人群,此时又三三两两出现在街头,继续着刚才的行程,跟没有这场暴雨似的。太阳从云层后羞羞答答露出来半边脸,小心翼翼向下窥视着,见没有人防备,便猛地把身子全部暴露出来,浑身发着光,肆无忌惮地照射着这座湿漉漉的城市。雨虽然停了,但童笙头发上的雨水仍顺着额头向下滑着,从下巴掉到了地上,她从皮包里拿出一张手帕,准备擦擦自己的头发。她没来得及擦,手便一下子僵在半空,她发现那个孩子正慢慢向她走来。
他的衣服全湿透了,头发一缕一缕贴在额头,那条长年累月套在腿上的棕色灯芯绒裤不见了,代替它的是一条深蓝色的棉布裤,皱皱地贴在腿上。脚上那双不干不净的皮鞋依然像以前那么脏,看不出颜色,大概是刚才下雨,鞋面上的灰尘溅上雨水的缘故。黄色布褂仍然套在外面,时刻提醒着周围的人们,他曾经是一个报童。
“你……”童笙惊异地望着那孩子,“还认识我吗?”
报童点了点头,同时像第一次见到张幕那样舔着嘴唇。
“你叫什么名字?”童笙问。
“王锤。”
“王锤?这名字真好!”童笙赞道。
“叔叔也这么说。”王锤笑了。
“是吗?看来我跟叔叔的看法一样呢!”童笙边说,边用手帕擦拭着椅子。此时,太阳烈了起来,灼得皮肤生疼,椅子上的雨水很快就干了。童笙招呼王锤坐下,又问:“你现在跟叔叔住在一起,你爸爸妈妈不找你吗?”
王锤摇头,说:“我爸爸妈妈都不在了……”
“哦……”童笙一时语噎。战争期间,很多中国家庭都是支离破碎的,她不知道怎样来安慰这个小孩。
“我妈妈像阿姨一样漂亮。”王锤突然说,他的眼睛放着明亮的光,那是由一个孩子对母亲的眷恋之情引起的。
“真的呀!”童笙高兴地说,“你这孩子很会夸人呢!”
以前在毕打街碰到过这孩子,倒没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上次到张幕那里,这孩子嘴巴鼓胀,塞了满嘴烤鸡的样子让她记忆犹新。仔细看,他长得还真不赖,眼睛小了点,鼻梁也不高,但整体看上去有一种令人舒服的感觉。童笙发现,这孩子似曾相识,像谁,尤其眼睛,仿佛在哪里见过,又一时想不起来。
“叔叔对你好吧?”童笙问。
“好着呢!叔叔不让我去卖报,说那份工不适合我,他想让我上学,学识字,学算术,还学什么……什么化学……这个我可不懂。”
听到“化学”两个字,童笙的身子不由颤了一下,她已经对化学这个字眼产生无法抑制的恐惧。
“是的,像你这个年龄,就应该在学校读书,你的大好时光应该放在学习文化知识上。没有文化的人,将来是要吃大亏的。只有掌握了文化知识,才能使自己强大起来。你想想,要是我们国家的人民文化程度高,没有那么愚昧,国家各个方面都没那么落后,他们有飞机,我们也有;他们有坦克,我们也有,日本那个小岛敢欺负我们吗?等这场战争结束后,你就去读书……”
“叔叔说,战争马上就结束了,他说他要带我去国外,永远不要回到这个国家。”
“哦?叔叔说要带你离开香港吗?”
“嗯,叔叔说,香港太小,说美国大,他要带我去美国。阿姨,美国远不远?”
“远,非常远,要跨过一个很大很大的海洋。”
“可叔叔为什么不带我回我老家去呢?我老家又近,而且很大。”
“你老家在哪里呢?”
“北方。”
“北方?”童笙问,“北方哪个地方你还记得吗?”
“我妈妈很多年前带我离开的,我还小,已经不记得那个地方叫什么。我只知道有条很大的河,有座很高的山,山上有个塔……”
“哦,北方山上有塔的地方很多,不知道你说的那地方是哪儿,”童笙遗憾地摇摇头,“大概叔叔认为,你老家没有美国好吧!”她差点告诉这孩子,你叔叔永远别想到北方去了,去也是死路一条,他和他所依附的政府马上就要被共产党打败。不过,张幕如果逃过此难,也就是说,他逃过共产党对他的追剿,带着这个孩子去美国,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只不过这只是一个虚无的美好愿望罢了,他应该没有这个机会。王大霖、周哑鸣他们不会放过他的,他将被共产党制裁,永不复生。到时候,她就来收养这个孩子,送他去读书。当然,不是美国,他应该跟她去北方,就在北平读书,那地方不错。到时候,可以带他回老家看看,看看童年的那条河,那座山,那个塔。
“阿姨,你叫什么名字?”王锤突然问。
“哦?叔叔没告诉过你吗?”
“没有,”王锤摇着头,“上次到跑马地那边的船舶公司找阿姨,叔叔只说去见一个比我妈妈还漂亮的阿姨,没说你叫什么。”
“哦,”没想到自己在张幕心里还有一点“漂亮”的位置。不过,这位置有没有,已经不再重要,“阿姨姓童,童话的童,你叫我童阿姨就行了。”
“嗯,童阿姨,”王锤像终于认识了童笙一样点着头,“我问童阿姨一个问题,什么叫化学?”
“化学……”童笙真想永远远离这个字眼,可是面对一个孩子,她不得不回答,“它是一门学问,就像语文算术一样。你可能还不知道,这个世界就是由各种化学元素构成的。化学呢,就是去学习这些元素。什么是元素呢?唉,对于这个问题,阿姨也一时半会讲不清,叔叔以后会详细讲给你听的,他是这方面的专家……”童笙突然想起什么,“叔叔在家搞化学试验吗?”
“化学试验?”王锤眨着眼睛,显然他第一次听说这个词,“我不知道,不懂,是不是用火柴厂买的那些东西变戏法?”
“什么火柴厂?”
“就是叔叔让我到英伦兄弟火柴厂去买了很多东西,很重,我背不动,是坐计程车回来的。叔叔说,用那些东西给我变戏法,我可喜欢看戏法了,它可以把世界上任何东西变没,特别奇妙。”
“变没?”童笙的背脊开始冒冷汗,“叔叔给你变了吗?”
“变了,”王锤皱着眉毛说,“不过,叔叔的戏法一点也不好看,味道还难闻。”
“啊?”童笙吃惊地问,“叔叔怎么给你变的?”
“用我吃过的鸡骨头,”王锤舔着嘴唇,“叔叔问我,我能把这些鸡骨头变没,你相信吗?我说不相信。叔叔就把鸡骨头放在一个铁桶中,然后放进一种红色的药水。童阿姨,你猜怎么着?鸡骨头响了起来,像谁在铁桶里吹哨子,特别刺耳。我有点害怕,叔叔说别怕,你看,鸡骨头开始升了起来。我一看,刚才的红色药水已经变成绿色的,一股红色的烟雾慢慢从铁桶冒了出来,特别难闻,臭死了。我问叔叔,这些臭烟就是鸡骨头吗?叔叔说是。我用一根细的铁棍拨拉桶里的骨头,真的一根也不见了。说实话,这戏法一点都不好看,我想起那味道就恶心。这是我见过的最难看、最恶心的戏法,我不想再看。童阿姨,你说叔叔是化学方面的专家,那这个戏法是不是就是叔叔搞的化学试验?”
王锤发现童阿姨软软地坐在椅子上,脸色煞白,而且浑身都在哆嗦。王锤问:“童阿姨,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童笙摇着头,大口喘着气,她被王锤刚才的描述吓坏了。可以确定,张幕真像父亲推断的那样,用“化尸水”蒸发名单上的那些人。他以这种极端残忍的方式对付向往北方的人,尽管他不知道名单有误,但这抹灭不了他的凶暴与变态。想到这里,童笙全身不由自主地打着抖,根本无法让自己镇定下来。
王锤看到童笙这样,也吓坏了。
“童阿姨,”王锤急得快要哭了,“我再也不讲变戏法了好吗?”
童笙伸出手,怜爱地抚摸着王锤的脑袋,说:“阿姨没事,别担心。王锤,你能告诉阿姨,叔叔让你到火柴厂买的什么东西吗?”
王锤一听,立即在口袋里摸来摸去,终于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展开一看,说:“糟了!好像不太全,怎么回事呢?我想起来了,肯定是火柴厂的万驼背把那半边给撕了,他说他留着有用。”
童笙接过一看,剩下来这半边纸上歪歪斜斜地写着几行英文:
sodium dichromate
potassium chloride
sodium chlorate
sodium hydroxide
aluminum sulfate
对于一个专业英语翻译来说,这些难不住她。她的眼睛迅速扫了一眼,心里想,估计这就是张幕研究出来的“化尸水”配方。10秒钟后,她已经把这几个单词背了下来。她把纸条还给王锤,假装不在意地说:“阿姨的化学课不好,看不懂。”
王锤撇着嘴说:“如果这就是化学,我也不想学,太难了。”童笙镇定了一下,拉着王锤的手,小心翼翼问:“能告诉阿姨,你和叔叔住在哪儿吗?”
王锤一听童笙问这个,立刻警觉起来,他摆脱童笙的手,向后退了几步,说:“不行,不行,叔叔不让说。”
“叔叔专门嘱咐过你,别告诉别人吗?”
“嗯,叔叔说,我们住的地方是保密的,谁也不能说。”
看来,这是一个非常敏感的话题,一旦碰触,她和这个孩子之间建立的信任就会土崩瓦解。
“阿姨,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跟叔叔是好朋友吗?”
“是。”童笙违心地答道。
“这样啊,”王锤舔着嘴唇,“那阿姨应该知道他住在哪儿,或者,叔叔应该告诉你的。”
“他最近搬了好几个住处,阿姨找不到他,他也找不到阿姨,怎么告诉我呢?”
“他可以到阿姨的公司告诉你啊,公司没有搬家吧?”
童笙被王锤问得哑口无言,她甚至不知道怎么回答后面的话。她自言自语似的答道:“阿姨也没到那个公司上班了,叔叔找不到,找不到……”
“哦?阿姨准备像叔叔一样离开香港吗?”
“是,阿姨准备到北方去,你的老家。”童笙突然想到“老家”这个字眼,她试着用老家打动王锤。
“去我老家?”王锤的眼睛顿时亮了,“阿姨要去我老家吗?”
“是啊,阿姨带你去好吗?”童笙把语调弄得非常温柔,以替代刚才有些尴尬的对话,她现在唯一想做的不是带王锤回老家,而是把他带到祥和公司。
“这……”王锤犹豫着,想直接拒绝,但“老家”这个字眼又强烈吸引着他,那里有他和爸爸妈妈的故事。“叔叔不答应的,他说要带我去美国……可是,我又想回老家……”
“跟阿姨走吧!到时候我通知叔叔,说我把你带走了。”
“阿姨刚才还说找不到叔叔,怎么通知他呢?不行,不行,这样叔叔要生气的。叔叔对我这么好,我不能让叔叔生气。要不,我现在就回去,跟叔叔说一声,然后再回来,还在这里找阿姨,好吗?”王锤看似年龄小,但滑得像条泥鳅,童笙根本抓不到他。
“不,不,”童笙想拉住王锤,手臂却绵软无力,“你……别走……跟阿姨……”她想,王锤是找到张幕的唯一线索,不能让这个线索断了,“王锤,好孩子,你听阿姨说,现在就跟阿姨走,不然船马上就开了,时间来不及了。你听阿姨说,你真的不用告诉叔叔,他会很高兴你回老家的……”
王锤向后退着,似乎不相信童笙说的话。他不能不明不白跟这个阿姨走,不能让叔叔不高兴。现在,阿姨说的话让他很不高兴,一个大人不能教小孩不讲信用,这不像一个好阿姨干出来的事。王锤警惕着,退着退着,转身跑掉了。
童笙叹着气,一种无力感袭来。她瘫坐在那里,像得了一场大病,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离这条长椅子不远,张幕一直躲在街角死死盯着发生在这里的一幕。在另外一个街角,毕虎和师勃飞也一直朝这边警惕地观望着。他们是王大霖派来保护童笙的。
毕虎看见童笙跟一个小孩比比画画说着什么,看那架势,估计就是童笙要找的那个孩子,由于距离远,他们听不清谈话内容,但说着说着那个小孩就开始往后退,接着就要溜,他和师勃飞赶忙冲了过去。还是晚了一步,小孩早已无影无踪……
周哑鸣和王大霖焦急地在屋里打转,他们在等童笙的消息,正在此时,联系船只的同志已经回来了。王大霖认出,此人就是早上来祥和时,站在柜台后面打算盘,跟王大霖对暗号,满脸皱纹的那位老者。周哑鸣介绍老者叫杨树状,大家都叫他杨叔,是一位从事革命工作20多年的老同志。
王大霖焦急地问:“船落实了吗?”
杨叔气喘吁吁,一时答不出来。
“喝点水,歇歇,慢慢说。”周哑鸣端来一杯凉白开,递给了杨叔。
杨叔坐在椅子上,仰头喝干凉白开,稍微把气喘匀了,才把详细经过告诉了王大霖和周哑鸣。杨叔要找的船主姓范,叫范陈凯,从事捕鱼这个行当已经40多年,技术上不用担心,绝对没任何问题。
“我今天去,就是想再次确认一下出发时间,”杨叔说,“几天前在接到准备运送童教授到北方的任务后,我就去找了老范。当时,他的船正在大修,还不能确定什么时候能出发。”
“船修好了吗?”周哑鸣问道。
“咳,”杨叔一拍大腿,“别提了,老范他……”
周哑鸣和王大霖一惊。
“……我在海边发现了他的尸体,唉,唉……”杨叔唉声叹气。
“什么?船主死了?”王大霖差不多要叫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杨叔,你快说说!”周哑鸣也一脸惊异。
“我去找老范的时候,只见到他那条修好的渔船停靠在码头,喊了几嗓子,就是没见到人。我心想,等他一会儿,说不定他去哪里有事,马上就能回来。可我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他的影子。吃了午饭后,我又去等,等了两个小时,还是没有任何动静,我心里就有点着急了。本来不想在码头到处打听,害怕人多嘴杂,走漏风声,可现在这情景不得不让我去其他船主那里询问老范的下落。我询问了20多个船主和伙计,大部分人都说没见老范,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船主说,看见老范跟一男一女走了。”
“一男一女?”周哑鸣和王大霖异口同声问。
“嗯,老船主说,那一男一女都很年轻,男的穿着西装,女的穿着旗袍,一看就像有钱人家的。尤其那个女的,画很浓的妆,嘴唇红得吓人,眼睛滴溜溜转,看上去风骚得很。老船主说,是一种深到骨头里的骚,形容不出到底什么味道,他闯荡江湖几十年,从来没见过女人能骚成这样。老船主后面的话有点难听,我就不重复了……”
周哑鸣和王大霖对视了一下。王大霖问:“然后呢?”
“老船主说,他跟老范认识30年吧,没见过老范跟这样的人交往过,亲戚不像亲戚,朋友不像朋友,晚辈不像晚辈,根本就是两股道上走的车。他本来想跟老范打个招呼,问他到哪儿去,可看老范一脸不高兴,有点丧眉丧眼,一边走一边跟那两个男女争辩着什么,他就没好打搅。让我顺着码头的路寻找老范,结果……”杨叔停顿了一下,“我就是在一座大礁石的夹缝中发现老范的尸体的。”
周哑鸣王大霖倒吸了一口冷气。
“尸体面朝下,背上有两处明显的刀伤,鲜血把老范的衣服、礁石旁边的海水都给染红了。”
王大霖问周哑鸣:“你说,老船主看到的这两个男女会不会是梁君和林曼?”
“很有可能。”
“如果真是他们,那就太不可思议了,他们的嗅觉比狗还灵敏,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王大霖皱着眉头连问了几个怎么可能,好像多问几个就知道答案似的。
“我想,”周哑鸣的脾气显然要慢些,“他们毕竟受过专业训练,具备一定的嗅觉。还有,要送走童教授,必定要通过海路,于是他们想到了码头……”
“不,不,我指的不是这个,我说的是,他们怎么找到船主老范的?他们怎么知道老范是运送童教授的船主呢?这点我比较奇怪。”
周哑鸣问杨叔:“杨叔,前几天你去联系船主,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
杨叔茫然地摇了摇头。
“你好好回忆一下,当时会不会有人跟踪你?”
杨叔说:“我已经很小心了,几次回头观察,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
“一定有人跟踪,不然敌人怎么找到船主老范的呢?”王大霖说,“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跟踪杨叔的问题,关键是他们怎么知道杨叔是共产党呢?只有知道杨叔的共产党身份,他们才有可能跟踪,不然谈何跟踪?杨叔的脑门上又没写着‘共产党’三个字,他们是怎么识别出来的呢?除非,祥和公司这个联络点已经暴露,他们知道从这里走出去的人就是共产党。”
周哑鸣说:“不太可能。如果联络点暴露,敌人早就包围这里攻进来了,何必等到杨叔去码头联系船主,然后再杀死船主。那不是绕了很大一个圈子吗?”
“可是,在没有暴露联络点的情况下,他们跟踪杨叔的可能也几乎不存在,这种推理根本不成立。除非他们得到可靠的情报,知道杨叔身份。”
“还有一种可能,”周哑鸣说,“敌人在码头撒开眼线,到处打听。也就是说,是老船主身边的知情人走漏了风声。”
“嗯,有这种可能,”王大霖说,“但是,你不觉得这样太笨了吗?万一在码头布置了很多眼线,到最后没有一点线索怎么办?难道敌人就傻乎乎地在码头等待教授抵达北方的消息?不会的,不会的,这种方法太没有把握了。”
“那你的意思是……”周哑鸣问。
王大霖没有回答,而是喃喃自语说:“只有一种可能,才能解释为什么敌人能找到老船主,并准确地杀害了他。”
现场气氛像拉紧的弓弦,不知道能射中什么人。此时,王大霖和周哑鸣的眼神就像两根锋利的箭,同时指向了杨叔。杨叔心里明白,王大霖说的“只有一种可能”指的是什么。杨叔脸色苍白,摆着手,说:“别这么看我,别这么看我,我害怕。你们放心,不是我,不可能是我……要是我,我还说什么一对男女,直接说找不到船主不就……”他停住了,脑门上顶了一把乌蓝色的驳壳枪,硌得他生疼。枪是周哑鸣的。
周哑鸣铁青着脸,厉声说:“你想竹筒倒豆子,痛痛快快说出来,还是让子弹跟你对话?”
杨叔一看这情景,反倒镇定下来。他抬头盯着枪管,冷冷地说:“周哑鸣同志,我劝你别这么冲动,把枪拿开,不要伤及无辜,等子弹把我全身打成窟窿,就更没有你想要的答案了。”
周哑鸣两眼冒着火,死死盯着杨叔,质问道:“真的不是你?”
“不是。”
“你敢用你的党性做保证吗?”
杨叔一听这话,嘴角、眼角的皱纹慢慢散开了。他淡然一笑,说:“党性和人格,随便哪一样我都可以担保,我不是内奸,更不是叛徒。我还可以拿我的生命做担保,如果发现我出卖革命,你随时可以把我的脑袋拿去,我死有余辜。行吧?”
周哑鸣一听,更火了,他大声嚷道:“如果你是内奸,还有什么党性和人格?还拿来担保,有用吗?如果有,也是国民党的党性,而不是共产党的;如果有人格,也是叛徒的人格,专门出卖自己的同志……”
“唉,唉,别越说越过火!周哑鸣,你是这里的负责人,你不能不顾党的原则和纪律信口雌黄,胡说八道,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是内奸?”杨叔梗着脖子问。
“联系船主是你去的,只有你一个人知道船主,我们祥和公司没有一个人认识范陈凯。现在,敌人很准确地找到老范,并且杀害了他,你说,敌人是怎么知道的?”
“周哑鸣,如果你要这么推断,那我说出来的话就很难听了。我现在想说的是,请你不要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颠倒是非,行吗?你以为拿着一把驳壳枪,就能让我这个老共产党员屈打成招?没门!”杨叔开始咆哮,他的眼睛同样冒着火。
王大霖上前按住周哑鸣的手,示意他不要这么冲动。
“冷静点!”王大霖说,“大家都冷静点!现在不是怀疑谁的时候,而是离开这里。必须马上离开,不能再耽误一分钟,把教授一家赶快转移到另外一个安全地点。他们能知道杨叔的身份,能找到船主老范,就能找到祥和公司这里来。我们再不转移,就成了瓮中之鳖了。情况非常危急,必须马上转移。”
周哑鸣点头同意,他对杨树状说:“杨叔,我刚才已经表明我的态度,我严重怀疑你,所以你最好不要离开我的视线,我倒要看看,敌人这次能不能知道我们把教授转移到哪儿去。”他冲里屋大声喊道,“张二喜!”
“到!”张二喜从里屋冲了出来。
“把杨树状同志的枪下了!”
“这……”张二喜有些吃惊。
“别这这的,你已经听清楚了,执行命令吧!”
张二喜上前撩开杨叔的上衣,从腰里拔出一把漂亮的勃朗宁。杨叔脸上的表情让人心碎,菊花一样的皱纹散开又聚拢,他望着张二喜搜去的那把手枪,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交给你了,看紧他!”周哑鸣命令张二喜。
张二喜一个立正,又扭头看了看朝夕相处的杨叔,心里别提多难受了。在这种残酷甚至不近人情的生活状态下,每个人的心脏都经受着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煎熬,它给人带来的最大伤害是,远离亲情,断绝友情,怀疑一切,除了你死我活的残杀,没有其他。
王大霖来不及仔细思忖杨树状的事。他和周哑鸣来到后院,把目前发生的情况告诉了童教授。教授一脸忧虑,他问周哑鸣:“童笙还没回来吗?我们转移走了,谁通知她呢?如果这个地方已经暴露,她和另外两个同志回来不是自投罗网吗?”
“放心吧,教授,”周哑鸣说,“我立刻派一个同志去毕打街找他们,他们不会再回到这里了。”他对一直坐在教授身边照顾着教授夫妇的谢晓静说:“你赶快跑一趟,去毕打街,找童笙、毕虎、师勃飞他们,然后把他们带到西贡咸田,我们在那边会合。快去吧!”
“是。”谢晓静站起身,风一样在门口消失了。
王大霖问周哑鸣:“你刚才说的咸田,就是教授转移的新地点吗?”
“是,咸田湾靠海,群山环抱,海天相连,是香港的世外桃源,地理位置比较偏僻一些,不易被敌人发现,加上山路错综缠绕,地形复杂,是个战可进、退有路的好地方。”
“那边有现成的房子吗?”
“有,海边有个小渔村,村里有间很大的农舍,是谢晓静一个老同学的祖宅,没人住,一直空闲在那儿。我和晓静早就商量过,如果这里暴露,就转移到那里去。”
“谢晓静的同学……”王大霖不免有些嘀咕。
“他叫彭威廉,嘉诺撒医院神经科主治医师,父亲是最早一批赴法勤工俭学的学生,跟我党很多高级将领是同学。”
“应该没什么问题,”王大霖点头称许,“那……那就赶快行动吧!”
周哑鸣听出王大霖心里的东西,他说:“我知道你心有不甘,心想,总是躲着藏着,被敌人牵着鼻子走。”
“这种滋味确实很难受,特别憋屈。”王大霖搓着手掌说道。
“我知道,你想收拾张幕。”周哑鸣说。
王大霖点着头,说:“你想想,张幕给我们制造了多大的麻烦,多少人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的确不能甘心。”周哑鸣冷静地说,“但是任务归任务,情绪归情绪。你的任务是把教授安全地带到北方,交给未来的新中国,其他旁枝末节我想以后会有机会处理的,尤其全中国解放后,他们更是过街的老鼠,到那时候,我们就可以光明磊落地清扫他们了。但是,要彻底清扫他们,需要一定的时间,也许几年,也许十几年,也许更长,不是凭一时义愤就能办到的。你放心,我们不会放过张幕,也不会放过林曼。”周哑鸣说起话来政策性原则性都很强,眼光看得也远,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
“那……”王大霖挠了挠头说,“你帮助教授一家收拾行囊,我去召集特遣队成员开个紧急会议。”
“好!”
由于毕虎、师勃飞去毕打街保护童笙还没回来,剩下的特遣队队员还有庾伟、朱亚峰、古宇、祝小龙、封新、柳东。王大霖把他们召集到另外一间屋子,简短扼要地把目前的形势叙述一遍,随即发出命令:保护教授,迅速转移。
几个特遣队成员的脸上明显流露出不满的情绪,特别是祝小龙。他跟萧义海的关系最好,听到萧义海牺牲的消息,心里特别难过,发誓要亲手干掉几个敌人,为战友报仇。王大霖咬着牙,牙关咔吧咔吧直响,他知道战友们的情绪,他何尝不想留下来好好干一仗呢!
“不准有任何情绪,执行命令吧!”王大霖斩钉截铁地说。
大家簇拥着教授夫妇一起来到前堂,周哑鸣对张二喜说:“二喜,你先出去探一下外面的风声!”
张二喜巴不得不让他看管杨叔,一扫刚才的沮丧与尴尬,提着枪,顺着墙边向药铺大门溜了过去。张二喜蹑手蹑脚,躲在门内侧,隔着玻璃警惕地向外望了望,估计没有什么情况,他松了口气,回头对紧张地望着他的周哑鸣笑了笑。
突然,砰的一声,一颗子弹正中他的后脑,他扑倒在地,翻了一个滚,脸上粘着尘灰和破碎的玻璃渣。他死了,嘴角仍然挂着灿烂的微笑。
那笑容发自内心,非常松弛,也是最自然最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