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单上前七个人已经顺利消失,直到第八个,张幕遇到了一点难题。
第八个人叫杨桃,跟他魂牵梦绕的那个女人名字一模一样。他早就注意到了名单上这个名字,但他不相信世界上有那么巧的事,也不相信十几年过后杨桃会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当一个男人失去一个女人时,便意味着这辈子再也不能相见,即使同住在一个小小的城市,你每天蹲在街角张望,也不一定能够邂逅。失去的女人,如飘走的柳絮,一去不复返了。杨桃对于他来说,就像是一场梦,他不想醒,却只能醒着回忆这场梦。这个挥之不去的女人纠缠了他整个前半生,现在又变成名单上的某个人来折磨他,这让张幕非常愤怒。他的怒,一半来自爱过的杨桃,一半来自名单上陌生的杨桃。既然老天爷让他这辈子遇到两个杨桃,那好,放过了第一个,他不可能再放过第二个。
他想好好跟这个杨桃玩玩。
他又一次搬家了,和上次住的渣甸山,差不多两个方向。新租的房子在奇力山(mount kellett),条件没有上次好。搬离时比较仓促,一时找不到比较像样的别墅或者住宅,只好在半山腰一家叫“卢瘦居”的农舍大院暂时安顿下来。农舍地处荒郊野岭,距离山下最近的一条土路有200多米,安全系数倒是提高不少,同时也带来了诸多不便。
首先,把名单上的人弄到这个偏僻的地方,需要更高的技巧,不能像上次击昏神父那样。事实上,背着一个昏迷的老人坐车,然后又背到自己的住处,跟一个招摇过市的疯子差不多,想不引起路人侧目都难,事后他后悔不迭。之后的六个人,他再也没有采取那种愚笨的方式,聪明的人应该想方设法让他们心甘情愿跟着他,赶都赶不走。他编造了好几个激动人心的故事,牢牢抓住那些人的心。故事内容大多跟金钱有关,比如“有祖先给你留下遗产”之类,这些谎言没有让他遭到任何拒绝。张幕抚摸着人类最贪婪的那根筋,把它当成琴弦,尽情弹唱着。刚开始他有点不相信,认为这些有政治信仰的人,怎么可能贪图钱财。事实证明,他们跟普通人一样,逃脱不了世俗的诱惑。由此,他有些鄙视这些人,表面上他们向往北方,实际给他们的信仰丢了大脸。所谓的共产主义,原来是先把自己的荷包弄满才信仰的。这种对信仰不忠诚的人,张幕非常痛恨,所以做起来也特别狠。
农舍里没有现成的浴缸,这给他的工作带来了很大的麻烦,他必须买一个洗浴用的大铁桶,圆圆的,半人高那种。他花费整整一天时间去市场寻找铁桶,傍晚的时候,他把铁桶买回来了,并亲自扛到了卢瘦居。以前的配料很快就要用完,他又让王锤去了一趟英伦兄弟火柴厂,找万驼背重新买了一次。
这天晚上,王锤从火柴厂回来,情绪有点低落,看起来很不高兴的样子。他把买回来的配料放在地下,一个人闷闷不乐回了里屋。
张幕追进来,问:“怎么了,傻小子?”
王锤躺在床上,身子朝里,不言声。
张幕坐下来,碰了碰王锤瘦弱的胳膊,问:“谁欺负你了?告诉叔叔,叔叔给你出这口气去。”
“没有谁欺负我。”王锤扭着胳膊,把张幕的手甩开。
“那怎么看你不太高兴呢?晚饭给你留在桌子上了,起来吃饭吧!”
张幕把王锤拽起来,拉到餐桌前,按着他坐下,又给他拿了一双筷子。王锤拿起筷子,看了看碗里的米饭,又看了看盘子里的菜,重又把筷子放下。
张幕一看,知道这小孩心里有事。他说:“那就先别吃,把闷在肚子里的话说出来吧!到底怎么了?告诉叔叔!”
“我想爸爸。”王锤突然说。
“想爸爸?”张幕歪着脑袋,找王锤的眼睛,“看着我,告诉叔叔,叔叔哪里不好吗?”
“叔叔没有不好,但我还是想爸爸,想跟爸爸玩羊拐子游戏。”
“每个人都会想念死去的亲人,我也经常想我爸爸……”
“叔叔的爸爸也死了吗?”
“是的,死在一个很偏僻的小镇子,连尸首都没找到。”
“我们都是没有爸爸的人,”王锤的脸耷拉下来,“今天,在街上看见一个人,特别像我爸爸。叔叔你说,我爸爸是不是没死啊?”王锤抬头问。
“哦?!你在哪儿看见那个人的?”
“就在大街上。”
“你当时叫他了吗?”
“我不敢认,害怕认错。再说,我妈妈说我爸爸死了,我想,这个人不可能是我爸爸。可是,他长得真的太像了……”
“哦,就他一个人吗?”
“还有几个,跟他一起的,他们走路速度特别快,好像要赶着办什么事。我追了一段路,想多看看那个人,但最后,还是没跟上他们……”
张幕伸出手,抚摸着王锤的脑袋,说:“听着,我的傻孩子,世界上长得像的人太多太多了。也许你太想你爸爸,看见跟你爸爸长得相似的人,就以为是他,就像我爸爸死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也经常在街上看见跟我爸爸相似的人,也以为我爸爸还活在人间。大概,失去亲人的人,都曾产生过这样的幻觉。”
王锤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问:“叔叔,如果我爸爸真的没死,你能不能帮我找到他呢?”
“哎呀……”张幕搓着手,面露难色,“这个……就比较难了。就算你爸爸还活着,可全中国那么大,茫茫人海,你爸爸就像一根针,你说一根针掉到大海里去,谁有本事把它捞上来?”
王锤失望地看着张幕,嘴唇嘟着,似乎不满意张幕的答案。他忽然想起什么,说:“不对,报纸上每天都在刊登寻人启事,照叔叔的说法,他们每天都在大海捞针,捞不着还登启事,那不是浪费钱吗?我想,如果真要捞,总有一天会捞着亲人的。”
“小家伙,你识字?”
“不识,桥墩底下有个姓蔡的叔叔,是个老师,他没事就给我们读报纸上的寻人启事,还讲好多好多故事,还讲电影呢!”
“听上去,蔡老师是个不错的叔叔。”张幕酸不溜溜地说。
“我当时就想,如果有一天我有了钱,也在报纸上刊登个寻人启事找我爸爸。”
“咳,登个寻人启事那不是小事一桩吗?好办,我明天就可以去报社。”
“真的?!”王锤差点跳起来。
“交钱,登报,就这么简单。难的不是这个,而是你爸爸能看见这个寻人启事吗?就算他现在活着,也不可能在香港。我觉得,这个比大海捞针还难上加难。通过这种方式就能找到你爸爸,那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张幕边说边摇头。
“叔叔,最后这个什么什么……没懂。”王锤说。
“天方夜谭,就是一千零一夜,阿拉伯故事,你的蔡老师没给你讲吗?”
“没讲过。”
“意思……意思就是,坐在一起聊夜话。夜话知道吧?就是荒诞不经、稀奇古怪的故事。也就是说,刊登寻人启事能找到你爸爸,相当于聊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故事,一点都不真实。懂了吧?”
王锤听张幕这么解释,撇着嘴,快要哭了。
张幕不想让王锤失望,他从上衣口袋抽出钢笔,又从桌子抽屉拿出一张白纸:“说说你爸爸的长相,我拿笔记一下,到时候刊登寻人启事。”
“我爸爸……”王锤皱着眉,“个子比叔叔高,比叔叔壮实,胳膊有这么粗。”王锤张开臂膀比画着,“长得嘛,有点黑,眉毛更黑,但脸比叔叔光滑。”
张幕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上的伤疤,“你爸爸什么都比叔叔好,除了黑点。”
“也没有叔叔这样的白头发,他看着要年轻很多。叔叔,我是不是该叫你伯伯呢?”
张幕恼怒地摆了摆手,说:“称呼没有那么重要,我觉得你还是叫叔叔吧,我听着顺耳。”
“好嘛,叫叔叔。”
“你不但要叫我叔叔,还应该把我当成你亲叔叔。”
“可是叔叔跟我爸爸长得一点都不像,不像一家人……”
“叫着叫着就叫成一家人了。对了,你爸爸叫什么?”
“王大霖。”
“哦哦,你爸爸叫王大霖,你叫王锤,你妈妈叫什么来着?是叫杏姑,我没记错吧?”
“王杏姑。”
“你妈妈也姓王?”
“是啊!”
“你听听,王大霖,王杏姑,王锤,一听就是一家人,多幸福啊!”
“可我现在不幸福,爸爸妈妈都不在了,就剩下我一个人。”
“你忘了,你还有我呢!”
“叔叔是叔叔,爸爸妈妈是爸爸妈妈,不一样的。”
张幕笑了,说:“傻小子,分得还挺清楚。好啦,叔叔满足你,明天就去报社把寻人启事登出去。”
“谢谢叔叔!”王锤端起饭碗,玩命往嘴里扒拉饭,他实在有点饿了。
“慢着,慢着,别噎着你!”张幕心疼地看着王锤。他想,要是真能帮助这孩子找到爸爸,该是一件多么伟大的事啊!可是找到了爸爸,他这个叔叔不就是多余的了吗?他在王锤心中的地位肯定荡然无存,这会让他伤心的。世界上的事往往都是这样,为别人的幸福割伤自己,或者为自己割伤别人的幸福。如同他当年离开杨桃,让她幸福,就只能割伤自己。只是这条伤口割得太深了,让他一直念念不忘。上床前,张幕提醒自己,明天除了去报社刊登寻人启事外,最重要的是找到名单上的杨桃,然后毫不犹豫地割伤她。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忘记曾经的那个杨桃。两个杨桃,一笔勾销。他自言自语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大雨如注。上午,他先去了报社,交了钱,把昨晚写好的寻人启事稿子交给相关的编辑,就离开报社朝威灵顿街(wellington street)走去。名单上写着,杨桃在那儿。
威灵顿街很窄,以导致拿破仑兵败滑铁卢的威灵顿公爵命名。这条街到处是铁炉子,街上各种烧味卤菜,凉茶小吃,比比皆是。一场大雨之后这条街上的生意有些萧条,人们不是躲在街边,就是在雨中急促行走着,没时间打量街边的招牌。张幕打着雨伞,按照地址挨个挨个找,直到一个大大的招牌把他吸引。招牌被雨雾遮着,上面的字时隐时现。张幕站在那里,等着雨雾飘走。一分钟后,他终于看清楚了,上面写着:杨氏云吞。
看来名单上这个杨桃是开云吞店,做小吃生意的。应该跟他心目中上海震旦大学美丽的杨桃不是同一个人。
本来就不是同一个人,也不可能是同一个人。张幕总是下意识地把叫杨桃的都认作他心中的那个女人。
张幕先不准备进云吞店。他想观测一下,到底需要什么理由,能顺利地把云吞店女老板娘骗走。他脑子有点晕乎乎的,实在想不明白,一个在香港开云吞店的女老板,一边揉着面,捏着带褶皱的面片,一边憧憬未来,向往着共产主义,这完全颠覆了他对马克思主义者的想象。在他看来,街边小吃跟共产主义,是风牛马不相及的事。不过,也许这个女老板只是利用一个小云吞店掩护身份而已,就像保密局特工,可以装扮成自己想装扮的任何角色。
此时,正值上午10点,早点时间已过,午餐时间还没到。雨没完没了下着,但仍有很多顾客在这家云吞店进进出出,生意看上去不错。20分钟过后,张幕耐不住了,他没看见这家云吞店有什么异样的情况,也没看见可疑的人进出,它看上去跟旁边几家小吃店别无二致。这样等下去只能浪费时间,不会有任何进展。他决定进去看看。
从小庙后面出来,他慢慢朝云吞店走去。就在他收拢雨伞拉开门的时候,恰巧有人从里往外推,他连忙闪在一边,想等那人出来后再进去。推门出来的是个胖胖的女人,笑吟吟的,低着眉。张幕呀的一声,便呆住了。他认出,推门出来的正是杨桃,他曾经的恋人,上海震旦大学的同学,一个折磨了他大半辈子的美人。
“欢迎光临!”杨桃站在门侧,把通道让了出来。她的变化太大了。经过十几年光阴的洗礼,她已经从一个美丽的少女变成一个肥胖的蠢妇。她的头发绾成一团,在脑后扎了一个卷,用卡子别着。有一缕头发从卡子旁边耷拉下来,像几根肮脏的面条。她的身材已经严重变形,上下一样粗,中间围着一根花布围腰,像块俗里俗气的窗帘。
张幕侧身进去,心里突突跳着。他万万没想到,能在香港见到杨桃,而且是以“名单”的方式。他坐在一张小桌子前,浑身战栗着,脸色苍白,像得了一场大病。他无法接受这样的杨桃,无论是身份还是长相,他都统统否认。这绝对不是他心中的杨桃,一定是另外一个女人装扮的。
“先生,请问你点一份什么?”杨桃毕恭毕敬站在那里,左手拿着一个小本子,右手拿着笔,正微笑地望着他。
“来一碗三鲜云吞……”张幕说,眼睛一秒都不想离开杨桃的脸。他不知道为什么点了一份云吞。事实上,他一点都不饿,只是杨桃问他点什么就顺嘴点了,其实他什么也不想吃。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别让杨桃认出他来。一认出他,他就会心软,就会回忆过去,就会违背党国利益通风报信让杨桃逃跑,就会做很多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每件事都会让他心惊胆战,都会击垮他的信念。
“要快点……”他不情愿地催促道。
“先生,请稍等,马上就好!”杨桃转身,颠着一屁股肥肉走了。
她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难道岁月真的这么无情吗?它怎么可以这样残忍地对待一个美丽的女人?好在她没认出张幕,不然情况会更加糟糕。看来他的变化也是非常巨大的,岁月并没有轻饶他,把他变成一个头发花白、额头布满疤痕的半老头子,谁又能想象,十多年前的他还是一个风华正茂的大学生呢!岁月把他们俩捏成另外一副模样,然后再让他们相见,这不是无情,而是可憎。
“先生,你点的云吞。”杨桃甜美的声音把张幕从思绪中唤醒,他抬头,见杨桃已经把一碗热腾腾的云吞放在餐桌上。
“谢谢,谢谢!”张幕垂着头,不停地感谢着。
“这个三鲜云吞怎么做的呢?”张幕突然问。
杨桃坐了下来,她说:“其实也不复杂,主要原料就是鱼肉、虾仁、猪肉馅。先把鱼肉剁碎,虾仁抽净泥肠,剁细,然后把鱼肉末、虾泥与猪肉馅再剁细,做成馅儿。关键是云吞皮,把馅儿放进去后,要捏成官帽式,就像古代的官帽,这个比较难。”
张幕盯着杨桃,问:“你是在哪里学的呢?”
“我爷爷辈就是做饮食业的。”
“哦,算是祖传。”
“算是吧!”杨桃笑眯眯地望着张幕,“先生,怎么对这个感兴趣呢?”
“我就是问问,有时间我也想学学,在家里自己包着吃。”张幕把一个云吞放进嘴里,云吞有点烫,他没敢嚼,更没敢咽,用舌头托着。
“那让我丈夫有时间教教你,他包的云吞特别好看,那官帽折的,跟真的似的。”
“你……丈夫……包的……”张幕眼珠子鼓出来,含着云吞,吞吞吐吐地问。
“是啊!”杨桃说,“你吃的这碗就是他包的,你又不是不认识他……”
“咕咚”一声,张幕把云吞咽了下去,烫得他瞪着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
“李雨,你该不会不记得他吧?”杨桃歪着头问。
“啊?!”张幕张大嘴,“你把我认……认出来了?”
“你刚到门口,我就认出你来了。震旦大学的高才生,一个爱我入骨的男人,我怎么可能忘记呢?你就是化成灰,我也不会认错的。”杨桃抬头打量着张幕,“我开始以为你化了装,原来你的头发真的白了,额头还有那么多伤疤。岁月把你折磨成这样,真让我吃惊不小。”杨桃的口气好像岁月没折磨她似的。
“你说认出我来,可看上去跟没认出来一样。”张幕尴尬地躲避着杨桃的目光。
“你的意思,我必须惊呼两声。呀呀,老同学光临敝店,有失远迎!”杨桃像个村妇一样叫着。
“惊呼一声也行啊!”张幕不满地说。
他想象不出,怎么把这个肥胖的女人骗到奇力山那边,更想象不出,这个看上去无比愚蠢的妇人跟共产主义有什么联系。
杨桃撩起围腰,擦了擦手,问:“老同学,今天你是碰巧到这里,还是专门找来的?”
“嗯,嗯。”张幕支支吾吾,赶快往嘴里扒拉一个云吞。他不想承认他是专门找来的,但如果说碰巧撞到的,连他自己都不会相信,有些事需要沉淀一下才能做出决定。他边吃云吞边想,如果杨桃仍然像以前那样美丽,或者说仍然在他面前盛气凌人,他会顿起杀心的。在他看来,毁灭美丽与傲气,是个很有成就的事情。
现在,杨桃以出人意料的模样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她没有一丝一毫知识女性的影子,没有穿着体面的衣服没有体面的工作,而是屈身一个不起眼的小餐馆,和丈夫整天快乐地折着云吞官帽。张幕的心一直凉到谷底。对这样的杨桃下手,他真的于心不忍,而且毫无意义。别说杨桃向往北方,就算向往北极,对张幕来说都已无关紧要。
他决定放过杨桃。
“杨桃,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想跟你们两口子好好谈谈。就今天。”张幕说。
“是吗?谈什么呢?”
“谈命运。”
“哈哈,老同学,你不会是算命的吧?”杨桃张嘴笑着。
“严肃点!我跟你说正事呢!告诉你,这事弄不好你要丢命的,你还以为我吓唬你。你们有小孩吗?”张幕板着脸说。
杨桃的脸色也跟着变了,她说:“有两个。一男一女。大的12岁,小的8岁。”
“唉唉……”张幕连连叹气,不知道为什么,提到杨桃的小孩,他的心就会疼。这个机会本来是他的,和杨桃制造出两个小孩,或者更多,谁知道现在这两个孩子却流着别人的血。
“我不想让两个小孩失去妈妈。”张幕的脸色更加吓人,“下午,我在对面的magellan西餐厅等你,你不会连magellan都不知道吧?”张幕用轻蔑的眼神望着杨桃。
“这个洋人的名字我是有印象的……”杨桃不好意思地垂手搓着围腰。
“记着,把李雨也叫来,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你们讲清楚,你们收拾家当准备逃命吧!”
杨桃惴惴不安地问:“你不会是来专门伤害李雨的吧?”
“他值得我伤害吗?”张幕羞愤地反问道。
“十多年过去了,我们有了一个很幸福的家,还有一双儿女,我不希望你来打破这种平静。”杨桃近似哀求地说道。
“放心吧,不会对你的家庭构成任何威胁,我不是来报复的,听清楚了吗?我是来解救你们的。下午你们就知道答案了,现在店里这么乱,无法细说。我再说一遍,李雨不值得我伤害。听懂没有?”
张幕鼻子哼着,不屑地看着杨桃,那表情似乎在告诉杨桃,在他眼里,李雨连情敌都不是。
对于张幕来说,把李雨叫来,一是把他和杨桃看作一个不可拆散的整体,当初他们正是作为一个幸福的整体在张幕的视线里消失的;二是当着李雨的面,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给予他们二人以沉重打击,以泄十多年前被羞辱之愤。看着曾经深爱的情人老去,看着所谓的情敌包着廉价的云吞,没有什么比这种方式更能让他获得满足的。这还不够,他还要给他们指出一条光明大道,给他们第二次生命,这让张幕觉得好笑。
张幕坐在magellan西餐厅最里面的角落里,点了一杯咖啡,闭着眼睛胡思乱想着。他把自己拔得很高,想象着自己拯救这对云吞面的夫妻,让他们步入生活的正轨,是对他们最好的奖励。
下午3点,李雨和杨桃终于来了。令张幕意外的是,李雨变化不大,好像岁月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看来岁月真的会眷顾某些人,尤其男人。夫妻二人对比起来,李雨看上去比杨桃小5岁,再过几年,他就该叫杨桃妈妈了。张幕不怀好意地想。
“你们点份什么?我请客!”张幕说。
“就来两杯咖啡吧!”李雨边说,边打量着张幕,看来他也不太相信面前这个花白头发的男人,就是曾经追求杨桃的那个高才生。
“变化真大,尤其我和杨桃,你却年轻着。”张幕盯着李雨,把“我和杨桃”说得很重,好像这样可以占一些便宜。
“是吗?”李雨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
“先说说你们夫妻,怎么干起饮食来了?我非常想知道。”张幕的口气有些盛气凌人。
“你真的想知道?”李雨问。
“怎么?过程很曲折吗,或者蹊跷?”张幕扬起眉毛,反问。
咖啡上来了,李雨用包云吞的手端起杯子轻轻舔了一口。那双和面的手保养得非常滋润,皮细、嫩白,不像是一双男人的手。这手倒让张幕想起杨桃的脚。
“本来,不想细说,”李雨犹豫着,“但十多年过去了,我想,你也没有当初那么痛恨我和杨桃了,所以……”
“我痛恨你和杨桃?”张幕不解地问,“我只是为杨桃离我而去痛心过,何来的痛恨呢?”
“有人说你要报复我和杨桃,所以我们连夜离开了上海,投奔到天津我姑姑那里去了。”
“我要报复你们?”张幕差点跳起来,“谁告诉你们我要报复的?”
“顾奋强,你还记得他吗?”
“怎么不记得?这家伙太坏了,就是他给我灌输了‘脚是女人最美丽的部位’这种腐朽的审美观,才导致我……”他低头想找杨桃的脚,后者一惊,哧溜一下把脚缩到椅子底下去了。张幕悻悻地抬起头,继续说,“要不是因为那个猥琐的顾奋强,杨桃也不会投入你的怀抱。你应该感谢顾奋强。世界上所有的事都是相辅相成的,无所谓正确与不正确,人们在乎的是结果,而不是缘由。请继续你们的天津往事,我听。”
李雨又舔了一口咖啡,然后用保养很好的手抹了一下嘴唇。“我们运气不错,”他继续说道,“找到两份工作,我在一家化工原料厂当技术员,她在一家日本人开的公司当助理秘书,薪水还行,足够养活我们自己。”
“听上去前程似锦,”张幕鼻子哼哼着,“那后来怎么没干下去了呢?”
“正因为她在那家日本人开的公司上班,所以才有了后面的故事,我们不得不离开。让她跟你说!”李雨望着杨桃说道。
“后面发生了什么,杨桃?”张幕问。
杨桃扭捏着,用手在腰那里拽了拽,发现那里并没有围腰后,又把手放了下来,她忐忑不安地望着张幕,问:“非要说吗?”
“我想知道。”张幕用眼神鼓励着她。
“嗯,是这样的,”杨桃开始叙述,“有人找到我,让我在日本老板那里收集情报,当时抗战刚刚开始,他们怀疑这家日本公司正在秘密收购化学武器所需的原材料。作为一个中国人,我当然痛恨日本人,我正准备离开这家日本公司,可那人不允许我离开,非要我继续工作下去,进一步取得那个日本老板的信任。那个人还说,还说……”杨桃突然停住了。
“还说什么?”
杨桃看了一眼李雨,见后者用鼓励的眼神望着她,她松了口气,说:“那人要求我,在必要时,以身体换取情报。也就是说,让我跟那个日本老板……”杨桃说不下去了。
“那个人有什么权力要求你这样?那个人是谁?”张幕问。
“李雨的姐姐。”
“啊?”张幕吃了一惊,“你姐姐要求她的弟妹跟日本人……”张幕盯着李雨,“那你姐姐的身份是……”
“国民党军统特工。”
“哦?”这答案让张幕大感意外,“请问你姐姐的名字是……”
“李颖。”
这名字听起来特别熟悉,绝对在哪里听过。张幕皱着眉,用手指敲着自己的脑袋。几秒钟后,他想起来了,当初在浙江警官学校特务训练班学习时,有个学姐就叫李颖。那个女人个子不高,白白胖胖,一说话就爱笑。只是他不知道,记忆中的李颖是不是就是李雨的姐姐。
“你可以拒绝她。”张幕说。
“你可能不知道,李雨从小没有父母,是姐姐把他带大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姐姐更像是他的长辈。她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我,像个威严的母亲一样戒备我,好像我夺走了她儿子一样,她对我和李雨的婚姻一点也不满意。她要求我用这种方式换取她所需要的情报,可想而知我在她心中的地位,我的心彻底凉了。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李雨,他也很生气,心想哪里有这样的姐姐。可是转念一想,她作为一个特工,什么邪门歪道干不出来。可我们不是特工,无法接受这种方式。李雨生性懦弱,又是姐姐抚养成人,他虽然气愤,又不想当面给姐姐难堪,我们不想干那种事,也没能力干,与其让我们羞辱地生活,还不如一走了之。”
“于是,你们又从天津逃了出来?”张幕问。
“是的,我们不想听从她的安排。尽管我们也痛恨日本人,但消灭他们,不是我和李雨能做到的。你看我们像民族英雄吗?我们听说你要报复吓得逃离上海,怎么可能敢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偷人家的情报呢?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吃特工这碗饭的,不是每个女人都可以在敌人面前脱掉裤子的。我们连夜逃到开封我舅舅家。可我们刚到开封,他姐姐就找来了。我至今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我们俩的行踪的。”
“毫不夸张地说,”张幕得意地呷了一口凉咖啡,“全中国每一个车站都有军统的影子,即使你跑到国外,韩国、新加坡、泰国、埃及、菲律宾也都有军统工作站。他姐姐永远不是孤单的,他们天罗地网,人山人海。”张幕突然想起毛局长的话,用在此处非常恰当。
“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女人气急败坏是什么样子,”杨桃抱着肩膀说,“他姐姐让我见识到了。她抓住我的头发,拼命往下扯,骂我耽误了她的大好前程,还说是我勾引了她弟弟,是红颜祸水、狐狸精、婊子,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出来了……”杨桃不想再说下去,转头望着窗外的大雨。
“一个疯女人。”张幕跟着叹着气。
李雨接着说:“我也不太理解我姐姐对我的爱,不像亲情,很奇怪的一种感觉。”
“然后你们逃到了香港?”
“是的,我们这次没有到大公司找工作,而是在威灵顿街找到一个小门面租下来,干起了小吃生意。我想,只有用这种方式才能躲过我姐姐。她不会想到两个震旦大学的大学生会屈身于这种小店,做这种小本生意。她的确追到香港来了,但这么多年过去,她始终没有找到我们。”
“也就是说,你们以开云吞店的方式藏了起来,是这样吧?”张幕问。
“是的,”杨桃说,“他姐姐如同一只母兽,不把我吃掉绝不罢休,我们惹不起,躲得起。”
“那你们怎么知道她追到香港来的呢?你们见过她?”
李雨说:“不,没见过,是我姐夫告诉我的。”
“你姐夫?”
“他跟我姐姐感情不好,形同陌路,早已离异。也由于我姐姐对我的感情引起姐夫的不满和猜疑,所以姐夫与她渐行渐远,最后分道扬镳。我有一次在街上碰到他,他告诉了我,姐姐也在香港,但是他保证,不会把我们的行踪告诉姐姐。他的确做到了,要不然今天你也不会找到我们,我们早吓跑了。”
“哦,看来你姐夫还是一个不错的人,”张幕点着头,“他叫什么名字?”
“他的姓很怪,姓党,党派的党,国民党的党。”
“党……党……”张幕瞠目结舌。
“他叫党勋琦。”
“党……党……”张幕根本无法说出一句囫囵话来。
“怎么?你认识我姐夫?”李雨问。
“不认识。”张幕坚决地摇着头,他的舌头迅速恢复正常,“真的不认识,我怎么会认识你姐夫呢?”张幕边应付着李雨,边想,原来那个可怜又可恨的“老妓”就是李雨的姐夫。他已经消失在浴缸,再也见不到李雨,也见不到李雨的姐姐了。“你姐夫也是军统特工吗?”
“是的。”
一条比较清晰的线浮现在张幕面前。线的这头是“老妓”党勋琦,我不会透露我的情报来源的。那么,线的那头会不会是李雨的姐姐呢?有可能是。他们虽然离异,但工作归工作,跟婚姻无关。张幕稳了稳情绪,他想顺着这条线摸下去。
“你姐夫说没说你姐姐在香港什么地方呢?”张幕不动声色地问。
杨桃说:“你还记得震旦大学的童江南教授吗?”
张幕心里一惊,说:“记得,怎么了?”
“他现在在香港大学任教,让人不可思议的是,李雨的姐姐竟然在童教授家当女佣,还改名叫韩蓉。李雨的姐夫说,他姐姐返璞归真准备过普通人的生活,真不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
张幕想起来了,那次去教授家,有个白白胖胖的女佣端上来一壶刚沏好的龙井,女佣穿着一件中式斜襟布衣,宽裤脚,下面是一双干干净净的黑布鞋,当时他就觉得在哪儿见过那张肉嘟嘟的脸。没想到,她就是提供“涂哲是共产党”这个错误情报的罪魁祸首。张幕对自己的记忆力向来自信,他知道,就算当时没有想起,只要她是个重要人物,总会在某个关键时刻想起来的,他一点不着急。“张幕,今天你来店里找我们,到底是什么事呢?”杨桃见张幕有些愣神。
张幕抬头盯着杨桃,又转头盯着李雨,盯得二人心里直发毛。张幕阴沉着脸说:“李雨,杨桃,你们俩好好听着,我从来没有记恨过你们,过去没有,现在看到你们这样子更不会有。我可怜你们,也可怜我逝去的十多年的思念,一切的一切,犹如云烟,随风而散了。你们不值得我记恨。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不想多说。我现在想告诉你们的是,有人举报你们通共,你们在这份名单上,”张幕从兜里拿出名单扬了扬,“举报你们的人正是你们刚才提到的童教授。”
杨桃张大嘴巴,吃惊地望着张幕:“天呀,我们跟童教授没什么过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张幕说:“我不想隐瞒自己的身份,我现在是国防部保密局特工,是奉命依照名单来制裁你们这些败类的……”
“不不,张幕,你一定搞错了,我们从来不涉及政治,我们就是躲开政治才来到香港的……”杨桃急得快要哭了。
“原因不解释,总之你们在名单上,白纸黑字,证据确凿。我曾经爱过杨桃,那是我这辈子唯一的爱,我不想让杨桃死在我面前,我今天放过你们。你们准备家当逃命吧!逃得越远越好,我不杀你们,并不代表其他人不杀你们。记住,保命要紧,也许我们还会有机会见面的。不过,如果你们逃到北方,投奔你们向往的共产主义,那我们今生就此永别吧!”
张幕站起身,看了看杨桃,欲言又止,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他头也不回走了,留下面如死灰的云吞店两口子瞠目结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