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涂哲的下落后,周哑鸣、苏行、谢晓静便急匆匆赶到了陈陆爱珍诊所。乔大柱他们害怕走漏消息,不敢去大医院,只能把涂哲送进附近这家私人小诊所。
周哑鸣等人到达诊所的时候,正看见诊所的陈陆爱珍太太哭丧着脸,向乔大柱张二喜说着什么。陈陆爱珍年近中年,身材肥胖,矮矮的,皮肤白皙,圆脸,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她创办的这个小诊所是公益性质,主要为贫困的市民服务。诊所终归是诊所,规模小不说,技术上也跟大医院有很大差距。
看到涂哲的病情后,陈陆爱珍更是束手无策,连连催促乔大柱张二喜把涂哲送到大医院去。周哑鸣一看,涂哲的情况非常糟糕,脚踝磨破的伤口都是小事,关键是整个人都肿,像发面一样,胖了一圈。尤其脖子,更是吓人,粗大得跟脸庞尺寸一样,好像马上要爆裂似的。嘴唇的颜色又红又紫,舌头肥大,溢出口外,流着涎液。
苏行谢晓静也都惊呆了,他们没有一个人见到过这种病情,一时也没了主意。谢晓静最先清醒过来,她对周哑鸣说:“嘉诺撒医院有我一个同学,是神经科主治医师,我们不妨把老涂送到那里。你放心,我同学会保守秘密的,他也是革命家庭出身。快点吧,救人要紧,再耽误下去,老涂只有等死。”
周哑鸣点点头,当机立断说:“好!送嘉诺撒医院。”
嘉诺撒医院(canossa hospital)由嘉诺撒仁爱女修会于1929年创立,位于旧山顶道一号与罗便臣道交界处,周哑鸣一行人到达这里的时候,医院正在整修会诊大楼,远远看上去,医院就像个工地,尘土飞扬,一片乱糟糟。医院的护士们很专业,见有急诊,便快步如飞地拿着担架,把涂哲抬了进去。谢晓静的同学叫彭威廉,晓静找到他,跟他说了大概情况,彭威廉又马上找到医院一个内科专家同时会诊。
从神经系统观察,涂哲已处于惊厥、昏迷状态,从呼吸频率、深浅、肺部有无水泡音上检测,以及血压、心律、瞳孔大小、对光反射、皮肤颜色、多汗或干燥等方面诊断,初步认定,涂哲为中毒,临床症状非常明显。谢晓静的同学和那个内科专家一时还无法确认是哪种物质导致的中毒,食物、药物、金属,都有可能。无论何种原因中毒,首先应该处理病人休克、心跳骤停等方面的情况,以便为进一步抢救和治疗争取时间。催吐、洗胃、灌肠、导泻是必不可少的步骤,医生随即把周哑鸣一行人从医疗室赶了出来。
看到涂哲的样子,大家心里都非常焦急。医生说一下子查出病源很困难,只能按照治疗中毒的一般方法进行抢救,至于有没有效果,谁也不敢保证。几个人一听,更是陷入一片悲愤之中。
谢晓静把彭威廉从医疗室叫出来,问:“情况到底怎么样?你能不能给个准信儿?”
医生对各种疾病早已司空见惯,任何紧急的病情在他们眼里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彭威廉身材修长,长相斯文,戴着一副黑边眼镜,穿着一身修裁得当白大褂,显得特别干净。他笑着对谢晓静说:“晓静你别着急,我们也无法确认是哪种毒物,但解毒的治疗办法,我们还是知道的,我们会严格按照治疗方案,尽全力抢救他。”
“可是……我看他……很危险……”
“是的,病情很危急,先静脉滴注葡萄糖液试试吧,冲淡体内毒物浓度,并保护肝肾,增加尿量,加速肾脏对毒物的排泄。当然,必要时,我还会加入呋塞米利尿……哎,我就不跟你啰唆了,我先进去,救人要紧。”
说完就转身朝治疗室走去,谢晓静还想张口问什么,被周哑鸣拉住了胳膊。周哑鸣说:“晓静,问多了也没用,先让医生抢救吧,别耽误他。”
几个人坐在治疗室外面的长条板凳上,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下面将发生什么。
苏行吩咐乔大柱和张二喜到医院门口执行警戒任务,严防有可疑人员接近医院,然后对周哑鸣说:“如果老涂发生意外,你看这样行不行?我现在马上到童教授家里去,把他接到医院来。”
“接到医院?”
“不论老涂病情好转还是恶化,我想在医生的抢救下,也许还能坚持一会儿。我们往最坏的结果去打算,一旦老涂出了问题,能证明我身份的这条线就断了。那么……”他顿了一下,接着说,“如果老涂能清醒过来,哪怕只有几分钟,我想,趁这个时间,让他当着教授的面,亲自证明我的身份,我担心……担心……老涂凶多吉少,再也没有机会为我证明了。”
周哑鸣想,如果涂哲能清醒几分钟,那就应该尽职尽责,把他能做的事做好,这是一个革命者必须具备的素质,没有牺牲精神,参加革命干什么?如果情况真的向最坏的方面发展,他相信涂哲能站好最后一班岗。
周哑鸣说:“好吧!你赶快去吧!另外,据乔大柱说,涂哲是被教授的女儿童笙救出来的,我很奇怪,她怎么一个人到那幢大楼里去了呢,她见到张幕没有,她和张幕的关系到底是怎样的,我们都无从知晓。你这次去,争取从侧面多了解一下教授家与张幕的关系,尤其教授的女儿,也许她才是个最关键的人。”
“嗯,她对我们的疑心比教授还大,给我感觉,她更信任张幕。”
“这需要我们去做更扎实的工作,毕竟张幕跟教授家人更熟悉一些,我们是暂时处于劣势的。”
“放心吧!我相信,此次任务一定会圆满成功,毕竟我们是光明的,而他是冒充的,假的永远是假的,永远真不了。”
“还有,让晓静陪你去,以防路上出事,也好有个帮手。我们已经失去许才谦,现在老涂又生死未卜……我担心你……”
苏行拍了拍周哑鸣的肩膀,说:“没问题,大风大浪都挺过来了,还能在香港这个小泥塘翻船?晓静还是留在医院吧!如果真的出事,晓静也帮不上太大的忙,没准还要搭上性命。”
一旁的谢晓静很不服气,说:“你不要这么看不起人好吧?你就是想说,一个女人没多大用嘛!不但帮不上忙,还没准是个累赘,是这个意思吧?”
苏行连忙摆手,说:“我可不是这个意思,你别误会。”
谢晓静噘着嘴,一扬手里的小皮包,说:“好像里面那玩意儿是儿童玩具似的,告诉你,银色柯尔特,见过吗?它可不是滋水的,是射真子弹的。”
周哑鸣和苏行都被谢晓静逗笑了。只有没杀过人的人,才会炫耀武器;杀过人的人,不会在乎武器是什么,在乎胆量。晓静没参加过正式战斗,也就是说,她还没有完全破胆儿。要知道,扣动扳机射出子弹,这一系列动作就是杀人。这是一个人心理上最大的一道坎,在没迈过这道坎之前,任何豪言壮语都是苍白的。
周哑鸣好像有意锻炼一下谢晓静,他对苏行说:“带上她吧,每个人都要经过实战的检验,才能获得经验,不然,只能永远停在空中楼阁。晓静的父亲是非常优秀的党员,我相信,虎父无犬女,给她一次机会。”
苏行只好点头同意。
电车上,苏行告诉谢晓静:“其实,我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我没有看不起你,反而,我倒很钦佩你呢!”
“钦佩我什么?”谢晓静歪着头问。
“小小年纪,又是个女孩,对革命竟然这么忠诚,信仰还那么坚定,在我看来,这已经很难得了。”
“嗯,是受我父亲的影响吧,父亲的志向,往往能决定子女的志向,有这说法吧?”
“没听说过,是你编的。”苏行笑了。
“很多家庭都是这样的啊!比如乔大柱张二喜他们,父亲都是练武的,他们也都功夫了得,子承父业嘛。而你……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父亲是干什么的?”
苏行说:“我父亲是个裁缝。”
“裁缝?”
“是啊,是裁缝,烟台一带最有名的裁缝。”
“裁缝可以做世界上最好看、最新、最合体的衣服,我最佩服他们。等革命胜利了,我们就到山东去找他,让他给我裁一条最漂亮的裙子,好吗?”
“唉,可惜他已经不在人世。”苏行怅然叹道。
“哦,对不起,他老人家怎么去世的?”
“唉,十多年前的事了。1938年年底,日本军队从青岛出发,开始对山东半岛发动扫荡战,老百姓手无寸铁,他们拖家带口,毫无方向,四处躲藏。一听说鬼子要来,我父亲连夜带着我娘、我、我妹妹,从老家烟台逃到了莱阳。没想到第二年莱阳就被鬼子给占了,我们一家人又往栖霞跑,结果栖霞也被占。后来,我们才知道,我们跑反了,是迎着鬼子跑的,越跑离他们越近,越跑遇到的鬼子越多。老百姓哪里知道鬼子从哪儿来啊!我父亲以为离开烟台就行,谁知道鬼子胃口大,整个中国都想占。后来,鬼子占领了芝罘,就是现在的烟台,我们全家已经筋疲力尽,再也没有力气跑了。我父亲说,不跑了,我们回芝罘,与其到处跑,还不如回老家,反正到处都是日本人,就算死,也要死在老家。就在回烟台的路上,碰到一伙鬼子兵,他们看上了我妹妹,非要把我妹妹拉走。我父亲平时看上去只是一个柔弱的裁缝,这时候突然变成了豹子,为了保护我妹妹,他跟鬼子拼了,结果被鬼子一枪掀开了天灵盖。趁着我父亲跟鬼子拼命的工夫,我娘一脚把我踹进河里,让我逃命,她却摘下银钗,一头冲向鬼子,准备跟鬼子同归于尽,结果,被鬼子用刺刀捅死了。我那时才十多岁,没有力气,也没有胆量跟鬼子对着干,只有拼命地往河心游。我边哭边游,心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总有一天我要回来把这些王八操的脑盖一个一个掀开。鬼子的三八大盖射得真远,我游出去好几百米了,还能够着我。子弹在我身边跳跃,像惊起的小鱼,所幸的是,子弹没有射中我,我捡了一条活命。”
“那你妹妹呢?”
“被鬼子拉走了,下落不明。她肯定遭那帮鬼子蹂躏了,她才13岁啊!我那可怜的妹妹。”
谢晓静听后,心里很不是滋味,她问:“后来,你再也没有你妹妹的消息吗?”
“后来我在山东打游击,每到一处,都会打听妹妹的下落,但一直没有消息。她可能……已经不在人间了……”苏行颇为伤感地说。
“只能化悲痛为力量,狠狠地打那些鬼子。”晓静安慰着他。
“我正是这么做的,”苏行的眼睛里闪烁着泪花,“我把每一个鬼子都当成杀害我父母的仇人,所以我打鬼子特别狠,从来就没有手软过。后来我跟了共产党,在山东河北一带打游击战,担任游击队的狙击手……”
“你是狙击手?”谢晓静吃惊地问。
“是啊!”
“那你打枪一定很准了。”
“准,是基本功,狙击手必备的功夫。要想成为一名优秀的狙击手,还应该具备胆识与仇恨。胆识让你可以毫不犹豫扣动扳机,而仇恨则是胆识的最大动力。没有这个动力,再好的狙击手在杀过几个人过后就会心慈手软。”
“我相信你不会,因为你的父亲、母亲和可怜的妹妹。”
“对!我在瞄准鬼子的脑袋扣动扳机的一刹那,都会轻轻叫我的亲人一声,好像要告诉他们,我为他们报仇来了,以慰九泉之下的他们。”
“所以,战争让你没有继承父亲的事业,而成为了一名优秀的狙击手?是这样吧!”
“是的,战争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我也不例外。我想,裁缝只能给一个人做一身新衣裳,可以让一个人光鲜漂亮,却从本质上改变不了一个人的命运。所以,我要当一名战士,当一名可以改变世界的战士,我要让每一个中国人,不但可以穿上漂亮的衣裳,还要漂亮地站在世界之巅。”
谢晓静听后,激动着说:“你真棒!现在,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教我打枪。”
“好像那玩意儿是儿童玩具似的,告诉你,银色柯尔特,见过吗?它可不是滋水的,是射真子弹的。”苏行模仿晓静刚才在医院说的话。
谢晓静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别笑话人家,人家哪里有你经验丰富嘛!你是狙击手,我连枪都还没开过呢!我怕你不带我去,我才故意那样激你的。”
“我是不想带你走,不是瞧不起你,是另有原因。”
“什么原因?”
“我想让你多陪陪他。”
“陪谁?”谢晓静问。
“还能是谁?”
谢晓静的脸腾地红了,嗔怪道:“你别胡说,不然我会生气的。”
“晓静,你听我说,我们现在从事的是世界上最危险的工作,每一次相聚,都可能是生命中最后一次。周哑鸣对你是怎样的,我知道,你心里更知道。所以,我不想让你参与任何有危险的任务。”
“那我还参加什么革命啊!好好守着书店,过我自己的日子呗!找个爱自己的或我爱的男人结婚,生儿育女,白头偕老,多幸福的画面啊!可是,我不想那样,那不是我的理想。你因为仇恨而把自己变成了战士,我何尝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我父亲在汉口被国民党特务枪杀,你以为我不想报这个仇吗?”谢晓静一下子激动起来。
“我只是觉得,你还年轻,不该过早地卷入到腥风血雨中来。你要真的如你刚才所说,找一个相爱的男人生儿育女,白头偕老,其实,我更想鼓励你那样。”
“为什么?”
“因为那样的生活,正是我们共产党人流血牺牲要换取的,那是我们的目标,要不然,我们为什么要战斗?为什么跟腐败的蒋家王朝对着干?”
“可是,我想加入你们,而不是提前享受安稳的生活。况且,国内战事这么激烈,想过安稳的日子也不可能啊!”
苏行知道说服不了谢晓静,便叹了口气说:“我只想让你好好对他,你们俩都好好的,不要出什么事。等到胜利的那一天,你们就会得到自己的幸福,这是我想看到的,也是你们想看到的。”
听到这里,谢晓静的脸又红了。从苏行大度的话语当中,她仿佛领悟到了什么,又什么也没悟到。总之,她感觉苏行话里有话,少女的矜持,使她无法开口直截了当问苏行,只能暗暗在心里揣摩。两个人沉默了,好像多说一句话就能捅破窗户纸一样。感情这件事,掖着藏着是目前最好的选择。苏行说得对,革命尚未成功,个人的小私小情都是渺小的,尤其从事隐秘战线工作的人,更要随时做好脑袋搬家的思想准备。人是感情动物,不是机器,但感情应该服从革命。真正的革命者,都会把最真挚的情感搁置在内心最深处,谢晓静明白这个道理,也要求自己必须这样做。
她的确做到了,她何尝不知周哑鸣的心?少女的敏感就像一个个触角,只要一探测到男人,便会及时退缩,她在保护自己,也是保护周哑鸣。她没有想到的是,苏行也对她有那个意思,她的触角当然知道,她反复探出,想确定,但她明显感觉到,苏行退却了,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车外嘈杂的街头,熙攘的人群,炎炎的天空,暖暖的海风,似乎都与他们无关,他们坐在窄窄的车厢里,默默无语。
快到教授家的时候,他们看见附近多了好几个陌生的面孔,从打扮上看,像是游手好闲的流浪汉,衣着肮脏,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看见苏行和谢晓静走来,他们把目光全都转了过来。
谢晓静有点紧张,紧紧捂住自己的小皮包,她悄悄问苏行:“会不会是保密局特务?”
苏行抿着嘴,笑了,说:“看把你紧张的,周哑鸣看来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别担心,是我们的人。”
“我们的人?”
“嗯,形势急转直下,而且非常危急,光是乔大柱张二喜,已经很难保证教授一家的安全。你看,现在乔大柱他们在医院,那教授这边怎么办?不可能不设防,让国民党特务钻空子。组织上有考虑,今天早上就派来了几个广州的同志,一同加入我们的行动小组。”
谢晓静兴奋地说:“那敢情好,就是他们的打扮有点让人接受不了。”
“呵呵,为迷惑敌人,什么样的打扮都是正确的,你站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过去问他们个事。”
“好!”
苏行向那几个流浪汉走去,然后站在那里聊了几句,又匆匆转身朝谢晓静走来,向她挥了挥手,一同朝别墅走去。苏行低声对谢晓静说:“我们的人去晚了一步,张幕已经跑了。”
“这么快?”
“那还不快?我想,在失去对涂哲的控制的同时,他就应该立即选择失踪,他不可能笨得等我们去抓他。”
“真狡猾!”
“不狡猾保密局也不会派他来了,千万不要低估他们,他们的智商可是百里挑一的,不是傻子。”
一进教授家,苏行感觉客厅里有一丝异样的气氛。教授、夫人、女儿都直直地站在那儿,好像要拒绝他们进来一样,教授更是拄着拐棍怒目而视。苏行忙问:“童教授,家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外面那几个臭烘烘的人,是你们派来的吗?”教授不客气地喝斥道。
“是。”苏行不卑不亢答着,同时坐在了客厅的一张圆椅上,然后转身又招呼晓静坐下,很淡定的样子。
“我问你,你们是在保护我,还是软禁我?”教授的声音提高了一倍。
“教授别急,慢慢讲。”苏行仍然不紧不慢,他了解教授的心情。
“我和我女儿想出门买点东西,他们拦着,死活不让我们出去,这已经严重干涉了我的人身自由。”
“教授,之前我们不是说好,家里的生活必需品最好由我们代买吗?”苏行微微笑着,“其实,谁也不想制造紧张气氛,是形势逼迫我们必须这么做。《大公报》许才谦被害,计程车司机老何被杀死在家门口,咖啡厅姑娘邛莉的失踪,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围绕着教授您发生的事情。为您的安全着想,我们不得不采取这样的措施,以防再发生意外。至于生活用品,如果您实在不放心我们代买,或者觉得让人家代买很别扭,家里不是还有女佣吗?您可以让女佣出去购买。”
“你总说这个牺牲,那个失踪,可我并没有看到。”教授挥舞着双臂,似乎愤怒还未平息,“是你们紧张,而我一点都不紧张。从昨天开始,我就没有出门,我什么都不知道,就像关在黑黑的牢房里一样。我问问你,我的老朋友涂哲怎么样了?找到他没有?”
“我正是为此事而来的。”苏行突然收敛住笑容。
“怎么?涂哲有消息了?”教授扬起眉毛。
“是的,有消息,而且这消息……”苏行转向童笙,“是您女儿最先带给我们的。”
“什么?是童笙?童笙怎么了?”教授一下子变得很紧张。
“您女儿在对面那幢印刷厂旧楼,救出了涂哲。”
“啊?!”这个答案让教授大吃一惊,他问童笙,“是真的吗?”
童笙点点头,说:“不是我救出,是我刚好碰到。”
“刚好碰到?你去那里干什么?”教授问。
“我……我想见见张幕,看看他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想知道他到底是怎样的人,更想知道他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还想……”
“童笙!”教授怒气冲天,“你知道你干了一件多么傻的事吗?你知道有多危险吗?”
“危险?我当然知道,我会把握分寸的。”童笙淡淡地答道。
“在没有判断出他们到底孰是孰非的时候,我不允许你去见张幕。我现在谁也不相信,除非拿出让我相信的理由。涂哲现在在哪里?”教授问苏行。
“嘉诺撒医院,生命垂危,正全力抢救中。”
“他怎么了?”教授显得更加焦急。
“被人下了毒,可以肯定,是张幕干的……”
“那现在……”
“教授刚才不是埋怨我们软禁您吗?那好,现在您就跟我们出门,到医院去。如果涂哲能清醒过来,哪怕一分钟,就让他当着教授您的面,给我来一个庄严的证明。”说到这里,苏行的嗓子有点发哽。
“好!我跟你们去!”教授二话不说,抓起拐棍回身对夫人说,“把我的外套拿出来,我马上去医院看老涂。”
“爸爸,我也去!”童笙说。
苏行说:“这样最好,路上也好有个照顾教授的人。”
一行人急匆匆赶到嘉诺撒医院,一上楼就见周哑鸣正在医疗室外面的走廊里徘徊,脚下全是烟蒂。
苏行问:“情况怎么样了?医生说过什么没有?”
周哑鸣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苏行帮童笙把童教授搀扶到走廊的一条长椅上坐下,然后眼睁睁看着医生护士面色凝重,在走廊里穿来穿去,在医疗室进进出出,没有一个医生出来向他们通报一下情况,好像他们压根儿不存在一样。谢晓静的同学彭威廉也一直没有露面,他正在参与抢救,根本没空歇口气。谢晓静几次踮着脚,在医疗室外玻璃门窗前向内张望,可什么也看不到,留给她的只有失望。
天擦黑的时候,彭威廉终于从医疗室走了出来,大家一拥而上,想从他疲惫不堪的脸上看出涂哲是否有所好转。
彭威廉站在中间,周围是苏行周哑鸣谢晓静童笙,教授仍然坐在长椅上。教授显然饿坏了,或者等待太久,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
彭威廉看了看他们,顿了一下,然后低沉地说:“我们已经尽力……”
这句话基本宣告涂哲没救了。
大家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但仍旧紧紧盯着彭威廉,希望他说“不过……”
“不过……”彭威廉真这么说了,“在他离开人世之前,似乎有话要对你们说。”
“他现在可以说话了吗?”周哑鸣急切地问。
“可以,抓紧时间吧,趁他还能说个只言片语。”彭威廉说道。
大家搀起童教授,一起进入医疗室。在一张铺着洁白床单的病床上,涂哲半躺在上面,脖子后面垫着很高的枕头,他的鼻子里插着氧气管,见周哑鸣苏行他们进来,想欠身坐起来,被周哑鸣按住了。
“老涂,你不能动!”周哑鸣心里难受极了,说话的声音都有点颤抖。
涂哲的样子,大家看了既心酸,又恐惧。他的身体已经由刚开始的肿胀,逐渐缩小,缩小到让人不敢相信他原来是个魁梧高大的人。过去深邃的眼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死鱼一样发黄的眼睛,鼻梁塌陷,嘴唇紫黑,嘴角已经不上翘了,而是向下撇着,好像在抱怨老天。本来光光的脑袋,现在则皱皱巴巴,像个晒蔫的柚子。
谢晓静和童笙毕竟是女人,见到涂哲这个样子,吓得倒退了好几步,尤其谢晓静,忍不住抽泣起来。
涂哲的眼睛先是盯着周哑鸣,然后慢慢转向苏行,又转向谢晓静童笙,最后定住,再也不转——他看到了童教授。
童教授见老友这个样子,心都碎了。他上前,抓住涂哲的手,颤巍巍地问:“涂哲啊!是谁把你害成这个样子?”
涂哲勉强笑了笑,然后收住笑容,冷冷地盯着教授,摇了摇头。他好想告诉教授,一切都晚了,都淡然了,都可以收场了,谁害的已经不重要。
“童老,连……累……你担惊……了……”涂哲费力地蠕动着嘴唇,断断续续地说。
“涂哲,你会好起来的,你要相信医生,你会康复的。”
涂哲无力地摇了摇头,他知道,自己留在这个世界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童教授更紧地抓住涂哲的手,动情地说:“涂哲,我又写了一篇文章,比那篇《中国:用历史照亮未来》还要精彩,我还等着你来编辑呢!你还记得我们经常聊到深夜吗?聊中国,聊世界,聊我们,聊孩子。等你出院,我们还接着聊,一直聊到天亮,聊到中国天亮。”
听到这儿,涂哲的嘴角动了动,仿佛想笑,又无力笑出。一颗晶莹的泪珠从他眼窝溢出,很快从腮边滑落下去,滴在枕头上。
气氛有些伤感,但可以肯定的是,涂哲此时大脑非常清醒,也可以勉强说话。苏行担心另有意外,他靠近涂哲,说:“老涂,还记得昨天下午我们的约定吗?”
涂哲点了点头。
“那好,”苏行郑重其事地说,“你现在当着教授的面,把你该说的话说了吧!我需要你的证明,教授也需要你的证明。你的口头证明非常重要,如果没有你,我们接教授到北方去的计划就会全部泡汤。教授信得过你,组织上更信得过你……”
“那个人……叫……叫张幕吧?”涂哲突然问。
“谁?”苏行没听清楚涂哲说什么。
“害……我的……人……叫什么?”涂哲咳嗽起来。
“是张幕,他是叫张幕。”苏行答道。
“我……我……”涂哲想坐起来说什么。
“你躺着别动!”苏行担心涂哲的体力只够说几句话的,“就躺着慢慢说!”
“我……我……咳咳咳……”涂哲的嘴角溢出血来,他仍然坚持要坐起来说。
苏行和周哑鸣只好架着他的胳膊,把他从病床上扶起来。
涂哲盯着前方没有人的地方,眼珠差不多要掉出来了,他大口喘着气,声嘶力竭地喊道:“张幕,我操你祖宗!!”
人们惊呆了。
涂哲的声音震耳欲聋,大过人们的想象,整个医疗室的人都被这骇人的声音震慑住了。更让人惊骇的是,涂哲突然骂出来的粗话。涂哲是个温文尔雅的人,从来没人听到他嘴里能吐出这样的脏话。他也许是气愤过头了,才这样失控的。
“老涂,我们会为你报仇的。”苏行咬牙切齿地说。
童教授见老友口吐鲜血,心头一阵不忍。他拉住涂哲的手,说:“涂哲,你听我说,事情是这样的,张幕是我十多年前在上海震旦大学时认识的,跟我们家很熟。昨天早上,他来到我家,说是代表共产党,准备把我接到北方,助新中国一臂之力。你知道,这是我内心最渴望的事情,我当然十分激动。可是,中午过后,情况有变,家里又来了一位名叫苏行的人,也声称是共产党人,接我到北方。家里一下子来了两个共产党,让我没有了方向。他们都声称自己是真正的共产党人,张幕有书面证明,而这个苏行,则说由你来口头证明。我现在很为难,不知道该信谁。按苏行的说法,文字证明似乎是不太可能的,因为到北方这个事是秘密行动,共产党不会傻到用白纸黑字来暴露自己。我心想也是这个道理。那么,你的口头证明,对我来说,当然也是对苏行来说,就非常重要了。”
涂哲也抓住童教授的手,喃喃地说:“我的证明……当然……当然……重要……”
涂哲的手非常冰冷,教授下意识地往外缩了缩,但最终没有抵住涂哲手指的力量,他被涂哲的手牢牢锁住了。
“教授,我们……朋友……一场……”涂哲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我非常……非常……感激你,带给我……很多的……快乐……从成都那次事件……中……我们就……”涂哲停下,说不下去了。
苏行和周哑鸣看到这个情景焦急万分,他们担心涂哲一口气喘不上来。没想到这时,涂哲猛地坐了起来,不需要谁搀扶,他瞪着眼睛对童教授说:“教授,下面的话,你要记牢,我涂哲说……说……的话全是真的!”
教授的眼泪滚落了下来,“涂哲,你说吧,我听着呢!”
涂哲一字一句地说:“苏行是保密局特务,周哑鸣也是保密局特务,而张幕,是真正的共产党人,他是共产党。我说的全是真的,一字一句全是真的,请相信我吧!教授,相……信……我!”说完,涂哲身子一挺,喷出一口鲜血,一下子仰倒在病床上。
涂哲这番话,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屋子人全部瞠目结舌,呆若木鸡。苏行的大脑完全蒙了,嗡嗡直响,脑仁突突跳着,似乎那里有东西要爆出来。几分钟后,他回过神来,冲上去发狂地抓住涂哲的胳膊,使劲摇晃着,大声喝斥道:“涂哲,你胡说些什么?啊?你疯了吗?你还是不是共产党人?谎言!谎言!谎言!!!涂哲,告诉我,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涂哲一动不动,他死了,什么都听不见,也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的胳膊软塌塌的,身子越来越小,每个部位都嘶嘶响着,像揭开蒸笼盖的茄子,慢慢瘪去。
周哑鸣和谢晓静也惊呆了。他们怀疑涂哲的大脑已经被张幕弄坏,或者说,他已经没有大脑,而是被张幕控制住的可以发声的机器。张幕想让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但是刚才他分明还很清醒。
童教授更没想到老友涂哲会这么说。在他的心中,基本已经认可苏行周哑鸣并否认张幕。可是,他刚才听到的不是这样,答案相反,角色相反,整个局面都相反,就好像身体内各个器官长错了位置。
半晌,他缓缓转过头,问童笙:“童笙,刚才你听清楚你涂叔叔说了什么吗?”
童笙露出笑靥,轻轻说:“爸爸,我听清楚了,听得很清楚,一字一句都非常清楚。来,爸爸,我们回家吧!”
她搀起父亲,冷冷地扫了苏行、周哑鸣、谢晓静一眼,然后慢慢地朝医疗室外走去。在她心中,张幕的形象仿佛高大起来,像门外的阳光,斜斜地射进她的心里。她的心变得暖暖的,像一摊晒软的泥,泥上有一个人在跳舞,在歌唱,在向她招手。她捂着自己的胸口,生怕那团泥从心里跳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