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这座县级市的郊外发生了一起斗欧事件,两帮流氓打架,人数多达近百人。警察和武警赶到时,流氓们做鸟兽散,有的跑进了附近的几幢居民楼里,有的逃进树林里。警察武警包围了居民楼和树林,逐一排查,近百名流氓最终一一落网。
在这里,警察遇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警察在一间居民房里发现了四名孕妇。孕妇们有的躲在衣柜里,有的躲在床下,还有的躲在厕所里。一个家庭里有一个孕妇不稀奇,有两个孕妇很少见,有三个孕妇匪夷所思,有四个孕妇让人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为什么。
孕妇们承认自己都是代孕妈妈,而在警察们查房时,厨娘冒充当地人逃脱了,而四个操着外地口音的代孕妈妈挺着大肚子,没法逃脱,只好束手就擒。
于是,四个孕妇被带到了医院做身体检查。我接到线索后,也赶到了医院,看到这四个代孕妈妈就是我在那幢残破的居民楼里所见到的那四个孕妇。
我坐在医院走廊的连椅上,突然看到候诊者的人群中,有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原来是阿玉。对,就是阿玉。原来她躲藏在医院里,观察情势。
阿玉也看到了我,她慌慌张张地顺着楼梯跑下去,跑到门诊楼的门口,钻进了一辆出租车里。显然,她们已经知道了那篇稿件是我写的,她们可能还以为这些代孕妈妈被发现,是我提供的线索。
每到夜晚,小城市就行人稀少,而这天又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路上更难得见到一个人影。我独自走着,怀揣着自己的心思。突然,从后面飞驰来一辆小轿车,我下意识地躲避在人行道的台阶上。小轿车驶到我的身边时,戛然而止,车门打开,钻出了三名男子。
我加快了脚步,用眼睛的余光观察他们,自从暗访乞丐后,我就时时提防会遭到暗算和报复,夜晚一个人不到万不得已都不敢出门;遇到有人靠近我就赶快躲开;陌生的电话来找我出去,坚决不去;报纸上也不敢出现自己的真实姓名,包里经常装着钢管之类的防身武器,至于网聊什么的约会什么的,更与我无缘……我明白自己行走在刀尖上,我在明处,报复的人在暗处,稍有不慎,就会有杀身之祸。
我偷眼看到走在最前面的一个男子从衣服下抽出砍刀,后面的人手中也都拿着棍棒。我下意识地放足狂奔,他们在后追赶。这条路非常幽静,连一个行人也没有。那辆小轿车呼啸着超过了我,堵住了我的去路。那时候我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一纵身就翻过了人行道边的围墙,那道围墙足有两米多高。
我掉落在了草丛中,他们也攀上了墙头,我爬起身,在齐膝的荒草丛中拼命狂奔,腿脚和胳膊都被划破了。我跑到了一条穿越这座小城市的河边,扭头看到他们已经跑到了我身后十几米的地方。我来不及多想,一头扑进小河中。
小河的水很深,一下子没过了我的头顶。后来,我才听说,这条小河每年都有人淹死。我的游泳技术一般,可是那时候我很清醒,只要他们不下水,我就能保证安全。我努力游了十几米远,回头看到他们站在岸边跳着脚叫骂,可能他们都不会游泳,也可能他们会游泳,但没有勇气跳进冰冷的河水里。
我继续向前游着。他们在河边站立了几分钟后,就气急败坏地离开了。远处划来了一条船,是打捞河面漂浮物的小木船。木船划到了我的身边,我爬上木船,对惊愕的船夫说:“不小心掉到了河里。”
这是我从业以来第一次被人追杀,后来,我被人追杀了很多次,都比今天要惊险得多。
我不知道这三个男子是我在哪一次采访中得罪的人,有可能是代孕公司,也有可能是以前暗访中的黑社会酒吧,还有可能是另外哪篇稿件得罪了哪个人物。小城市关系错综复杂,踩一脚狗屎,就会得罪了狗,狗主人也不满意。如果稍有不慎,就会惹来大麻烦。
第二天,我在床上睡了一天,不敢出门。我担心他们会在报社的周边活动,伺机报复我。我想报警,但是又没有任何证据。然而,我最担心的,是我用了几年的数字传呼机,这是我当时唯一的奢侈品,也是我与外界唯一的联系方式。尽管我已经工作将近两年了,但是我对上千元的一部手机仍然是可望而不可即。
值得庆幸的是,我的背包是防水的,我把传呼机外面的水揩干,放在太阳下晒晒,又能使用了。
第三天,我又去采访了,这次是要去一个乡镇。
我采访一个收藏了各种各样各个时期的结婚证的人。
刚走到乡镇的街道上,传呼突然响了,一看,是报社的电话号码。我找到公用电话亭回过去,是社长办公室的电话,电话那边一个男子问:“你在干什么?”我说我正在采访。他说:“你不要采访了,马上回来。”
我预感到大事不好,可能是代孕妈妈的事情,也可能是那家海鲜酒楼的事情。这些天里,海鲜酒楼就像一颗揣在怀中的定时炸弹,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会爆炸。
我心情沉重地登上了回小城市的汽车,先走进了副总编的办公室探寻消息。在这家报社里,副总编是唯一赏识我的人。副总编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神情憔悴,他说:“昨晚我一直找人谈,想把你留住,但是留不住了,上面不同意。没办法。”
我知道副总编所说的上面是指谁,我径直走向社长办公室,这是我在这家县级报社工作两个月来,与他的第一次见面。
我走了进去,他马上就非常客气地站起来,那种恭敬不像是对待自己手下的员工,倒像是在迎接上司。他身材矮小,神情猥琐,勾腰塌背,头顶上几乎掉光了头发,如果他走在乡村的大道上,人们会把他当成一个背着竹筐的拾粪老头。
我一言不发,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只要我站在他的面前,他就应该知道我的来意。他说:“我感到很伤心,但是你又不能不走。我们这里的人都好面子。”他从抽屉里拿出一盒香烟,抽出了一根,颤抖着手指点燃了,我看到他好像心存恐惧。
他说:“我本来不抽烟的,但是今天心里难受,就抽一支。”然而,他抽烟的姿势很老练,吸一口,吞进去,悠悠吐出来,他的嘴唇也在颤抖。他躲避着我的眼睛。
黄鼠狼想吃鸡,先假惺惺地对鸡说:“我很难受,本来不想吃你,但是又不能不吃你。”
他说:“等一会儿,你回办公室写好辞职书,把辞职手续办了。”
我说:“不用去办公室了,现在就写。”
我从他的桌面上拉过一张纸,只写了四个字:“本人辞职。”然后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和日期。那一刻,我对这个道貌岸然虚伪做作的人,和这家谎言满纸、假大空洞的报社,还有这个小城市压抑的空气,感到了极度的厌恶。
后来,这个社长因为贪污而被免职。这是我几年后听说的事情。
从这家报社的办公楼走出来,天空中又下起了小雨。我一个人走向出租屋,心中充满了凄凉和无奈。辞职了,或者说被解雇了,我就不能再待在这座小城市里。然而,我去哪里?天下之大,哪里才是我的容身之所?哪里才能给我提供一个工作的机会?
为什么我这样时乖运蹇,为什么命运总在捉弄我,为什么生活刚刚稳定,又要再受波折?为什么我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失业?
是我自己不努力吗?我非常努力。是我自己不敬业吗?我非常敬业。是我自己没能力吗?我很有能力。但是,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命运总在跟我开这种残酷的玩笑?
那天,我在雨中走了很久很久,全身都被雨淋湿了。后来,我不知道走向哪里,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我忘记了害怕,忘记了就在前天,我还被黑社会持刀追杀。我顾不上这些了,我甚至幻想着他们会突然出现,将我砍杀,我绝不反抗,只要我死后,他们能够给我父母一笔赔偿金就行。
路边有一个广场,广场空无一人,我在广场边湿漉漉的木椅上又坐了很久很久,坐得全身都几乎麻木了。我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此前已经有两个月没有抽烟了,此刻我迫不及待地想抽烟。烟火熏得我的指头疼痛难忍,烫得我的嘴巴火烧火燎,我想让肉体的痛苦减轻心灵的创伤。
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我很善良,我很正直,我很勤奋,我从来都是与人为善,我用各种道德和法律规范严格要求自己,我从来不会违法乱纪,我做这种职业,总是想做得最出色,事实上也能做到最出色。可是,为什么我会落到这种下场?
我为什么不能学坏?我为什么就不能做一个坏人?像他们那样,阳奉阴违,两面三刀,攫取公利,中饱私囊。他们很坏很坏,他们头上长疮身上流脓,他们身上每一个毛孔都流着肮脏的臭水,然而他们却生活得富裕快乐,如鱼得水。生活,你他妈的是个什么玩意儿?
我一定要做一个坏人。
好人一生坎坷,坏人长命百岁。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在长椅上坐到了什么时候,心中充满了痛苦和无助。我仿佛看到自己被钉在木柱上,忍受着万箭穿心的痛苦。可是我无法反抗,无法挣脱。
我相信这个世界上真有命运这种东西,命运是一个下贱的女人,你越害怕她,对她毕恭毕敬,她越会欺负你;你蔑视她,抽打她,她反而会对你俯首帖耳。命运已经把我抛在了生命的最低谷,你还能再怎么折磨我?你再折磨我,我也不会胆怯。你来吧,老子顶得住,老子和你同归于尽。老子现在死都不害怕了,还能害怕什么?
我的命已经苦到了极处,苦到了尽头,你还能再苦到哪里去?
那天晚上,我站在空无一人的广场上,仰天长啸,我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我的声音飞跃在这座小城的上空,一直飞跃到无尽幽暗的苍穹深处。后来,我躺在长椅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咬牙切齿,感觉自己就像一头中箭的猛兽。
后来,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继续漫无目的地行走。雨停了,月亮从云层中露出半张脸,惨淡的月光照耀着我,让我形同鬼魅。
我走到了一间咖啡厅,看着门口站着两个服务生,我身不由己地走进去。此前,我从来没有来过这种地方,这种地方一杯咖啡就会消费几十元,他是那些大款们谈生意和都市白领们休闲聚会的地方,是贫穷的我从来也不敢涉足的地方,今天晚上,我就要在这里消费。
咖啡厅里可以上网,我点了一杯最便宜的咖啡,坐在临窗的座位上,打开电脑。咖啡厅里都是衣冠楚楚的人,他们悠然自得,他们谈笑风生,他们中的每个男人都举止优雅,每个女人都年轻漂亮;而我一身湿漉漉的闯进来,就像一个农民扛着锄头闯进了王子的生日宴会。可是,我管它那么多干什么?今晚谁敢找我的不愉快,我就要让他永远不愉快。我做好了好好打一架的准备,要打得对方满脸开花。
还好,服务生只是看看我的衣服,又看看我狰狞的面目,欲言又止,送来一杯咖啡后,就离开了。
咖啡厅里播放着忧伤的音乐,一会儿是《爱无止境》,一会儿是《斯卡保罗集市》,一会儿又是《追梦人》,音乐如水,在咖啡厅里荡漾,渐渐地漫上心湖,也淹没了我的愤懑和狂躁。我的心中充满了惆怅和感伤,我想,下一步该去哪里?又会在哪里流浪?我还能再做记者吗?
那时候,有一些报社已经有了自己的网站,他们会在自己的网站上发布招聘信息。这些报社也都是全国知名报纸。我登陆了这些网站,写好了自己的简历,介绍了自己的主要作品,然后按照电子信箱发过去。它们有的远在东北,有的在富裕的珠三角长三角,还有的在偏远的边陲。我已经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了,哪里要我,我就去哪里。只要有份工作,钱多钱少已经无所谓。
然而,我又对自己没有抱多大希望,也对这种招聘形式没有抱多大希望。我知道这样找工作,无异于大海捞针。
凌晨两点的时候,咖啡厅要打烊,我走了出来,却不知道去哪里。如果回到出租屋那间狭小逼仄的房屋里,我会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四面的墙壁会将我压成一张相片。
我信步走在大街上,像一条流浪的无家可归的狗,带着满身的伤痕,却只能自己默默舔舐。大街上空无一人,只有我的脚步踩在落叶上的声音,窸窸窣窣,像一声声无奈的悠长的叹息。
后来,我看到有一家网吧开着门,我又走了进去。此前,我绝不进网吧,因为那里每小时要花两元钱。现在,老子不要钱了,老子只要心情好!
那间网吧异常肮脏,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臭脚丫子的气味,地面上到处是餐巾纸、一次性饭盒、方便面包装袋和一些不知道来由的垃圾。几个少年横七竖八地躺在过道的沙发上酣然入睡;还有人神情呆滞地坐在电脑前,突然间就会歪倒在椅子扶手上;有的男子脸色青黑,好像很多天没有洗,边揉眼睛边打呵欠边聊天;有的女人浓妆艳抹,抽着香烟,好像从夜场刚刚赶过来。有人在神情木然地看电影;有人在兴高采烈地聊QQ;还有人在玩游戏,将键盘敲击得噼里啪啦,像爆炒豆子一样……
我压抑到了极点,痛苦到了极点,我需要释放,我快要爆炸了。我找到一台电脑,在上面寻找电影,我需要在紧张的情节中得到解脱。后来,我就形成了这样一个习惯,每当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会来到网吧,通宵看电影。
那天晚上,我看了《肖申克的救赎》,后来,我又将这部电影看了很多遍,每一遍都震撼万分。
安迪,我一直记得他的名字,他忧伤的眼神,一绺头发遮挡在他的前额……他被切断了一根脚趾,他在听着《费加罗的婚礼》的沉醉表情,他在锲而不舍地挖掘着生命通道。一个雷雨的夜晚,他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穿越了一条小河,穿越了20年的屈辱岁月,他终于逃出了生天。
“有的鸟是不会被关住的,因为它们的羽毛太美丽了!”这是电影里最经典的台词,它像一道闪电,划过了我阴霾的心灵天空。
我相信,我会有出头之日。因为我是一只鸟,我的羽毛很美丽。
第二天,我昏睡了一天,在睡梦中,我得到了解脱,什么都忘记了,什么都不想了,我像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里,一个安宁祥和的世界,一个没有痛苦和屈辱的世界,一个没有贫穷和悲伤的世界。
可是,下午,我醒过来了,我又不得不面对没有工作的现实,不得不面对不可预知的未来,不得不面对遥远的家乡,躺在病床上的父亲和无力支付医药费的残破贫穷的家。我突然想,如果能够一直躺着,一直不要醒过来该有多好啊。这样,我就不会生活在这样残酷的现实中。
我躺在床上,点燃了一根烟,使劲地吸着,很快就吸完了,再点燃一根烟……我长长地吐着烟雾,和着叹息声,好像这样就会吐出满腹的忧伤。我不知道吸了多少根香烟,烟盒空了,地上是一堆烟蒂。
我的头脑麻木了,后来朦胧中又睡着了,我悄悄地告诉自己,这样真好。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又醒来了,看到窗外有路灯光照射进来,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也不管它是什么时间,我躺在床上,感到骨头都生锈了。我扭转身,又找到一盒香烟,又点燃了……
我在床上躺了三天,粒米未沾,不知道抽了多少盒香烟,也不知道醒醒睡睡多少次。第四天早晨,我从床上爬起来,看到镜中的自己两颊塌陷,脸色乌青,形容枯槁,我不敢相信镜中的这个人就是我。
洗完澡,换上干净的衣服,把自己发表的作品,和自己出版的两本书整理好,装进背包里,我要出去找工作。
在一家小饭店里,我边吃着面条,边规划着此次的行程。听说沿海城市工资高,我决定去那里。
走出小饭店,我走在大街上,看到前面是一排废弃的楼房,我当时没有多想,几乎是赌气似的,背过身去,怒气冲冲地撒了一泡尿。我以前遵纪守法,严于律己,宽于待人,是一个合格的市民,却落到了这步田地。我还遵纪守法干什么?我还要为谁守身如玉?为谁坚守道义?
我踏上了通往火车站的公交车,坐在了靠窗的座位上。过了几站,上来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如果是以前,我是坚决会让座的,我会把他叫到我的身边,让他坐在我的座位上,但是,今天,我坚决不让座。我扭头看着窗外,看着窗外的行人和家家敞开的店铺,我装着看得很沉醉,看得很投入,我装着没有发现他。
其实,不让座的心情很难受,总是遭受良心的谴责。然而,那些坏蛋有良心吗?他们没有,所以他们做坏事的时候心安理得,所以他们什么坏事都敢干,所以他们生活得游刃有余、富裕幸福。谎话说尽,坏事做绝,却成为了人上人;安分守己,谨小慎微,却是人下人。
好人入地狱,坏人上天堂。
我一路上都没有让座,这是我第一次面对一个老人坚决不让座。我踏上了火车,火车开往那些南方的沿海开放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