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把自己要出去的想法偷偷告诉了吴哥。自从看到吴哥替我求情的那一幕,我感觉到他是一个绝对能够靠得住的人。吴哥说,他也早有这个想法,只是考虑到钱还在帮主手中,他不愿意就这样空着手跑出去,家中一儿一女还等着他养活。
我说,钱不要也行,赶快出去,出去后什么都好了。
吴哥说,他不甘心,他不甘心这些年乞讨的钱都送给帮主这个大浑球。
吴哥还说,他只要自己的那一份钱,拿到钱后,他就回家,在村中盖一座两层高的小洋楼。夜晚吃过饭后,他就搬张藤椅坐在楼顶上,吸着旱烟叶子,不,那时候就不吸旱烟了,改吸过滤嘴的红塔山;看到飞机从头顶上飞过了,就跟飞行员说:“伙计,也来一根吧。”
我说,人家飞行员才不要你的烟,飞机上不让吸烟。
吴哥认真地说,那就让他带回家吸嘛!怕啥?老哥有钱嘛!
我想起了那个疯女人,我问吴哥窨井里怎么会有一个女人。
吴哥说,这个女人以前也是草花头(乞丐),是别的男草花头发现她夜晚睡在公园里,就把她绑架了,带进窨井里,进献给了帮主。以后,她成了帮主的女人,也是只有帮主才能碰的女人。
没有人知道疯女人家在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她的经历,她来自哪里。
我想帮主窨井中的这个女人,可能也是被人从外地扔进了省城里,然后被乞丐们绑架后送进来的,直到现在都能看出她是很漂亮的。她有过丈夫吗?她的父母会不会一直在寻找她?她难道要在窨井中生活一辈子?一辈子都做帮主的泄欲工具?
后来来到南方的一座城市,我深深感到了什么叫人性化管理,什么叫以人为本。有一次,我去救助站采访,那天刚好也有电视台的记者在采访。我看到一幢高大整洁的大楼里,里面住的全是智障人,从50多岁的老人到几岁的孩子。救助站先送这些智障人去康复中心治疗,有的能够减轻病情,有的则无能为力。病情较轻的,了解他们的家庭情况,然后让家人来接;家人经济困难,无钱来领的,救助站则会坐上几天几夜的火车,将智障人送到家中;而那些病情没有丝毫减轻的,就会一直生活在救助站里。
同一片蓝天下,同一方土地上,用范伟大哥的话来说就是:“做人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吴哥的梦想就是回家。他说他经常梦见一对儿女站在家门口等他,夏天也梦见,冬天也梦见。夏天的时候孩子的皮肤被晒得乌黑,冬天的时候孩子的手脚都被冻裂了。
我说,既然这么想家,就赶快回家啊。你是老大,没有人监视你,你什么时候想走就能走。
吴哥说,他的钱还在帮主那里,他要到钱才能回家。什么地方都没有家好,“三十亩地一头牛,婆娘娃娃热炕头”。
我不知道吴哥有没有婆娘,我也没有问。他只是向我说起过一对儿女的情况,从来没有说起过婆娘。
吴哥还说,等到有一天他要到钱了,就和我一起回他家。他家在黄河岸边,全堡子有几十户人,有一所学校,就是没有老师。我当过民办老师,去他们那里教书合适。
我问,学校一直没有老师吗?
吴哥说,以前有过一个,从外面堡子来的,不会教书。有一次,乡上来人检查工作,听这个老师给学生讲课。他站在讲台上给学生喊:“刺啦啦——啊(汉语拼音a),念。”娃娃们大着嗓门一齐跟着念:“刺啦啦——啊。”“刺啦啦——喔(汉语拼音o),念。”“刺啦啦——喔。”下课后,乡上的人就问:“你怎么前面还有刺啦啦?”这个老师就理直气壮地说:“我这是跟着录音机学习的。”然后,他就把乡上的人带到他的房子里,按下了录音机的放音键,磁带陈旧,录音机卡带,就发出了“刺啦啦——啊”的声音。
我笑出了眼泪,这是我这些天里第一次开怀大笑。
吴哥说,唉,就连这样的老师,都留不住啊。村子小,周围十里就只有这样一个村子,没人愿意来教书。你来了肯定教得好。再怎么说,教书比你当草花头好得多。
我没有言语,我知道我不会去那个黄河岸边的村子去教书。我担心说出来会让吴哥失望。
有一天,我问吴哥,为什么所有人都怕帮主?
吴哥说,传销你知道吗?这也跟传销一样。
我不明白,想让吴哥进一步解释,但是,吴哥不解释。吴哥说:“你以后就知道了。”
吴哥说这些话的时候是一个午后。那天,我正在街边乞讨,突然下起了雷雨,满大街都是惊慌失措的人群,豆大的雨点砸在柏油路面上,激起一泡泡的尘烟。我慌慌张张地收拾好破碗,将一把硬币塞进裤兜里,一路叮叮当当地跑进了附近一幢还没有盖好而又废弃的楼层里,突然就看到了吴哥和他那几个小乞丐的身影,原来,这里是他们的根据地。
那几个小乞丐都是残疾,有的缺脚缺手,有的瞎了眼睛,看起来呆头呆脑,一句话也不说。我问吴哥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残疾孩子,莫非他们真的是被人弄成了残疾?吴哥只是悄悄地说,听说这些孩子有些是偷来的,有些是在大街上捡拾的,和我上次见到的隔街乞讨的那两名孩子一样。
我心头突然一阵发紧。这些可怜的孩子,如果他们真是偷来的或者捡拾的,那么,他们在这里乞讨,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不知道父母是谁;而一直在寻找他们的父母,也不会知道孩子在哪里,不知道孩子已经做了乞丐。这一家人该有多么痛苦啊。母子生生别离,音讯茫茫,会让他们留下一生的痛苦和缺憾。
不过,我还是希望吴哥的话只是道听途说。这些年来,我多次暗访过乞丐群落,但从来没有亲眼见到过打手们弄残儿童的情景。
十年后,有一部叫做《贫民窟里的百万富翁》的电影,获得了奥斯卡金像奖。电影中有一个情节,打手们把浸泡过乙醚的毛巾,捂在孩子的嘴巴上,孩子很快就昏迷了。打手们然后拿起刀子,残忍地剜掉孩子的眼睛。
当时,我看到这个情节时,头发倒竖,大汗淋漓,全身颤抖不已。
我看着这部电影中孩子们乞讨的情景,突然就想起了十年前与吴哥交谈的那个雨后的下午,心头一阵阵揪疼,恐怖席卷了我的全身。
我告诉自己,电影中的情节是在印度,而我们生活在中国。中国不会有这样残忍的情景。
吴哥,还有那些残疾孩子们,他们现在去了哪里?
自从进入窨井后,我和帮主很少说话,我每天只是把当天的收入和支出、乞丐们的生活费用整理好后,写在一张纸上,然后交给帮主。帮主对我也是一句话不说。
有一天早晨,我照例准备出去乞讨,帮主突然说:“你等等。”
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有些紧张。
等到窨井里只有他、我、疯女人三个人了,帮主才说:“这段时间你干得很好,以后我就带你去美国。”
我没有吭声,把讥笑埋藏在心中,脸上却不动声色。我想:你能带我去美国?你带我去美国干什么?继续当乞丐?
帮主继续说:“等到我们每人攒到10万元,就带你们去美国,睡在这里的每个人都有份。”他用手指在窨井里划了一个圈。
我继续不动声色地听着,感觉这个满脸胡子的疯子在说梦话。美国太遥远了,有的人想去美国,是那些贪官们和富翁们。难道这一群乞丐也能去美国?笑话。10万元就能去美国?我听说有些福建和广东的人想去美国打黑工,最少要交给蛇头20万,蛇头才会带你去美国。
帮主看到我面无表情,就问:“怎么?你不信?”
我赶快点头说:“信,信。”
帮主又轻描淡写地说:“我有亲戚在美国,钱多得很。亲戚在美国开工厂,造电视机,过去了大家就在他工厂里工作,都当工人。”
我连忙又点点头。
走出窨井,走在公园僻静的路上,我突然明白了吴哥所说的“传销”的意思。帮主给每个人用红蓝铅笔画了一个彩色的美国梦。帮主说,只要你听话,这幢楼房就是你的,这座工厂就是你的。所以大家就都很听他的话,都想到美国去当工人。
十年前的美国,那是很多中国人的梦想,何况这些处在社会最底层的乞丐们。
知道了吴哥的根据地后,我每隔几天就装着解手,去吴哥那里转转。我知道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在盯着我。监视和告密者在乞丐群落里无处不在,这就像白色恐怖一样。
吴哥说他不想去美国,他只想回家。他说,就算他去了美国,那一对儿女怎么办?我没有戳破帮主的肥皂泡,我没有说你们根本就不可能去美国,甚至连蒙古都去不了。出国是需要护照的,你们哪个人有护照?你们又知道护照是怎么办理的?
但是我又不知道帮主为什么用美国梦蒙骗大家。他到底在耍什么阴谋?
吴哥问我帮主的钱都放在哪里。
我说,你想干什么?
吴哥说,我只是随便问问。我们那么多钱放在他一个人手中,会不会有事?
我说,帮主每隔几天就让人把零钱换成整钱,然后藏起来。窨井的角落有个铁罐子,铁罐子下面有个洞,钱都藏在洞里面。
吴哥没有说话,只用一双因为浑浊而显得忧伤的眼睛望着天空。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我很后悔那天把藏钱的地点告诉了吴哥。如果没有告诉他,也许就没有以后发生的事情,我也就不会这样深深地追悔。
当天晚上,也许是到了第二天黎明时分,睡在最外面的我,突然听到了一阵打骂声和求饶声,刚开始还以为是做梦,后来声音越来越大。我惊恐地睁开眼睛,突然看到吴哥倒在地上,脸上全是鲜血,像一层红纸糊在脸上。他呻吟着、喘息着,声音很大,像拉动了风箱。
看到吴哥伤成了这样,我忘记了害怕,我问帮主:“怎么了?为什么打他?”
帮主没有说话,我又看着烛光中刀疤那张异常狰狞的脸,刀疤说:“他妈的偷老子们的钱。”
吴哥有气无力地说:“我只想回家,我只要我那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