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那天午后非常炎热,知了躲藏在树上长声嘶鸣。店铺里坐在柜台后的小老板和街道两边贩卖水果的小贩,都神情萎靡没精打采。街道上的车辆也都在悄无声息地驶过,屁股后面连一缕黑烟也不冒。三轮车夫们把车子支在大树下,坐在车厢里打瞌睡。一切都静寂而诡异。这种情景很像我看过的那些美国西部片中的小镇,沉寂中杀机四伏。
我跟在老大的身后走,老大不屑于和我走在一起。在乞丐群落里,他是我的顶头上司,他有向我摆谱的资格。他腆着肚子,迈着碎步,却保持上身笔直不动,双手向后甩,走得很领导。以前在小县城上班的时候,我们的局长就是这样在我们几间办公室里走来走去。
老大一路上没有和我说一句话。我们走了十几分钟后,走进了公园里。公园后面有一片树林,地面上铺着一层积年的落叶,落叶间蠕动着蚯蚓、蚂蚁和蛇。我突然害怕起来,老大为什么带我来这里?是不是暗中还有人埋伏着,准备对我下毒手?而他一个人不是我的对手。我头脑中飞快地将自己这几天的经历回想了一遍,感觉到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我正在疑惑的时候,老大停下了脚步,看看四周没有人,便搬开了脚下的一个窨井盖,然后示意我走下去。我不敢下去,我不知道他要耍什么阴谋。老大踢了我一脚,恶狠狠地骂道:“妈的,快点!”我长长地吸一口气,咬着牙关走了下去。到了这一步,是沟是崖都要跳下去,一切听从老天爷安排。
老大也跟着我下来了,然后他移动了窨井盖,重新盖好,让外面无法看出这里面有人。窨井里很黑,双手所触的都是黏糊糊的苔藓,空气中散发着一种发霉的气味。窨井里又很冷,有一股凉气直透骨髓,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沿着台阶走下十多米,就是一个平台。老大打开了小电筒,我看到脚边是各种各样大小不一的管道——这是城市的生命管道。各种管道里分别流着这座城市所需要的水、液化气、光缆信号,还有一些我所不知道的东西。老大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黑暗中有一缕风吹过来,但又不知道风来自何方。老大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我们又小心翼翼地走出了十几米,拐弯,突然看到了远处有荧荧灯火。原来这里还有人?谁住在这里?他为什么要住在这里?
这里住的是帮主。
没有人知道我们帮主住在这里,只有我们群落里的少数几个乞丐。
帮主留着长长的胡子和头发,感觉就像野人一样。帮主生活在现代化的大城市里,他却把城市当成了原始丛林。那些高楼大厦是一棵棵树木,而那些生活在阳光下的人都是猛兽。帮主不出去,帮主生活在这深深的洞穴里,像鼹鼠一样。没有人知道他在这里生活了多久,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生活在这里。我是在逃离了乞丐群落后,才从警察的口中知道了帮主选择窨井作为自己藏身之所的原因。
后来,这个窨井被发现后,报社的摄影记者专门来到了窨井里,拍摄了大量照片。这些照片通过摄影记者专用的渠道发送出来,立即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轰动。那时候的网络还不发达,我的稿件仅仅在我们当地的报纸上刊登,也只传播在这座城市里,没有被网络转载。
那天面对帮主,我很平静,一点也不恐惧。我看着他乱蓬蓬的头发和胡子,倒觉得他很慈祥。我看不出他的年龄,但是他的脸上没有刀疤,他比老大对我的态度要好得多。他和蔼可亲,就像北方农村里那些冬天蹲在村口袖着双手晒太阳的老头儿一样。帮主的身边还有一个女人。我不知道她是谁,他们是什么关系。
帮主问我:“你识字?”
我答:“是的。”
“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在村子里当民办教师。”
“为什么出来?”
“两年没有发工资,欠人一屁股烂账,不出来就会饿死。”我说。
“老家在哪里?”帮主问。
这些话此前我已经给老大说过一次,现在我开始紧张起来,担心说漏嘴,引起帮主和老大怀疑。如果他们有了疑心,动了杀机,在这个地下十几米深的洞穴里,我无处遁逃。我偷偷地向两边看,看有什么可以用的家伙,万一冲突起来,我就操在手中,拼死一搏。
值得庆幸的是,帮主和我拉了几句家常后,就说:“以后就在我这里干。”
我没有听懂,疑惑地看着帮主蜡烛光下那把飘到胸前的胡子。老大解释说,以后给帮主打理帮中的大小事务,主要是财产分配,因为我识字,会算账。
从此,我的职务得到了提升。我从一名最下层的小乞丐,一跃成为组织里的“财政部长”,夜晚也能够睡在帮主的洞穴里。那么,以前的财政部长去了哪里?我不知道,也不敢问。
和帮主睡在洞穴里的,除了我和几个大哥外,还有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其实很年轻,模样也俊俏,就是有些神志不清,说话也黏黏糊糊的。她没事的时候就在洞穴里走来走去,圆滚滚的屁股表情丰富,忽儿甩到左边,忽儿甩到右边。两个大奶子像两只兔子一样在胸前跳跃。她和帮主一样,有时候披条床单,有时候一丝不挂。
白天,洞穴里只有帮主和那个女人,别的人都要出去干活。我的活路还是乞讨,讨多讨少都无所谓了,没有人再凶神恶煞地管教。但是,我的行动照样受到限制。有一次,为了检验是否有人监视,我在黄昏“下班”后,故意朝公园相反的方向走。走出几十米,后面跟来了一个不认识的人,突然冲到我面前说:“干什么去?”
“拉肚子,找厕所。”我轻描淡写地说。那个人是打手无疑。
我们经常在大街上见到乞丐,有的是一个人,有的是两个人搭伴。其实这些乞丐的后面都有人在监视,监视的人躲藏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他会监视着乞丐的一举一动,也会监视到每一个走进乞丐的人。那一双躲藏在暗中的眼睛阴险毒辣,乞丐们都非常害怕那些人。
几年后的一次,我跟踪一个残疾孩子乞讨。那个残疾孩子每到夜晚九点左右,就有一辆面包车开过来,拉走孩子。我打的继续跟踪,一直跟着面包车来到了一个小区里。残疾孩子被抱上了一幢单元楼里。后来,我守候在这幢单元楼里,居然发现这里有好几个残疾孩子,每天被面包车接送乞讨,每个大人监视一个乞讨的残疾孩子,而他们的帮主,是一个腿脚残疾的中年男子。
接下来的事情更为恐怖,这个瘸子经常会带着手下人去乡下转悠,见到单独行走的孩子,或者残疾孩子和智障孩子,就拉上面包车,一直拉到城市里……做他们乞讨的工具。
这个瘸子居住在小区里,平时就在小区的麻将馆里打打麻将、聊聊天。由于他特殊的身体结构和那几个残疾孩子,所以,小区里做生意的人都认识他。上面的话就是小区里一个理发的老头儿告诉我的。
后来,这个瘸子带着这帮残疾孩子突然消失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这样的事情,在我暗访的这个乞丐群落中也有。
有一次,在我经常乞讨的那条大街的对面,多了两个没有手臂的孩子。他们的生意很好,我看到每隔几分钟,就有人在他们面前的破碗里放钱。他们神情木讷,连一句感谢的话也没有。
我不认识他们,但是能够和我在一条大街上乞讨的,绝对是帮主管辖下的这个帮会的人。
但是,我不知道他们的来历。
有一次黄昏,我故意收工比较晚,这时候大街上行人比较稀少。我隔着一条街道,看到一名腰身有点佝偻的中年男子站在两名残疾儿童的面前说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佝偻男子独自走了,这两个残疾儿童相隔十几米远跟在他的身后也离去了。
毫无疑问,这个腰身佝偻的男子,就是两名残疾儿童的老大。
这个腰身佝偻的男子和我一起住在窨井里,但是我还从来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和几个老大朝夕相处,慢慢就熟悉了。我工作兢兢业业,也深受上下一致好评。有一次,和其中的一个老大一起出窨井的时候,我故意装着漫不经心地说:“这些账真难做,以前做账的人哪里去了?”
“被做了。”这名老大说,“他手脚不干净。”
这名老大接着说:“以前的财务在算账的时候,总会偷偷留点钱,埋在公园里一棵树下,被跟踪的人发现了。夜晚回到窨井的时候,帮主就和几个人割了他的舌头、刺瞎了他的眼睛,趁着夜深扔在了郊外的荒沟里。就算不死,也离死不远了。”
我听得毛骨悚然。
这里如此危险,随时会有杀身之祸,为什么乞丐们还会留在这里?原来他们的钱都掌握在帮主手里。这就像那些克扣工人工资的黑工厂一样,如果你离开,就表示没有一分钱拿;如果你继续干,可能有一天老板发了慈悲,会发还你们存放在他手中的钱。
乞丐们都是帮主的包身工。
帮主外表慈祥,内心狠毒。老大的刀子拿在手中,而帮主的的刀子藏在心中。
帮主手下足有四五十个乞丐,我从组织里每天的收入中能够判断出来。这些零钱都存放在帮主身边一个巨大的铁罐子里,这个铁罐子以前应该是装汽油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搬到这里的。铁罐子只能帮主打开,别的人动一下就会受到处罚。每隔几天,帮主就会派人背着一袋子零钱去银行换成整钱,然后又把整钱藏起来。
如果你有一天看到有人在银行里存零钱取整钱,那可能就是乞丐。
还是那句老话:见了乞丐,要钱的给饭,要饭的给钱。这样就能避免被骗。
帮主平时很少说话,而他说话时每个人都会害怕。曾经有一个老大,因为手下的人每天都要的钱很少,没有达到帮主的期望,帮主说:“你以后就不要来了。”那个老大比帮主年轻,但是却被吓得浑身筛糠,哭着说让帮主再给他机会。帮主哼了一声,转过身去,给了他一个屁股。我不明白,一句“不要来了”为什么就会把他吓成那样?
几天后,这个老大的团队上缴的钱数突然增加了。我怀疑他们可能是夜晚去偷盗,或者去抢劫了。
有时候,月明星稀,树影婆娑,帮主会带着大家钻出窨井,来到地面上。那个傻女人是不能带出来的,帮主担心她会到处乱跑。
我们躺在积年的枯叶上,一句话也不说,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心思,和在窨井里一样,气氛照样很压抑。我偷眼望着帮主,看到他面容沉静,双眼眯缝,一副很沉醉的神情。既然如此喜欢外面的世界,他为什么要守在窨井里不愿出来呢?
风轻轻地吹过树林,树叶窸窣作响,远处闹哄哄的市声,经过树林的层层过滤,已经听不见了。清朗的月光照在树林上空,把斑驳的树影投射在地上,也投射在地面上这几个躺着的人身上。他们的身体都变得斑驳陆离,一种极大的恐惧突然攫住了我:他们是人吗?为什么他们如此诡异?也许他们都是鬼,他们已经死去多年,而这些天里,我是和一群鬼魅生活在一起。
身边突然有了响声,帮主跃身而起,身手异常敏捷,像一只猿猴。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帮主已经奔出了十几米远,像一只雕一样扑身下去;再起身时,手上提溜着一条一尺多长的蛇。他的手捏在蛇的七寸之处,蛇努力地扭摆着身体,发出嘶嘶的叫声,却又无可奈何。帮主用长指甲划开蛇的身体,把蛇胆掏出来,一口吞了下去。蛇的身体落在地上,还在努力而徒劳无益地摆动着。
帮主以前是秦岭山中的药农,采药捕蛇是他的拿手好戏。这是很多天以后,和我关系最好的一位老大告诉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