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我这辈子从没有试过游泳的时候把双手绑在身前,也真心希望从今往后再不用遇到这种事情。幸好,这颗星球的海洋盐度颇高,我才得以浮在水面上,仅仅依靠双脚蹬水、身体摇摆、双手打水,一路向北行进。但我并没抱多大的希望能回到木筏;因为到了离平台北部至少一公里外的地方,水流开始变得湍急,况且,我们的计划是在不跟丢海上河道的前提下,尽量让木筏远离平台。

才过几分钟,那些五颜六色的鲨鱼又开始转圈。闪闪发亮的色彩在波涛之下清晰可见,让人惴惴不安。只要有一条游近意欲攻击,我就停止游水,浮在那儿,朝它的脑袋踢去。我见过已故的上尉如何把这些食肉动物驱离身前,现在我模仿得惟妙惟肖。看样子挺管用。毫无疑问,这些鱼极其凶残,但也很笨——每次只有一条展开攻击,似乎遵循着某种无形的啄序——所以我每次只需要踢中一条食人鱼的长吻。虽然如此,整个过程还是让人精疲力竭。在第一条虹鲨攻击之前,我正打算脱掉靴子,因为皮革很重,直把我往下拽,但一想到要光脚踢那些长着长牙的弹头脑袋,我就打消了念头,还是尽量穿着。很快我也判定,只要手里握着枪,就没法游泳。那些长着剑背的东西,在朝我冲来时,总会先下潜一段距离,它们似乎很喜欢这种远距离突击的攻击模式,我很怀疑从古老手枪里射出的一颗子弹,在穿过一两米深的水之后,到底还能起多大作用。最终我把手枪插回皮套,但很快又觉得真该把它俩一同扔掉。我浮在海上,转动身体,以保证不被任何一条双鳍鱼钻空子。最后,我还是脱下靴子,任它们沉向海底。下一条鲨鱼开始攻击的时候,我踢得更用力,感觉着它那小脑瓜上如砂纸般粗糙的皮肤。在我的攻击下,它们老老实实地闭上嘴,接着游走,继续转圈。

我就这样向北游去,顿一下,漂一漂,踢一脚,骂一句,游几米,再次停下来转转身子,等待下一次攻击。要不是三轮月亮的月光交织,明亮有加,剑背鱼的皮肤又光滑闪亮,肯定早有一条把我拖下去了。但现在,我很快到达了崩溃边缘,疲困交加,再也游不动了,唯一能做的就是躺在海面上,大口喘气,每次看到五颜六色地闪着光朝我的方向扑来的虹鲨,就赶紧伸腿朝它们的大白牙踢去。

刀伤疼得我龇牙咧嘴,我能感知到沿肋骨延伸的深度划伤,整个胁侧火烧火燎,还混着黏答答的感觉。我敢肯定,自己的血正涌入水中,有一次,趁那群背鳍绕着圈游远,让我得以暂且喘口气的时候,我把两手移到身侧,然后伸出水面一瞧,满手血红。紫罗兰色的海洋漫盖了整个视野,在巨月下闪着光芒,但和我的双手比起来,竟也显得逊色。我感觉到自己越来越虚弱,意识到自己快因失血过多而死了。海水变得越来越温暖,似乎我的血液让它上升到了舒适的温度,引诱着我闭上双眼,向温暖的更深处游去,每过一分钟,诱惑就变得更加强烈一分。

我承认,每次海浪把我托起,我都会朝后望一眼,希望能看到木筏,希望在北方能出现奇迹。但什么也看不到。为此我竟感到有些高兴,也许木筏没有遭到截击,已经通过了远距传送门。空中没有一艘掠行艇或是扑翼飞机,而南面的平台也只能看到渐趋微弱的火焰。我意识到,既然木筏已经安全离开,那么我最大的希望就是马上被一架执行搜索任务的扑翼飞机带走。但是这个可能获救的想法并没有让我高兴起来。我今天已经去过一次平台,不想再去了。

我仰面躺在海面上,扭过脑袋和脖子,以看清周遭那些五颜六色的背鳍,然后继续蹬水朝北方前进。我随着紫罗兰海的巨幅波涛一起上升,又落入宽阔的波谷,似乎快被大海吸进去了。我翻转过身,用力地蹬水,戴着手铐的拳头直直伸在脑袋前面,但我太疲倦了,以这种姿势没办法一直把头昂在水面上。情况越来越糟,右臂血流如注,感觉上似乎比左臂重了三倍,不知道上尉的刀是不是切断了那里的肌腱。

最终,我不得不放弃游泳的企图,集中精力漂在水上,双脚不停蹬水,以浮在水面上,让头和肩膀都露出来,双拳在面前紧握。那些长着剑背的东西,似乎发现我越来越体力不支,开始轮流朝我游来,巨口大张,迎接猎物。于是我一次次收回双腿,伸直踢出,试图用脚后跟砸中它们的长吻或者脑壳,同时尽量不让脚被咬掉。它们粗糙的外皮磨破了我的脚后跟和脚掌,让我身边的血泊越来越红,也让那些长背鳍的家伙更加狂野。它们的攻击愈发密集,而此时,我已经累得没法次次都及时收腿。一条长鱼撕裂了我的右裤腿,从膝盖到脚踝,得意地一甩尾巴,游开了,嘴里拖着一层皮。

整个过程中,我那疲倦脑瓜的一部分一直在沉思神学——不是祈祷,而是在思考,一个统管宇宙的神明,怎么会容许祂的造物这般互相践踏。有多少原始人类、哺乳动物、上万亿的其他生物,跟我一样在极度的恐惧中走过最后几分钟,心脏狂跳,肾上腺素在体内奔涌,越发快地耗尽他们的体力,小小的头脑高速运转,无助地寻求解脱?上帝怎么可能一面往宇宙中填满这样的利牙怪兽,一面又将他——或者她自己刻画成大慈大悲之神?我回忆起,外婆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旧地科学家的故事,一个叫查尔斯·达尔文的人,他曾经提出进化论(或是叫趋势论之类的玩意)的早期理论,这个人是怎么——他自小就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虽然在那时还没有十字形的报答——变成了无神论者,当时他正在研究一种陆生黄蜂,他发现这种黄蜂能使某种大蜘蛛麻痹,在其体内产下卵,蜘蛛苏醒后继续正常生活,直到黄蜂幼虫孵出,从活着的蜘蛛腹部挖个洞,钻出来。

我晃晃头,甩掉眼中的海水,伸腿踢向朝我冲来的双鳍,没中脑袋,但击中了它敏感的鳍。我赶紧收回腿,蜷成球形,才勉强躲开那猛然关上的血盆大口。下一波海浪来袭,浮力陡降,我沉下一米,吞了口咸水,然后大喘着气浮上来,眼前一片黑。更多的背鳍绕着圈游近了。接着我又沉了下去,吞了几口水,麻木的手指一番摸索,最后终于拔出了手枪,把它顶在下巴上,浮上水面,在此过程中我差点把枪丢掉。我意识到,比起用它来射杀这些海中的杀手,还不如直接把枪口对着下巴扣动扳机来得痛快。唔,这东西里头还有不少子弹——刚刚过去的惊险刺激的两个小时里,我还没用过它——我还有选择。

我转动身体,望着最近的那张背鳍游得越来越近,记起小时候外婆曾让我读过的一个故事。那也是一篇古典名著——斯蒂芬·克莱恩著的《海上扁舟》——讲述了沉船后逃生的几个人,乘着扁舟,在海上没有淡水的情况下,熬过了几日几夜,幸存下来,却被困在离大陆只有几百米的地方,因为那里的海浪冲得太高,过去的话扁舟肯定会翻掉。舟上的一个人——我不记得具体是哪个——经历了神学推想的所有阶段:先是祈祷,相信上帝是一个仁慈的神灵,会为了他而担心得晚上睡不着觉;继而认为上帝是一个没有良心的杂种;最后终于认定没有神会倾听他的祈祷。虽然我意识到,尽管外婆以苏格拉底式的提问和细致的引导来教育我,但我其实没有理解那个故事。我记了起来,在那人意识到他们必须游出一条生路,而且并非所有人都能活下来的时候,那降临到他身上的顿悟有多大的份量。他曾希望,造物主——这就是他现在对宇宙的看法——是一栋巨大的玻璃建筑,这样他就可以朝它扔石头。但他也意识到,即便如此,依然无济于事。

宇宙对我们的命运漠不关心。那个角色在艰难地乘风破浪,朝着生或死挣扎前进的时候,肩上背负着如此的千钧重担。可宇宙连屁也不放一个。

我意识到自己正连哭带笑,对着那些两三米外的剑背鱼又是咒骂又是挑衅。接着我拿着手枪,朝最近的背鳍瞄准,令人惊奇的是,湿透的手枪竟然发出了子弹,在木筏上听起来那么震耳欲聋的枪声,现在似乎被波浪和浩瀚的海洋吞没,变得细不可闻。那条鱼潜入水中,没了影踪。另外两条朝我发起冲锋。我朝一条开了一枪,向另一条踢了一脚。正当这时,有东西重重地打在我的脖子后面。

在这一刻,我并没有深陷于神学与哲学思考中,以至于临死不惧。我飞快旋过身,尽管并不知道被咬得多严重,但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甚至是开枪直接射向那该死东西的喉咙。手指扣上沉重手枪的扳机,瞄准,然后,我看见女孩的脸就在半米外。她的头发湿漉漉地紧贴在头皮上,深色的双眼在月光中闪闪发亮。

“劳尔!”她先前一定一直在叫我的名字,可是枪声和耳边的急流声把她的声音淹没了。

我眨了眨眼,挤出眼里的盐水。这不可能是真的。哦,上帝,她怎么会离开木筏,自己游到这里来了?

“劳尔!”伊妮娅再次喊道,“快朝天躺着。用手枪把它们打退。我拉你回去。”

我摇摇头,没弄明白。为什么她要把强壮的机器人留在木筏上,自己一人来追我?她怎么……

下一波海浪上,贝提克蓝色的头皮蓦然出现。他正大展双臂,用力划着水,嘴里还横叼着一把长长的弯刀,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我流着泪大笑起来,他看起来就像个三流全息电影中的海盗。

“快朝天躺下!”女孩又喊道。

我翻身躺下,一条鲨鱼样的东西朝我双腿冲来,但我太累了,根本无力踢它,于是只得把两手摆在胯间,朝它射了一枪,结果正好命中它那黑乎乎、毫无生气的两眼的中部。双鳍消失在波涛之下。

伊妮娅一只胳膊绕住我的脖子,左手托着我的右臂,以免把我闷死,然后开始奋力朝下一波巨浪游去。贝提克也游在一旁,现在只用一只手臂划水,另一只挥舞着锋利的弯刀。我看见刀锋在水中划过,然后就望见两张背鳍颤抖着向右边游开了。

“你们……”我刚开口,马上便呛得一阵乱咳。

“省点力气。”女孩气喘吁吁道,拉着我向下一个浪谷游去,继而攀上前方紫罗兰色的波墙,“还有很长一段路呢。”

“枪。”我说着,试图把枪递给她。但我感觉到黑暗犹如一条越来越窄的隧道,逐渐包围住我的视野,虽然我不想失去武器,但太迟了——我感觉到它掉入了深海。“对不起。”隧道完全闭合前,我勉强说了出来。

我脑中最后的一些思考内容,是这第一次单独行动中丢了的那些东西:宝贵的霍鹰飞毯、夜视镜、古老的自动手枪、靴子,也许还有通信装置,甚至还差点搭上自己的小命,以及朋友们的命。然后,完全的黑暗切断了我那自嘲思虑的末端。

我隐约感觉到他们把我抬上木筏,切断手铐,把它取下。女孩正给我做口对口人工呼吸,实施胸外按压,把肺里的水压出来。贝提克跪在我们旁边,使劲拉着一条沉重的绳索。

吐了几分钟水之后,我张口问:“木筏……为什么……它应该到传送门了……我不……”

我脑袋下枕着一个背包,伊妮娅把我重新推回去,用一把短刀割掉我破烂的衬衫和右裤腿。“贝提克用微薄帐篷和登山绳组装了一个海锚,”她说,“就拖在后面,让我们减慢速度,同时又不致偏离航向,这样我们就有时间来找你了。”

“干吗……”我开口道,但马上又咳出海水来了。

“别说话,”女孩说着,撕掉我身上最后的破布,“我得看看你伤得有多重。”

她有力的双手碰到我身侧又长又深的伤口,我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她的手指摸到前臂上深深的口子,从肋侧一路往下,抚到腿上,那里从大腿到小腿,被鱼活脱脱撕掉一块皮。“啊,劳尔,”她难过地说道,“只不过一两个小时没有照看你而已,瞧瞧你把自己搞成什么样了。”

虚弱再度排山倒海地涌向我,黑暗杀了个回马枪。我知道自己失血过多,全身发冷。“对不起。”我低声说。

“嘘,”刺啦一声,她撕开了那个大一点的医疗包,“别说话。”

“不,”我依旧不依不饶,“是我搞砸了。本来我应该是你的保护者……守护你。对不起……”她把磺胺杀菌溶液直接倒在我身侧的伤口上,疼得我大声叫唤起来。我曾见过战场上的人们因此而流泪,现在我也成了其中之一。

我敢保证,如果女孩打开的是我那个现代医疗包,那我肯定撑不了多少时间,少则几秒,多则几分钟,我就会翘辫子。幸好她拿的是大个的那个——古老的军部专用医疗包,是从飞船上拿的。一开始我想,过了这么久的时间,不知道这些药品和仪器到底还顶不顶用,但很快,就看见她放在我胸膛上的医疗包表面上的指示灯开始闪烁,有些是绿的,很多是黄的,几个是红的,我知道情形不妙。

“躺回去。”伊妮娅低声说着,撕开了消毒缝线包。她把清洗包贴在我的身侧,里面那些百足虫缝线苏醒过来,爬向我的伤口。整个感觉丝毫不舒坦,那些经过基因剪裁的生命体爬进伤口那参差不齐的缘面,分泌出抗生素和清洗液,然后收拢尖锐的百足,将伤口紧紧缝合。我再次放声大叫……过了一阵子,她给我的手臂也贴上了百足缝线,我又痛快地号叫了一番。

“我们还需要几筒血浆。”她一面把两小筒液体注入医疗包注射系统,一面对贝提克说。血浆流入身体,我感觉大腿上火辣辣的。

“我们只有这四筒了。”机器人说,他正为我忙上忙下。一面滤息面具罩在我脸上,纯氧流进我的肺部。

“该死,”女孩说着注射完最后一筒血浆,“失血太多,怕是会深度休克。”

我想和他们理论,解释说我浑身发抖只是由于空气太冷的缘故,现在感觉好多了,但滤息面具完全遮住了我的脸,包括嘴、双眼、鼻子,根本没办法说话。有一阵,我心生幻觉,以为我们又回到了飞船,再度被安全场保护得动弹不得。我想脸上咸咸的东西应该不只是海水。

然后,我看见女孩手里拿着超级吗啡注射器,于是拼命反抗。我不想昏迷:如果我命不久矣,我希望能够睁大眼睛亲眼见证。

伊妮娅把我推回原位,让我脑袋枕着背包。她明白我想说什么。“我一定得让你昏迷一会,劳尔,”她柔声说,“你现在濒临休克,我们得让你的生命迹象稳定下来……如果你昏迷的话,会好办一点。”她手中的注射器发出嘶嘶的声音。

我又挥舞手臂挣扎了几秒钟,沮丧地流下泪水。奋斗了这么久,却要在昏迷状态下辞别人世。见鬼,这不公平……不能这么做……

醒来时,头顶是刺眼的阳光,周遭是可怕的热浪。好一阵子,我以为这还是无限极海的汪洋大海,但等我积聚起了足够的精力,抬起头,发现太阳已然不同——更大、更炽烈。天空是更为黯淡的蓝影。木筏似乎正在某种混凝土筑成的运河中前行,离两边只有一两米宽。触目所及,全是混凝土、太阳、蓝天,别的什么都没有。

“躺回去。”伊妮娅说着,把我的脑袋和肩膀按回背包,整了整微薄帐篷的布料,好让我的脸再度回到阴凉底下。显然,他们已经取下了自制“海锚”。

我想说话,但张不开口,于是舔了舔那像是缝合到了一起的双唇,最后终于发出了声。“我昏迷了多久?”

伊妮娅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拿过我的水壶,喂了我一小口水。“大概三十个小时。”

“三十小时!”我想要大喊出来,但发出的只是又尖又细的声音。

贝提克绕到帐篷这边,同我们一起蹲在阴影下。“欢迎回来,安迪密恩先生。”

“我们在哪儿?”

伊妮娅回答了我。“从沙漠、太阳和昨晚的星光来看,我几乎确定是在希伯伦,这条河兴许是某种输水管道。现在……嗯,你该看看这个。”她扶起我的肩膀,让我看了看运河混凝土边缘之外的地方。但除了遥远的山丘,四处一片空旷。“这段水道深约五十米,”她说着,又放下我的头,靠上背包,“过去的五六公里路一直就是这番景象。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到头……”她沮丧地笑笑,“还没遇到任何东西、任何人……哪怕连秃鹰也没有。只能干坐着,看什么时候能到达城市。”

我皱皱眉,变了变姿势,即便动作非常轻微,也依旧感觉到身侧和手臂俱已僵硬。“希伯伦?我还以为它……”

“被驱逐者占领了,”贝提克替我说完余下的话,“对,我们得到的信息也是如此,但没关系,先生。从驱逐者那里寻求医疗护理……总比从圣神那里要好得多……”

我低头看着躺在我身边的医疗包。纤维丝爬上了我的胸膛、手臂、双腿,包上的大部分指示灯都闪着琥珀色的光。情形还是不容乐观。

“你的伤口已得到缝合并清洗。”伊妮娅说,“旧医疗包里所有的血浆都输给你了,但还是不够……而且,你似乎受到了某种感染,连多谱抗生素都没法对付。”

那就解释了为什么我觉得皮肤下像热病一样火烧火燎的。

“也许是在无限极海时,被什么海洋微生物感染了。”贝提克说,“医疗包没法确诊。等我们到了医院,就能得知原因了。据我们的猜测,特提斯河的这一段通向希伯伦的一座大城市……”

“新耶路撒冷。”我低声说。

“对,”机器人说,“即使在陨落之后,它的西奈医疗中心依然宇宙闻名。”

我本想摇摇头,但一晃脑袋,就马上感到痛苦和眩晕。“可驱逐者……”

伊妮娅用块湿布抹了抹我的额头。“我们去那里是要为你求助,”她说,“不管对方是不是驱逐者。”

一个想法挣扎着要从我迷迷糊糊的脑袋瓜冒出来,我一直酝酿,直到它真的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希伯伦……没有……我觉得它没有……”

“你说得对,先生。”贝提克说着,轻叩手里的小册子,“据指南上说,希伯伦不属于特提斯河流域,哪怕在环网如日中天的时期,他们也只在新耶路撒冷建立过一座远距传输终端。外世界参观者只能在首都活动,不能去其他地方。他们十分珍惜这里的隐私与独立。”

我朝窗外望去,水渠的崖壁缓缓掠过。突然间,我们出了高架渠,两侧变成了高高的沙丘和晒裂的岩石。热浪袭人。

“但肯定是这本书写错了,”伊妮娅说着,又抹了抹我的额头,“远距传送门在那儿……可我们却在这儿。”

“你确定……这里是……希伯伦?”我低声问道。

伊妮娅点点头,贝提克举起通信志手环,我差点都忘了还有这东西。“咱们的机械朋友拥有可靠的星空观测能力。”他说,“我们肯定在希伯伦,并且……我估计……离新耶路撒冷只剩几小时路程。”

霎时,疼痛将我生生撕裂,不管怎样试图掩饰,我还是禁不住挣扎扭动。伊妮娅拿出了超级吗啡注射器。

“别。”从干裂的唇间蹦出这个字。

“暂时就只有这最后一支了。”她低声说道。我听到嘶嘶声,而后就感到一阵愉悦的麻木蔓延开来。如果上帝果真存在,我想着,那它应是镇痛剂。

当我再次醒来,影子拉得狭长,我们停泊在一座低矮建筑的背阴面。贝提克正背我从木筏上下来。每走一步,疼痛都绞遍全身,但我没吭一声。

伊妮娅走在前头。街道相当宽阔,尘土飞扬,建筑物都很低矮——没有一座超过三层楼——是用一种像土砖一样的材料造成的,四下里望不见一个人。

“喂!”孩子把双手笼在嘴边,大声呼喊着。这个字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

被人像个孩子一样背着,我感觉蠢极了,但贝提克好像毫不在意,我知道,如果我的生命完全仰仗他的背负,那我可受不了。

伊妮娅回到我们身边,见我睁开了眼睛,便道:“毫无疑问,这儿就是新耶路撒冷。旅行指南上说,在环网时期,这里曾住有三百万人,贝提克也说,他上次听说这里至少还有一百万人。”

“驱逐者……”我费力地说了出口。

伊妮娅利落地点点头。“运河附近有商店有建筑,但都找不到一个人。不过,看起来感觉好像几个月,甚至几周前尚还有人居住。”

贝提克说:“根据我们在海伯利安上监控到的信号,这颗星球应该在大约三标准年前就已落入驱逐者之手。但这里有住人的迹象,时间明显要近得多。”

“电网还正常运行,”伊妮娅说,“他们丢下的食物变质了,但冰箱的冷藏室还是冷的。有的人家里,桌子摆得整整齐齐,全息显像井发着嗡嗡的静电噪声,和无线电的嘶嘶声混成一片。就是不见一个人影。”

“但也没有战斗的痕迹。”机器人说着,小心地将我放在一辆地行车后部,这辆车的驾驶室后面是块金属平板,伊妮娅替我在上面铺了条毯子,免得我的皮肤直接接触灼热的金属。我的身子两侧痛得厉害,双眼金星乱舞。

伊妮娅揉揉双臂。傍晚热得起火,可她手臂上竟起了鸡皮疙瘩。“这儿肯定发生过什么非常可怕的事,”她说,“我感觉得到。”

我承认自己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有疼痛和高热,思维如同水银一般——在我抓住它们,或是将其凝聚出形状之前,它们就已经统统溜走。

伊妮娅跳上地行车的平板,蹲在我身边,贝提克打开驾驶室的门,钻了进去。神奇的是,这车子竟然还能打着火。“我会开这种车。”机器人说着,挂上挡。

我也会,我面对着他们,心里想到。我在大熊大陆上开过这种车,这是全宇宙中我知道如何操作的极少几样东西之一,或许是我能正确操作的少数几种东西之一。

车子跌跌撞撞地沿着主街前行。尽管我努力不出声,但好几次还是疼得忍不住大呼小叫。我用力咬紧牙关。

伊妮娅握着我的手。她的手指摸上去是那么冰凉,几乎快让我浑身打颤,同时,我意识到是自己的皮肤火烧火燎的。

“……是因为那该死的感染,”她正对我说,“要不然,你现在应该开始恢复了。是海里的什么鬼东西。”

“或者是那家伙刀上的东西,”我低声说道。一闭上眼睛,就看见钢矛云疯狂地轰向上尉,把他打得稀烂,于是我又睁开双眼,逃离这片景象。这边的建筑物要高些,至少有十层,它们投下纵深的阴影,但热浪依然逼人。

“……我母亲在最后一次海伯利安朝圣的途中,结交过一位朋友,那人曾在这儿住过一段时间。”她正说着,声音在听力范围内游移,像是调谐不佳的电台。

“索尔·温特伯。”我嘶哑地说道,“诗人老头《诗篇》里的学者。”

伊妮娅拍拍我的手。“我差点忘了,妈妈经历过的每一件事,都被马丁叔叔的传奇磨坊磨成了谷粉。”

车子撞上地面的凸起,震得腾起来。我的后槽牙咬得咯咯响,差点没叫出声来。

伊妮娅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对啊,”她说,“真希望能见见老学者和他女儿。”

“他们毫不犹豫地……进入了……狮身人面像,”我费力地说道,“就跟……你……一样。”

伊妮娅凑近了些,从水壶里倒了点水润润我的双唇,然后点了点头。“对。但我也记得,妈妈给我讲过希伯伦的故事,还有这儿的集体农场。”

“犹太人。”我低声说着,然后停止了说话。这耗费了我太大的体力,我需要保存体力反抗痛楚。

“他们逃离了第二次大屠杀,”她说道,地行转过一个转角,她往前方看去,“他们把大流亡称为大离散。”

我闭上双眼。上尉四分五裂,衣服和血肉撕裂成一条条狭长的带子,缓慢地旋转着落入紫罗兰色的大海……

突然,贝提克抱起了我。我们正走进一栋更为庞大、更为蜿蜒曲折的建筑物——全是直指云天的塑钢与钢化玻璃。“这是医疗中心。”机器人说道。自动门在我们面前打开,发出轻轻的吱嘎声。“还没断电……但愿医疗器械都还完好无损。”

我一定睡着了一小会儿,因为当我被一条游得越来越近的双鳍鲨吓得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轮床上,被推进一个狭长的圆柱体,大概是某种自动诊疗室。

“待会儿见,”伊妮娅说着,放开我的手,“另一边见。”

我们已经在希伯伦待了十三天(当地时间)——每一天大约二十九标准小时。头三天,自动诊疗室把我从头到脚打理了一遭:据最后的数字资料显示,总共进行了不少于八次的创口手术和十多次特别治疗。

的确,给我致命威胁的,是生活在无限极海那糟糕的汪洋大海里的某种微生物,看到磁性共振与深层生物雷达扫描图像的时候,我才意识到那生物完全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微小。不知道那是什么——连自动诊疗装备都搞不清楚——它已经占领了我那条被匕首划过的肋骨,沿着内部一线,像沼泽地的真菌一样疯狂生长,甚至险些扩及内脏。后来自动诊疗室报告说,如果再晚来一天做手术,那么,以后再想往我身上划一刀的话,看见的就只有地衣和脓液了。

之后,只要海洋微生物稍有再度拓殖的迹象,我就被划开,来个里外大清洗,如此程序重复两次之后,自动诊疗室终于宣布菌类被彻底铲除,继而开始对付那些没有直接威胁到生命的伤口。胁侧的刀伤本已切得够深,又加上海里那些长背鳍的朋友引得我用力踢腿、脉搏升高,我当时都差点因失血过多而死。显然,我能活下来,全得归功于老医疗包里的几筒血浆,以及伊妮娅慷慨施与的大剂量超级吗啡。就是我昏迷的那几天,才让我能一直熬到诊疗室再补充八筒血浆。

手臂上纵深的伤口并没有切断肌腱——我之前一直怕这件事,但切断了许多重要的肌肉和神经,自动诊疗室给我做的第二、第三次手术都是针对这条手臂的。我们到达的时候,医院还没停电,诊疗室的硅脑当即决定,让地下室里的器官库马上开始培育我需要的移植神经。到第八天,伊妮娅坐在我的床前,告诉我,自动诊疗室是如何向它的人类监督员反复征求意见和认可的,她说起“贝提克医生”怎样批准每个关键的手术、移植和治疗时,我都已能够笑出声来。

我那条差点被虹鲨咬断的腿,俨然成了整趟折磨中最痛苦的部分。被鲨鱼撕掉皮的那里,也长满了无限极海的真菌,清理掉它们之后,一层层新的肌肉组织与皮肤被移植了上去。很疼。疼痛止住之后,又开始发痒。关在那家医院的第二个星期,我开始经受停用超级吗啡的戒毒治疗,要是我真的相信吗啡可以让我从戒断症状和炼狱般的瘙痒中解脱,我肯定会考虑用手枪指着女孩或者机器人,向他们索要一点。但是手枪已经丢了——沉入了无底的紫罗兰色海洋。

大概是在第八天的时候,当时我已经能坐在床上,开口吃东西——虽然都是些无味的、大桶里复制出来的医用食物——我向伊妮娅讲述了接受此次任务的那短暂的几天。“在海伯利安的最后一晚,我和老诗人都喝醉了,我答应他踏上这趟旅程,完成他交付的一切。”我说道。

“完成什么?”女孩问道,勺子伸进盘子里的绿色胶冻。

“也没什么,”我说,“保护你,带你回家,找到旧地,带它回来,让他在临死前得以一见……”

伊妮娅手停下喂食的手。她那深色的眉毛在前额高高扬起。“他叫你把旧地带回来?真有意思。”

“还不止呢,”我说,“他还要求我一路上和驱逐者会谈,摧毁圣神,推翻教会,还有——原话引用——‘搞清楚该死的技术内核到底在搞什么鬼,阻止它。”

伊妮娅放下勺子,拿过我的餐巾擦嘴。“就这些吗?”

“还有,”我说着,往后靠在枕头上,“他还希望我保证伯劳不伤害你,也不摧毁人类。”

她点点头。“就这些?”

我用完好的左手揉揉满是汗水的额头。“我想是的,至少我能记起来的就这些。我说过,当时我喝醉了。”我望着孩子,“你觉得我完成得怎么样?”

伊妮娅摆了摆手,那手指极其修长。“不赖。你知道,我们在一起才不过几个标准月……事实上,还不到三个月呢。”

“对。”我说着,望向窗外,医院房顶上低低地射过一束束阳光,洒向对面高耸的土坯建筑。城市之外,我能看见那怪石嶙峋的山峦,在傍晚的霞光中放射着绯红的炫彩。“对。”我又说了一遍,声音无精打采,也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意思,“我干得不赖。”我叹了口气,把餐盘推开,“有一件事我不明白——当然,我不明白的事多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当初木筏离得那么近,竟没被他们的雷达跟踪。”

“贝提克把它解决了。”女孩说着,又开始吃绿色胶冻。

“你说什么?”

“贝提克把它轰掉了。雷达反射镜。用你的等离子步枪。”她吃完了黏糊糊的绿东西,把勺子放好。上个星期里,她一个人包揽了护士、医生、厨师、杂役的所有工作。

“我怎么觉着,他说过不能杀人。”我说。

“他是不能,”伊妮娅说着,收走盘子,把它放在附近的碗柜上,“我问过他,但他说没规定禁止朝雷达反射镜射击。他就那么干了。然后我们确定了你的位置,跳海救你。”

“那可有三四公里的射程,”我说,“还是从颠簸摇晃的木筏上射击。他用了多少发脉冲弹?”

“一发。”伊妮娅说。她正看着我头顶上的监控器数据。

我轻轻吹了声口哨:“但愿他没有生我的气,尽管他当时离我十万八千里。”

“担心那么多做什么,你又不是雷达反射镜。”她说着,掖好干净的床单。

“他现在人呢?”

伊妮娅走到窗边,向东指去。“他找到一辆电磁车,电量满满的,正在查看从集体农场通向大咸海的路。”

“其他房屋一个人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哪怕连一条狗、一只猫、一匹马、一只宠物花栗鼠都没留下。”

我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我们已经讨论过这件事——如果公社是在仓促间疏散,或者突遭天灾,人们通常都会丢弃宠物。天鹰大陆南爪的起义中,大群大群的野狗成了很棘手的事,尽管以前都是宠物,但地方自卫队还是不得不把它们活活打死。

“那就意味着,他们还有时间把宠物一同带走。”我说。

伊妮娅转过来看着我,抱起细瘦的双臂。“却留下衣物?还有电脑、通信志、私人日记、家庭全息影像……所有的私人旧物?”

“这些东西,难道不能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吗?日记上没有最后时刻的记载?没有监视录像?通信志上也没有最后一分钟的疯狂记录吗?”

“没。”女孩说,“一开始,要贸然偷看别人的私人通信志之类的东西,我还不太愿意,但现在我已经浏览了几十个。上一周里,有附近在打仗的普通消息。长城离这儿不到一光年远,圣神舰船正在进入这个星系。他们很少降落到这颗行星上,不过显而易见,战争结束之后,希伯伦将不得不加入圣神保护体。然后,最后的新闻广播中,有一些报道说,驱逐者突破了防线……然后就什么都没了。我猜圣神疏散了所有民众,而驱逐者继续前进,但全息新闻里却没有任何疏散通告,计算机记录里也没有,哪儿都没有。就好像人们忽然从人间蒸发了。”她揉揉手臂,“我带了一些全息广播磁盘,你想看的话可以看看。”

“等会儿再说吧。”我说。我太累了。

“贝提克明早回来。”她说着,把薄薄的被单拉到我的下巴。窗外,落日已经西沉,但山峦依旧闪耀着白日里储藏的光芒。这种薄暮反应是这颗星球上的岩石所特有的,我觉得永远也看不厌。可现在,我的眼皮已经睁不开了。

“你有没有霰弹枪?”我喃喃道,“或是等离子步枪?贝提克不在……就你一个人……”

“那些东西都在木筏上。”伊妮娅说,“现在,快给我睡觉。”

在完全清醒后的第一天,我想要感谢他们的救命之恩,但他俩都谢绝了。

“你们怎么找到我的?”我问。

“并不难,”女孩说,“你的麦克一直开着,虽然最后被圣神军官给戳烂了。发生的一切,我们都听得清清楚楚,而且还可以用望远镜看到你。”

“你们该留一个人在木筏上。”我说,“不然太危险了。”

“没那么严重,安迪密恩先生,”贝提克说,“你瞧,我们配置了海锚,极大地减慢了木筏的前进速度。另外,伊妮娅女士还想了个点子,我们在一根小圆木上拴了一条登山绳,让它浮在海面上,拖在木筏后面,大约一百米长。假使赶不上木筏,我们心里也有数,能够在拖绳漂得太远之前,带你游到拖绳边。事实证明,我们成功了。”

我摇摇头。“我还是觉得你们干了件蠢事。”

“别客气。”女孩说。

到第十天,我试着站立,只成功了一小会儿,但好歹是场胜利。第十二天,我走过整条走廊,到达尽头的厕所,这可是场大胜仗。到第十三天,全城停电了。

医院地下室的应急发电机及时启动,但我们知道,此地不能久留。

“真希望可以把自动诊疗室带走。”我说。这是最后一天的傍晚,我们坐在九楼的露台上,俯瞰覆满阴影的大街。

“我们倒是能把它装上木筏,”贝提克说,“但怎么接电源却是个问题。”

“说正经的,”我说着,努力表现得不要像先前那样,像个患有妄想症、深受打击和挫败的病人,“我们得去药房看看有没有什么用得着的东西。”

“已经拿好了,”伊妮娅说,“三个全新的改良医疗包,一整袋血浆筒,一个便携式诊断器,超级吗啡……别问,今天不会给你超级吗啡的。”

我伸出左手。“瞧见了吗?今天下午手已经不抖了。我很快就不会再向你要了。”

伊妮娅点点头。头顶上,羽毛般的云朵在薄暮的微光中闪耀。

“你觉得这些发电机还能维持多久?”我问机器人。城市里只有少数几栋建筑依然亮着,医院是其中之一。

“也许几周吧,”贝提克说,“几个月以来,电网都是在自行维修、自行运转,但这颗星球的环境太严酷——你已经注意到了,每天早晨,沙漠上都会刮沙尘暴,横扫而来——虽然这个非圣神星球拥有极为先进的技术,但也还需要人类来维持。”

“熵真是个贱货。”我说。

“唉呀,唉呀,”伊妮娅靠在露台墙上,声音远远传来,“熵可以成为咱们的朋友。”

“什么时候?”我问。

她转过身,两肘背在后面靠着,身后是黑暗的矩形房屋,恰恰凸显了她那古铜色皮肤的光泽。“它通过专制的形式,”她说,“磨灭了诸多帝国。”

“一下子说出这么深奥的话,你真不简单,”我说,“我们又在谈论什么专制?”

伊妮娅又摆手,好一阵子,我以为她不打算继续说下去了,然后她讲道:“匈奴、息慎、西哥特、东哥特、埃及、马其顿、罗马、亚述。”

“好吧,”我说,“但是……”

“阿瓦尔、北魏,”她继续道,“还有柔然、马穆鲁克、波斯、阿拉伯、阿巴斯、塞尔柱。”

“好吧,”我说,“但我不明白……”

“库尔德、伽色尼,”她继续说着,面带微笑,“更不用提蒙古、隋、唐、布米德、十字军、哥萨克、普鲁士、纳粹、苏联、日本、爪哇、北阿盟、科勒姆-佩罗、南极民族国。”

我举手打住,她终于闭口不说了。我望着贝提克问道:“我甚至都不知道这些是什么星球,你听说过吗?”

机器人面无表情。“我相信它们都和旧地有关,安迪密恩先生。”

“搞什么啊。”我说。

“我相信,这个词用在这个语境中是正确的。”贝提克淡淡地说道。

我回头看着女孩。“那么,这就是我们为老诗人颠覆圣神的计划?藏在某个地方,等待熵为圣神敲起丧钟?”

她又抱起双臂。“非也非也,”她说,“正常情况来说,那应该是个好计划——只要盘坐几千年,任时间接掌一切。但那些该死的十字形把方程式复杂化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说着,声调严肃。

“即便我们想颠覆圣神,”她说,“我也——顺便说一下——不会那么做。那是你的工作。但是即使我们真想做到这一点,熵也不会站在我们这一边,因为那种线虫让人们几近永生。”

“几近永生。”我低声说着,“我承认,快死的时候,我想起了十字形。它会使我安逸得多……况且,即使它会带来痛苦,也远不至于像一系列手术和恢复那般难熬……只须死去,然后让那东西把我复活。”

伊妮娅盯了我好一会儿。最后她说:“正因如此,这颗星球才会拥有圣神内外最棒的医疗救护站。”

“为什么?”我问。在药物和疲倦的作用下,我的脑子活像一锅粥。

“因为他们是……犹太人,”女孩低声说着,“很少有人接受十字形。他们的生命只有一次。”

那晚我们默默坐了很久,阴影填满了新耶路撒冷的城市峡谷,医院的电网正在度过自己最后的辉煌时刻,嘤嘤嗡嗡,生机勃勃。

第二天清晨,我走到了古董地行车那儿,也就是十三天前把我拉到医院的那辆,但是,我坐在后部,在他们用褥垫为我铺成的床上,命令它为我寻找一家枪铺。

在附近转了一小时后,我们很快发现,新耶路撒冷根本没有枪铺。“好吧,”我说,“那去警察总局。”

这倒是找到了好几处。我挥挥手拒绝了女孩和机器人主动扶我的好意,一瘸一拐地走进我们找到的第一栋楼,但我很快发现,一个和平社会里贮藏的武器真是少得可怜。这里没有枪架,甚至连防暴枪和击昏器都没有。“我猜,希伯伦没有军队,也没地方自卫队什么的吧?”我说。

“我想没有,”贝提克回答道,“在三标准年前驱逐者侵入前,这颗星球上的人没有遇到过敌人,也没见过危险动物。”

我咕哝了一声,继续察看。最后,我砸开某个局长办公桌底部那上了三重锁的抽屉,总算找到点东西。

“我想,那是把斯坦-津,”机器人说,“一种发射弱能等离子弹的手枪。”

“我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我说。抽屉中还有两盒弹夹,大概有六十发子弹。然后我走出门,举起枪,朝遥远的山坡瞄准,扣动扳机环。手枪发出一阵“突突”声,山坡上一道微光闪过。“很好。”我说着,把古老的武器插入空荡荡的皮套。我先前担心这是把具名枪——除了拥有者外,没人能使用它。这种武器在好几个世纪以来,时而风靡时而退隐。

“木筏上还有钢矛手枪。”贝提克说道。

我摇摇头。但愿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不需要用那种东西。

在我康复期间,贝提克和伊妮娅已囤积好了水和食物,到我能一瘸一拐地走向运河码头时,我看到经过整修、焕然一新的木筏上多出来好多箱子。“问个问题,”我说,“那边栓有很多舒适的小气艇呢,为什么非要乘这堆漂浮木料呢?或者,乘电磁车也行啊,有空调的那种,多舒服。”

女孩和蓝皮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在你还没完全恢复的时候,我们已经表决过,”她说,“决定继续坐木筏赶路。”

“难道我没表决权吗?”我厉声说道。我本是想假装生气,但怒气涌上来时,却是真实的。

“当然,”女孩说着,叉开双腿在甲板上站稳,两手叉腰,“那就投票吧。”

“我赞成要一辆电磁车,舒舒服服地旅行。”我说着,听到声音里任性的语调,我讨厌这样,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或者要一条那边的船。我赞成丢掉这堆木头。”

“投票已记录,”女孩说,“我和贝提克都赞成保留木筏,它不会丧失动力,而且不会沉到海里。那边的船可能会被无限极海的雷达探测到,而电磁车在有些星球上又开不了。两票赞成保留木筏,一票反对,那就留着它。”

“谁说要实行民主?”我问道。我承认,我脑海里闪过一幅幅打这孩子屁股的画面。

“谁说不实行民主?”女孩反问。

这段时间里,贝提克一直站在码头边缘,摆弄一条绳索,满脸沉思的表情,还带着一丝尴尬,那副表情,就像是人们听到别家吵架时一样。他身着一件宽松的上衣、一条肥大的黄色亚麻短裤,头上戴着一顶黄色宽边帽。

伊妮娅走上木筏,松开系在筏尾的绳索。“你想要一艘小船或者电磁车……或者浮床,对此……我不拦你,劳尔。但我和贝提克要继续乘这个。”

我已经开始朝码头边拴着的一艘漂亮小游艇蹒跚而去。“等等,”我说,有力一些的那条腿支撑住身体,转过身看着她,“如果我独自一人的话,远距传输器应该不会让我过去吧?”

“对。”女孩说。贝提克已经踏上了木筏,现在她撤开了筏头的绳索。这里的运河比渡槽那混凝土槽床要开阔得多:一路流经新耶路撒冷,大约有三十米宽。

贝提克站在舵桨边,看着我,女孩捡起长长的撑杆,把筏子撑离了码头。

“等等!”我说,“该死,等一下!”我一跛一跛地走下码头,奋力跳向木筏,越过大约一米的距离,还未完全复原的腿撞上筏面,尽管我使劲用那条完好的胳膊稳住自己,还是滚进了单薄的帐篷。

伊妮娅向我伸过手来,但我没有理会,自行站起身来。“老天,你这牛崽子真倔。”我说。

“这话不该由你来说吧。”女孩回敬道,然后走过去坐在木筏前端,我们已经驶进中央水流。

出了建筑的阴影,希伯伦烈日的光线变得更加刺眼。我同贝提克一道站在舵桨旁,戴上古老的三角帽,想得到一点阴凉。

“我猜,你是站在她那边的。”驶进宽广的沙漠,河流又变窄了,成了先前的渡槽,我最终开口了。

“我完全中立,安迪密恩先生。”蓝皮肤的人说道。

“哈!”我说,“可你赞成乘坐木筏。”

“迄今为止,它用起来都颇为顺手,先生。”机器人说着,后退一步,我蹒跚向前,从他手中接过舵桨。

我看着一箱箱新的补给,整整齐齐地堆在帐篷的阴凉下,看着火盆、上面的加热立方体,以及一堆坛坛罐罐,看着霰弹枪和等离子步枪——刚上了油,正躺在帆布罩下——看着我们的背包、睡袋、医疗箱和其他东西。我昏迷的时候,他们在筏子上竖了根“前桅”,上面挂了一件贝提克的白衬衫,它在上头迎风飞舞,像一面呼啦啦作响的三角旗。

“好吧。”我最后说,“去他娘的。”

“说得好,先生。”机器人说。

下一个传送门在城外五公里。穿过拱门那暗淡的阴影时,我眯起眼望向希伯伦闪耀的烈日,然后我们进入这扇传送门的边界。跳转到其他远距传送门的那个瞬间,内部的空气闪着微光,发生了变化,让我们瞥见了前方的景象。

唯有全然的黑暗。随着我们继续前行,黑暗没有丝毫改变,但温度骤然下降了至少七十摄氏度,同时,重力也改变了——突然间,我就感觉像是背着一个和我一样重的家伙。

“开灯!”我大喊,紧紧握住舵桨来抵抗突然加剧的水流,随着重力陡然增加,我稳稳站住,拼命抵抗那股可怕的拉力。刺骨的寒冷、全然的黑暗加上难以忍受的重力,这一切都令人心惧。

他们俩已经装好了在新耶路撒冷找到的提灯,但伊妮娅首先打开了那支古老的手电,她轻轻一按,灯亮了。光芒划破冰冷的雾气,穿过黑暗的水面,照亮了距头顶大约十五米那一层坚实的冰。各式各样的冰钟乳几乎垂到水面。黑暗急流的两旁和前端,匕首般的冰柱兀然刺出。遥远的前方,大约一百米之外,光线渐渐照不清了,似乎有一面坚实的冰墙堵住去路,一直延伸到水面。我们在一个冰洞里……而且是个看不见出路的冰洞。那寒意让我裸露的双手、双臂和脸上针刺般灼烧着。重力箍在脖子上,像是套了很多层铁领。

“该死。”我说着,固定好舵桨,蹒跚着走向背包。本就有条腿不灵便,背上还多了八十公斤东西,简直没法站直。贝提克和女孩都已经在那边了,正翻找着隔热服。

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噼啪声。我抬起头,以为是冰钟乳要砸到我们头上,或者是窟顶在如此可怕的重力作用下塌陷,但事实上,只是桅杆撞上一层低矮的冰架折断了而已。桅杆掉落的速度比在海伯利安重力下快多了——它冲向木筏的情景,像是快放的全息影像,稀里哗啦,木片纷飞。贝提克的衬衫撞上木筏,发出一声巨响。它已经被冻得结结实实,上面覆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该死。”我又说了一遍,埋头翻找自己的羊毛贴身衣,牙齿捉对儿厮打。


  1. 啄序:一群家禽中存在的社会等级,其中每一只鸟禽能啄比其低下的家禽,而又被等级比它高的家禽啄咬。

  2. 达尔文于1809年2月12日出生于医生家庭,父亲准备让他继承衣钵,但达尔文对医学毫无兴趣,于是进入剑桥学习神学,成为一个言必称《圣经》的正统基督教徒,直到1831年底,他随“贝格尔”号扬帆起航,途经大西洋、南美洲和太平洋,沿途考察地质、植物和动物,之后完全抛弃了基督教信仰,并逐渐成为不相信上帝存在的怀疑论者,或称理性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