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坐在一家杂食店的桌边,这家杂食店是于特以前介绍我去的,它就在侦探事务所对面的尼埃尔林荫大道。店里有一个柜台,多层架子上摆满了富于异国风情的物品:茶叶,阿拉伯香甜糕点,玫瑰花瓣果酱和波罗的海的鲱鱼。过去的一些赛马骑师仍然常到这里来,他们彼此换看一些旧马照——尽管照片上的那些马匹早就已经被肢解了。
在杂食店里,两个人在低声说话。其中一个穿着件一直拖到踝关节的大衣,大衣的颜色象枯树叶一样。他跟大多数顾客一样,身材矮小。他转过身来,也许原是为着看看挂在进口处大门上方的钟是几点了,但眼光却落到了我的身上。
他的面色突然变得非常苍白,张口结舌地看着我,两只眼珠子都鼓出来了。
他皱起眉头,慢慢地挨近我,在我那张桌子前面停了下来:
“彼得罗……”
他抓住我的上臂,“彼得罗,是您吗?”
究竟要不要回答他,我犹豫不决。他显得很狼狈。
“请原谅我,”他悦,“您难道不是彼得罗·麦克沃伊吗?”
“是的,”我突然对他说,“有何贵干?”
“彼得罗,你……你不认得我了吗?”
“不认得。”
他坐在我的对面。
“彼得罗……我是……安德烈·维尔德梅尔……”
他顽乱不安,抓住了我的手。
“安德烈·维尔德梅尔……赛马骑师……你不记得我了吗?”
“请原谅,”我对他说,“我有些事情记不清了。我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你是知道得很清楚的啊……同弗雷迪在一道的……”
我一听到这个名字,就象触了电似的。一个赛马骑师。瓦尔布勒兹的老花匠曾对我说起过一个骑师。
“真有趣,”我对他说,“在瓦尔布勒兹……有个人对我谈起过您……”
他的眼睛模糊了。是酒喝多了,还是太激动了?
“不过,彼得罗……你难道不记得我们曾同弗雷迪一起去过瓦尔布勒兹吗?……”
“记不大清楚了。不过,这些正是瓦尔布勒兹的花匠告诉我的……”
“彼得罗……这么说说,……这么说,你还活着罗?”
他非常用力地握着我的手,都把我握疼了。
“是啊。怎么啦?”
“你……你是在巴黎吗?”
“是啊。怎么啦?”
他恐惧地看着我。他几乎难以相信我还活着。他发生什么事情了呢?我很想知道,但从他的神色可以看出,他不敢正面接触这个问题。
“我嘛……我住在瓦兹省的……吉韦尔尼,”他对我说,“我……我极少来巴黎……你愿不愿意喝点什么,彼得罗?”
“来一杯‘玛丽·布里扎尔’,”我说。
“好吧,我也来一杯。”
他把我们的杯子斟满酒,动作很慢,我好象觉得他是要赢得时间。
“彼得罗……发生了什么事?”
“你说的是什么时候?”
他举杯一饮而尽。
“就是你们企图同德尼兹一起偷越瑞土边界的时候?……”
我能回答他什么呢?
“从那以后,你们就没有给我们来过什么信。弗雷迪非常不安……”
他又把他的杯子斟满了酒。
“我们还以为你们在雪地里迷了路呢……”
“您用不着担心,”我对他说。
“德尼兹怎样了呢?”
我耸耸肩膀。
“您还记得德尼兹吗?”我问。
“说到哪里去了,彼得罗,那当然啦……我首先倒要问一问,你为什么用‘您’来称呼我?”
“请原谅我,我的老兄,”我说,“已经有一个时期了,我觉得自己脑子不大好用。我竭力回忆起那个时候的事情……但是太模糊了……”
“我能理解。所有这一切,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还记得弗雷迪的婚礼吗?”
他笑了。
“记不大清楚了。”
“在尼斯……他和嘉结婚的时候……”
“就是嘉·奥尔罗夫吗?”
“对,就是嘉·奥尔罗夫……他不是同她,还能同谁结婚呢?”
他看我不大记得这桩婚事,显出很不高兴的样子。
“在尼斯……在俄国教堂……举行的是宗教婚礼……不是公证结婚……”
“哪一个俄国教堂?”
“一个有花园的俄国小教堂……”
是不是就是于特在他信上绐我描写过的那一个?有时的一些巧合,真是令人不可思议。
“对啦,就是,”我对他说……“就是……隆尚街上有花园和堂区图书馆的那个俄国小教堂……”
“怎么样,你想起来吗?我们四个是证婚人……我们把花冠举在弗雷迪和嘉的头上……”
“四个证婚人?”
“是啊……就是你、我、嘉的外祖父……”
“老古奥尔吉亚奇?……”
“对……吉奥尔吉亚奇……”
这么说,我和嘉·奥尔罗夫、老吉奥尔吉亚奇在一起照的那张相就是那一次拍的了。我刚才正要给他看呢。
“第四个证婚人,就是你的朋友鲁维罗萨……”
“你的朋友鲁维罗萨……波菲里奥……多米尼加的外交官……”
想起这个波菲里奥·鲁维罗萨,他笑了。一个多米尼加的外交官。也许正是因为他,我才在那个公使馆里工作的呢。
“以后,我们是一起到老吉奥尔吉亚奇家里去的……”
我看到我们中午时分在尼斯的一条两边种着法国梧桐树的林荫大道上走着。天气晴朗。
“德尼兹也在那里吗?。”
他耸耸肩膀。
“当然在啦……很明显,你什么也不记得了……”
我们漫不经心地迈着步子,一共是七个人,即:赛马骑师、德尼兹、我、嘉·奥尔罗夫、弗雷迪、鲁维罗萨和老吉奥尔吉亚奇。我们穿着白色的礼服。
“吉奥尔吉亚奇住在阿尔萨斯-洛林花园拐角处的一幢房子里。”
几棵棕榈树高高地挺立着。有些孩子在滑梯上滑着。楼房白色的门面上,挂着橙色的帆布遮帘。我们的笑声在楼梯上回荡。
“晚上,为了庆贸他们天作之合,你的朋友鲁维罗萨请我们到埃敦·罗克去吃了晚饭……怎么样,想起来了吧?你还记得吧?……”
他气喘吁吁,好象刚刚干了一件很重的力气活。那一天,弗雷迪和嘉·奥尔罗夫举行了宗教结婚仪式,阳光明媚,大家无忧无虑,那也许是我们青年时代最美好的一个时刻了……在回忆了上面这些事情之后,他看来枯疲力蝎了。
“总之,”我对他说,“我们,你和我,很久以前就认识了……”
“对……但我首先认识的是弗雷迪……因为我曾经是他祖父的赛马骑师……遗憾的是,我没能干多久……老人就失去了一切……”
“嘉·奥尔罗犬呢……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我就住在她家附近……阿利斯康花园街……”
嘉·奥尔罗夫从那幢大楼的窗口,一定可以看到奥特伊尔跑马场美丽的景色。她的第一个丈大瓦尔多·布朗特告诉我,她因为担忧人老珠黄而自杀了。我想象她以前定是常常从窗口俯视跑马场的。每天都可以看到下面的情景,甚至一个下午就能看到好几次:十几匹马沿着场地—起向前冲,有一些在障碍物上撞得粉身碎骨。那些侥幸跨过障碍物的,还能再活几个月。之后,也同别的马一起死掉了。这样,总是不断有些新的马匹补充进来,取而代之。进行同样的、到头来不免要被摔死的冲锋。这样的场面,看了使人感到凄惨和沮丧。也许就是因为住在跑马场的附近的原故,嘉·奥尔罗夫才……我很想问问安德烈·维尔德梅尔对此是怎么想的。他呀,他是应该明白的,因为他是赛马骑师啊。
“真叫人伤心,”他对我说,“嘉是一个很漂亮的姑娘啊……”
他俯下身来,凑近我的脸,他的皮肤红红的,有痘瘢,眼睛是褐色的,一道疤痕爬过右边的腮帮子,一直延伸到下巴尖上。头发是栗色的,但有一绺白发,不熨贴地散在前额上。
“你呢,彼得罗……”
但我没有让他把话说完。
“我住在纳伊的朱里安-波坦路时,你就认识我了吗?”我带着碰碰运气的心理说,因为我牢牢地已住了写在“彼得罗·麦克沃伊”卡片上的地址。
“是你住在鲁维罗萨家里的时候吗?……当然了……”
又是这个鲁维罗萨。
“我们经常同弗雷迪一起来……每天晚上都象过节一样……”
他放声大笑。
“你的朋友鲁维罗萨晴来几个乐队……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六点钟……你还记得他老是用六弦琴绐我们伴奏的两支曲子吗?”
“不记得了。”
“《钟表》和《你使我顺从你》。特别是《你使我顺从你》……”
他轻轻地打着口哨,吹出这个曲调的几个小节。
“怎么样?”
“对……对……我想起来了,”我说。
“您给我弄了一本多米尼加的护照……但它没能帮我什么忙……”
“你到公使馆来看过我吗?”我问。
“去过。去取你给我的多米尼加护照。”
“我一直未搞清楚当时我自己在那个公使馆里干的是什么事。”
“我,我不知道……有一天你对我说过,你是在给鲁维罗萨当个秘书之类的,这对你来说,是个美差……但我觉得在鲁维罗萨遇到车祸死了之后,这个工作倒成了一个苦差事了…”
是的,确实令人悲伤。我又少了一个可以询问的证人。
“彼得罗,请你告诉我……你的真名叫什么来着?这问题总叫我感到困惑。弗雷迪对我说过,你并不叫彼得罗·麦克沃伊……是不是鲁维罗萨给你搞的假证件啊……”
“我的真名字?我自己也想知道呢。”
我莞尔一笑,好让他觉得我是在开玩笑。
“弗雷迪是知道的,既然你们早在中学里就认识了……你们以前总是谈些德·卢伊扎中学时代的事情,我简直听腻了……”
“……中学时代的事?”
“德·卢伊扎中学……你知道得很清楚……别装傻……那天你父亲还用车子来接你们两个……他让还未领到驾驶执照的弗雷迪开车……关于这件事,你们至少已对我讲过许多许多次了……”
他摇了摇头。这么说,我还有一个经常到“德·卢伊扎中学”来找我们的父亲。这倒是个很有趣的细节。
“而你呢?”我对他说,“你一直搞骑马吗?”
“我在吉韦尔尼驯马场找到了一个骑术教师的职位……”
他的语调严肃认真,绐我留下了强烈的印象。
“你知道得很清楚,我自从出了事故以后,在生活当中也就走下坡路了……”
发生了什么事故?我没有敢问他……
“当我陪你们,也就是你、德尼兹、弗雷迪和嘉,一起去麦热夫的时候,大事已经不好了……我丢掉了教练员的饭碗……他们都是些胆小鬼,因为我是英国人……他们只要法国人……”
他是英国人?不错。他说话带点口音。这,我直到此刻才注意到。当“麦热夫”这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的时候,我的心跳得更厉害了。
“这个主意真奇怪,真奇怪,怎么想起要到麦热夫去的啊?”我试探地说。
“为什么?为什么说这个主意奇怪?我们没有别的路可去啊……”
“你这样想?”
“那个地方安全……巴黎那时变得太危险了……”
“你真的这样想?”
“得了,彼得罗,你想想吧……那时候检查越来越频繁……而我呢,我是英国人……弗雷迪拿的是英国护照……”
“英国护照?”
“是啊……弗雷迪的家族原来是在毛里求斯岛的……你呢,你那时的处境似乎也并不好些……我们所谓的多米尼加护照并不能真正地保护我们……想一想吧……你的朋友鲁维罗萨,他自己也……”
这句话的下半截,我没有听清。我好象觉得他突然矢音了。
他喝了一口酒。这时四个人走进屋来,他们都是老顾客,——过去的赛马骑师。我能认出他们来,因为我以前常常听他们谈话。他们之中有一个人总是穿一条旧马裤和一件好几块地方沾有污迹的黄鹿皮大衣。他们拍着维尔德梅尔的肩膀。他们同时说着话,大声地笑着。满屋子吵吵嚷嚷。维尔德梅尔没有把他们介绍给我。
他们都坐在酒吧间的高脚圆凳上,没完没了地高声喧哗着。
“彼得罗……”
维尔德梅尔对我俯下身来,我们的脸相距只有几公分。他那副鬼脸使我感到他为着说出下面的话来,正在做着超人的努力。
“彼得罗……在你们企图偷越国境的时候,德尼兹出了什么事?……”
“我不记得了,”我对他说。
他的眼睛盯住了我。他可能有点醉了。
“彼得罗……在你们出发之前,我就同你说过,不要相信那个人……”
“哪个人?”
“就是那个要帮你们偷越国境到瑞士去的人……那个小白脸俄国佬……”
他脸红脖子粗,又喝了一大口酒。
“你想一想……我还对你说过,也不要听另外一个人的话……那个滑雪教练……”
“哪个滑雪教练?”
“就是想给你们当向导的那个家伙……你是知道的……就是那个名叫博布,但他的姓叫什么的来着?……啊,对了,博布·贝松……你们为什么要走?……你们当时同我们住在山区小木屋里,过得很好嘛……”
我能对他说什么呢?我摇摇头。他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他叫博布·贝松?”我问他。
“是的。叫博布·贝松……”
“那么那个俄国佬呢?”
他皱起眉头。
“我不记得了……”。
他的注意力已经被放松了。他刚才作了最大的努力,同我谈了这些往事,现在已经谈完了。这就如同一个精疲力竭的落水者,在最后一次把脑袋探出水面之后,身子就开始慢慢地往下沉了。毕竟,在他努力回首往事时,我也未能帮他什么忙啊。
他站了起来,回到别人那里去了。他恢复了常态。我听到他在高声评论着下午在万森举行的一场赛马。穿马裤的那个人会帐请大家喝酒。维尔德梅尔嗓音又正常了。他的嘴角上叼着一支烟,但因为讲得非常热烈、非常激动,以致忘了把它点着了。如果我站在他的面前,他也不会认出来的。
我出门时,对他说了声再见,并且还挥了挥手,但他没有理会。他正全神贯注在自己的高谈阔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