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原谅,”当我坐到他的桌旁时,他对我说。他是在电话里约我晚上六点左右到布朗施广场上的一家咖啡馆里去找他的。“请原谅,我总是喜欢约别人在外面见面……尤其是第一次接触……现在,我们可以到我家里去了……”
因为他在电话里曾向我详细描述过他穿着一套深绿色的丝绒衣服,头发全白并剃成平头,所以在见面时我一下子就把他认出来了。他那剪得非常规矩的平头,与他的整个容貌相比,显得十分突出。他的黑眼毛很长,而且不停地眨动着,眼睛象巴旦杏仁似的,又长着一张女性般的嘴巴。上唇弯弯的,下唇拉紧,还带有几分任性的样子。
他站起来,看上去似乎是中等个儿。他穿上雨衣。我们走出了咖啡馆。
当我们走上克利希林萌大道的土台时,他指着红磨坊旁边的一幢房子对我说:
“要是在从前,我就约你在那里的……格拉夫酒家见面了……但它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我们穿过林萌大道,走上库斯图路。他一面偷觑左边人行道上那些声名狼藉的酒吧间,一面加快步伐,而在我们到达大停车场后,他几乎奔跑起来,直到勒皮克路的拐角处,才停住脚步。
“请原谅,”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这条路引起了我一些可怕的回忆……请原谅我……”
他刚才确实很害怕。我甚至觉得他在发抖。
“现在好多了……到了这里,一切都好了……”
他微笑地望着在他前面的勒皮克路的斜坡、商场的货架和灯火通明的食品商店。
我们走上阿贝斯路。他步履平稳而轻松。我真想问问他库斯图路刚才使他产生了哪些“可怕的回忆”,但又不敢贸然行事,生怕再度激起他那令我吃惊的神经质的烦躁。而在快到阿贝斯广场时,他又突然加快了脚步。我在他右边走着。当我们穿过热尔曼-皮隆路的时候,我看到他目光恐怖地瞅着这条小衔。小街的两旁是些低矮而昏暗的房屋,街面顺着相当陡的坡度向下延伸到林荫大道上。他使劲地抓住我的胳膊。他之所以紧紧地抓着我,好象借此可以摆脱这条小街对他的注视似的。我把他拉到另一条人行道上。
“谢谢……您知道……非常奇怪……”
他踌躇着,快要吐露隐情了。
“我每次穿过热尔曼-皮隆路口,……我都要……我都要头晕眼花。我就想……就想沿着坡路向下滑去……简直身不由已。”
“您为什么不往下走呢?”
“因为……这热尔曼-皮隆路……从前这里有……有一个地方……”
他突然停住不说了。
“啊……,”他笑了笑,合糊其词地对我说,“我真傻……蒙马尔特已经完全变了……说来话就长了,怎么对您讲呢?……您知道蒙马尔特以前是什么样子的吗?”
他知道些什么呢?
他住在加布里埃尔路靠近圣心大教堂花园边上的一幢房子里。我们从侧面的楼梯上了楼。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把门打开:三道门锁要用不同的钥匙,他开得又慢又细心,就象拨动保险柜那繁琐的编码锁似的。
这套房间很小,只有一间客厅和一个卧室,而且还是一间大屋子隔成的呢。用夹有银丝的短绳系着粉红色缎慢,把一间屋子隔成了卧室和客厅。客厅的墙上,贴着天蓝色的绸墙布,并用同样颜色的窗帘遮上了唯一的窗户。在几张漆成黑色的独脚小圆桌上,摆着象牙制品和玉器,几把圈椅上蒙着用浅绿色料子做成的套子,长沙发的罩子是用更淡一些的绿料子制成的,上面有着花枝图案。从房间的整体上看,一切布置都显得很雅致。镀金的壁灯放着亮光。
“请坐,”他对我说。
我在那张有花枝图案的长沙发上坐下。他坐在我的旁边。
“好吧……把它给我看看吧……”
我从上衣口袋里,拿出那本时装杂志,并让他看封面,那上面有德尼兹的像。他从我手里接过杂志,戴上了宽边玳瑁眼镜。
“是的……是的……让-米歇尔·芒苏尔照相馆……就是我……毫无疑问……”
“您还记得这个女孩子吗?”
“一点也不记得了。我很少给这家杂志摄影……这是本小的时装杂志……我嘛,您知道吗,我以前主要是为《时髦》工作的……”
他很想表明他同此事没有什么相干。
“关于这张照片,您还可以告诉我一点什么吗?”
他快活地看着我。在壁灯光下,我看清了他脸上的细小皱纹和雀斑。
“好吧,亲爱的朋友,我现在就跟您说……”
他手里拿着那本杂志,站了起来,用钥匙在一扇门的锁眼里转了一圈,把门打开了。这扇门由于同墙壁一样,也贴着天蓝色的绸墙布,所以我一直没有发现它。门通往一个贮藏室。他走了进去,我听到他打开一连串金属抽屉的声音。几分钟以后,他从贮藏室里走出来,并回身小心地把门重新关上。
“瞧,”他对我说,“我的这些底片上总附着一张小卡片。我一开始就把啥都保存下来了……是按年代和字母表的顺序排列的……”
他重新坐到我身边,开始查看那种小卡片。
“德尼兹……库德勒斯……这一张就是她吗?”
“对。”
“她后来就再没有让我给她拍过照……现在我记起这个女孩子来了……她让奥依尼仁-于纳给她拍过很多的照片……”
“谁?”
“奥依尼仁-于纳,一个德国摄影师……对……确实是真的……她和奥伊尼仁-于纳合作过多次……”
每当芒苏尔用一种凄凉和哀怨的声调说到这个名字时,我就感到德尼兹又象第一次那样用浅色的眼睛盯着我。
“我这里有她当年的地址,如果你对它感兴趣的话……”
“很有兴趣,”我急切地回答。
“巴黎第十七区罗马街97号。罗马街97号……”
他突然拾起头看着我,面色苍白得可怕,双目圆睁。“罗马街97号。”
“但是……怎么回事?”我问他。
“现在,我可想起这位姑娘来了……我有个朋友当时和她住在同一幢房子里……”
他神色狐疑地看着我,又象刚才经过库斯图路和热尔曼-皮隆路高处时那样局促不安起来。
“奇怪的巧合……我记得很清楚……我到罗马街她的住处去为她拍照,并利用这个机会看我的这位朋友……他当时住在她的楼上……”
“您到她屋里去了吗?”
“去了。不过我们是在我那个朋友的套间里照的相……他当时陪着我们……”
“哪一位朋友……?”
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非常害怕。
“我……等会给你说……但是我想先喝点什么……提提神……”
他站起来,走到一张小的活动餐桌跟前。然后,把它推到长沙发的前面。在上层的托盘里,放着几只小的长颈大肚玻璃瓶,瓶上塞着水晶玻璃塞,系着带链子的银牌,——就象纳粹军乐队队员们脖子上所挂的那种东西。瓶子的银牌上刻着利口酒的名字。
“我只有甜烧酒……这对您没有什么关系吧?”
“没有关系。”
“我喝点玛丽·布里扎尔……您呢?”
“我也来一点。”
他在小酒杯里斟满了‘玛丽·布里扎尔’。当我一尝到这种甜烧酒的时候,立即觉得它同这些缎纹织物、象牙制品和有些令人沮丧的镀金器皿是很协调的。这酒正是这套房间里的精华所在。
“住在罗马街的那位朋友……被暗杀了……”
他支吾了半天,才把这句话说完,而且肯定是为了我他才作了这番努力的,要不然他不会有勇气使用一个如此明确的词汇的。
“他是一个从埃及来的希腊人……他写过一些诗和两本书……”
“那么,您相信德尼兹·库德勒斯认识他吗?”
“啊……她一定会在楼梯上见到过他的,”他不悦地对我说,因为这个细节对他来说是没有什么重要意义的。
“那……暗杀是在那幢房子里发生的了?”
“是的。”
“那个时候,德尼兹·库德勒斯是住在那幢房子里吗?”
我的这句问话,他甚至听也没有听见,“暗杀是在夜间发生的……他让人上楼到他的套间里去……不管是什么人,他都放进去……”
“凶手抓到了吗?”
他耸耸肩膀。
“这样的凶手是永远抓不到的……我当时早就断定他会遭此毒手……您很难想象,他晚上请到家里去的那些小伙子都是些什么样子……即使在大白天见到他们,我也会感到害怕的……”
他笑了,笑得很奇怪,显得既激动又恐怖。
“您的那位朋友叫什么名字?”我问他。
“叫阿莱克·斯库菲。一个从亚历山大来的希腊人。”
他突然起身,拉开遮着窗户的天蓝色绸帘。然后,他又回到老位置上,在长沙发上我的身边坐下来。
“请原谅……有时候,我觉得有人躲在窗帘的后面……再来一点‘玛丽·布里扎尔’吗?好的,再来一点点‘玛丽·布里扎尔’……”
他尽力用一种愉快的声调说话,还碰碰我的胳膊,好象要借以证实我确是坐在那里,确是在他的身旁似的。
“期库菲来法国定居……我是在蒙马尔特认识他的……他写了一本很妙的书,题为《抛了钝的船》……”
“但是,先生,”我口气坚定,把每—个音节都讲得非常清晰,好让他这一次能够听请楚我说的问题,“如果真象您刚才告诉我的那样,德尼兹·库德勒斯是住在您那位朋友的楼下,那么她那天夜里一定能听到点异常的动静的……别人该会传她作证的……”
“也许吧。”
他耸了耸肩膀。不,事情很明显,他对于德尼兹·库德勒斯,一点也不感兴趣。相反,这个德尼兹·库德勒斯对于我却是如此重要,以致她的每个很小的举动,我也很想知道。
“最可怕的是,我认得那个凶手……因为他有着一副天使般的模样,所以给人以假象……不过,他的目光很凶狠……眼睛是灰色的……”
他不寒而栗。好象他谈到的那个人就在这里,就在我们的面前,正用那双灰色的眼睛把他看透似的。
“他是一个卑鄙的小无赖……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时是在占领时期,在康邦街上的一家地下餐厅里……他当时同一个德国人在—起……”
他回忆到这里,声音都颤抖了。尽管我专心致志地在想着德尼兹·库镕勒斯,但是他那刺耳的声音,那种怒气冲冲的抱怨使我产生了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印象,不过它象明摆着的事一样强烈:实际上,他是觉得他的朋友很幸运,他在怨恨那个灰眼睛的人没有把他,把他自己也杀死。
“他仍然活着……一直在巴黎……我是从别人那里知道的……当然,现在他的模样已不象天使了……您想听听他的声音吗?”
对于这个令人谅奇的问题,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他就从我旁边的圆红皮软凳上拿起电话机,拨了一个号码。然后,他把听筒递给了我。
“您来听听他的声音……请注意……他自称‘蓝色骑士’……”
开头,我只听到短促的、反复的铃声:电话在占线。继而,在铃声的间歇中,我听到一些男人和女人互相呼叫的声音:“莫里斯和若西要勒内打个电话……”,“吕西安在国民公会街等着让诺”,“迪巴里夫人寻求舞伴……”,“阿尔西比阿德今天晚上独自一人……”
接着,对话开始。一些人的声音互相在寻找对讲者,——尽管有规律的电话铃声不时地把这些声音给淹没了。这些不露面的人们,力图通过交换一个电话号码或者一个口令,进行某种接触。最后,我听到一个比所有这些声音更加遥远舱声音反复地说:
“‘蓝色骑士’今晚有空……‘蓝色骑士’今晚有空……请告电话号码……请告电话号码……”
“怎么样,”芒苏尔问我,“您听见了吧?您听见了吧?”
他耳朵贴着耳机,脸挨近我的脸。
“很久以来,我刚才打的这个电话号码,早就不让用户使用了,”他对我解释说,“于是,他们发现可以用这种方法进行联系。”
他不再说话了,好让自己更加清楚地听清“蓝色骑士”在讲什么。而我呢,我在想,这些声音都是九泉之下的声音,都是些死人的声音——游移飘忽的声音,这些声音只能通过一个已经废弃了的电话号码来互相呼应。
“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他一边重复说着,一边把耳机挨近耳朵。“这个杀人凶手……您听到了吗?……”
他猛地挂上电话,汗流如注。
“我来给您看一张我那位朋友的照片,他是被这个小无赖杀死的……我要尽力绘您找到他的小说《抛了锚的船》……您应该读一读……”
他起身回到那间用粉红色缎慢同客厅隔开的房间。我瞥见里面有一张很矮的床,有一半被帷幔挡住了,上面覆盖着一张厚驼皮。
我走近窗口,向下看去,看到蒙马尔特缆车铁索和圣心大教堂的花园。再向远处看,可以看到整个巴黎,看到它的灯火、屋顶和黑影。那里大街小巷纵横,如同一度迷宫,德尼兹·库德勒斯和我某一天就是在那里相会的。我们走过的路线,同那些千千万万穿过巴黎的人们所走的路线相互交织,这就好象在一个巨大的电动弹子台上运行的许许多多小弹子,难免有时会互相撞击一样。但在这种碰撞过后,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连象萤火虫飞过所留下的那样一条光迹也没有留下。
芒苏尔气喘吁吁地又出现在粉红色帷幔的前面,手里拿着一本书和几张照片。
“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他高兴极了。他也许曾经担心一时不能找到这些珍贵的纪念品。他坐在我的对面,把书递给了我。
“喏……这可是我的宝贝,但我可以把它借给您……您一定得读一读……这是一本很好的书……早有预感了!……阿莱克早就料到他的死……”
他的脸色突然阴沉下来。
“我再给您他的两三张照片……”
“您不想保留这些照片吗?”
“不!不!您别扭心……这样的照片我有十几张……还有全部底片!……”
我真想让他给我印几张德尼兹·库德勒斯的照片,但不敢开口。
“能把阿莱克的照片交给象您这样的小伙子,我感到很高兴……”
“谢谢。”
“您看见窗外了吗?多美的景色啊,不是吗?真难想象杀害阿荣克的凶手就藏在那里的什么地方呢……”
他用手背揩揩窗子,整个巴黎尽收眼底。
“他现在该是个老头子了,现在……一个老头,很吓人……化了装……”
他拉上粉红色的缎幔,看那样子象是很怕冷似的。
“我宁可不去想它。”
“我得回去了,”我对他说,“再一次谢谢您送给我的照片。”
“您想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您要不要最后再来喝一点‘玛丽·布里扎伊’?”
“不了,谢谢。”
他穿过走廊,那里墙上贴着深蓝色的丝绒墙布,亮着的壁灯玻璃上带有小的水晶花饰。然后,我们一直来到侧面楼梯的门口。在靠近门口的墙上,我发现挂着一个椭圆形的镜框,里面是一张大照片,照片上的男人头发金黄,脸部线条好看而有力,但眼色中带有几分梦幻色彩。
“里夏尔·瓦尔……一个美国朋友……他也被暗杀了……”
他躬着身子,一动不动地站在我面前。
“还有一些人,”他悄悄地对我说,“……还有很多人哩……如果我数一数……所有这些死了的人……”
他替我打开了门。我看到他那样心慌意乱,便拥抱了他一下。
“别这样,我的老兄,”我对他说。
“您还来看我吧,还会来的吧?我感到很孤独……我很害怕……”
“我一定再来。”
“要紧的是,读一读阿莱克的书……”
我胆子一壮,说:
“对不起……您能不能给我印几张……德尼兹·库德勒斯的照片?”
“当然可以。一定遵命……但不要把阿莱克的照片弄丢了。一路上要小心点……”
他把门重新关上,我听到他接连插上一个个插销的声音。我在楼梯平台上停了一会,想象他已经穿过贴着深蓝色丝绒墙布的走廊,回到挂着红绿相间彩缎的客厅里去了。我敢肯定,他在那里又会拿起电话,拨那个号码,焦躁不安地把耳朵凑近听筒,身不由己、打着哆嗦地去谛听远方那位“蓝色骑士”的呼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