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恩的女儿很苗条,称得上高挑。等她走进客厅,我才发现她长得跟我很像。她也有家族标志性的红发,虽然染成棕色,但是发根还是红的,就像几天前的我一样。她的身高显然遗传自黛安卓,不过五官却是我们天家人的,她像我,像班恩,也像我妈。她直盯着我,然后摇摇头。
“抱歉,这真是太诡异了。”说着,她脸红了,红晕中还可以看见我们天家人的雀斑。“真没想到。我是说,我知道我们长得像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哇!”她看了看她母亲,再看看我,瞄了一下我的手,又瞄一下自己的手,然后看了看我截短的那根指头。“我叫克丽思朵,是你的侄女。”
我觉得自己应该抱她一下,而我的确也想抱她。我们握了握手。
她微微颤抖地走近我和黛安卓,双手如发辫交叉在胸前,并用眼角余光打量我,那打量的方式就像你在经过店家的落地窗时,想趁机看看自己的身影,但是又不想被发现。
“宝贝,我不是说了吗,该来的还是会来。”黛安卓说,“这就是你姑姑。来,坐下来吧!”
女孩懒懒地在妈妈身边坐下,整个人靠着妈妈的臂弯,脸贴着妈妈的肩膀,黛安卓顺势玩起女儿的红棕发。女孩躲在妈妈的羽翼下打量我。真是个有利的位置。
“真不敢相信终于见到你了。”她说,“我不该见你的。我是个不能说的秘密。”她视线往上,看着妈妈。
“我是爱的秘密结晶,对吧?”
“没错。”
她知道自己是谁!也知道天家人的故事!还知道班恩·天就是她爸爸!我好惊讶,黛安卓竟然那么信任女儿,不但让她知道这一切,还要她保密,不让她来找我。我好奇克丽思朵知道这些事多久了,她有没有曾故意开车经过我家,就为看我一眼?我纳闷黛安卓为什么要把这么可怕的事实告诉女儿,她大可不必这么做。
黛安卓想必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不要紧。”她说,“克丽思朵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我什么事都告诉她。我们是好朋友嘛。”
女儿也点头说:“我还有一本小小的剪贴簿,里面贴满了天家人的照片,是我从杂志报纸上剪下来的,假装这是一本家族相册。我一直很想见你。我应该喊你一声丽比姑姑吗?是不是有点怪怪的?好像真的很奇怪。”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松了一口气。我们天家的人还没死光。事实上,天家还是人丁兴旺,眼前就有一位高挑的美女,她长得像我,而且手指、脚趾都健全,也不会像我整天噩梦连连。我的脑子里冒出一大堆问题想问她:她是不是跟蜜雪一样弱视?会不会像我妈一样对草莓过敏?还是跟黛比一样血特别甜,蚊子特别喜欢叮,所以每到夏天,身上总是飘着樟脑油的味道?她会不会像我一样爱发脾气?还是像班恩一样跟人保持距离?还是说,她跟路尼一样,城府很深又爱装无辜?她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告诉我她有哪些地方像我们天家人,让我好好回味一下我的家人。
“我也看过你的书。”克丽思朵说,“《崭新的一天》。写得很棒。我好想告诉大家我认识你,因为……因为我以你为荣。”她的声音像笛声一样轻快,仿佛随时都会笑出声来。
“谢谢。”
“你没事吧,丽比?”黛安卓问。
“嗯……我在想……我还是不明白你们为什么隐姓埋名了那么久。还有为什么你还要班恩假装不知道你的存在。我的意思是,我哥大概从来没见过自己的亲生女儿。”
克丽思朵摇摇头,表示她也没见过自己的亲生父亲。“不过我很想见他一面。他是我的英雄。他保护了我妈,保护了我,而且还保护了这么多年。”
“我们真的需要你帮我保密,丽比。”黛安卓说,“我们真的希望你可以保密。我真的不能冒这个险,让别人以为我是共犯还是什么的。那样太危险了,就当为了克丽思朵。”
“我只是觉得你们没有必要……”
“求求你?”克丽思朵说。她的声音没有多余的情绪,但是很迫切。“拜托你。我只要一想到那些人随时都有可能闯进来抓走妈咪,我就受不了;我妈真的是我最好的朋友。”
这对母女还真是一个样!我本来想翻白眼,但是看她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才知道她真的被黛安卓编的鬼话唬住了,什么警察会突击家里,把妈妈掳走之类的。我敢说黛安卓真的是她女儿最好的朋友。她们在这豆荚般的房子里相依为命了这么多年。爱的秘密结晶。她当然死也要替妈妈保密。
“你就这样离家出走,一句话也没跟你爸妈说?”
“我一发现瞒不住就跑走了。”黛安卓说,“我爸妈都是疯子。我很高兴这辈子都不用再见到他们。这是我们的秘密,这个孩子是我和班恩之间的秘密。”
天家人居然有秘密,这真是太不寻常了。蜜雪也有错过八卦的时候。
“你笑了。”克丽思朵说着,嘴角也泛起了同样的微笑。
“我只是在想,我姐姐蜜雪一定很想抢到这个独家。她最爱看好戏了。”
她们的表情好像被我扇了一巴掌。
“我不是故意要拿这件事情开玩笑的,抱歉。”我说。
“哦,没事没事,别担心。”黛安卓说。我们望着对方,手脚不安地扭动起来。黛安卓打破沉默说:“留下来一起吃晚餐吧,丽比?”
她煮了一锅咸死人不偿命的炖锅烤肉,我费了千辛万苦才咽下去。另外她还开了一瓶红酒,不管怎么喝好像都不会见底。而且我们不是小酌,可以说是拼酒了。她跟我一样,都是酒国女英雄。我们聊了很多以前做过的蠢事,聊我哥的事,克丽思朵则在一旁问东问西,我因为答不上来而觉得尴尬。她问我班恩喜欢听摇滚乐还是古典乐,爱不爱看书,有没有糖尿病(因为她自己有低血糖的问题),还有奶奶是怎样的人……
“我想了解他们,把他们当作……呃……一般人,而不是受害者。”她带着二十多岁特有的率真说。
我说了声抱歉,借用了洗手间,我需要喘息一下,让自己从回忆中抽离出来,跟黛安卓母女保持距离。调查到这里,可以说一切都水落石出了,而我却找不到人诉说;我绕了一圈,回到原点,又想起路尼的事。这间厕所跟整栋房子一样恶心,墙上长满了霉菌,马桶的水流个不停,垃圾桶周围散着一小团一小团沾着口红印的卫生纸。这是我踏进这间房子以来第一次独处,于是忍不住打量,想要看看有没有什么纪念品可以带走。马桶水箱上有个上釉的红色花瓶,但我没带手提包,只好挑一些小东西。我打开药柜,在里面找到好几瓶处方药,标签上写着妙丽·波恩,包括安眠药、止痛药和过敏药。我吃了几颗止痛药,顺手把温度计和一条粉红色口红放进口袋。真是太幸运了!我这辈子想都没想过要买温度计,但其实我非常需要。下次我卧病在床的时候,就可以知道自己究竟是生病了还是只是懒惰而已。
我回到餐桌上,克丽思朵一条腿弯在椅子上,下巴抵着膝盖而坐。“我还有好多问题想问你。”她的声音像长笛般高低起伏。
“可是我不一定知道答案。”我阻挡她的问题攻势。“事情发生的时候我还小,好多事情都不记得了,直到跟班恩聊天后才慢慢回想起来。”
“你连相册都没有吗?”克丽思朵问。
“有是有,但是我把这些相册用箱子装起来好一阵子了。”
“回忆太痛苦了。”克丽思朵轻声说。
“我直到最近才开始把这些箱子打开来看,里面有相册、毕业纪念册,还有一大堆没用的垃圾。”
“比如什么呢?”黛安卓边问边用叉子把豌豆压扁,像个无聊的中学生。
“我想,大概一半以上都是蜜雪的垃圾吧!”我大方回答,表示自己也是有确定答案的时候。
“都是玩具吗?”克丽思朵一边问一边玩着裙摆。
“不是,大部分是纸条之类的杂物,还有日记。蜜雪不论什么事都非记下来不可,发现老师做了什么事情怪怪的,写进日记里;觉得妈妈偏心,写进日记里;因为跟好朋友喜欢上同一个男生,所以吵架了,写进——”
“托德·戴亨。”克丽思朵一面喃喃自语一面点头,咕噜咕噜地又喝了好几口红酒。
“——日记里。”我自顾自地说,没听见她在讲什么,但突然又听懂了。她刚刚是说托德·戴亨吗?没错,是托德·戴亨,我就算想破头也想不到这个名字,当年蜜雪就是为了托德·戴亨才和好朋友吵架。记得是圣诞节的事,就在凶杀案发生前没多久,印象中圣诞节那天早上她都在生闷气,在日记里乱涂乱画的。但是——托德·戴亨?她怎么——?
“你认识蜜雪吗?”我问黛安卓,脑袋快速运转着。
“不太认识。”黛安卓说,“不算熟。”她又补上一句,听她的语气,跟班恩假装不认识她的时候一模一样。
“我去一下厕所。”克丽思朵说着,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所以……”我起了个话头,却没接下去。克丽思朵不可能知道蜜雪暗恋托德·戴亨的事,除非——除非她看过蜜雪的日记!那本日记是她在圣诞节早上收到的,让她记录1985年发生的事情。我一直以为蜜雪的日记全都在我那里,因为1984年那一本就好端端地躺在箱子里,但我完全没想到1985年那本。那是蜜雪的新日记本,只写了九天——克丽思朵就是从里面看来的。她读过我死去姐姐的……
金属光影从我右手边一闪而过,克丽思朵使劲用老熨斗朝我的太阳穴砸来。她嘴巴张得大大的,在冰冷中发出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