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往市中心开去。开始飘雪了,班恩想起自行车还在仓库那里,说不定已经被偷走了。“嘿!”他对着前座大叫。崔伊和黛安卓正在聊天,但是收音机放的音乐像裂成锯齿状的金属薄板那样刺耳,咿哟咿哟咿哟咿哟的,所以他根本听不见他们在聊什么。“可以在工地那里停一下,让我去拿自行车吗?”
崔伊和黛安卓交换了一下眼神。
“不可以。”黛安卓咧开嘴,和崔伊一起哈哈大笑。班恩往回坐了一下,又立刻凑上前,“我是认真的。我需要那辆自行车。”
“算了吧,老兄。早就不见了。”崔伊说,“你连屎都不能留在那种地方。”
他们开上布尔哈德大道,这是当地最热闹的地方,单调乏味一如既往。汉堡店晕黄的灯光映照出肌肉男勾搭女伴的身影。整排商店的灯都暗着,似乎连酒吧也没开,只有一道微弱的光线从长方形窗口透出,除此之外就连大门都漆成深蓝色,里面什么也看不见。
他们停在酒吧门口,黛安卓还在喝啤酒,崔伊一把抢过来,把剩下的喝完——小宝宝不会介意的。人行道上有个老头,脸上是乱七八糟的皱纹,鼻子和嘴巴好像用黏土捏出来的,他不悦地看了他们一眼,转身走进酒吧。
“我们上!”说着崔伊便下了卡车。他看到班恩犹豫地坐在后座,双手放在膝上,便把头探进车里,露出专业的笑容。“放心吧小鬼,有我罩着你。我来这里喝过好几次了,而且……哈!你这样非常像你要去公司找你爸。”
黛安卓用手整理她那头蓬松卷发的发梢,那是她特有的梳理方式。然后他们便跟崔伊一起进入酒吧。黛安卓噘着嘴,换上她拍照时常常摆出的性感迷蒙睡眼,那表情好像你刚把她从梦到你的梦境中叫醒。站在黛安卓旁边,班恩总是觉得自己显得特别瘦、特别颓丧。他拖着脚慢慢走。
酒吧里烟雾弥漫,呛得班恩才进门就咳了起来。黛安卓迅速点起一根烟,无精打采地靠在他身旁,故作老成。有个神情紧张的少年慌慌张张地跑到崔伊身边,头发一块块的像是掉毛的鸟,只见他低头在崔伊耳边耳语,崔伊点点头,抿一抿嘴,一副这都不是事的样子。班恩猜那男的大概是经理,是来把他们撵出去的,黛安卓虽然因为浓妆而看起来成熟,班恩却不是。不过崔伊拍了拍少年的背,好像说了声“别让我等太久”之类的,紧张兮兮的少年便咧嘴大笑,说:“当然不会,别担心、别担心,绝对不会。”崔伊撂下“星期天”三个字后便离开少年,径自到吧台前面点了三杯啤酒和一杯金馥香甜酒,立刻将甜酒一饮而尽。
酒保也是个银发胖老头。说来好笑,这里的人长相都差不多,仿佛所有的特色都在艰辛的岁月中磨灭了,所有显著的特征一概被抹杀。酒保对班恩和黛安卓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一副彼此心知肚明的表情,但还是推给他们两杯啤酒。班恩转过身,背着吧台喝起啤酒,单脚勾着高脚椅,使出他一贯的伎俩,装出一派轻松的模样。他感觉到崔伊正在打量他,想抓住他的把柄嘲笑一番。
“我看到他了,我看到路尼了。”黛安卓说。班恩还来不及问她怎么可以随便叫他爸的名字,崔伊便朗声说道:“喂!路尼!过来!”跟刚才的少年一样,路尼的表情紧张,跟黄鼠狼一样猥琐。
他迈开步伐走过来,像跷跷板似的走着,双手插在口袋里,两只眼睛又大又黄。
“我这里真的没有。没有就是没有。刚才想去凑一点回来,但实在……我来这里就是想来找你,看我不是自动送上门来了吗?我可以先把最后一批货给你……”
“你不跟黛安卓打声招呼吗?”崔伊打断他。
路尼愣了一下,接着露出笑容。“哦哦哦,黛安卓啊,嘿嘿嘿,我想我一定是喝醉了,竟然没看见你!”他闭起一只眼睛,踮了踮脚,装出一副想要好好看清楚的样子。“哎呀,我喝酒喝得都斗鸡眼了,就知道我这一次是真的怕了。”
“我说路尼,你要不要也看一看黛安卓旁边是谁啊?”班恩几乎是背对着他,正试着想出除了“嗨,老爸”以外的话,因此只能杵在原地,无可奈何地等着尴尬的事发生。
路尼透过昏暗的吧台灯光瞄着班恩,却认不出他是谁。
“……你好……”说完他看着崔伊,“你表弟?我看得不是很清楚。晚上视力不太好。我需要戴隐形眼镜,可……”
“哎哟,我的天啊!”说着崔伊背往后一靠,假装哈哈大笑,但一听就知道他生气了。“看清楚一点,王八蛋!”班恩不知是否应该像那些想骗钱的女孩子一样,摆个姿势,他还是死板地站着,眼睛盯着挂在远方墙壁上、映出黑发的自己的陈旧舒立兹镜。他看到爸爸侧身走到他身边,像童话故事里写的那样朝他伸出手,仿佛巨怪发现宝藏般。他越靠越近,还被班恩的脚绊了一下,突然间,他们四目相接,路尼“哇哇哇哇”地叫了起来,神情显得更加紧张。“怎么不是红头发?”
“想起你儿子的长相啦!没错,这是你儿子对吧,路尼?”
“是……是我儿子!嗨,班恩。不过这也不能怪我,谁叫你头发不是红色的!我不知道你也认识崔伊。”
班恩耸了耸肩,看着爸在镜子里的背影离他越来越远。班恩好奇爸究竟欠崔伊多少钱,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好像人质一样……不过爸才不会管他的死活呢!他也纳闷在这里见到爸爸算不算巧合,一开始他们好像是临时起意来到这里,但是班恩猜想他们今晚势必在此做个了结不可。
“我真的搞不懂,路尼。”崔伊说,声音盖过店里的乡村音乐。“你说你没钱,班恩也说你没钱,但是你几个星期前却藏着货。”
“哎呀,那又不是什么好货。”他把肩膀朝向崔伊,转头瞪着班恩,不给他插嘴的机会,同时一边朝崔伊走近,想把他逼到酒吧中间。崔伊没有移动,最后忍不住说:“离我远一点!”路尼这才把鞋跟踏在地上站好。
“是,是,你说得没错,那的确不是什么好货。”崔伊继续说,“但是你卖的是好货的价钱啊!你还欠我钱。你这蠢货!多出来的钱在哪里?你全交给你老婆保管啦?”
“是前妻!前妻!”路尼大叫,接着又说,“是我去找她要钱,不是拿钱回家。我知道她有的是钱,我们还在一起的时候,她就会把收成卖来的好几百美元一捆一捆藏起来,藏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有一次我还在她的裤袜里找到两百美元呢!我想我该回去了。”他回头看了看班恩,班恩假装在玩黛安卓的头发,其实是在偷听他们说话,黛安卓也懒懒地配合着他。
“我们可以去那边私底下谈吗?”路尼指了指酒吧的角落,三个身材像拖船一样魁梧的壮汉正在那里打台球,其中最高的那个白发老头一脸苍白,手臂上有着海军陆战队的刺青,正竖着台球杆,鼓起胸膛打量他们。
“好啊!”崔伊说。
“有什么事在我面前说就好。”班恩假装满不在乎地说。
“你儿子跟我一样,都要找你讨钱。”崔伊说,“说不定他比我还急呢!”
在崔伊漆黑的目光下,路尼的身体缩成一团,转过身,走向班恩,挺起腰来。去年夏天班恩不知不觉长高了。他现在比爸爸还高一点,一个一米六五,一个一米六七。
“你欠崔伊钱?你妈说你麻烦大了。你欠崔伊钱?”他对着班恩破口大骂,他的口臭是黄色的,混合着啤酒和香烟的味道,可能还混杂着黄芥末金枪鱼三明治的味道。班恩饿得肚子咕噜咕噜叫。
“不,不是这样!”他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懦弱、很紧张。一旁的黛安卓挪了挪身子。“我谁也不欠。”班恩说,“没事了。”
“那我干吗要把我辛辛苦苦赚来的钱给你,啊?”路尼挖苦地说,“我真搞不懂什么救济金,我要付赡养费又要付抚养费,现在政府还要把手伸进我的口袋。我连自己都养不活了,不懂为何我还要打三份工养我前妻——她有她自己的农场!农场上还有她自己的房子!而且还有四个小孩帮她做事。我的意思是,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想过我爸应该让我过更好的生活,或者奢望我爸给我钱买耐克球鞋、供我上大学、买衣服,还有……”
“食物。”班恩低头看着自己的破靴子,上面沾着肉酱的污渍。
“什么?你刚才跟我说什么?”路尼的一张脸就在班恩面前,蓝色瞳孔在黄色眼白中打转,好像鱼浮在发臭的湖上。
“没什么。”班恩小声地说。
“你要钱染头发是不是?要钱上美容院?”
“他要钱养他女朋友……”崔伊说到一半,黛安卓就做出砍断自己脖子的手势,警告他不准说。
“哦,我绝对不会给他钱让他买东西给他女朋友。”路尼说,“你是他的女朋友啊,黛安卓?我说世界还真小,但这又关我什么事。”
原本在打台球的人都不打了,全部转过头来看笑话,其中那位白发老头蹒跚地走过来,手强而有力地搭着崔伊的肩膀。
“怎么啦,崔伊?路尼他呀,不得了的!再给他二十四小时吧?算在我身上。知道了吗?”老头的站姿呈Y字形,仿佛地心引力将他的两条腿往地底下拉,但是他的手满是肌肉,沉沉地按在崔伊的肩膀上。
路尼嘴角上扬,对着班恩抖动眉毛,这下他们父子俩皆大欢喜啦。“别担心,小老弟,没事的。”崔伊被老人按着的肩头忽然一紧,似乎想耸肩让老人放手,视线则落在半空中。
“好啊,威尼,就二十四小时。这账就算在你身上。”
“谢啦,红番。”老头说着眨了眨眼睛,从嘴里发出欢愉的嘎嘎声,好像在喊马一样,接着又回到朋友身旁,三个人窸窸窣窣笑了一阵,拿起球杆开球。
“你这孬种!”崔伊对路尼说,“明晚,这里见。否则,我说真的,路尼,不要以为我不敢动你。”
路尼原本有如万圣节灯笼般的胜利笑容,这下瞬间消失。他点了两次头,面向吧台,气急败坏地说:“来就来。但先说好,以后我的事你少管。”
“哼,谁想管你的事。”
他们起身准备离开,班恩期待路尼跟他说几句话——抱歉,再见,什么都好。但是路尼却跟酒保说让他免费喝一杯,或是算在威尼的账上,威尼一定不会介意请他一杯。路尼显然已经忘了班恩,崔伊和黛安卓也一样,他们已经走到门口,用力推开大门,班恩则双手插在口袋站在原地。他无意间看到镜中的自己,感觉自己好像变了一个人,他一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一边转过身找路尼。
“嘿,爸。”班恩说。路尼抬头,有点生气他居然还没走。刚刚他叫他小兄弟时,他心里微微震了一下,好像父子俩是一对死党。他想要找回这种感觉。他刚才脑中有个一闪即逝的画面:他和爸一起在酒吧里喝酒。他想要从这家伙身上获得的就只有这样:偶尔一起喝杯啤酒。“我有件事想告诉你。你听了可能会觉得……不知道,可能觉得会很不错。”班恩忍不住地咯咯笑。
路尼就只是满眼睡意地坐在那里,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呃……黛安卓怀孕了。我……呃……我们……我和黛安卓要有孩子了。”他笑得更开怀了,这是他第一次这么高兴、这么大声地把这件事情说出来。他要当爸爸了。爸爸呀!以后就会有个小家伙依赖他,把他当成伟人一样。
路尼把头歪向一边,慵懒地举起啤酒说:“确定是你的就好。我个人倒是挺怀疑的。”说完便转过身背对着班恩。
酒吧外,崔伊正踢着卡车侧面,边踢边从齿缝间大声咆哮。“告诉你,那些老家伙最好赶快去死,他们只知道保护自己人让我真的很不爽!你还说那是什么荣誉,狗屁,不过就是一群爱管闲事的白人老头,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再过不久就要大小便失禁,要是身上没挂名牌就不记得自己叫啥。他妈的死白人!”说着他对班恩竖起中指。雪下得班恩满身都是,落在衬衫上,融在颈弯里。“而且你爸真是屎。你跟他越不亲越好,因为我要像冲大便那样除掉他!”
“走吧,崔伊。”说着黛安卓打开车门,要班恩坐到后座。“我爸下周就回来了,反正我死定了。”
班恩好想揍自己一顿。他居然把自己不可告人的秘密浪费在路尼身上。坐进后座时,他开始恨自己竟然连想都没想就这么口沫横飞地说了出来。他握拳敲车顶,抬脚踢椅垫,一次又一次地用头去撞玻璃,撞到额头又开始流血。黛安卓尖叫着说:“宝贝宝贝,怎么了?”
“我对上帝发过誓的!我对他妈的上帝发过誓!黛安卓!”
他不能把自己泄密的事情告诉黛安卓。
“让他去死!”班恩大吼。他把头埋在两手中间,感觉崔伊和黛安卓在窃窃私语。一阵沉默后,崔伊终于说:“老兄,你爸真的太差劲了。”说完后猛地倒车,吱一声冲到街上,让班恩的头再度撞上车窗。黛安卓一只手往后伸,搓揉班恩的头发,他好不容易能比较挺直地坐着,但其实还是缩成一团。在路灯的照耀下,黛安卓整张脸都是绿色的。突然间,班恩仿佛可以看见她二十年后的模样,两颊松垮,布满红斑,就像她所形容的老妈一样;而且皮肤粗糙、满是皱纹。
“杂物箱里有个好东西。”崔伊说完,黛安卓啪地打开箱子,开始在里头翻找起来。她抽出一支塞满了烟草的特大号烟斗,烟草撒得车内到处都是;崔伊说别急,慢慢来,她点火,吸了一口,传给崔伊。班恩伸出一只手,他现在非常虚弱,因饥饿而发抖,闪烁的街灯让他头晕目眩,但是他不想被人忽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