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蒂·天/1985年1月2号,下午6点11分

劳尔·凯兹把佩蒂猛推到门口,佩蒂仍一直抱歉个不停,突然间,她就站在门阶上,立在寒风中,眼睛眨呀眨的。就在她眨眼的瞬间,就在她动嘴、挤出任何字之前,门又开了,一个年纪大约五十出头的男人走了出来。

他关上门,所有人全挤在小小的前庭:佩蒂、黛安、丽比和这名中年男子。他水漾的眼睛下方的眼袋比巴吉度猎犬的还垂,灰白头发全往后梳。他一边打量佩蒂,一边用手顺了顺抹着发油的灰发,手上那枚爱尔兰的克拉达戒指[1]闪闪发亮。

“请问是佩蒂·天吗?”他嘴里散发出的咖啡味飘逸在寒冷的空气中,淡淡地褪去。

“是。我是班恩·天的妈妈。”

“我们来是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黛安打岔道,“我们听到谣言满天飞,却没有半个人来问我们是怎么回事。”

中年男子两手叉腰,低头看了看丽比,接着迅速移开视线。“我是警探吉姆·柯林斯,这起案件由我负责调查。我今天来这里找人问话,问完他们当然就要联系你。你让我省了一趟车程。你想到别的地方谈谈吗?这里有点冷。”

他们分两辆车,下公路后找了一家甜甜圈店,黛安压低声音讲起了警察和甜甜圈多密不可分的笑话,接着开始咒骂起凯兹太太:贱人,跟我们多说一句话是会死吗?通常这时候佩蒂会帮凯兹太太说话。黛安和佩蒂就是这样,一个直言不讳,一个满嘴抱歉,改不了的。但凯兹一家完全不需要旁人帮腔。

她们下车时,柯林斯警探已经拿着三杯咖啡和一盒给丽比的牛奶,在那边等着她们。

“不知道你们准不准她吃甜食。”警探说完,佩蒂暗忖:如果她买甜甜圈给丽比,他会不会觉得她这个妈妈很不称职?要是他知道今天早餐还给她吃薄饼就惨了。我以后的人生都要这样了,她心想,不管做什么都要顾虑别人的想法。然而,丽比已经把整张脸贴在玻璃橱窗上,两只脚踮呀踮的,佩蒂只好从口袋里掏出零钱,买了一个裹着粉红色糖衣的甜甜圈,用纸巾垫着拿给丽比。她不希望当大人在一旁讨论班恩是不是性骚扰犯时,丽比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只能哀伤地盯着五颜六色的甜甜圈。她又差点笑了出来。她让丽比坐在他们身后,要她乖乖坐着吃甜甜圈,不要打扰大人说话。

“你们全家都是红发?”柯林斯问,“因为有爱尔兰血统吗?”

佩蒂立刻想起她和伦恩总是千篇一律地谈论红发,接着她想起了农场:农场快没了,我怎么差点忘了这事?

“德国血统。”她今天同样的话已经说了两遍。

“你家里还有其他小孩吧?”柯林斯说。

“对。我有四个小孩。”

“同一个父亲?”

旁边的黛安挪动身子发出沙沙声。“当然!那还用说!”

“但你是单亲妈妈,对吧?”柯林斯问。

“对,我离婚了。”佩蒂说,试着让语调和每周上教堂的主妇一样正经八百。

“这跟班恩有什么关系?”黛安上身前倾,大声怒斥。“对了,我是佩蒂的姐姐。我照顾那些小孩的时间跟我妹差不多长。”

佩蒂眉头一皱,柯林斯警探看到了。

“我们试着好好地谈这事吧。”柯林斯说,“在案情水落石出之前,我们还要相处好长一段时间。天太太,你儿子遭到非常严重的指控,令人担忧。到目前为止,总共有四位小女孩指控班恩骚扰她们。”

“可是班恩……”佩蒂的声音几乎小到听不见。

“十一岁和十五岁虽然只差四岁,可这四年非常关键。”柯林斯继续说,“如果指控属实,班恩就会被当成夺人童贞的危险分子。坦白讲,我们不仅需要找你儿子,还要找你女儿来问话。”

“班恩是个乖小孩。”佩蒂话才出口,立刻憎恶起自己软弱的语气。“大家都很喜欢他。”

“他在学校的口碑怎么样?”柯林斯问。

“抱歉,你说什么?”

“他人缘好吗?”

“他朋友很多。”佩蒂含糊地说。

“这恐怕不好说吧,天太太。”柯林斯说,“据警方所知,班恩的朋友不多,甚至有点独来独往。”

“那又怎么样?”黛安的口气很凶。

“是不怎么……呃……请问你是?”

“我姓克劳斯。”

“是不怎么样,克劳斯小姐。不过综合各种事实,加上他又没有严厉威武的父亲看管,我难免会认为他比较容易受到负面影响,例如酗酒、抽烟,结交一些使用暴力、制造麻烦的小混混。”

“如果这是你担心的,我告诉你班恩没有跟不良少年往来。”佩蒂说。

“那告诉我他有哪些朋友。”柯林斯问,“说说看他都跟谁出去玩,说说看他上周末跟谁在一块儿。”

佩蒂舌头打结似的坐在那里,摇摇头,双手交叠,差一点沾到别人留在桌面的巧克力糖霜。这次拖得也真够久了,但是她的真面目还是被揭穿了:总之她就是一个生活乱七八糟的女人,每天危机不断,手上永远缺钱,睡眠严重不足,应该要照顾班恩的时候却放任不管,应该要鼓励他培养爱好、参加社团,而不是当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或是整个晚上不见人影时却谢天谢地:终于少一个小鬼要照顾。

“看来你管教不力。”柯林斯叹了一口气,好像对整件案子了然于心。

“不管警方接下来有什么动作,还是你要找人问话,都得先等我们找到律师再说。”黛安插嘴道。

“坦白说,天太太,”柯林斯继续说,连瞄也没瞄黛安一眼,“换作是我,如果我家里有三个宝贝女儿,我一定会比任何人都更想知道真相。骚扰女童这种行为不是想戒就可以戒掉的。我就直说吧,如果指控属实,我想你女儿很有可能就是班恩最早下手的对象。”

佩蒂回头看着丽比:她正在舔甜甜圈上的糖霜。她想到丽比多喜欢缠着班恩啊!这些孩子帮她分担了多少家务事,有时甚至一整天都和班恩一起在谷仓里忙着,一进门三个小女生就嘟着嘴,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但是……那又怎么样?她们还那么小,当然会累也会发脾气。她恨不得拿起咖啡就往柯林斯的脸上泼过去。

“容我说句实话?”柯林斯说,他的声音让她纠结。“我无法想象身为母亲的你,听到这种事情会有多……震惊。不过你听我说,我们的心理医生一对一找那些女生谈过,我可以把他的话转述给你听。他说从这些小女生口中问出来的事,除非亲身经历,五年级的学生是不可能知道的,性方面的事。他说她们是典型的被人虐待。你知道麦克马丁幼儿园的案子吧。”

佩蒂隐约有点印象。好像是加州的一个幼儿园,家长指控老师性骚扰幼童。她还记得当天的晚间新闻报道:镜头是阳光明媚的加州的一间漂亮洋房,然后斗大的黑字打在洋房上:地狱托儿所。

“你有证据吗?”黛安对着柯林斯吼道,“除了那群十一岁的小女生之外,你找得到其他证人吗?你自己有小孩吗?你知道小孩的想象力有多丰富吗?小孩子成天都在做白日梦。所以除了那群丫头和那位无所不知、让你们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哈佛心理医生外,你还有谁可以证实这些谎话?”

“说到证据,那些女生说班恩把她们的内裤带回家当纪念品了。”柯林斯对佩蒂说,“如果你让警方到你家搜一搜,案情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不行,要先找律师。”黛安对着佩蒂咕哝。

柯林斯灌了一大口咖啡,握紧拳头捶打胸口以抑制打嗝,对着佩蒂肩后的丽比哀伤地一笑。他的鼻子像醉汉般通红。

“现在只要保持冷静就对了。我们会询问案件的所有相关人士。”柯林斯依然不理会黛安。“今天下午我们才找了班恩的小学、中学老师来问话,不过,问到的结果并不乐观。天太太,你知道西尔弗老师吧?”

他看着佩蒂的眼睛以确认她听过这个名字。佩蒂点点头。西尔弗老师向来喜欢班恩,他是她最钟爱的学生。

“就在今天早上,西尔弗老师看到班恩在可丽希·凯兹的储物柜附近打转。现在是圣诞假期,而他却出现在小学校园里。这让我很不安。”

他从眼皮底下看着佩蒂,盯着她红红的眼眶。“西尔弗老师说他显然很兴奋。”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黛安破口大骂。

“警方搜查可丽希的柜子,结果在里面发现带有性暗示的纸条。天太太,从我们的询问结果来看,你儿子是大家口中的怪胎、边缘分子,也就是异类,甚至被认为是定时炸弹。有些老师还觉得他很可怕。”

“可怕?”佩蒂重复他的话。“他们为什么怕一个不过才十五岁的男生?”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警方在他的储物柜里找到什么。”

警方在他的储物柜里找到什么?佩蒂以为柯林斯要说色情杂志之类的,或者,如果上帝怜悯,可能只找到违法的爆竹。班恩把烟火藏在背包里,这就是她想象中的大麻烦。这状况她还可以接受。

柯林斯油腔滑调地吊她胃口:天太太,这东西让人很恐慌,我劝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佩蒂心想:那大概是枪吧。班恩喜欢枪械,就像他喜欢飞机、喜欢砂石车一样,只是他对枪械的喜爱一直持续到现在。他们常常一起去射击、打猎,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也许班恩把枪带去学校炫耀吧!八成是那把他最喜欢的柯特左轮手枪。没有她的允许,班恩不准擅自到枪柜里拿枪,但如果他真的拿了,到时候再看着办。所以,就是枪吧!

柯林斯清了清喉咙,用令人想凑近的声音说:“我们发现……尸体……在你儿子的储物柜里。某个器官。我们本来以为是婴儿身上的某个部位,但那似乎比较像动物的尸体,用塑料袋装着,好像是从猫或是狗身上割下来的。你家里有猫或是狗失踪吗?”

听到警方竟然以为班恩在柜子里窝藏婴儿尸体,佩蒂感到一阵晕眩。原来警方以为班恩心理异常到让他们的第一反应是猜他杀婴。她垂下眼睛,看着零星散布在桌面的五颜六色的甜甜圈糖霜,突然明白,班恩要坐牢了。如果警方对他的误会这么深,恐怕不可能有翻身的机会。

“没有。没有任何宠物失踪。”

“我们家族以农牧狩猎谋生。”黛安说,“我们一天到晚与动物为伍,处理动物尸体更是家常便饭。所以就算他柜子里有动物器官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

“真的吗?你会在家里存放动物尸体?”这是柯林斯第一次用正眼瞧黛安,他狠狠地盯了她几秒,接着又别过视线。

“存放动物尸体犯法了吗?”黛安吼回去。

“天太太,献祭动物也是恶魔血祭仪式的一环。”柯林斯说,“我想你应该也听说了劳伦斯市附近的牛群遭人用斧头开膛破肚,我们认为这次的性骚扰案和牛群屠杀案有关联。”

佩蒂的脸都绿了。完了,这下真的死定了。“那你要我怎么办?”她问。

“我跟你回去,和你儿子好好谈谈,好吗?”柯林斯说到最后有如父亲哄小孩般,尾音还上扬。佩蒂感觉到一旁的黛安握紧了拳头。

“班恩不在家。我们也在找他。”

“天太太,我们真的需要跟你儿子谈一谈,你知道我们可以在哪里找到他吗?”

“我们也不知道他在哪儿。”黛安插嘴道,“我们跟你一样毫无头绪。”

“你会逮捕他吗?”佩蒂问。

“在问话之前,警方不会有任何动作,所以越快找到他,就能越快厘清真相。”

“这不是答案。”黛安说。

“我只能言尽于此。”

“班恩要被捕了是吗?”说到这里,黛安终于垂下视线。柯林斯则早已起身走到丽比身旁,只见他蹲下来,对她说:“嗨,小朋友。”

黛安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你少烦她。”

柯林斯眉头深锁看着她。“我只是想帮忙。难道你不关心丽比有没有事吗?”

“我们知道丽比没事啊。”

“为什么不能让她亲口跟我说?不然我们可以找儿童福利机构……”

“王八蛋!”说着黛安冲到他面前,佩蒂依旧坐在座位上,努力假装事不关己。她耳朵听着黛安和柯林斯在身后叫嚣,而她只是坐着,眼睛盯着柜台后方的女店员煮咖啡,然后试着将焦点专注在咖啡上;但是没过几秒,黛安就把佩蒂和丽比从椅子上拉起来,丽比的嘴巴上都是甜甜圈屑,然后离开了甜甜圈店。

回家的路上,佩蒂好想大哭一场,但又想等黛安离开了再哭。黛安要佩蒂开车,说这可以帮助她集中精神。

然而,整趟车程中,黛安反而必须告诉佩蒂换挡,她实在太魂不守舍了。小佩,是不是该打三挡了?我想现在应该要换到二挡。丽比坐在后座,一声不吭,下巴抵着膝盖,整个人蜷缩着。

“是不是有坏事要发生了?”丽比终于发问。

“没有,乖。”

“可是真的好像有坏事要发生了。”

佩蒂再次心头一惊:她是怎么回事啊?居然把七岁小孩扯进来。老妈绝对不会让这种事发生。话说回来,老妈才不会像自己这样草率、敷衍地养育班恩,所以根本不会出事。

她现在一心只想回家躲起来求个清静。目前的计划是,佩蒂守在家里等班恩回来——现在他也快回家了;而黛安则外出,查看八卦到底传到什么程度,谁又听到了什么,谁又站在谁那一边,还有班恩到底都跟谁鬼混。

车子隆隆隆驶回家门前,只见佩蒂那辆雪佛兰旁边还停了一辆车,座位是赛车椅,车身沾满了泥巴,车龄看起来少说也有十年了。

“谁来了?”

“不知道。”她那语气很悲痛似的。其实不论来者是谁,佩蒂都知道准没好事。

大门一开,热气立刻滚滚而来。看来暖气少说也开到二十六七摄氏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盒开封的可可粉,就是号称有棉花糖的那种,正摆在餐桌上,一地的可可粉一路撒进厨房。佩蒂听到一阵呼呼的笑声,她知道是谁来了。路尼坐在地上小口地啜饮热可可,女儿们全靠在他身边。电视上正在播动物节目,当鳄鱼轰的一声跃出水面,大口咬住某种长角的动物时,女儿纷纷抓住他的手臂放声尖叫。

他懒洋洋地抬起头,好像她是来送货的。“嗨,佩蒂,好久不见啦。”

“家里出了点事。”黛安打岔道,“你请回吧。”

路尼待在家里的那几个星期,他和黛安摩擦不断。黛安对着路尼大吼大叫,路尼则四两拨千斤地说“黛安,这个家又不是你当家”。他走进车库,喝个烂醉,对着墙壁打棒球,一打就是好几个小时。黛安是没办法把路尼请出家门的。

“没关系,小黛。你去忙你的吧!一小时之后打给我,让我了解一下状况,好吗?”

黛安怒目瞪着路尼,压低声音在心里咕哝,气冲冲地走了出去,大门应声关上。

蜜雪说:“天啊!搞什么鬼嘛!”说完朝父亲扮了个鬼脸。蜜雪这个小叛徒,一头褐发因为静电而乱翘,肯定是被路尼揉乱的。路尼跟孩子相处的方式很诡异,他不像一般大人呵护孩子那样,而是粗暴地疼爱。他会捏捏她们,或是轻轻地打她们,好引起她们的注意。例如当她们在看电视时,他偏偏就爱猛然扑过去,啪啪地打她们几下;被打疼的女孩便转过头,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小嘴巴气嘟嘟的,却见他哈哈大笑说“干吗这样!”或是“老爸只是想跟你打招呼啊。嗨!”还有,每次他带她们出门,他从来不走在她们旁边,永远都落后个几步,斜眼盯着她们。而这总让她们想起紧跟在猎物后头的老狼,前几公里先捉弄,随后便发动攻击。

“爸爸煮了通心粉。”黛比说,“爸爸说要留下来吃晚餐。”

“我不是说了,我不在家的时候不可以随便让陌生人进来。”佩蒂边说边用发臭的抹布擦地上的可可粉。

蜜雪翻了个白眼,往路尼的肩膀上一靠,“妈,他是爸爸呀。”

要是路尼死了,一切就简单多了。他既不陪孩子玩,又帮不上孩子的忙,如果他死了,一切都将改善。他还是一如既往,平常都在外头逍遥自在,偶尔闯入他们的生活,甩出一些点子、一些计划、一些命令,孩子就乖乖照做,还说是爸爸说的。

她巴不得立刻骂他一顿,把班恩在储物柜里藏东西这事告诉他。一想到班恩把动物尸体切下来收藏,她就觉得喉咙一紧。凯兹家的小女孩和她那些朋友之间的误会也许能解开,也许不能。像她这么会找借口的人,竟然无法解释那些动物尸体。她一点也不担心柯林斯说的话,说什么班恩会性骚扰妹妹。开车回家的路上,她反复检验这个念头:她掰开它的嘴巴、检查它的牙齿,一点细节也不放过。她可以毫不怀疑地说:班恩绝对不会做这种事。

但是她知道儿子确实有暴力倾向。那次杀老鼠的时候,他咬牙切齿,机器人似的连续重重铲着,脸颊上的汗水缓缓滴下。她知道他从中获得了快感。他老爱跟妹妹打打闹闹,而且闹得很凶,有时候嬉笑声会变成尖叫,她绕过来一看,只见班恩把蜜雪的手反压在她背后,然后慢慢地往上拉;或者是像握着花瓶那样捏着黛比的手臂,然后拧毛巾似的扭转,刚开始还只是闹着玩,后来就越来越疯,他会咬牙切齿地拧到手臂充血。在班恩身上,她看见了路尼跟孩子相处时的表情:既兴奋又紧张。

“爸爸要回去了。”

“喂,佩蒂,你连招呼都没打就想把我赶出去?来嘛,我们聊一聊,有一笔生意想找你谈一谈。”

“路尼,我连做生意的本钱都没有。”她说,“我破产了。”

“你从不像你说的那样没钱。”他咧嘴一笑,把戴在散乱头发上的棒球帽往后一转。他让这话听来像是在逗她玩,其实却带有恐吓意味,好像是在暗示她应该知道怎样的状况对她有利,所以最好别破产。

他把女儿支开,起身走向她,一如往常地站得离她很近,身上的卫衣因为流汗而贴着胸膛,散发出淡淡的啤酒味。

“你不是才卖了一台旋耕机?韦恩·艾佛里告诉我你把它卖了。”

“卖掉的钱早就花完了。我的钱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假装在整理信件。他依然赖在她身边不走。

“我需要你帮忙。没钱我去不了得州。”

路尼嘛,当然会想找个温暖的地方过冬,像自由自在的孩子似的到处旅行,像吉普赛人那样春夏秋冬四处流浪,他这么做简直是在侮辱她和她的农场,侮辱她对这一片土地的痴心依恋。他打零工赚钱,把赚来的钱花在愚蠢的事物上,例如参加高尔夫球俱乐部,只因他幻想自己会在球场上挥杆;或是买下整套他根本连装都不会装的立体音响。这次他还想远走高飞到得州去。佩蒂高中的时候曾经和黛安开车到墨西哥湾玩。佩蒂就只出过那么一次远门。她永远记得空气中有咸咸的海水味,那股咸味一路咸上你的发梢,让你可以光闻头发就流口水。路尼最后一定能把钱弄到手,在海边林立的廉价酒吧度过残冬,而他啜饮啤酒的同时,儿子却正准备坐牢。她没钱替班恩请律师。她心里一直想着这件事。

“抱歉,路尼,我帮不上忙。”

她想把他请出去,他却把她推进厨房里,他口气中的酒味熏得她别过脸。

“不要这样嘛,佩蒂,干吗一定要我求你呢?我这次真的麻烦大了,不是生就是死哪。再不离开道奇城就不行了。你知道我这个人,要不是有要紧的事情我也不会这样求你。今晚要是再凑不到钱,我就死定了。我只要八百美元就好。”

这数字让她笑了。这家伙以为八百美元是她口袋里的零钱吗?难道他就不能看一看周围,看看他们的生活有多拮据吗?孩子们在冬天里只穿着衬衫,厨房冰箱里堆着一盒盒廉价肉,早就不知道过期几年了。他们天家人过的就是这种保质期限以外的生活。

“我什么也没有,路尼。”

他盯着她不放,一只手倚着门框让她无法离开。

“首饰你总有吧?你有一个我送你的戒指。”

“路尼,班恩有麻烦、大麻烦,我现在有一堆烂摊子等着我去收拾。你可以下次再来吗?”

“班恩到底是闯了什么祸?”

“他在学校捅了娄子,又在镇上惹出麻烦,这次真的很严重,我想很可能需要请律师,所以我需要钱帮他请律师……”

“这么说你有钱嘛。”

“路尼,我真的一毛钱也没有。”

“那至少把戒指给我。”

“不在我身上。”

三个女儿虽然假装在看电视,但是她和路尼越吵越凶,蜜雪这多管闲事的孩子忍不住回头盯着他们看。

“佩蒂,戒指拿来。”他伸出手,仿佛她还把戒指戴在手上似的。那枚廉价的假黄金订婚戒指本来就是劣质品,就连十七岁的她都知道那戒指有多丢人。他先求婚后买戒指,这中间一拖就是三个月,他才愿意抬起屁股跑一趟百元商店买下这个金属环,回到家也是先喝了三罐酒才把它送给她,还说“宝贝,我永远爱你”。她当下立刻领悟:这个男人根本不能依靠,他迟早会离开她,而她也没那么喜欢他。但是她后来还是又帮他生了三个孩子,因为他不喜欢戴安全套,如果抱怨就等于是自找麻烦。

“路尼,你忘了吗?那枚戒指换不到钱的。你当初买的时候不到十美元。”

“所以你现在才嘴贱,嫌弃那戒指?”

“相信我,如果真的有价值,我早就拿去当掉了。”

他们面对面站着,路尼双手发抖,像只驴子似的愤怒地喷气。他一把抓住她的臂膀,接着又像费尽力气似的把手松开,这下连胡子都在颤抖了。

“你一定会后悔的,佩蒂。”

“我早就在后悔中活了好多年了,路尼。”

他一转身,夹克衣角把一袋可可粉扫到地上,撒得他脚边到处都是。“再见啦,宝贝女儿。你们的妈妈……是个贱人!”说着他脚一踢,踢翻了一张高脚椅,椅子一路从厨房滚到客厅。路尼来回转圈踱步,她们像森林里的小动物吓得动也不敢动,佩蒂一边盘算着要不要冲出去拿枪或是菜刀,一边在心里祈求他赶快离开。

“真感谢他妈的什么都没有!”他沉重地走到门口,用力一推,门撞上墙壁又反弹回来。他又踹了门一脚,一把抓住门就往墙上撞,他再次低头,使劲一遍又一遍地撞着。

终于,他走了,车子吱的一声,扬长而去。佩蒂取出猎枪,上膛,把枪支连子弹放在壁炉上。以防万一。

[1] 克拉达戒指的外观宛如双手捧着一颗戴着皇冠的心,表示“把心呈献给你,用我的爱,为心加冕”,通常是恋人互赠,表示此情不渝。——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