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恩·天/1985年1月2号,下午5点58分

黛安卓隆起的肚子吓坏了班恩,这几周她开口闭口都是“胎动”。胎动了,宝宝在动!这一刻真是太特别而且太重要了,所以班恩时不时就要把手放在她的肚皮上,感觉宝宝有没有在踢。他很得意自己搞大了女友的肚子,也很得意自己创造了一个新生命,至少想想还挺得意的,但是他还不太敢去看或是碰黛安卓的肚皮。那块肚皮摸起来很奇怪,硬硬的,可是又很像果冻,好像坏掉的火腿,摸起来怪尴尬的。一连好几周,她都会抓住他的手,硬是把它放在她的肚子上,然后观察他的表情,看他有没有反应;要是他一脸呆样,她就会破口大骂。事实上,他以为也许怀孕是黛安卓闹着玩的,只是想看他出糗而已;他只能坐着,冒汗的手放在她隆起的肚子上,心想:那声咕噜是宝宝发出的吗?是吧?还是她只是消化不良?他很担心,担心如果自己一点感觉也没有,像胎动过后那几周那样,黛安卓一定会吼他:一直在动!我像是快分娩了,你怎么会感觉不到?可是,另一方面他也担心如果他说他感觉到了,黛安卓会放声大笑,笑得像被子弹打中般挺不起腰来;笑得双手撑着膝盖,她抹了发胶的头发颤动得跟暴风雪中的大树一样,因为她当然没有怀孕,她是整他的,难道他看不出来吗?

其实他也一直在观察她有没有说谎:那些丢在垃圾桶内、像他妈妈用的那个一样卷起、却总是不到一天就展开的血色大片卫生巾。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能观察什么,也不确定是否该问她孩子是不是他的。她说得好像孩子是他的,而他能确定的也就只有那么多。

总之,至少过去这一个月,可以明显看出来她怀孕了,至少她裸体时非常明显。她照样每天穿着宽大的毛衣去上学,只是牛仔裤不扣扣子,不然就是拉链拉一半;她捧着一天比一天大的肚子,用手在肚皮上面摩挲,好像那是一颗可以看到他们黑暗未来的水晶球;有一天,她把他的手拉到她的肚皮上,他千真万确地感觉到了:那东西踢了一下,就在那瞬间,他的视线仿佛穿透黛安卓的肚皮,看到一只小脚迅速动了一下。

他立刻抽开手,黛安卓气得骂他:“你有病啊?你不是接生过很多小牛吗?这不过是个宝宝!”她把他的手拉回去贴在她肚皮上,让他的掌心感受生命的抽搐,他心想:小牛和宝宝根本是两码事,接着又想: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好像那东西是恐怖片里的杀人魔,会伸出手来抓住他、将他拉进肚子里。这就是他所认为的:那是个东西,而非宝宝。

如果他们能多聊聊,或许对现状会大有帮助。自从胎动后,她连续好几天都不跟他说话,后来他才知道,原来他应该要因胎动而送她礼物,孕妇胎动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她爸妈在她初潮时,送给她一条金链子,所以胎动也得同样对待。

孕妇总是喜怒无常,这他知道。但是,黛安卓的行为一点也不像孕妇,她仍继续抽烟和喝酒,这些都是孕妇的大忌,但是她说只有注重养生的人才会戒烟戒酒。还有一项她也不做的事情:规划。黛安卓甚至也不谈论孩子——女儿出生后要怎么办。黛安卓没去看妇产科,但是她确定自己怀的是女儿,因为怀女儿会害喜得比较厉害,而她第一个月简直吐到不行。不过,实际上她也没多说什么,只说自己怀了女儿,说得好像真的会有个小女孩从她肚子里跑出来一样。起初他还怀疑她会不会去堕胎,结果不小心把“等到你把孩子生下来”说成“如果你把孩子生下来”,把黛安卓气到抓狂,而他最不想看到的其中一件事就是黛安卓抓狂;她心情好的时候就已经不好应付了,抓狂起来就像发生天灾一样,又抓又哭又打,大吼大叫说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那么过分的话,还说这也是你的骨肉,你想不认账吗,你这人渣!

不过,话说回来,他们没有规划,也无从规划,因为如果黛安卓的爸爸发现她未婚怀孕,不把她杀了才怪。如果让他发现女儿发生婚前性行为,他一定会把她给杀了。黛安卓的爸妈只有一个规定,真的就只有那么一个规定,就是她绝对绝对不能让丈夫以外的男人碰她。她满十六岁那年,她爸送了她一枚戒指,纯金的,上面镶着一颗红宝石,好像结婚戒指一样,她把戒指戴在无名指上,承诺父亲也承诺自己:一定会在婚前维持贞操。班恩听了觉得很恶心,不觉得这很像跟自己的爸爸结婚吗?黛安卓说这就是是她爸对她的管教。就只有这件事她爸一定要管,他只要求她这件事,所以她最好乖乖听话。她说这样她爸才会放心留她一个人在家,而且还是一个人在家好几个月,除了几条狗,没人保护,没人看管。他觉得这样他也算尽到父亲该尽的责任:虽然我的女儿抽烟喝酒,但至少她还很纯洁,所以我可不像表面上那样是个糟糕的父亲。

她说这段故事时,眼角泛泪,而且总是喝得烂醉。她说她爸告诉她:要是他发现她食言,一定会把她赶出家门,一枪毙命。她爸爸参加过越战,说话的样子也像个军人,而黛安卓把这个诺言看得很重,所以才完全没谈论任何关于宝宝的规划。班恩列出一张他们需要的婴儿用品清单,还在圣诞节前后跑去跳蚤市场买二手婴儿服;他实在尴尬极了,所以没多看就掏出八美元,向一名妇人买下一包衣服,回家后才发现都是内衣和内裤,而且适合各个年龄层,大部分都有荷叶边。那女人一直保证说那是“衬裤”,反正小朋友的内衣裤永远不嫌多。班恩把整包衣服藏在床铺底下,一想到他那几个妹妹可能会偷跑进来,拿走几件合身的衣裤,他就庆幸自己的房门可以反锁。的确,他对即将出世的孩子没什么打算,也没多想接下来该怎么办,但黛安卓比他更没有想法。

“我想我们该离开这里了。”黛安卓突如其来地说,秀发遮住了她半张脸,而班恩的手仍放在她肚子上,小宝宝在里面像钻地洞似的跑跑跳跳。黛安卓微微转向他,一边的乳房懒懒地靠在他的手臂上。“我瞒不了多久。我爸妈随时会回来。你确定蜜雪真的不知道?”班恩保留了一张黛安卓曾写给他的纸条,而管家婆蜜雪则在翻他外套口套时翻出这张纸条。这小贱人竟然勒索他十美元,这样她就不跟妈妈告状。班恩跟黛安卓抱怨这件事时,她快气炸了。(“你那贱人妹妹随时都有可能把这秘密泄露出去,你还认为那没什么?都是你害的,班恩,你这白痴!”)黛安卓坚持光凭纸条上的字,蜜雪就会猜到她怀孕!他们被一个十岁的小鬼毁了!这真是太倒霉了!

“不会的,她完全没再提起这件事。”

他说谎。就在昨天,蜜雪才盯着他的眼睛,屁股扭向一边,用揶揄的语气说:“嘿,班恩你‘性’福吗?”这个死小孩。她之前也用其他事情勒索过他,例如他没做完家务,或是偷吃冰箱里的食物,一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她存在的意义似乎就是在提醒班恩,他的生活过得多么受拘束。她把勒索来的钱全拿去买果酱甜甜圈。

班恩正想着要怎么安抚黛安卓。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好好跟黛安卓聊过天,他说的每个字都像手肘,用来挡住她的坏脾气,或是只挑她爱听的话讲。但是他爱她,他真的很爱她,而男人对于心爱的女人,要懂得讲些中听的话,以及懂得适时闭嘴。他让黛安卓怀孕了,他当然要对她负责,得懂得为她打算。他必须辍学去找一份全职的工作,这难不倒他,去年也有好几个同学休学,到阿比林市的砖头工厂工作,年薪高达一万两千美元;班恩光是想该怎么花这么一大笔钱就想不完。所以辍学就辍学吧,这样也好,天知道他和可丽希·凯兹的事黛安卓知道多少。

说来奇怪,他刚开始本来很紧张,没想到谣言满天飞,后来不禁小小得意起来。虽然可丽希只是个小女孩,但至少是很酷的小女孩,有些高中生也知道她,有些女同学也对这个漂亮、有教养的女孩感兴趣,所以即使她年纪还小,但是被她暗恋还是挺爽的。他确定刚刚黛安卓只是习惯性地夸大事实,她讲话有时还会歇斯底里。

“嘿,你有没有在听啊?我说我想我们该离开这里了。”

“那就离开这里吧!”他想吻她,却被她推开。

“真的,就这么简单?我们要去哪里?你要怎么养活我们?我到时可就没有零用钱了。你必须去找份工作。”

“我会去找工作的。你在威奇托市不是有叔叔还是堂哥之类的亲戚吗?”

她看他的眼神,好像他疯了一样。

“开运动用品店的那一个?”他提示她。

“你没办法去那里工作,你才十五岁,还不能开车。老实说,如果你妈不答应,你也没办法去找工作。你什么时候才满十六岁?”

“7月13号。”他觉得这比告诉她他尿床了还难为情。

她又哭了起来。“天啊,天啊,这下该怎么办才好?”

“你堂哥不能帮忙吗?”

“我叔叔一定会告诉我爸妈,这算哪门子的帮忙?”

她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步,因为没有捧着肚子,看起来万分危险。班恩真想伸出手帮她撑着,心想不知道她还会变胖多少。她直接穿过走廊进入浴室,淋浴间传来扭开水龙头的声响。谈话结束。他用放在黛安卓洗衣篮附近的一条发霉的毛巾擦一擦身体,然后再挤进皮裤里,穿上T恤,坐在床缘,揣想一会儿走进娱乐室,崔伊又要说什么话来挖苦他。

过了几分钟,黛安卓像阵风般走进卧室,身上只围了一条红色浴巾,头发还在滴水,看也不看他就径自在梳妆台前面坐下来,对着镜子,往手掌心挤了一大团摩丝,往头发上抹,用吹风机从各个角度往头上吹。挤摩丝,抹头发,吹整;挤摩丝,抹头发,吹整。

他不知道该不该识趣地离开,还是索性赖着,仍坐在床边,试着对上她的视线。她像画家在倒颜料那样倒了深色粉底液在手掌上,然后和匀往脸上抹。虽然他听过其他女生笑她“戴面具”,但是他喜欢她黝黑、富有光泽的脸颊,就算颈部有时看起来较白,像是淋了焦糖的香草冰激凌。她刷了三层睫毛膏,她说睫毛膏就是要上三层,第一层显色,第二层浓密,第三层卷翘。然后她开始涂唇膏:打底,上色,亮泽。她发现他在看她,便停下动作,用三角海绵沾一沾嘴唇,在海绵上留下黏黏的紫色的吻。

“你得跟路尼要钱。”她对着镜子中的他说。

“我爸?”

“对啊,他很有钱吧?听说他倒卖毒品。”她松开浴巾,走向她放内衣裤的抽屉。里面是花花绿绿的丝缎和蕾丝,她翻来翻去,终于拿出一套内衣裤,鲜艳的桃红缎布,周围镶滚着黑色蕾丝,很像西部片里酒家女穿的样式。

“你确定我们说的是同一个人吗?”他说,“我爸……你知道的,我爸他是做粗活儿的,是劳工,都在农场里工作。”

黛安卓朝他翻了个白眼,用力拉着胸罩扣带;她的乳房从各种角度跑出来,从罩杯、肩带、扣带,怎么挤也挤不进胸罩里。她索性把胸罩脱下来,扔到房间的角落:我要件合身的胸罩!她站着,双眼冒火地瞪着他,内裤裤头开始从肚皮往下滑,滑到屁股就裂开了。那些性感内衣没有一件合身。班恩第一个念头是:她变胖了;接着想:呃,错了,是怀孕了。

“你在跟我开玩笑吗?你连你爸在做什么都不知道?”她把性感内衣丢到一旁,换上另一套丑陋的朴素胸罩,再套上新的牛仔裤。

在班恩的想象中,毒贩都梳着油头,戴着首饰,不像他爸会戴着堪萨斯皇家队的棒球帽,穿着粗跟牛仔靴,上衣皱得像是枯萎的花朵。不,他爸绝不可能是毒贩。再说,毒贩不是都很有钱吗?他爸根本连半文钱也没有。为这些争论还真是蠢。而且就算他爸有钱,他还是一分钱也不会分给班恩。他一定会调侃班恩竟然敢来要钱,说不定还会故意把二十美元的钞票举得高高的,像小混混把书呆子的笔记本举在半空中一样,接着哈哈大笑,把钞票塞回裤子的口袋里。爸从不用皮夹,他都把面目全非的钞票塞在牛仔裤两边的口袋里,这不就摆明他是个穷光蛋吗?

“崔伊!”黛安卓对着走廊大喊。她套上一件几何图案的新毛衣,拆下标签并扔在地上,轰隆隆地跑出去,留下班恩独自在房间里,盯着摇滚明星、星座海报(黛安卓是天蝎座的,她把星座看得很重)、水晶球和一大堆命理书发呆。她在梳妆镜四周钉了一圈干枯的舞会胸花,但班恩从没带她去过舞会,所以那大部分都是她在希亚瓦萨一个叫盖瑞的高年级男生送的,而崔伊说盖瑞很蠢。当然,崔伊也认识他。

那些胸花让班恩不自在,那层层叠叠的褶皱,红中带紫的色泽,让他想起学校储物柜里那块发臭的肉,那是黛安卓送他的惊喜小礼物,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黛安卓打死也不说她是从哪里弄来的;但是班恩猜测应该是从生物实验课拿来的。她就是喜欢吓他。前阵子她们班解剖乳猪,她把卷卷的猪尾巴送给他,自以为这样很好玩。好玩个屁,讨厌都来不及。他站起来,走进客厅。

“你也太蠢了吧!”崔伊坐在沙发上,手里刚点了一根烟,眼睛直盯着MV看。“连你爸在做什么都不知道?老兄,这太不可思议啦。”崔伊赤裸的古铜色腹肌线条分明且完美。反观班恩,肚子像白老鼠的一样又白又软。崔伊把黛安卓送的上衣揉成一团,垫在头底下当枕头。

崔伊转过头来看着他。“我们敢说你爸一定有钱。听他说毒品是从得州弄来的。他最近去了得州?”

自从妈把爸赶出家门后,爸就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班恩只知道路尼可能在得州待过一阵子。只要不怕开车辛苦,得州一天就能来回,所以他去了又怎样?

黛安卓转身在食品柜里翻找吃的——连地下室的娱乐室都有迷你厨房,想象一下,一间额外用来贮藏零食的房间——她打开冰箱,拿出一罐啤酒,也没问班恩要不要。班恩瞥了冰箱内侧一眼,上个月还满满都是食物,现在居然只剩啤酒和一个只剩一颗腌橄榄的玻璃罐。

“也顺便帮我拿一罐吧,黛安卓?”他不大高兴地说。

她抬起头来看他,把手上的啤酒递过去,自己再回冰箱里拿一罐。

“我们去找路尼吧!跟他要钱。”黛安卓说,瘫在他身边的沙发上。“这样一来,我们就能离开道奇城了。”

班恩看着那双蓝色的眼睛,蓝得那样鲜艳,黛安卓似乎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他从来没有和她四目相交过。

他头一次害怕到背脊发麻。他还没满十六岁,连辍学都要经过妈妈同意,而砖块工厂的薪水根本不够,也找不到一份薪水多到能让黛安卓不恨他、让她不在他下班回家时唉声叹气的工作;而他现在就可以预见,别说住在威奇托市那间小公寓了,他们大概只能住在州界工厂旁的房子里,也许靠近俄克拉何马州吧,那边工资不仅最低,还每天都要工作十六个小时,周末也要加班,而黛安卓则忙着带孩子,她不发疯才怪。她这个人没什么母爱,宝宝大哭也照睡不误,还可能会忘了喂宝宝,自己跑去外面跟和她搭讪的男人喝酒——她一天到晚被搭讪,逛街、加油、看电影都会被搭讪——把孩子留在家,又不会怎样,小宝宝能跑到哪儿去!他完全可以想象她的说辞,最后当坏人的还是他,穷光蛋一个,又笨,连家也养不起。

“那走吧!”他说,也许只要一离开这里,很快就会把这件事给忘了。至少他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他的脑袋自行捆绑,一团混乱。他想回家。

崔伊倏地站起来,叮叮当当地摇着卡车钥匙——我知道上哪里找他——就这样,他们一行人在寒风里,拖着脚步穿过冰雪,黛安卓命令他扶着她以免跌倒,班恩心想:如果她跌倒呢?如果她跌倒了,会死?还是流产?他之前听女同学说每天吃柠檬会流产,便在心中盘算要偷偷地在黛安卓的可乐里滴几滴柠檬汁,但他明白背着她做这种事是不对的;那如果让她跌倒呢?但是她没有跌倒,他们一行三人坐在崔伊的卡车里,暖气的风呼呼地往脸上吹,班恩一如往常坐在后座——其实那也称不上是后座,空间小到只有小朋友挤得进去,所以他只能抱膝而坐;他看到座位旁边有一块粉红色肉屑,二话不说就往嘴里丢,也不管有没有人看到,只顾着继续找更多的肉屑。他现在精神恍惚,而且真的很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