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伊的卡车弥漫着野草和运动袜的异味,还夹杂着水果酒的甜味,大概是黛安卓不小心洒出的。卡车里乱七八糟,有不知放了几年的速食包装纸、钓鱼钩、《阁楼》杂志,班恩脚边毛茸茸的地毯上有一只箱子,里面有好多小纸盒,包装上写着“墨西哥跳豆[1]”,盒子上画着一颗头戴宽檐帽的豆子,脚的两边各画两条圆弧线,表现出跳的样子。
“来一颗。”崔伊指着盒子说。
“不要,那里面不是有虫子吗?”
“对呀,那是甲虫的蛹。”崔伊说着,发出钻地机般的笑声。
“哦,谢啦!还真酷啊。”
“去你的,这小子,跟你开玩笑你倒当真了,放轻松一点。”
他们停在一家7-11便利店门口,崔伊跟柜台的墨西哥男孩打招呼。“喏,你的跳豆!”说着便拿了一箱啤酒交到班恩手上,然后又拿了几条黛安卓经常吵着要吃的墨西哥卷饼,最后还拿了一把牛肉干,捧花似的握在手上。墨西哥男孩对崔伊笑了笑,呜呜呜地唱着印第安战歌。崔伊作势要跳墨西哥帽子舞。“给我打电话,荷西。”墨西哥男孩没说话,崔伊把零钱留给他,足足三美元。
驱车前往黛安卓家的路上,班恩都在想这件事。世界上充满了像崔伊这样的人,随随便便就把三美元到处扔。黛安卓也是。几个月前,9月底酷热的一天,黛安卓要当她两个远房表弟表妹的保姆,于是他们决定开车到内布拉斯加州边界的水上乐园玩。那阵子她都开她妈那辆福特野马(自己那辆开腻了),后座塞满行李,都是班恩从来没想过要拥有的东西,包括三罐不同牌子的防晒霜、海滩巾、喷雾瓶、充气筏、游泳圈、海滩球和水桶。小孩还很小,才六岁还是七岁,所以就跟那堆行李一起挤在后座,只要他们一动,充气筏就发出噗噗的声音。开到莱巴嫩市附近时,表弟表妹把窗户摇下来,咯咯咯地笑,充气筏响得更大声了。班恩这才发现两个小鬼在笑什么。他们在搜集黛安卓扔在后座的零钱,地板上、夹缝里,平常她只要有零钱就往后随便一扔。两个小鬼乐得把零钱一把一把往窗外撒,看着这些硬币有如火花般散落在地。只撒一美分的也就算了,有好多是二十五美分的啊。
班恩心想:这就是人跟人之间的差别。不是你爱狗我爱猫,或是你支持丹佛野马而我支持堪萨斯酋长,而是你计不计较二十五美分。对他来说,四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币等于一美元。一摞二十五美分的硬币就是一顿午餐。那两个小鬼撒到窗外的硬币加起来够他买半条牛仔裤。他一直要他们住手,说这样做很危险而且犯法,会被开罚单,赶快坐好看前面。两个小鬼哈哈大笑,黛安卓喊道:再玩,班恩这周的零用钱都要被你们玩光了。原来她早就发现了——他的手脚不如她想象中干净——黛安卓知道他拿走她的零钱。他觉得自己好像被风掀起裙摆的女孩。他纳闷,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看到男友拿走自己的零钱却一言不发,这是善良,还是卑鄙?
崔伊全速往黛安卓家驶去,那是栋格局方正的米色大屋,周围一圈菱形铁丝网,以防斗牛犬咬伤邮差。黛安卓养了三只斗牛犬,其中一只毛色全白、肌肉发达、眼神疯狂,班恩最讨厌它了。她爸妈不在家的时候,她就让狗进屋子里玩,狗不但跳到桌上到处乱踩,还随地大小便;黛安卓从不打扫,只是喷一点空气清新剂在沾满大便的地毯上。娱乐室那张漂亮的蓝色地毯(黛安卓说是紫灰色地毯),俨然成为暗藏狗屎的地雷区。班恩努力不去管它。黛安卓会开心地提醒他:这不关他的事。
虽然天气冷得要命,但是后门却开着,斗牛犬跑进跑出,像在变魔术一样——没有没有没有没有,变!一只斗牛犬!两只斗牛犬!院子里有两只斗牛犬!三只!院子里有三只斗牛犬,腾跳、转圈、追逐,然后又跑回屋内。它们像飞翔的鸟,一边变换队形一边互咬。
“我恨死了那些该死的臭狗。”崔伊抱怨着,把车停妥。
“都是她宠出来的。”
班恩和崔伊朝前门走去,三只斗牛犬冲上前狂吠,沿着围栏追着他们不放,鼻子和脚掌从铁丝网中间穿出来,汪汪汪汪汪!
前门开着,室内的热气倾泻而出。他们经过粉红色的玄关,班恩忍不住反手关门,节省能源,下了楼就是黛安卓的世界,她正在娱乐室里跳舞,下半身没穿裤子,只有一双超大的粉红色袜子,上半身是一件塞得下两个她的宽大毛衣,麻花针织让班恩感觉只有渔夫才会穿,并不适合她这种女生。话说回来,最近学校的女同学都流行穿大好几号的上衣,说是什么男友衬衫还是爹地毛衣。黛安卓的当然也是特大号外加多层次内搭:长款T恤、无袖背心、亮色条纹翻领衬衫。班恩有一次把自己的黑色毛衣给她充当“男朋友毛衣”,没想到她却鼻头一皱,嚷嚷说:“款式不对,而且还破了一个洞。”感觉毛衣破个洞比地毯满是狗屎还要糟糕。班恩不确定黛安卓是真的了解时尚,还只是随便说说让他难堪而已。
黛安卓随着《地狱之路》的节拍跳上跳下,壁炉在她身后熊熊地烧着,手上的烟拿得远远的,以免烧到新衣服。她添购了十二件新行头,有的用透明塑料袋包着,有的挂在衣架上,有的放在闪亮的纸袋里,纸袋里还冒出衬纸,像火焰在烧一样。此外还有两只鞋盒和装珠宝的小纸盒。她抬起眼皮,看到他一头黑发,立刻对他绽放大大的微笑,竖起大拇指说:“酷。”班恩心情好了一点,不再觉得自己是傻蛋。“就跟你说会很好看吧。”
“买了什么,小黛?”崔伊说着拿起纸袋就翻,还从她手上把烟抢过来,吸了一口。她没穿裤子。黛安卓发现班恩的视线,便撩起毛衣,露出底下不知哪来的四角裤,总之不是他的。
“没关系的,小乖乖。”她走近他、吻他,她的烟味和葡萄柚发胶味袭击他、安抚他。他温柔地搂着她,他最近都这样,不再搂得死紧,他感觉她的舌头探进,颤动了一下。
“哦,赶快摆脱‘黛安卓碰不得’这种想法吧!”她啐道,“还是说你嫌我太老?”
班恩笑道:“你才十七岁。”
“你知道我今天听到什么了?”黛安卓用银铃似的声音说道,听起来很生气,气到肺要炸了。
“什么意思?”
“意思是以你的胃口来说,十七岁的我太老了。”
班恩不知道该说什么。黛安卓现在的心情就像捉迷藏,这时候追问她,只会听到没完没了的“没什么啦”“以后再说”“我没事,别担心”之类的。黛安卓把一头蓬发绑起来,搔首弄姿地跳舞给他们看,还从鞋盒后方变出一瓶酒。
“哦,宝贝,怎么伤成这样?”黛安卓笑了笑,总算注意到他额头上的伤口。她舔了舔手指,帮他把额头上的血迹擦掉。“谁打你啦?”
“小宝贝骑自行车跌倒喽!”崔伊咧嘴笑着说。班恩根本没把从自行车摔下来的事告诉崔伊,他怒从中来,生气崔伊竟敢取笑他,而且还真的被他说中了。
“有人把你从自行车上推下来吗,宝贝?是谁害的?”黛安卓安抚他。
“你帮小班买衣服了吗?这样下个月他就不用再穿那条破烂牛仔裤了。”崔伊问。
“当然喽。”她露齿而笑,忘了班恩的伤口,他本来以为她会关心更久的。她跳过一个红色大纸袋,从里面抽出一条和牛皮一样厚的黑色皮裤,一件条纹衬衫,一件黑色牛仔外套,上面有铆钉装饰,闪闪发亮。
“哇,皮裤,你是在跟范海伦乐队的主唱大卫·李·罗斯约会吗?”崔伊咯咯笑着说。
“很适合他的。去试试。”他伸手要搂她,她把鼻头一皱。“你知道洗澡是什么吧?你身上的味道跟学生餐厅一模一样。”她把衣服堆到班恩手上,往浴室的方向推了他一把。“你的礼物,班恩。”她对着他的背影喊道,“至少说声谢谢吧。”
“谢谢!”他转头说道。
“换之前先冲澡!饶了我吧。”看来她是认真的,他真的很臭。他知道自己很臭,却又默默希望别人闻不出来。他走进黛安卓卧室对面的浴室,她有专属的浴室,她爸妈那一间的更大,而且还有两个洗手台。他脱下身上的脏衣服,揉成一团,丢在粉红色的地毯上。上午那一桶水,害他的胯下到现在还没干,冲完澡之后舒畅多了。她这里永远不缺香皂,哪像他只能用婴儿洗发露,就因为他妈没空去买香皂。
他擦干身体,穿上四角裤。四角裤也是黛安卓买给他的。他努力把四角裤塞进贴身的皮裤里,又是拉链又是钩子又是暗扣,他扭了好久才把臀部塞进去,黛安卓说他最性感的地方就是臀部。不过四角裤却坏了大事,他把皮裤套上后,四角裤全皱缩在腰际,这里凸一块,那里鼓一块。他把皮裤扯下来,把四角裤踢到一边,跟脏衣服堆在一起;隔壁房传来崔伊和黛安卓的笑声耳语,让他气得头发都竖起来了。他赤条精光地把皮裤穿回去,感觉皮裤像潜水衣黏在他身上。
“大雕,出来走几个台步给我们瞧瞧。”黛安卓呼唤他。
他套上T恤,走进她的卧室里照镜子。黛安卓心爱的金属摇滚乐手紧盯着他,墙上都是他们的海报,甚至连正对她床铺的天花板也有;头发梳得炸炸的,皮裤紧紧包住腿,皮带上还有像外星机器人身上的旋钮。他看起来有模有样。他走回客厅,黛安卓尖叫着跑来跳到他身上。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真的是大雕!”她把他的头发往后拨,刚好到下巴的尴尬长度。“只差把头发留长,不过,大雕就是大雕。”
班恩看了看崔伊,崔伊耸耸肩,“看我干吗?”
地板上到处都是垃圾,有细长如手指的瘦吉姆牌牛肉棒塑料包装,还有正方形的塑料纸,上面沾有芝士酱和墨西哥卷饼的碎屑。
“你全都吃完了?”
“轮到你了,崔崔。”黛安卓肉麻地说着,手从班恩发间抽开。
班恩心想:为什么崔伊也有礼物?崔伊拿起黛安卓买给他的铆钉T恤,闪身退到卧室里,准备他的服装秀。走廊另一头一片死寂,突然如开啤酒啵的一声,接着是一阵爆笑声。
“黛安卓,快来看!”
黛安卓还没跑过去就先笑出来了,班恩一个人站在客厅,新裤子紧得他汗流浃背。接着她也放声大笑,跟崔伊一起走出来,整张脸笑得都皱在一起;崔伊赤裸着上身,手里拿着班恩的四角裤。
“小鬼,那条裤子那么贴身,你还没穿内裤?”崔伊边笑边说,眼睛睁得好大。“你知道那条裤子多少人穿过吗?”两个人又哈哈大笑起来,黛安卓发出同情小班班的声音:呜呜哈哈哈。
“这上面搞不好还沾到大便呢。”崔伊说着瞄了四角裤一眼,“自己看着办吧,女人。”
黛安卓用两根手指头夹着班恩的四角裤,从客厅这一头走到那一头,把四角裤扔进壁炉里,火舌舔得裤子嘶嘶作响,却没有烧起来。
“连火都烧不掉啊!”崔伊喘息地说,“你那裤子是用什么做的啊?人造纤维吗?”他们笑倒在沙发上,黛安卓侧躺着笑成一团,她笑得整张脸皱缩成一团,依然躺在那里,用一只湛蓝的眼眸打量着他。他正准备走回浴室换上自己的牛仔裤,黛安卓跳起来一把拉住他的手臂。
“哦,宝贝,不要生气嘛。你这样穿很好看。真的。不要理我们。”
“真的很酷哦,而且也许吸收别人的精华会让你威风点,对吧!”说完他又哈哈大笑,但这次黛安卓没理他,他走向冰箱,拿了一瓶啤酒。崔伊还是没穿上新衬衫,他似乎很喜欢打着赤膊走来走去,凹凸有致的肌肉线条。而班恩呢,天生脸色苍白、骨架小,还有一头红头发,就算再过五年、十年,也不可能变得像崔伊那样。他瞥了崔伊一眼,虽然还想再看久一点,但想一想还是作罢。
“好啦,班恩,我们不要吵架嘛。”黛安卓说着,把班恩拉到沙发上。“今天听了一堆你的闲言闲语,应该生气的是我才对。”
“你看看你?到底在说什么?”班恩说,“你好像外星人在说话。我今天没心情听你胡扯!”
黛安卓每次都这样,吊你胃口,这里掐、那里咬,等到你火气上来,她却说:“你干吗那么生气。”
“唔——”她附在他耳边用气音说,“不要吵了嘛。我们是自己人,嗯?不要吵架。来我房间,我们和好。”
她吐气如啤酒的味道,她把他拉起来。
“崔伊在。”
“崔伊才不介意。”接着她高声说,“崔伊,你就待在这里看第四台吧。”
崔伊嗯了一声,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就直接瘫在沙发上,啤酒喷泉似的喷洒。
“我今天逛街时碰到几个小女生。”黛安卓躺在他身边说,“她们说你对学校的其他小女生下手,好像才十岁左右。”
“你在说什么啊?”班恩的脑袋仍旧一片空白。
“你认识一个叫可丽希·凯兹的小女生?”
班恩极力克制住,才没从床上弹起来。他把一只手枕在头底下,再放回身体旁边,最后摆在胸前。
“……算认识吧。她是我在放学后帮忙带的美术课上的学生。”
“怎么没听你说过?”黛安卓说。
“没什么好说的,就只有几次而已。”
“什么只有几次而已?”
“美术课。”班恩说,“只是帮忙照看小朋友。是我以前的老师拜托我的。”
“她们说警察要找你去问话。说你对小女生毛手毛脚,而且是跟你妹妹年纪差不多的小女生;说你乱摸,还说你是变态。”
他坐起来,眼前闪过篮球社员的身影:他们嘲笑他的黑发,嘲笑他是变态,还把他堵在更衣室里狂揍他,直到觉得无趣才坐上卡车离开。“你觉得我是变态?”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如果你怀疑我是变态,干吗还跟我在一起?”
“我想知道你对我还有没有感觉。”她转身背对着她,屈膝在胸前。
“你真是够了,黛安卓。”她没说话。“你是想听我亲口说:自从我跟你约会后就再也没碰过其他女生了。我爱你。其他小女生我根本没兴趣好吗?”沉默。“好吗?”
黛安卓侧着脸,湛蓝的眼眸冷冷地盯着他,“嘘——宝宝在踢肚子了。”
[1] 墨西哥跳豆是一种矮灌木的果实,春天时飞蛾进入其内部产卵,卵孵化成茧,茧吃掉果肉后结蛹,蛹在荚膜中蠕动因而产生跳动。——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