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村的村民都在酒席上,没有路灯,阿蛮仗着夜间视力好,也没开手电筒,两个人连体婴一样在漆黑的乡间小路上慢吞吞的挪。
简南醉酒了之后就不怎么爱说话,估计是真的难受了,克制着让自己不要伸手挠,呼吸声很重,身上很烫。
回去的路并不长,但是这样慢慢挪,却也可以挪很久。
不知道是乡间小路上泥土的味道还是吹过来微暖的夜风,阿蛮兴致很好的开始哼歌。
五音不全,哼的歌有点像墨西哥的调子又有点像这边的民歌,不伦不类的,因为安静,她这不伦不类的歌引得周围好几家农舍的狗都开始狂叫。
“狗都笑你。”喝了酒的简南很有几分酒胆,说出来也不怕会被阿蛮揍。
“那你唱!”阿蛮气乎乎。
简南笑,身体软塌塌的半靠在阿蛮身上,声音沙哑:“我不能唱歌。”
“唱歌会难受。”他的话还是很简短。
阿蛮仰着头看了他一会,拍拍他的屁股,继续慢吞吞的往前挪。
“你毛病真多。”阿蛮的语气不像是在埋怨,软绵绵的。
他真的有好多毛病,多到她觉得他能这样白白净净的长大,都是非常了不起的生命奇迹。
“但是我脑子里有歌。”简南声音也软绵绵的,“一直都有。”
那首白兰花,一直都在,咿咿呀呀的,不合时宜的出现在他生命中每一个重要的转折点。
“一直都有?”阿蛮听不懂这样的描述。
“平时藏着,当情绪出现问题的时候,就会出来。”简南说的很慢。
“已经快十年了,我脑子里一直有这首歌,咿咿呀呀的,用那种最老式的留声机不停的单曲循环。”
“情绪激动失控或者有剧烈波动之前,这首歌就会开始拉长音,如果我这样的情绪一直不停止,这个长音就会开始像跳针的老唱片,声音会变得很尖利,到最后会变成让人难以忍受的金属划过玻璃的声音。”
“要发现这个规律并不容易,因为这规律藏在自己的脑子里,要发现得把自己完全抽离,但是那个时候,脑子里往往又是没有这首歌的。”
“所以最开始我只是很奇怪为什么我会对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这首听都没听过的老歌并不排斥,这首歌就好像应该存在在我的大脑里那样,哪怕这首歌发行的时间是在1946年。”
阿蛮听得很入神,并没有注意到简南已经渐渐站直了,赖在她身上的手改搂住了她的腰。
连体婴的两个人,在黑暗中走出了相依相偎的姿势,情侣的姿势。
“再后来,我就习惯了。”
“虽然这首歌每次响起来的时候我仍然会有一种莫名的这东西不应该在我脑子里的诡异感,但是它一直挥之不去,经年累月,它就真的变成了我的一部分。”
“如果不是你,我应该到现在都没办法知道这首歌在我脑子里的用途。”
阿蛮张着嘴。
她什么?
“到了墨西哥之后,我脑子里频繁的一直出现这首歌,有一阵子这几乎变成了我说话的背景乐。”
“第一次去阁楼找你的时候,是我把血湖样本带出来的时候,我知道这件事很危险,我那时候担心过自己会不会真的没办法活着离开墨西哥,所以那阵子,我脑子里的这首白兰香并不平静,经常跳针。”
“在阁楼上看到你的那一刻,这首歌空白过。”
阿蛮:“啊?”
“就突然安静了,没有声音了。”简南比了比自己的脑袋,“就像现在这样。”
“为什么啊?”阿蛮从他开始提到白兰香开始,就一直觉得毛骨悚然,在这黑漆漆的乡间小道上,听着简南用很平静甚至有些软绵绵的语气告诉她,他脑子里一直有一首1946年发行的老歌。
“我应该那时候就喜欢你了,只是这种情绪对我来说很陌生,所以当下并没有反应过来。”简南顿了顿,“当天晚上反应过来了,但是我当时觉得可能是因为切市太热了。”
“反应什么?”阿蛮没反应过来。
“我醒了,去洗澡了。”简南难得的没有抛直球。
阿蛮又反应了几秒钟:“……哦。”
她懂了,可能因为脑补了一下,她觉得自己耳根有点烫,她连主动亲他都没红过的脸,现在在黑暗中也觉得烫烫的。
“然后呢?”所以她用手背贴着脸颊降温,企图转换话题。
简南的手很精准的也跟着贴到了她的脸颊上,因为酒精的原因他手也很烫,贴着就更烫。
“你别得寸进尺!”阿蛮咕哝。
她对他越来越凶不起来了,这声警告听起来简直是在撒娇,没牙的那种撒娇。
“然后在黄村村口,舌形虫的那一次。”简南果然就没有再得寸进尺,他手指拂过阿蛮的脸颊,阿蛮听到他很轻的笑了一声。
她想骂他一句笑屁啊,却在舌尖变成了一声模糊不清的咕哝,本来就抱着简南腰的手用了力,把自己埋进简南的怀里。
有点羞人。
真奇怪,刚在一起的那两天,她的脸皮没那么薄。
简南站直,把阿蛮搂紧。
他知道他一直在微笑,哪怕现在身上很痒,哪怕他说的这件事,并不值得微笑。
“在黄村村口的那次,你凑近我,跟我说‘他|妈|的、该死的、狗屎一样的人生’。”简南把这句话复述的很慢,用念诗的语气。
“你他|妈|的能不能不要用这种语气骂脏话。”教人骂脏话的阿蛮脸又红了。
喝了酒的简南好可怕,幸好他喝了会过敏。
“那一次我脑子里的白兰香也停了,而且停了很久。”简南放过了阿蛮的恼羞成怒。
她在他面前越来越像个普通的二十二岁的女孩子,真好。
“你那一次突然之间凑近我跟我说的这句话,非常像专业心理治疗的时候,心理医生的心理干预。”
出其不意的突然切中要害,强势的心理引导,这些都是在做心理干预的时候心理医生经常会做的事情。
所以他在那段短暂的空白里,想到了吴医生。
“白兰香这首歌,是吴医生放到我脑内用来拦住我大脑前额叶区块失去反应的门。”
“就像是一种心理暗示,每次触到我情绪极点的时候,这个暗示就会启动,大脑会用尖利的声音引导我离开那个情绪区块。”
“就像个警报器。”
他脑子里有地|雷,吴医生在他脑内划出了雷|区,当他靠近的时候,就会发出警报。
阿蛮想起费利兽医院着火那个晚上,普鲁斯鳄告诉过她,吴医生对简南做过心理干预,简南已经忘记了会让他起应激反应的根本原因。
吴医生在简南的脑子里放了一首歌,用这首歌做了一扇门,把简南的黑暗关在了门外。
但是这首歌越来越岌岌可危,所以阿蛮多次在简南平静的时候,感觉到他瞳孔里汹涌的黑色。
她是觉得他可能扛不住,才教他说脏话的。
“我让我妈妈坐牢这件事,是在雷区里的秘密。”王二家的新房到了,简南推开门,打开灯,“一旦知道了这首歌的意义,门就开了。”
“或者说,它的作用还在,但是我已经很清楚的知道,这首歌为什么会响起来,它的背后是什么了。”
“吴医生知道么?”阿蛮没想到简南会选择在这个时候把他的过去说出来。
普鲁斯鳄并不知道简南已经想起来了,那么吴医生呢?
“她不知道。”简南摇头,“每月的心里评估只是评估稳定性的,我一直很稳定,所以她一直以为白兰香的作用还在。”
“本来只是模模糊糊的想起了这扇门里面是一场火灾,但是费利兽医院着火那天,我脑子里模糊的记忆就都串联起来了。”
“那你……”阿蛮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我没事。”简南笑,阿蛮也有说话欲言又止的那一天。
因为她担心他。
“掉到陷阱里的时候,我脑子一直是空的,没有白兰香,一片空白。”
“陷阱里面很黑,我知道贝托他们带着枪,如果发出声响被他们找到,可能就等不到你了,所以我很紧张。”
“本来就在应激状态,再加上突然之间想起了所有的事,我当时已经呼吸困难,觉得自己随时都会晕倒。”
“所以我一直在脑子里反复循环你那句骂人的话。”
阿蛮当时的语气,阿蛮当时的表情,阿蛮当时头发弯曲的弧度。
“然后你就来了。”简南看着阿蛮笑。
然后,他就好了。
那扇门里的东西,还在门那一边,还在熊熊燃烧,但是他脑子里却有了另外一个声音。
把他拉出火海,帮他关上门,在门外拥抱他的那个人,一直都在他身边。
所以,他就好了。
没那么怕,没那么紧张,也开始逐渐相信门那一边的东西,始终只是门那一边的。
伤害不了他。
过去,与他无关。
“所以你不用去找吴医生,你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诉你。”简南拉着阿蛮一起坐在客厅大门口的台阶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我会公正客观,但是我一直是受害人,不是加害者。”
阿蛮:“……你听到普鲁斯鳄跟我说的话了?”
隔着十几米远啊,这什么耳朵。
“我看到普鲁斯鳄的嘴型了。”简南语气不屑,“他以为自己还带着鳄鱼头,说话都不避开我。”
蠢。
阿蛮失笑。
“还痒么?”她伸手想要撩开他衣服看肚子。
简南使劲拉住衣服下摆,摇头。
阿蛮挑起了眉。
简南更加用力的抓住了衣服下摆,加快语速:“肚子现在不行,肚子现在鼓起来了。”
阿蛮:“……”
当一个男人一会男人一会孩子一会撩人一会又撒娇的时候,就应该亲了。
因为他在求偶。
所以阿蛮笑着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嘴角。
“说吧。”她侧身躺在他的大腿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我听着。”
简南靠在门板上,手指揉搓着阿蛮的头发。
“除了简北,我还有一个弟弟。”他的开场白很简洁。
用的语气,是他当时在飞机上读信的语气。
阿蛮转身,埋在简南肚子上,嗯了一声。
“我父母在我五岁的时候因为对我的教育问题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我爸就提出了离婚,并且很快就再婚了。”
“所以我是判给我妈妈的。”简南顿了一下,他本来想说说母亲,但是他觉得阿蛮会笑话他说话文绉绉,于是又改了称呼。
为了这无所谓的东西,他居然在谈这件事的时候走神了一秒。
“因为离婚的刺激,我妈妈变得更加偏激,对我更加严厉。我从小就有并不怎么严重的天才病,具体表现就是话非常多哪怕对方让我不要说话我也会忍不住一直说,四肢不协调,走路容易摔跤,其实并不影响日常生活,但是我妈妈无法忍受我身上存在任何瑕疵,所以她找了很多专家,最后认识了吴医生。”
“吴医生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专注于高智商少儿的心理疾病研究,因为认识了吴医生,我之后的生活才相对轻松了一点,为了研究,她还让我认识了陆为,就是普鲁斯鳄。”
“终于有人听得懂我在说什么,愿意听我在说什么,所以那一阵子,我挺开心的。”
“陆为一开始并不话痨,因为和我在一起时间久了,我一直说话他一直抢不到机会说话,话就变得越来越多。”
阿蛮的脸埋在他肚子里笑了,哈出了热气,很痒。
“我妈妈的偏执也因为我的情况缓和好了一点点,然后认识了她现在的丈夫,在我八岁的时候,就再婚了,第二年生了个儿子。”
“她很惨。”简南继续揉搓阿蛮的短发,“第二个儿子,也是个天才。”
阿蛮仰头。
“这可能真的是最糟糕的事情了,第一个天才儿子刚刚走上正轨,马上第二个儿子就又测出了高智商,而且第二个儿子更完美,没有天才病,没有奇奇怪怪的强迫症,甚至很听话。”
“我妈妈就把大部分的精力都留给了小儿子,带他去参加各种竞赛各种培训甚至包括体育类的,小儿子很听妈妈的话,偶尔会看不起我这个哥哥。”
“我不怎么喜欢他,但是我在特殊学校寄宿,平时几乎没什么交流,偶尔回家面对面,他会叫我一声哥哥,我会把学校门口买来的零食给他。”
阿蛮的手帮他拍了拍背。
“再后来,他就急病去世了。”简南低头。
阿蛮没有太意外。
简南一直没有说这个孩子的姓名,他说到他这个弟弟的时候,语气悲凉。
“肾癌,发现到结束只花了半年时间,死的时候只有八岁。”
“那时候我十六岁,刚刚确定了自己的人生计划,跟着带着我四年的谢教授决定攻读兽医学。”
“等我妈妈从失去儿子的悲痛中回过神,发现自己还有一个天才儿子的时候,我已经考上了兽医硕士。”
“所以她疯了,拼命的骚扰吴医生让她给我看病,把我关在家里不给吃喝让我修改专业,还联系了美国心理专家,说我有严重抑郁症,申请电击。”
“那一段时间,她彻底失控了。”
“她一直以为我会变成物理学家或者天文学家,再不济也可以做个化学家,她没想到我选择了兽医,整天和臭烘烘的牛羊猪打交道,把手伸到猪的肛门里帮它们通便。”
“她没办法接受这样的落差,在用尽所有方法都没有办法让我回头之后,她选择了放火。”
阿蛮一直帮他拍背的手改成了抱住。
“她把谢教授和我,还有她的丈夫都叫到了家里,说自己想通了,觉得过去做的一切都太极端,她是因为失去了小儿子心理失衡了。”
“她说的很诚恳,大家都信了。”
“那天晚上她煮了一顿大餐,很多吃的,我因为她前段时间的疯狂仍然很怕她,所以那顿晚饭我几乎没吃,为了这个,又被她骂了一顿,硬要我喝水。”
“你也知道我喝很多水会吐,喝了几杯之后就又跑到卫生间把没怎么吃的晚饭也都吐掉了。”
“后来我才知道,她在饭菜和水里都放了安眠药,我都吐掉了,所以我成为了那天晚上唯一一个没有睡着的人,唯一一个跑出火场报警的人。”
在后面的话,简南终于没有办法很轻松的说出来,他开始用短句。
“报警的时间早。”
“住在客房的谢教授很快就出来了。”
“我知道她和她丈夫是分床睡的,我也知道他们分别睡在哪里,我一开始却只跟消防员说了她丈夫睡的房间,没有马上说她的。”
阿蛮悄悄地握住了他的手。
“那天晚上,她和她丈夫因为卫生间漏水的原因换了房间。”
“她救出来了,她丈夫死了。”
“再后来……”
“我在法庭上作为重要证人,指证了她利用我的病购买了安眠药,她以过失致人死亡罪被判了七年。”
“而我开始一直做噩梦,无故发高烧,有次在实验室里和谢教授吵架,把存着的样本盒全部弄翻。”
“教授带我去查了脑子,发现了我因为那次火灾,大脑前额叶区块产生了应激,对普通的事情不会再有反应,也就是反社会人格障碍。”
他尽力说的客观翔实。
但是到最后那一段,仍然还是变了调,哪怕酒精的作用还在,哪怕怀里抱着阿蛮,他也仍然觉得冷。
躺在他膝盖上的阿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爬到了他身上,用她习惯的跨坐姿势,搂着他的脖子,完全贴在了一起。
“那你妈妈……”保镖本能,计算了一下日期发现这个危险人物并不在牢里。
“已经出来了,但是没有再联系过。”简南知道她要问什么。
“那你吃饭的筷子……”阿蛮又想到了另一个奇怪的事情。
“我五岁之前过的还不错,和以后的日子比起来。”
“所以吴医生建议我留着能和五岁前记忆做链接的工具,这些工具就是筷子和调羹。”
也是一种治疗手段。
“我外婆对我特别好,只是走得早。”他又补充了一句。
他身边,都是治疗工具……
“那你的内裤……”阿蛮迅速的找到了别的问题。
“……”简南哽了一下,“我以为你没兴趣。”
“自从知道价格之后我就很有兴趣了。”阿蛮想到那个价格就觉得脑袋疼。
败家子。
“我小的时候……”简南咽了口口水,“闲得无聊。”
“嗯?”阿蛮鼻子哼了一下。
“就想用显微镜看所有的东西,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身上穿的。”简南点到为止。
阿蛮眯着眼睛想了一会:“我|操。”
“你应该庆幸我只看了内裤就放弃了。”他苦笑。
那时候他才七岁,七岁的世界发现自己被那么多细菌包围,没有变成严重洁癖已经是很克制了。
“简南。”阿蛮不知道是不是被他还在发烫的身体刺激的也有点微醺了,语气温柔的都不像是她。
“嗯?”简南也低低的应了一声。
“我帮你打坏人。”她温温柔柔的、无比坚定,“以后他们就不敢欺负你了。”
所有的。
让她的简南小宝贝难受的那些人,都应该揉起来丢出去。
她知道自己心疼坏了。
他说的越客观,他用的词越平淡,她心里就越难受。
他曾经让她觉得很龟毛的脾气,他过去那些让很多人用有色眼光对待的行为,背后藏着的这些事,她都没敢去深想。
她以为自己是孤儿,就已经很惨了。
没想到有人能惨过孤儿。
一个在有钱人家里出生的独生子,智商超群,本来应该是天之骄子。
本来应该是她妒忌的那种天生好命。
“我其实并不怎么难受……”简南这话也不知道是不是安慰,“我难受的点和别人不一样。”
比如他刚才看到普鲁斯鳄让她单独去找吴医生,他就挺难受的。
“而且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按照细胞代谢,我现在的脑细胞都不是当初的了,只是继承了记忆而已。”他觉得阿蛮大概是真的难受了,抱他抱的太紧了。
而且他终于说完了,就开始痒。
痒得他想抓着阿蛮蹭。
“……闭嘴。”阿蛮拍他。
简南呻|吟出声,酒醉再加上痒的地方刚刚被拍到,这声呻|吟情不自禁,在黑漆漆的院子里,回音绕梁。
“那个……”小女孩的声音,气喘吁吁,又带着小心,捂着眼,手指缝有眼睛那么粗。
阿蛮:“……”
是二丫,老李家的孩子。
“老金和村长打起来了,那个陆叔叔让你们赶紧过去。”二丫说完正事,有些新奇又有些不好意思的分享她的小秘密,“我爸爸妈妈一般在房间里脱了衣服才会这样……”
阿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