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南没有马上回答村长的话。
阿蛮握匕首的姿势没变,只是微微下垂了眉眼,咽下了心底的叹息。
这个世界上的不幸,本来都各不相同。
她不想评判这些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最后还想要同血湖共生死的原住民们愚昧,在封闭的世界里,面前的一草一木,就是他们的全部。
村长没有等到简南的回答,往后退了一步,几个壮年村民先拆掉了简南刚刚弄好的信息牌,这次连根拔起,用锄头弄得粉碎,包括那一些血腥的真实发生的瘟疫照片。
然后他们围成了一圈,把他们村庄入口围得结结实实。
“我们这里,不再欢迎你们。”村长咳嗽了两声,“这样的信息牌也不允许再出现了。”
“你们走吧。”老人长叹了一口气,佝偻着腰,摆摆手。
“我是兽医。”就在阿蛮以为今天就要这样无功而返的时候,简南突然就说话了。
说的没头没尾的。
村长愣了一下,转身。
“因为血湖环境发生了变化,动物身上有很多病毒,我的工作是找到这些病毒,明确它传播的路径,解决它。”
“我的工作并不是要解救你们。”简南还在继续。
他用的都是很简单的单词,没有复杂的句式,村长完全听懂了。
因为完全听懂了,所以脸上全是问号。
阿蛮脸上也都是问号,连带的还有一头的省略号。
他说得也是没错……
“这些照片上面的牛、猪和蛇都有鼻腔泪腺的分泌物,颌下、颈淋巴结有肿大,所以我有理由怀疑都是同一种寄生虫,这种寄生虫在血湖的鳄鱼身上就有,传播途径主要就是吃了被寄生虫虫卵污染的未经处理过的食物。”
“人也有可能是因为吃了带着虫卵的没有煮熟的食物,或者在处理食物的时候沾染了血液传染的。”
“我来这里只是为了寄生虫,我想要知道这个村里有多少动物感染了寄生虫,这些动物有没有流出村庄,村庄里的水源有没有被污染,只是这些而已。”
简南很诚恳。
但是村长仍然满脸问号。
“我们村里……有寄生虫?”村长从一大堆信息里面挑出了一个相对好理解的。
简南点点头。
肯定不仅仅只有舌形虫病,但是因为死了一个人,他们更在意的确实就是舌形虫病。
“从……”村长的拐杖指了指血湖方向,“血湖来的?”
简南继续点头。
“那就是对我们的惩罚!”村长用拐杖狠狠的顿了一下地,“所有从血湖来的,不管是生是死,那都是神灵的安排。”
“可那只是虫子。”简南从他的工具包里,抽出了一张照片。
照片里是一条白色的虫子,锯齿形状,看起来很长。
村长没说话。
“这些虫子不是血湖独有的。”简南又抽出了好几张照片,“地球上很多地方都有这种寄生虫,血湖里有毒蛇和鳄鱼,这些寄生虫就是在这些毒蛇和鳄鱼迁徙的时候,从迁徙地带进来的。”
照片里是各种地方各种动物传染舌形虫的照片。
“这不是神灵的安排,这只是虫子。”
“就像蚊虫一样,有些人被咬了,有些人用了驱蚊水而已。”
简南最后,用了奇怪的类比。
村长又沉默了很久,试图把这一大堆的信息再次转换成他能理解的。
他们村里有了虫子,这些虫子是那些毒蛇和鳄鱼带来的,他们村现在很多人不明原因的高烧不退,牲畜接二连三的病死,不是神灵降灾,而是虫子。
和蚊虫一样的东西。
这个异乡人,不是来解救他们的。
“你是来捉虫子的?”村长把手里的照片还给了简南。
“嗯。”兽医简南点点头。
阿蛮:“……”
他这话说的也是没毛病的……
或许是他们两个聊的时间有点长,一直围在村庄外面的壮汉们没动,但是之前那个很激动的年轻的女人,被一群壮汉围在了村庄的村口,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
村长没有理她。
简南的表情也没什么异样。
只有阿蛮,看了那女人一眼,被那女人绝望空洞的哀嚎弄得心里翻搅了一下。
“村子不能进去。”村长在女人的哀嚎声中沉默了很久,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拿着拐杖在村口划了一条线。
“我可以把你需要的东西放到这条线外,但是你不能进村。”村长强调,“你捉到的每一条虫子,都得要给我看过,才能让你带走。”
……
他真的把简南当成捉虫子的人了。
“可以。”简南点点头。
“我会给你安排一个接待你的人,你告诉他你需要什么,每天固定的时间点,他会把东西都交给你。”村长又说。
简南再一次点点头。
或许是简南的合作取悦了他,村长最后终于轻轻的哼了一声,挥挥手,转身打算进村。
阿蛮看到简南的手指来回摩挲着他自己的衣服下摆。
他在犹豫。
“村长。”简南扬声叫住了老人。
村长站定。
年轻的女人还在哀嚎,声音已经哑了,所有的人看起来都无动于衷。
“我希望可以指定接待人。”简南手指还放在衣服下摆,微微用力,“我想要她负责接待。”
他抬起手,指向了那个一直在哀嚎的女人。
村长又不动了。
围在哪里的壮汉们因为简南这一指,纷纷拿起了锄头。
“你说,你只是来捉虫子的。”村长说的很慢。
身形不再佝偻,缓缓的站直了。
“不要插手村里的事。”村长看着简南,“我不会安排一个女人给你做接待人。”
“她身上有虫母。”简南突然用十分生硬的语气,快速的把接下来的话说完,“只有通过她带出来的动物,才能检查出虫子。”
阿蛮猛地看向简南。
这是一句正常人听起来都不可能会相信的话,这是一句绝对不会从兽医嘴里说出来的话。
可是简南说了。
说了之后,双手握拳放在身后,阿蛮看到他脖子上快速跳动的颈动脉。
忍得青筋直冒。
他撒谎了。
村长一动不动的盯着简南。
简南维持着原样回看村长。
“你只有两个礼拜的时间。”村长终于松口,转身就走。
一群壮汉仍然围着村落,那个女人完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看着村长走进,匍匐着想去抓村长的脚。
周围的人拦住了她,渐渐的,她连哀嚎声都听不见了。
简南还是直挺挺的站着。
阿蛮直接把他拽到了一旁,村长视线的死角处,半挡住了他的脸。
几乎是同时,简南弯腰,用草丛里的宽叶遮挡着,喉咙发出奇怪的声响,然后哗啦一声,早上喝的吃的果汁糖果水全都涌了出来,吐得翻天覆地。
阿蛮全程遮着他的脸,手还拽着简南的右手。
他手心冰冷,全是冷汗。
刚刚成为邻居的那天半夜,他懊恼羞涩的站在门外,说,他不能说谎,他有PTSD,如果说谎,会因为压力过大而呕吐。
认识那么久,这是阿蛮第一次看到简南说谎。
第一次看到他的PTSD。
“抱歉。”简南接过了阿蛮递给他的纸巾,双手撑着膝盖,因为吐的狠了,小腿还在发抖。
脸是酱红色的,眼睛里腥红一片。
“为了那个女的?”阿蛮声音不大。
她不喜欢看到这个样子的简南,没有白皙细腻的皮肤,没有好看的黑白分明的眼瞳。
这样的简南,像是被一直以来压抑着的黑暗戳破了捅了一个洞,里面都是森森血肉。
“她不是这个村里的人。”简南明显需要缓一缓,索性多走了两步,靠着树,灌了一大口水,“她刚才对我说的方言我听不懂。”
“阿茲特克人……仍然流行活祭。”简南后面的话没有再说。
阿茲特克人作为墨西哥当地最大的一支印第安人部落,有很多长久留下来的习俗,在某些封闭原始的村落,将活人开膛,取出仍在跳动的心脏献给神明这样的活人祭祀仍然存在。
他们做祭祀的祭品往往不是本村的人,刚才那个年轻的女人和这个村庄的语言是不一样的。
“她看到了舌形虫感染的照片之后很激动,跑回村里应该是想要向村民说明我们这些异乡人可能有可以拯救村庄的方法。”简南又喝了一口水。
不需要牺牲她的方法。
“结果村长出来要把我们赶走,把信息牌拆了,所以她才会那么绝望?”阿蛮递给简南一颗口香糖。
简南点点头。
从别的村庄交换过来活祭的女人,只能在这个村庄等死。
因为出了村庄,她们无法生存,也回不到原来的家里。
“你这样帮她,会有用么?”阿蛮想起了村长的两周后。
“先过了这两周,把这个村所有牲畜都检查一遍。”简南脸上的红潮终于退下去了,白皙的脸上剩下了一点点的红色斑点,“两周之后,我会申请人道援助。”
阿蛮歪头。
“救她,只是因为按照人性,我不能放任她就这样变成活祭。”
“但是我只是个兽医。”
他能做的只有这一些。
“我的目的是来捉虫。”
阿蛮:“……”
她忘了。
这人反社会……
只不过,是个一心向善想要符合人性和命运抗争的反社会。
很聪明,很有自知之明的反社会。
挺好的……反社会。